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電波卻給他的生活製造了矛盾。隻用造一個能飛的芥末瓶。隻需飛幾次,把軌道接收平台拉上去就行,在那之後電波就接手了,將貨物和乘客拉到軌道上,比火箭的成本便宜多了。
然後呢?美國人在談論一個新的國際項目,準備登上月球。盡管年紀大了,福布斯仍然是該任務的主要候選人。登上月球!這意味著又一個十年的艱苦訓練和測試。麥克斯肯定又會說是他在逃避,去追尋一個他已經失去的青春……
胡說。他期待離婚之後一切都能變簡單,他也可以放下對電波一直以來的妒意。
但那都是將來的事了,老家夥,他心想著。首先你要完好無缺地過完今天……
再過八分鍾,亨利·福布斯,五十歲了,即將飛到一千英裏的上方——進入地球的軌道。
起飛之前兩秒,六個引擎都點燃了,閃起一陣耀眼的白色火光。白色的煙摻著澳大利亞紅色的塵土,在三體飛船的左右兩側噴出。福布斯聽到了在他下方的遠處響起了一個低沉的吼聲,像是地獄之門被狠狠地摔上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思緒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去攻擊那個海牙的V-2發射場地,一個火箭在他麵前起飛,一條漂亮的火焰柱在前來進攻的飛機的尾跡中穿過……
接著,震動將他吞沒了。
1977年,風暴洋基地
在奮進號的船艙裏,福布斯盯著下麵那塊圓盤狀的月亮表麵,離他還不到十英尺。月球早晨低垂的光線照亮了大小不一的隕石坑,大的能到幾碼的跨度,小的如針孔一般。
巴茲·奧爾德林,首個行走在月球上的人,站在了繩梯的下端,從福布斯這個高度看過去,他的身高仿佛縮小了不少。奧爾德林轉了個身,動作如同時裝模特一般僵硬,霍爾丹增壓服在陽光下反射著白光。“景色真美,”他說道,“壯觀的荒蕪。”
“奮進號,這裏是斯蒂夫尼奇。說得好,巴茲。”
“我偶爾也能表現一下。”奧爾德林不動聲色地回了一句。他在地麵跳了幾步,測試了下自己的機動性,並離開了福布斯的視線。
福布斯喜歡自己的副駕駛在麵對大場麵時那種謙虛的樣子。究竟是哪個人在這裏踏出第一步並不重要。三個人組成的隊伍——一個英國人、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俄國人——在同一時刻登上了月球,將這個合作項目推向高潮。
現在輪到福布斯了。他花了點時間,檢查了別在白色宇航服上的塑料康乃馨。接著,在阿列克謝·列昂諾夫的幫助下,福布斯躬身鑽出了艙門,並攀住了塑料繩梯。如同氣球充滿氣的霍爾丹增壓服讓他行動不便。不過,他已經是個六十歲的老家夥了,大部分的時間身體都硬得像塊板子。套在了月球繭子裏也沒什麼特別的。
他快速往下爬著,時而暴露在陽光下,時而鑽進奮進號著陸腿的影子裏——在最後一刻,經過了令人心悸的遲疑之後——他的腳終於踏上了表麵。灰塵緩慢地升起,形成了一個漂亮的弧形,接著又紛紛在他腿邊落下。
他從著陸器底下鑽了出來。每邁出一步,他都能感覺到細小的石子在他腳下的擠壓。光線奇怪地倒置著,如同一張負片:滿是麻點的大地呈現出明亮的棕灰色,而頭頂的天空卻如同克利索普斯陰沉的夜空一樣黑暗。地平線離得很近,也很明顯,而且它看著還是根弧線。月球真的很小,就像一顆小石球,而福布斯則沾在了它的外表麵。
“奮進號,這裏是斯蒂夫尼奇。很高興見到你,亨利。感覺怎麼樣?”
