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克船長駕著從前的發現者號在出發前往太平洋之前肯定也曾感慨了一番。再怎麼說,現在的發現者號畢竟是第一次前往恒星旅行……
但這裏連倒數都沒有。福布斯隻需坐進他的椅子裏,和其他船員坐在一起,指揮官隔著幾排坐在了他們前麵,還有她的副駕駛——碰巧兩個人都是女的——她們年輕快活的聲音正忙著和洛厄爾港的地麵人員對著各種指令。
甚至連布置都很平常,像一架小飛機的內飾,可折疊的設備架、小型的廚房和洗手間,還有零重力環境下指示上下的標記。隻有窗外那皺皺巴巴的橙色的火星表麵,讓這裏顯得有些特別,古老的風景上,星星點點散布著殖民地的綠色穹頂,這裏是發現者號行星間跳躍的臨時停泊點,為它提供了補給。
人類的第一艘星艦,看著像是一根巨大的箭。居住區——內飾是由冠達郵輪設計的,非常豪華——是流線型的箭頭部分,出於安全,和核子四號之間隔著長長的“箭杆”:一百碼的開放式的金屬架,上麵裝滿了各種防護裝置、天線和液氫燃料箱。
流線型讓福布斯覺得有些好笑,因為它讓居住區看著就像是V-2形狀的飛船,他年輕時在周六早晨的特別新聞裏經常能看到它們轟隆隆地直插雲霄——該形狀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遭到了拋棄,仿昆蟲形狀的飛船開始出現,比如說奮進號,為適應沒有空氣的太空,在設計之初就采納了新形狀。
但結果卻顯示專家們錯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星際間的太空不是空的。那裏有氣體和灰塵——非常稀薄,每個立方英裏隻有五十到六十個如細菌般大小的微粒——但已足以給任何膽敢加速到一定百分比光速的星艦船首造成嚴重的損傷。發現者號也要達到這種速度。因此,飛船做成了流線型,被塗上了一層厚厚的防撞膜,甚至還在鼻部裝上了強大的短波輻射除塵發生器。
一定百分比的光速……這種速度已遠超了核子四號的能力——這個巨大的、設計煩瑣的美國怪獸,初衷是用來送小得多的飛船去往不超過火星的地方——多虧發現了海魯普效應。
海魯普:海希、魯達和普斯夫的簡稱。麥克斯曾經跟他解釋過,這幾位物理學家在關鍵的量子真空研究上取得了突破。真“空”其實不是空的,而是一股活躍的能量,“虛擬”的粒子在不斷地出現和消亡。該現象被稱為“零點力場”,它在任何穿過真空的物體身上施加了一種電磁阻滯力……正是這種阻滯力創造了質量和慣性,也就是需要耗費巨大的能量才能移動物體的原因。
大型的電波運營公司——非常富有,還掌握了四十年的量子效應專業知識——立刻抓住了海魯普的成果。發現者號就是成果,在慣性壓製器的作用下,它幾乎沒有任何質量,因此隻需一個普通的引擎就可以加速到極高的速度……
此刻,場麵大小已無所謂了,飛行員的準備已進入最忙碌的階段。
剩下的船員,年輕、健康而且聰明,看著都不怎麼關心。他們隻是一對對坐在他們的椅子裏——或者叫交配椅,福布斯總是刻薄地這麼稱呼它們。在前往南門二長達三十年的航程,他們會擠在發現者號這個流線型的船體裏,一起生活、安靜地研究、維護飛船,甚至撫養孩子。他們甚至都不用忍受零重力的煩惱——海魯普力場能確保這一點……
當然,他也會試著跟他們交談。
比如談一九四一年的那次空戰,他在貝裏克郡的聖阿布斯海角附近打下了一架亨克爾111型轟炸機。在它上空盤旋時,他看到機組散開了,便意識到他們要放火燒了幾乎還是完整的飛機,因此他決定降落在一旁去阻止他們。但是噴火式撞到了一塊大泥巴,翻了,肚子朝天躺在了地上。福布斯沒有受傷,但隻能無助地倒掛在安全帶上,直到亨克爾的機組趕過來把他救了下來。接著,當地的國防誌願者趕到了,德國人向福布斯投降,把魯格手槍交給了他,但是誌願隊的男孩們認為他也是敵人,很快把他也逮捕了,他拿出了口袋裏的稅單才總算給自己洗脫了罪名……
還有其他的。這些一心前往恒星的年輕人禮貌地傾聽著。但對他們而言,福布斯和他的那些戰爭英雄還有稅務局的故事,像是來自一個遠得不能再遠的黑暗世紀。
或許麥克斯是對的:這些耐心且無畏的年輕人——在一個電波連接的世界中長大,沒有邊界,沒有止境,一年比一年更富有——跟他們的祖輩真的不同。
就像麥克斯說的,甚至成了一種新物種。
也許吧。甚至在他本人看來,他這麼個老家夥能參與這趟旅程也顯得不可思議。可能隻是因為載荷成本,即便在星艦上,也因為海魯普效應而變得忽略不計。而且,《火星時報》支付了一筆不菲的預付款給他,讓他廣播沿途的所見所聞……
不過,他確定自己見不到南門二的光芒了,他也無法電波傳送回地球。但他並不後悔,這是個機會,能逃離令人困惑的地球。
福布斯還記得以前的日子,對現代社會那種自以為是的正確有些不舒服。電波帶來的西方霸權真的是件好事嗎?比如在海灣戰爭中,美國海軍陸戰隊利用了一個隱藏的電波門戶包圍了薩達姆的地堡,沒費一彈就把他趕下了台,並“解放”了那個國家……薩達姆無疑是個魔鬼,但福布斯想起了納粹也有過幾乎一樣的詭計。普通的伊拉克人會怎麼看待這個行動呢?
