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拖著傷腿,朝著遠離獵妖師的方向逃去。
隻要被逮到,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最後時刻前,但凡有一線生機,他都要去嚐試。
一聲冷哼響起。
獵妖師左手打了幾個結印,然後將木杖頓在地上。片片落葉被震飛,綠色的光環自他腳下蔓延出去。
一瞬間,地上每滴被光環掃過的血液,都大綻光芒。
“找到你了。”獵妖師冷冷道,抬手甩出一道符咒。
符咒在空中燃燒起來,畫出一道拋物線,落在小狐狸身邊,將其炸飛出去。獵妖師抬步,向著小狐狸所在的方向走去。他腳掌每次落下,踏碎葉子的聲音,都仿佛是催命的音符。
“拚了。”小狐狸想道,他轉身,向聲源處齜出了利齒。
一雙溫柔卻有力的手掌捏住他的前肢,將他提起。
4.
“不應該啊。”獵妖師悻悻地放下手中的幾張符紙,皺起眉頭。他追了一隻小狐狸許久,甚至不惜耗費了一張好不容易才煉成的搜尋符。
可他的麵前卻隻有一攤血液,本該在這兒的小狐狸,卻不翼而飛。
“狡猾的小畜生。”獵妖師啐了一口唾沫,“血液明明一直流到這裏……”
“噓!”
樹上,女孩左手環著樹枝,緊緊抱著小狐狸,右手捏住他的嘴,阻止其發聲。
小狐狸掙紮著,想從其懷中脫出。樹葉被二人震得沙沙直響,要不是有風掩護,隻怕他倆早就被發現了。
女孩一口咬在小狐狸耳朵上,放低聲音:“我是來幫你的,你亂動什麼?!那個死老頭還沒走,你想害死我嗎?”
小狐狸努力偏了偏脖子,視線穿過樹葉的間隙,看到了樹下的身影。他眼裏噙著淚,哼唧一聲,不再扭動。
獵妖師不死心地搜尋一番,半炷香的時間轉瞬即逝。他終於還是沒能找到小狐狸的蹤跡,隻好轉身離開。
待其走遠,女孩長舒一口氣,撒開了手。
“你壓到我傷口了!”小狐狸委屈地抽回後腿。
那裏有一道極深的傷口,皮肉外翻,血液汩汩湧出。顯然,小狐狸剛剛的掙紮原因在此。
“呀!”女孩輕呼一聲,“你竟然傷得這麼重,怎麼不早跟我說?!”
小狐狸翻了個白眼,心說剛才不知道是誰堵著我的嘴,我想稍微換個姿勢,避開傷口都不行。
女孩低頭思索了幾秒,眼睛倏然一亮。
“等我一下哦。”女孩拍了拍小狐狸的頭,把他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後自樹上縱身躍下。
輕盈得如同一隻燕子。
“身手倒是挺靈巧……”小狐狸撇了撇嘴,“就是腦子有點笨。”
他無聊地趴在樹枝上,望著天空,後腿隱隱作痛。陽光穿過樹蔭,灑在他的背上,使他稍感溫暖。
“不過……還是要謝謝你救了我呢。”
5.
不多時,女孩抓著一把葉子回來了。她攀上樹,坐在小狐狸身旁,從腰間的口袋裏取出一把金色的剪子。
“忍著點痛。”
女孩手指飛舞,幾下便剪掉了被劇毒腐蝕過的血肉,手法嫻熟,甚至不亞於醫師。她一邊擠著毒血,一邊把葉子塞到嘴中嚼碎,最後敷在傷口之上。
“暫時就不要活動了,你的傷起碼要一個多月才能完全康複。”女孩擦了擦額頭的汗,抽出一條絲巾纏在小狐狸的後腿上,粲然一笑。
“一個月?”小狐狸略微吃驚,“這麼久?”
女孩攤手,無奈道:“你以為呢?被人射到半殘,又中了毒,即便你的身體素質遠超常人,這樣的傷勢也不可能幾天就恢複。”
“我猜你大概被他追殺了很遠吧?”沉默了一會兒,女孩又開口問道。
小狐狸點了點頭。
“短時間內,就不要想著回家了。”女孩道,“山路難行,在身體沒完全恢複的情況下貿然趕路,速度慢不說,還可能會留下隱疾,影響你以後的生活。你先和我回村吧,我會請父親給你安排個住處。”
小狐狸盯著她的臉,久久不語。
“呃……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地方髒了嗎?”女孩下意識地擦了擦自己的臉。
小狐狸微微皺了皺鼻子,斟酌語句道:“你不怕我?”
