在此之前,小狐狸隻在隨父母參加十年一次的群妖朝會時,於狐王的殿前見到過類似的情景。此時再見,再聯想到昨夜走廊中那不知是不是幻覺的黑色絲帶,不禁心中暗驚。
“嘿。沒想到你化為人形,還挺漂亮。”
清脆的嗓音在小狐狸身後響起,把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小狐狸下意識轉過身,剛好看到江伊踏入陽光之中。她手中端著玉石托盤,上麵擺著清粥小菜。一陣微風拂過,將她淡紫色的衣襟吹起。蘋果花自花萼脫出,飛散空中,仿佛冬日飄舞的雪。
江伊伸手,在空中接下一片花瓣。
小狐狸愣住了,這一瞬間的景象,竟是如詩如畫。
江伊小跑著躍上前來,拍了拍小狐狸的肩膀。
“喂,傻愣著幹什麼?快來吃早飯啦。”她道,“一會兒還要給你上藥,事情多的是呢。”
小狐狸從恍惚中恢複清醒,急忙甩了甩頭,默念了兩段清心訣。
“怎麼了?”江伊疑惑道。
“沒……沒有……”小狐狸支吾道,“就是……你這一身,很好看。”
江伊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複,上下掃了一眼自己的衣裝,小臉上暈開了兩抹粉紅。她的手指仿佛被燒紅的鐵燙了一般,自小狐狸肩上抽回。
“走……走吧。”江伊顯出一副小女兒態,與昨日健美的身姿竟是截然不同,她聲如蚊嚶,輕輕道,“父親還在等著呢。”
小狐狸突然生出一種要去見嶽父的荒謬既視感。
小狐狸腦海中閃過江伊父親那笑麵虎般的形象,幻想了一下自己被他拎起,當場擰斷脖子的情形,猛地打了個冷戰,急忙除去了剛才腦海中的旖旎心思。
“走啦!”江伊叫道,步伐輕快。
小狐狸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跟了上去。
穿過蜿蜒的小路,便是後院。院子邊上的涼亭中央有一方石桌,上頭已經擺滿了早飯。
江伊把手中的托盤放在桌上,拉過石凳,徑自坐了下來。
“好香的桂花糕!”小狐狸剛進後院,便嗅到了一股清新的桂花香氣。他抬目望去,剛好看到石桌上的糕點,不禁讚賞出聲。
“我親手做的哦。”江伊頗有些自豪。
小狐狸躥上前去,深深吸了兩口香氣,又是一聲讚歎。他拿起筷子,向著桂花糕伸去。
江伊攔住了小狐狸伸出的手,掏出一個黃色的紙包說:“先上藥,上完了才能吃。”
小狐狸無奈地聳聳肩,坐了下來,將左臂的袖子挽到上麵。
江伊打開紙包,在桌上取了一隻小碗將其中的藥粉倒入,然後加入半壺涼水。藥粉溶解,水在瞬間沸騰,翻出氣泡。
幾秒後,小碗裏裝的東西變成了褐色黏稠的藥漿。
小狐狸好奇地拿起一支筷子,挑了一點藥漿,放到鼻子前嗅了嗅。一股奇異的臭味順著鼻孔鑽了進去,直通大腦,小狐狸頓時腦袋一蒙,險些吐了出來。
他默默地把胳膊從石桌上拿開,重進拉下袖子。
“你幹嗎?”江伊一把抓住小狐狸的手腕。小狐狸用力掙紮了兩下,都沒能掙脫,反而牽扯到傷口。
“臭。”小狐狸齜牙咧嘴,言簡意賅地答。
“不行。”江伊強行把小狐狸的袖子拉上去,露出傷口,“老話說得好,良藥苦口利於病。你別看藥漿臭,原料可是極其少見的天材地寶,就算是李伯伯那裏也隻有不多的庫存。”
“拜托!”小狐狸仍舊一臉嫌棄,“你這可是要在我的傷口上塗屎啊!”