但這種爭論隻是一種借口,麥克斯說的。她又一次告訴他,他隻是想逃離未來。他真的必須要學會放手,學會相信年輕人,而不是害怕他們,等等。很久以前他就不再聽了。
最後,他還是因為失去了她而難過。他無法說他們兩個是朋友,更不能說還是愛人。她隻是麥克斯。在他腦海裏,她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日漸與那個聰明的、熱情的、穿著卡其布的紅發年輕人融合在了一起……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老家夥。
福布斯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顫動,由椅子的框架傳遞到了他身上。它很平順、很柔和,但仍然不可避免地讓他想起了噴火式灰背隼發動機的怒吼,以及芥末瓶那巨大的液體燃料火箭引起的大地震動。
隨著加速,船艙似乎傾斜了。火星上的秋日陽光消失了。
福布斯的內心湧起了一陣激動。老了又怎麼樣,他要去往星星了!
2007年,英格蘭牛津
……要是時間允許,我會參加各種講座——畢竟,電波旅行很輕鬆,對我這麼一個老太太來說也是如此。實際上,我上一次參加的講座是在大學的新逸夫圖書館——你聽說過它嗎?牛津大學圖書館的一個房間上線了,通過電波門,可以連接到月球、火星、木衛三和海衛一……
然而,盡管我一直在虔誠地追隨,亨利,你可能不會相信,大多數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被新思維拋在了後麵!讓我跟你說說其中的幾個新思維:
首先,心智連線。你可能覺得不可思議——我也是!——但請相信我,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可能,如今我們理解了控製心智處理的公式——因為心智本身也是一種量子現象。它是量子計算的一種外在表現。我相信你知道,亨利,你的寶貝發現者號是由百萬量子浮點的計算引擎指揮的,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而且因為計算能力屬於組合論的範疇——哦,親愛的亨利,我沒有時間解釋這一切——簡單來說就是兩個大腦比一個要強多了!還有三個、或四個,以此類推……或十億個。有些評論家說,自從出現智人以來,我們正處於人類進化大躍進的邊緣。
還有什麼?
好吧,你可能聽說過新的納米門——微型電波門,一次可以傳送一個原子……在《柳葉刀》上有篇文章描繪了它在醫學應用上的前景。我們能把智能納米門注入病人體內,它能找到並通過電波傳送走有害物質,甚至是癌細胞……可惜,對我來說有點晚了……
還有,超光速旅行的可能性——厲害吧,你覺得怎麼樣!它基於一種叫作量子隧道的東西。假設你打算用障礙物困住一個光子,有一個很小但一定會存在的機會——因為量子不確定原理——你會發現它突然出現在了障礙物的另一側。而且,這中間沒有可測量的延遲……我跟蹤相關的理論研究已經幾十年了,實際的突破出現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個奧地利的小組傳送了一首音質普通的莫紮特第四十交響曲,以四點七倍的光速!還有,在今年,貝爾實驗室打算傳送一根木棍越過幾英裏——就像是我們做的首次電波實驗。
亨利,我希望等你乘著笨重的、由慣性引擎驅動的“駱駝式”到了獵戶座,沒有被超光速的“噴火式”趕在前麵!……
我的工作仍占據了我所有的時間。亨利,你必須相信我說的——我知道我一直在重複——這些年輕人非常優秀,比我們優秀多了,有時甚至優秀得讓人害怕。你知道嗎,新任的首相在首個電波服務開通時甚至都還沒出生!你還記得那個和旗子有關的糗事嗎?仿佛就在昨天……首相,我傻了,我的意思是總督。我老了,不是嗎?