“為什麼要怕你?”女孩奇怪道。
小狐狸被問得一愣:“你看,我會說話,血也和正常的狐狸不一樣。正常情況下,動物應該是不可能會說話的吧。難道人類遇到這種常理無法解釋的詭異事件,不會感到恐懼或是震驚嗎……”
“嗯,動物當然不會說話了。”女孩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可你是妖呀。”
“……”
小狐狸徹底沒話了。
從小到大,無論是父母還是其他長輩,教授給他的人類最主要的共同特點,便是對妖畏懼。可眼前的女孩也不知是傻還是神經夠粗,竟然完全不覺得妖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
不過,倒也不是所有人類都會對妖畏懼。
小狐狸身形一震,警惕地後退:“你不會也是獵妖師吧?”
女孩搖頭:“當然不是。”
“那就好。”小狐狸長舒一口氣。
“還要兩年我才滿十六歲,那個時候,我便可以參加村中的試煉。”女孩的眼中滿是向往,“隻有試煉通過的獵人才可以被稱作獵妖師,我還差得遠呢……”
還沒等女孩說完,小狐狸便轉身逃跑。他的身子在空中畫出一道殘影,穿過草叢,向遠處掠去。
女孩一愣,隨即追了上去。
“喂!”她一邊追著,一邊衝小狐狸喊,“你跑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小狐狸一句話不說,隻顧悶著頭跑路。他越過一叢叢灌木,本想借此甩開身後的女孩,奈何腿傷不便,沒妨礙到女孩,反而是自己的速度先降了下來。
兩分鍾後,女孩撲在了青狐身上。
“你幹嗎……”她上氣不接下氣道。
“還能幹嗎?當然是逃命啊!”小狐狸也有些氣喘,“你又壓到我傷口了,麻煩動動身子……”
“啊,對不起,對不起!”女孩急忙道歉,避開了小狐狸傷腿的位置。
小狐狸長出了一口氣。
女孩坐起身子,直視著小狐狸的雙眸,正色道:“其實你真的不用跑的。”
“嘁。”小狐狸笑了,“我要是不跑,你現在沒準已經剝下我的皮了。”
“獵妖師並不全是那種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人。”女孩搖搖頭,真誠道,“我說不會傷害你,就一定不會傷害你。我生在獵妖師的家庭,想帶你去的村子也幾乎由獵妖師構成,但這並不代表我就是壞人。”
“我如果想害你,根本沒必要費這個功夫。”女孩目光真摯,繼續說道,“以你剛剛的狀態,即便麵對的是普通人,也未必能夠逃脫吧。”
小狐狸想了想,終於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嘛!”女孩咧嘴笑道,“走,我們回家。”
她順手抱起小狐狸,步伐輕盈,跳過地上的藤蔓。發梢在夕陽下一抖一抖,反射著餘暉。
回家……
小狐狸咀嚼著這兩個字,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回憶不出家的樣子。明明剛剛才從家中出來,為什麼會感覺已經過了很久……為什麼感覺即將去的地方……才是家?
小狐狸的頭突然刺痛了一下,什麼東西在腦海裏一閃而過。他努力回溯記憶,終於還是沒能抓住那轉瞬即逝的線索。
小狐狸甩了甩頭,把腦海中的想法清空,安安靜靜靠在女孩的懷中,合上了眼睛。
那就回家吧。
他默默想著。
6.
小狐狸隨女孩到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一彎殘月高懸空中,被雲彩遮了一半,散發著寒冷的氣息。
村子很大,以房子的數目估算,少說也住著上百號人。女孩踮起腳,把自己的家指給小狐狸看。那幢房子依靠木頭搭建,約有兩層,就坐落在村子正中央。
“那是你家?”小狐狸極目遠眺,調笑道,“門口怎麼插塊墓碑?”
“你家門口才插墓碑呢!”女孩伸手拍了下小狐狸的頭,“那是鎮魂碑,不但有預警效果,還可以防住很高強度的攻擊。”
“預警?”