江伊冷哼一聲,不顧小狐狸阻攔,抄起瓷碗,把藥漿倒了上去。
小狐狸慘叫一聲,猛地從桌邊逃開。左臂的傷口先如火灼,繼而又如蟲噬。極致的痛和癢衝擊著小狐狸的意識,幾乎令他發狂。冷汗自他的額頭滲出,滑過麵頰,一滴滴落在地上。
江伊也愣住了,她沒想到這藥的效力竟然強到這種地步。看小狐狸痛苦的樣子,怕是在藥力的刺激過去之前就會休克。
一隻粗糙的手掌放在小狐狸肩上。冰寒涼爽的氣息從那手掌的掌心散發出來,鑽入肌骨,順著血液直達傷口,在其周圍盤旋。
小狐狸這才好受了些,痛和癢的感覺削弱了大半,代之以清涼感。手掌收回,江伊的父親從小狐狸身後走向石桌坐了下來,淡淡一笑。
再看小狐狸的左臂,藥漿正逐漸滲入手臂,消失不見,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愈合。
小狐狸喜上眉梢,當即單膝跪地,拜謝道:“謝江伯父搭手相助。”
“舉手之勞,不必行此重禮。”男人擺了擺手,“嗯……我有點其他事情要跟你說。”
青狐站起身來:“您請說。”
“喀喀。”男人有些尷尬地清了下嗓子。
“那個什麼……你做我徒弟吧。”
“啊?”小狐狸一愣。即便算上昨晚,他與麵前男人交往的時間,也不足一日。要說自己是什麼絕世天才,被男人發掘,小狐狸自己都不信。
小狐狸想了想,還是決定婉言回絕。
“還是不了吧,拜您為師我固然願意。”他小心翼翼道,“但您看,我用不了太長時間就要返回家鄉……”
“你不會在家裏待一輩子的。”男人笑道。
“可是……”
“不用現在就給我答複。”男人打斷了小狐狸要說的話,“我這句話一直算數,你可以先好好想想再給我答案,這個時間可以是一年,也可以是十年,無論你什麼時候同意,我都等你。”
男人從腰間掏出一塊令牌,一拋,扔進小狐狸的手中。令牌上刻著“江曲”二字,筆鋒俊逸,行如舞龍,即便是不懂書法的人,也能看出其深厚的功底。
“這塊令牌送給你了。”江曲從桌上端起屬於自己的那份早飯,“你若想通,願意拜我為師,無論身處何方,隻要將它捏碎,我就能找到你。”
小狐狸掂了掂手中的令牌,內心掙紮了一番,還是將其掛在了腰間。
江曲哈哈一笑,漫步而去。徒留小狐狸和江伊一人一妖麵麵相覷。
江伊撇了撇嘴:“別看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小狐狸轉過頭去,眉頭輕輕皺起。他望著男人的背影,重新坐回桌前。
盡管拒絕了男人的邀請,小狐狸仍然住了下來。
僅僅一天的時間,這村子就已經展現出太多的不尋常。小狐狸本能地不想深入,但身上的傷若不痊愈,一旦再遇到獵妖師,可就不僅僅是受傷那麼簡單了。
獵妖這種職業,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之前襲擊過小狐狸的那名獵妖師,難免不會一直在附近搜尋埋伏。用一個月的時間將傷養好,即便再次遇到獵妖師,沒有一戰之力,逃跑總是可以的。
但後來,小狐狸才發現,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能達成。
原以為一個月就能痊愈的傷,意外地拖了半年;原以為傷勢痊愈,就會離開村子,但待的時間越長,他對這裏的感情越深;原本不想與人深交,卻不可能完全沒有來往。
於小狐狸而言,無論是江曲、江伊父女兩個,還是其他村民,他們之間的每一次交流都如同一根細細的絲線,將自己綁在村中。積沙成海,集腋成裘,終有一天,無數絲線會彙聚成一根繩索,使他再也無法掙脫。
直到很久以後,小狐狸還在想,自己當初的選擇是不是錯了。
但時間無法倒流。
9.