他們說,對如今在學校裏的年輕人而言,甚至連國家這個概念都過時了。他們無法相信就在半個世紀之前我們才剛打完一場戰——在他們看來,這是人類不必要的犧牲……它有時會讓我們這些老家夥不舒服,但其中的邏輯無可辯駁!我們的年輕人生活在一個富裕純淨的世界裏,沒有理由讓任何人缺乏生活必需品,直到太陽係本身耗盡了資源——即便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還有其他恒星,這都得歸功於你和發現者號……
我知道要接受改變很難。這個新世界常常讓我覺得陌生,有時我會遙想,在心智都連線了之後,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後人類會變成什麼樣子。從某種方麵來說,我理解你為什麼一直在逃避,親愛的——最後竟然逃往了恒星!沒什麼可害怕的。假如你有自己的孩子,或者我們倆有孩子,你就能明白了……
現在,你一定不要為我的小消息感到難過,亨利我親愛的。我不疼,也沒不舒服。我在這裏參與了很多“噱頭”,你皇家空軍裏的老夥計是這麼說的吧。所以你看,我還是關注你的,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還記得!我唯一的遺憾就是看不到正在向我們走來的美好未來——還有,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是的,這對我也很重要……
2017年,恒星之間
他躺在船艙裏,一台古老的機械式鬧鍾發出著輕微的嘀嗒聲。他聞不到也嚐不到任何東西,每次呼吸都很痛,他能看到的也隻是模糊的影子。他是個糟老頭子,他已經老得太久了……
冥冥中,他知道今天就是時候了。
福布斯並不覺得悲傷。就跟大象一樣,他心想著。他曾經認識了一個去過印度的夥計——那還是在大英帝國解體之前,在戰爭之前——這夥計回來後講了個大象的故事,它們是怎麼知道自己的時間到了,然後就會離開象群,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不會有任何的流連……
或許這是真的。或許人類也擁有相同的本能,如果是的話,這真的是一種很大的寬慰。回想起來,他有過閃光的時刻,那些閃光時刻可能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完結了,有很多優秀的人就是如此。
他的呼吸刮擦著喉嚨。這種感覺真是討厭……
牆壁在他四周消失了。
他感覺到了震驚——還有些不快。他受驚了。但現在害怕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飄浮在恒星之間,恒星在他的上方,在他的下方,在他的周圍。前方,它們發出著最純粹的藍光。
……你不該害怕我們。
一道均勻的光線射來——隻有一點亮光,天空仍然是午夜的深藍,但足以掩蓋了星光。
狹窄的座艙。手裏多了根棍子。耳朵裏塞了東西——他伸手掏了出來——是藥棉……
上帝。他又回到了吸血鬼,四周是它鴨蛋綠的機殼。紐扣眼裏甚至還有一朵新鮮的康乃馨。
你不必躲入黑暗。
吸血鬼的機頭下沉了,地球在他下方展開,微微彎曲著,閃著網格狀的光芒,那是電波的連線。
我們就是你。你就是我們。因為你的勇氣,人類將永遠生存下去。我們尊敬你,我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
所以,他們,這些年輕人——或者不管他們變成了什麼東西——把他從恒星那裏一直帶回了家。能夠完成這種任務,他們就像是上帝。他覺得自己應該要害怕他們,就如同他一直以來的感覺,帶有一點點的畏懼。
但他們是人類的孩子,有什麼好怕的呢?
或許麥克斯是對的。或許時間到了,終於要將自己的命運交到其他人手裏。
但下麵沒有麥克斯了。連他們都無法跨越墳墓。總之,現在還不行。
歡迎回家……
等到降落後,他在下麵應該會感覺安心。但不用急。再等幾分鍾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或許他應該再駕著飛機繞倫敦兩圈……
他按下了吸血鬼的機頭,開始了向大氣層漫長的俯衝。
(譯者:老光)
[1] 麥克斯的全名。
[2] 英文為Multi-Unit Space Transport and Recovery Device,縮寫MUSTRD是“芥末”的意思。
[3] All You Need is Love,披頭士樂隊的代表作。
[4]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英國一個科幻題材的漫畫係列。
[5] 1986年上映的美國科幻恐怖片。在電影中,主角發明了一台能傳送物體的“電動傳送機”,但在傳送主角的過程中,一隻蒼蠅飛進了傳送倉,導致主角成了擁有一半蒼蠅基因的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