“嗯,預警,這個村子住著的可不僅僅是獵妖師。”女孩解釋道,“更多的,是像你這樣的小妖。”
小狐狸詫異地睜大了眼睛:“除了我,還有其他妖?”
“當然了。”女孩點點頭,“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把一個妖帶進全是人類的村子吧?”
小狐狸心想也確實是這麼回事,深以為是地點了點頭。
“這個世界上能與妖和諧共處的人類不多。既然做了異類,就或多或少會樹一些敵人。這塊鎮魂碑,就是首任村長以生命為代價立下的,傳到我父親這裏,大概已經有千年之久了。”
女孩把聲音放低:“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情況的話,接下來還會傳給我,父親將近退休時,就會告訴我激發它的方法。”
說話間,女孩抱著小狐狸進了自家的院子。她將小狐狸放下,攔在身後,叮囑其藏好,向著木屋走去。
院子裏種了幾棵蘋果樹,綠油油的槲寄生攀著樹枝垂下,遮住月光,留下一片陰影。鎮魂碑就處於陰影之中。
鎮魂碑旁置著一張紅木躺椅。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靠在上麵,赤裸著上身,肌肉上的無數傷疤展示著他優秀獵手的身份。與外觀的剽悍不同,男人此刻卻是學究似的捧著書,一邊閱讀一邊借著燭光做筆記。
“父親,我回來啦!”女孩蹦跳著跑到躺椅之前,脆生生地叫道。
男人點了點頭,含糊應了一聲,目光沒離開手中的書分毫,就仿佛書中有著無限的寶藏。
女孩受到冷落,不滿地輕哼一聲。
她一把將書從父親手中抽離,掃了一眼封麵,噘起嘴道:“十多年了,你怎麼還在看這本破書。”
“唉,小小年紀,可不要亂說。”
男人這才不情不願地抬起頭,站起身奪回書,小心翼翼地塞到懷中。
“你現在還太小,自然不懂它的珍貴。等你滿了十六歲,我授你法術時,你就知道這本書裏記載的東西有多高深了。別說是十多年,一輩子也讀不完啊。”
女孩撇了撇嘴,不屑地嗤了一聲。
她心中腹誹著從父親身邊繞過,向著屋門走去。小狐狸則偷偷藏在她的陰影中,躲避其父親的視線,慢慢前行。
一人一狐快到門口時,女孩的父親才心滿意足地放下書,看來是頗有收獲。
“哦,對了,偏房我已經收拾好了,安排它住在那裏就行。”男人衝女孩揮了揮手,揚聲說道。
女孩一愣,看了一眼藏在影子中的小狐狸。
“哎呀,我這記性,差點忘了這麼重要的事。”男人仿若沒看到女兒的表情,自顧自地拍了下腦門。他將毛筆蘸了墨,在紙上寫下一排小字,然後起身走到女兒身邊,塞入其手中。
“這是藥方,那毒很烈,你那種處理方法,最終痊愈倒是沒什麼問題,隻不過恐怕要損了它的根基,以後想更進一步,可就難了。這些藥材你明天去李伯伯家抓一些,加水自沸後外敷,對這隻小狐狸的恢複很有好處。”
說罷,男人衝小狐狸眨了眨眼睛。小狐狸一驚,有種被看透的感覺。回過神時,男人已經重新靠在躺椅之上,翻開了書。
女孩呆了一陣,聳了聳肩。她收好藥方,重新將小狐狸抱起,進了木屋。
7.