半年間發生了不少事,大多是流水賬,但也有兩件事,令青狐記憶深刻。
第一件事,便是名字的變化。
在很大一部分妖族中,青狐這種小妖是沒有名字的,大家見麵了,就叫一聲種族的名字為代稱,譬如鬼車,譬如要離,甚至是通臂猿猴這種本身戰力就很強的種族,也是如此。想要獲得擁有名字的資格,除非是在眾多族群中都有一定地位的大神通者才可以。
人類的傳統和妖界比就相差太多了,即便是最低階級的人,也會有個“某某氏”這樣的名字,是以江伊在聽說小狐狸連名字都沒有的時候,頗為吃驚。
“我總不能一直叫你小狐狸呀。”麵對青狐的解釋,江伊翻了個好看的白眼,“妖界是妖界,人間是人間,連名字都要靠實力來換,也未免太看重階級了吧。”
“可是……”
江伊強勢地揮揮手,打斷了青狐的話:“看你一身青衣,以後就叫你青狐好了。”
青狐這個根本不像名字的名字,就這麼草率地決定了下來,雖然青狐自己並不是很想要。
最初幾天,青狐還不大響應,每當江伊這樣叫他時,他都裝出一副聽不見的樣子。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名字突然傳遍了全村。無論青狐走到哪裏都會有人這麼叫他,幾次糾正無果後,青狐也隻好接受下來。
第二件事,就是江曲不厭其煩的糾纏。
幾個月來,青狐的傷都靠江曲治療。無論從醫術、法力還是學識的角度來講,這個男人都堪稱高手。唯一讓青狐有些不滿的是,他每天早上都要提出同樣的問題:
“做不做我的徒弟?”
從結識的第二天開始便天天如此,一百多天沒有一天落下,江曲在青狐印象中強勢又莊重的形象,早已因此而崩塌殆盡。
除村長之外,江曲另一個身份便是村中的導師。全村二百三十七號人,包括五十餘個未成年的孩子,無一不隨同江曲修習。其中天賦人品俱佳的頗有幾人,江曲卻隻是教授他們知識與法術,從不提收徒的事情。
江曲成為村長的十五年間,一個親傳弟子都沒有,就連他的親生女兒也不曾繼承他的衣缽。他卻在他們相識的第二天就對青狐主動放下了身段,甚至不惜自降身價,使出了死皮賴臉的招數。
這也成了青狐在這個村子居住期間最大的疑惑,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點優秀,值得被如此看重。
不過疑惑歸疑惑,對自己有益的東西,青狐倒是不至於拒絕。即便不是江曲的徒弟,每日的法術課程他也從來不曾缺席。再加上服下的藥劑、江曲為他醫傷時候的暗中幫助,半年下來,青狐的修為竟是突飛猛進。
村子裏的眾多孩子本來就沒有妖族那與生俱來的靈力,這回連獵妖師的手段也被青狐學去了大半。每月課考的榜首,自然被青狐輕易摘得。少年們畢竟氣盛,看不慣青狐一個外人奪走原屬於他們的榮譽,便糾集在一起,企圖給青狐點教訓。
少年們出發時誌得意滿,結果二十多人輪番上陣也沒能奈何青狐。開始時,青狐還收些力氣,最後打出了真火,以一敵眾,竟無人能接下他一拳。
青狐也是從這時才發現了自己的蛻變。他深知自己能更加精進,大半都是江曲的功勞,不禁對江曲肅然起敬。
半年時間說短不短,說長卻著實也不長。
最初的一段時間裏,青狐每日每夜都期待著回家,期待著見到自己的族人。但時間轉瞬即逝,青狐反而融入了村子。每當他想到要與現在的一切分別,回到弱肉強食的妖界,內心中就又多了些許不舍。
這日清晨初起,青狐習慣性地運轉靈力檢查內傷。他意外地發現,靈力的流動變得順暢了許多,原本沉積在體內的毒素,已然無蹤。
青狐輕輕張開了手掌,激發靈力,一絲飄搖的銀焰照亮了還未透進陽光的屋子。沒有了內傷的桎梏,青狐的實力竟然已經能達到靈力外放的地步。
青狐突然意識到,離開的時候到了。
他平複氣息,從床邊站起,默默地收拾好不多的行李,推開了房門。
走廊牆壁上的畫作,經過一百餘天的變化後,重新回歸了海洋的樣子。隻不過這次,海麵上平添了一抹朝霞。雲霧中,一點半紅半金的顏色正逐漸突破而出。
青狐穿過走廊,踏進院子。幾棵蘋果樹的葉子仍然綠油油的。前幾日剛剛下過雪,此時在陽光下,雪融化成水,正一滴滴自葉子上滴落。
“不是和你說過了嘛,直接走後門,直接走後門。”江伊端著桂花糕,路過青狐身前。
“這裏的景色更美一些。”青狐笑著道。他伸出手,從盤中拿出一塊桂花糕,塞到嘴裏。
“上完藥再……”
江伊的手握了個空。
江伊瞪大了眼睛,在她的意識中,青狐明明才伸出手。可事實擺在眼前,江伊就連桂花糕被奪走的過程,都不曾看清。
“很好吃。”青狐伸出手指,刮了刮江伊的鼻子,“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比它更美味的食物,以前沒有,以後估計也不會再有。”
江伊像小兔子似的往後一躲,雙頰漲成了淺淺的粉紅。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整個人又是微微一怔。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的傷……好了?”