一入屋,小狐狸頓時感覺一陣神清氣爽。也不知是築屋材料的原因,還是因為屋裏暗藏著什麼法陣,室內的空氣清澈冰爽,充滿了靈力。
“你平時和父親就是這麼交流的?”小狐狸悄聲問道,“我還以為人類之間的交流會更豐富一些。”
“父親嘛,難免會沒什麼共同語言。”女孩笑道,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廊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幅畫作,將小狐狸的視線吸引過去。
一片海岸通過筆墨連成一體。奇異的是,每幅畫的海潮中央都仿佛有一塊墨色的礁石,餘光一掃,直刺眸裏。定睛一看,卻又仿佛隱藏在厚厚的迷霧之中。
小狐狸頓感驚訝:“這畫……”
話音剛出,小狐狸的腦海中仿佛有哪根筋抽動了一下,猛地一痛,一如幾小時前。
牆壁上的畫突然活了過來。一道道黑色的氣息自迷霧中突出,在空中凝集成絲帶一樣的東西,猛地向小狐狸的麵門衝刺而來,隻是瞬間,便順勢而上,死死地纏上了它的四肢。
小狐狸大驚失色,瘋狂地扭動身軀。黑色絲帶隨著它的掙紮越勒越緊,最後竟將它牢牢固定住。
“喏,你就在這裏住下吧。”女孩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絲帶潰散,走廊中的畫作沒有一絲變化,似乎之前的變動都是幻覺。
女孩走到走廊盡頭,推開側屋的門,將小狐狸放在床上。
“你沒感覺到嗎?”小狐狸開口問道。隨著頭痛的退去,他的意識微微清醒了一些。
女孩一臉疑惑。
“沒事了。”小狐狸看到女孩的表情,搖了搖頭,“估計是殘留的毒藥導致精神有些恍惚……”
“不要擔心,明天我按照父親的藥方給你上藥,應該會好得快一點。”女孩檢查了一下小狐狸的傷口,輕聲道,“你別看父親癡迷書籍,對外界不太關心,其實心地特別善良。十裏八村的村民,甚至是距離近一些的山門妖精,都對他很尊敬。”
小狐狸點點頭。有能力的人總會受到尊敬,這不分種族。據說即便是天庭,也會有法力高強的妖被奉為大聖。
女孩傻傻地坐在床前,想找個話題聊聊天,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與小狐狸大眼對小眼了一陣後,她尷尬地笑了兩聲。
小狐狸看出來女孩的尷尬,想了想,開口問道:“能問你點有關人類的問題嗎?”
女孩點了點頭。
“除了父親之外,與其他親人之間的交流,例如母親,例如兄弟姐妹,會有什麼不同嗎?”小狐狸整理了一下思路,出聲問道,“你知道的,我是妖,在我們的族群中,親情是一種很淡薄的東西,反而階級更為重要。我們幾乎不怎麼交流,甚至很多的時候想見一麵都難。”
女孩沒有回答,低下了頭。
“怎麼了?”小狐狸問。
“我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母親。”女孩笑道,“我是獨女,母親在生我的時候因為難產過世了。”
小狐狸一怔,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問得唐突了……”
“沒關係的,這些事發生的時候我還沒有記憶。這麼多年,與父親住在一起,早就已經習慣了。”女孩搖了搖頭,“隻是沒能給你答案,有點可惜。”
說罷,女孩衝小狐狸安慰地一笑。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小狐狸搜腸刮肚,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來調節氣氛。
“你受了傷,還是早些睡吧。”女孩從床邊站起,“今天就先這樣,你好好休息,也許用不了一個月就能回家了。”
小狐狸點了點頭,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絕大部分都顛覆了他以往的認知。他確實需要休息,順便消化這些。
女孩走到了門口:“那,晚安?”
“等下。”
門即將被女孩關上時,小狐狸出聲,叫住了她。
“嗯?”女孩回首。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江伊,秋水伊人的伊。”女孩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晚安啦。”
8.
第二天清晨太陽初升時,小狐狸就醒了。
即便身上有傷,他仍然睡得很舒服,一早剛剛睜眼時,竟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也不知是這間屋子的原因,還是他的修為經過前一天生死邊緣的逃亡後又有精進。
小狐狸推開房間的門,陽光穿過走廊灑進來,照在它的身上。遠處是隱隱約約的鶯歌燕語、蟬叫蟲鳴。走廊間的畫作換了一副模樣,均是潑墨山水。
小狐狸想了想,輕輕轉身,化為人形。
青衣白靴,腰掛玉佩,紅唇劍眉,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小狐狸的少年模樣,竟是格外俊俏。
他穿過走廊,來到院中。前一天晚上未曾看清的環境,此時終於看了個真切。
明明七月已過,入了伏天,蘋果樹竟然還開著花。片片白色中點綴著幾點桃紅,隱藏在綠葉之中。夏季開花,能影響植物生出這般反季節形態的人,無論是單純靠法力,還是使用其他技巧,根據已有記錄,均是法力高強之輩。
這東西看起來頗為簡單,但催發容易維持難。以小狐狸當前的修為,如果沒有奇遇,想要達成此景,少說也要再修數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