“嗯,好了。”
“那你……”
青狐點了點頭:“要走了。”
陽光逐漸偏移,灑在兩人中間,照亮了彼此的麵龐。
“有機會的話,我會回來看你的。”青狐道,“畢竟你做的桂花糕那麼好吃,以後吃不到的話,就太可惜了。還有江伯父,幫了我那麼多,想收我為徒卻被我拒絕了,也沒好好地道聲謝……”
“你也知道啊,小子。”江曲端著粥碗從後院出來,打斷了青狐要說的話,“我還在想呢,今天的點心小菜怎麼這麼久還沒上,原來是你小子在糾纏我女兒。”
“伯父……”
“行了,別跟老子肉麻。”江曲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起來,你也耽擱了五個多月了,這五個月教了你點東西,雖然是村子裏通用的,倒也算是一場緣分。你要走,我不留你,那塊令牌你收好,保不準會有用到的時候。”
“嗯。”青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是點頭。
江曲想了想,又從腰間解下一把匕首,扔給了青狐。
“這是我們江家祖傳的刀,名為刺星,相傳由熔合了諸多神兵的上古隕鐵打造。”江曲解釋道,“不過在我這裏放了幾十年,也沒看出與平常兵器有什麼不同,無非是更堅硬了些。你既然要走,就把它送給你留在路上防身用。”
青狐將匕首從鞘中抽出,用手指輕輕擦了擦刀刃。指尖立刻被劃了個細小的傷口,久久不能愈合。
匕首在陽光下綻放出寒光。雖然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力,但僅僅靠吹毛立斷、抑製凝血這兩點特性,這把刺星便擔得上凶兵的名號。
“謝謝。”
青狐表情誠摯地道謝,深深地躬下了腰。
他不知道江曲為何一次又一次助他,但這並不妨礙他對麵前的男人致以最高的敬意。
青狐將匕首掛在令牌旁邊,最後望了江家父女倆一眼,轉身離開。
“喂!”江伊出聲,衝著青狐的背影喊道,“你還會回來嗎?”
青狐的身形頓了一頓,不太確定地點點頭:“應該……會吧。”
鞋底踩在積雪之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青狐一步又一步向著村外走去。他經過藥鋪,與跑跳著去江曲家修行的少年們擦肩而過,風吹起他的青衫,仿佛飄逸的旗幟。
走到村口時,青狐停了下來。
“說是回家,卻有種離家的錯覺……”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搖身一變,從少年化回原形。淡青色皮毛的小狐狸縱身一躍,奔向遠方。
“小伊,”江曲望著悵然若失的女兒,開口詢問,“怎麼,相處久了,舍不得?”
江伊瞪了父親一眼,偏過頭去。
“哈,還害羞了。舍不得的話就去追啊,送他回狐山。”江曲笑眯眯道,語氣輕柔,卻帶著鼓勵,“送完再回來嘛……如果嫌麻煩的話,就算是不回來,我也不會說什麼的。”
“父親……”江伊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
“去吧。我江曲的女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家子氣了。”男人挑了挑眉毛,“以前我不讓你幹什麼的時候,你不總是背著我幹,現在我同意的事情怎麼卻不敢了?女大不中留,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江伊放下托盤,撲身上來,給江曲一個擁抱。
“我會回來的。”她輕聲承諾,然後小跑著衝出院落,朝著村口追去。
“青——狐——!”
江伊衝著遠方的身影,揚聲喊道。
青狐步伐一停,輕盈地落在地上。他轉身,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正好與揮動著手臂的江伊對視。
江伊氣喘籲籲跑來,到青狐的身前停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粲然一笑。
“這段路,我陪你走吧。”
她說。
江伊理了理頭發,墨色青絲於風中飛揚,似飄逸的影,又似躍動的光。陽光下,她的笑容如怒放的花兒般耀眼。
青狐定了一陣,重新化為人形,笑出了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