“感覺很奇妙。”亨利·福布斯說道。
“要是你能幫我們一把,”列昂諾夫幹巴巴地說道,“那才叫感覺奇妙呢,指揮官。”
福布斯轉身,發現奧爾德林和列昂諾夫已經快要架設好電波收發裝置了,這也是此次遠征的主要任務。這是一台看上去傻乎乎的機器,所做的也隻需解開固定在奮進號底座上的繩扣,然後讓那東西自己打開就行。隻要它能起作用,其他的都沒關係。隨後上來的工程師會帶來永久的固定組件。
他往前跳去加入了他們的工作。
……地球是一個藍色的圓球,看著比滿月大不了多少,高掛在黑色的天空中,他不得不後仰著身子才能看到它。他看到現在是歐洲的早晨,在朦朧的雲層下,能清楚地看到大陸的形狀,但英國被遮住了。這幾年空氣整體來說好多了,盡管對利用電波亂丟工業廢物到海底還沒找到長效的解決辦法——最終有毒氣體還是會逃逸進大氣——因此月球的用途之一是作為全球的垃圾場。麥克斯已無數遍地跟他解釋過了,電波核心的量子翻譯過程必須要用到接收端的靜止質量。想到這裏,他覺得這倒會成為未來考古學家一個有趣的謎題,在退役的核電站的核心,發現了一大堆有放射性的月塵……
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和麥克斯說過話了。或許她此刻正在BBC上看著月球行走的實況轉播,詹姆斯·伯克、帕特裏克·摩爾和艾薩克·阿西莫夫擔任了評論嘉賓。
或許沒有。電波公司往量子研究領域注入了成百億的資金,各種新的可能性紛紛湧現——有人談到了量子計算機,甚至是某種《大膽阿丹》[4]裏的星艦電機——完全搶走了麥克斯的注意力。福布斯覺得這些東西無法理解,甚至有些讓人毛骨悚然。例如量子計算機理論上可以達到異常快的速度,在平行宇宙裏同時展開計算……
收發裝置架好後,該豎旗子了。米字旗和鐮刀斧頭如同在法庭裏那樣莊嚴地垂著,但奧爾德林卻很尷尬,他隻能把星條旗穿在一根硬鐵絲上,讓旗子在無風的月球上“飄揚”。現在該輪到演示重力擺了。倫敦科學博物館想到了這個簡單的點子,用以讓電視機前的觀眾相信他們真的上去了,並置身於月球微重力之中。
三個人以各自的姿勢敬了禮,然後相互照了相。
“奮進號,這裏是斯蒂夫尼奇。好了,先生們,演出結束了。兩分鍾後我們家裏見……”
這麼快?福布斯惆悵地想著。
但列昂諾夫和奧爾德林已順從地跳向了電波收發裝置。一陣獨特的電波傳送藍光閃過之後,他們消失了,被兩個裝在聚乙烯袋子裏的水取代了。
此刻,福布斯一個人待在了月球上。呼吸聲在頭盔裏顯得很響,他聯想到了蒸汽小火車,還有在高空噴火式上用的氧氣麵罩那股奇怪的味道……
再過幾分鍾,工程師就會上來,還有一整隊的記者和月表科學家,甚至還有幾個科學博物館的學者,他們會立刻開始對奮進號的保存。他看著風暴海四周那杳無人跡的平原,不禁想象起再過幾個星期或幾個月,隨著人類不斷地從這個灘頭陣地湧出並開始辛勤工作,這裏會變成什麼樣子。
奮進號驕傲地矗立在旗子後麵,五十英尺高,半圓形機鼻上覆蓋著亮閃閃的凱夫拉隔熱層,一塊塊的隔熱陶瓷線條分明。地上的塵土裏有一道道的條紋,中心對著高效能羅爾斯·羅伊斯液體火箭引擎的噴嘴。火箭的表現堪稱夢幻,福布斯覺得有些自豪。
然而,奮進號是它這個型號的第一艘也是最後一艘飛船。新一代的高級智慧無人飛船,起著像旅行者號、水手號和金星號這樣的名字,已開始駛離地球,帶著電波平台去了火星、金星和木星的衛星。巴茲·奧爾德林還算幸運,不然,首個登上火星的男人或女人幾乎肯定是個政客,而不是飛行員……
再一次,由於無法阻擋的科技進步,福布斯的價值完結了。
當然,等他回到家時,此次月球之行將會被視為他職業生涯的高峰。大家希望他能退休,將火炬傳承下去,傳給那些奇怪的年輕人,在電波下長大的一代……
他還不想現在就穿上拖鞋度日,不管年齡有多大。他知道麥克斯會怎麼說——最終他們沒能有孩子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因為他不願承認自己正在老去——就跟現代心理學胡扯的東西一樣。然而,他有一個秘密的體檢報告,顯示了退休在鄉下的小木屋裏可能不是理想的選擇……
他閉上了眼睛,踏進了收發裝置那臨時的傳送點。隨著電子束掃描著他的全身,他感到了一陣刺痛。
在S波段信號從月球飛到地球的兩秒內,理論上他不存在。
突然,重力回到了他身上,是月球上的六倍,他在臃腫的宇航服下不禁有些蹣跚。但有很多雙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身邊都是聲音。
他睜開眼。在隔離室的外麵,英格蘭的天空灰蒙蒙的,很是壓抑。
1987年,布魯內爾船塢,近地軌道
當船塢緩慢的旋轉將明亮的水藍色地球光線傾瀉入他的船艙時,他醒了。
他遊出了睡袋,用手指捋了捋所剩不多的頭發,並給自己泡了杯茶。整個過程通過擠壓一個裝滿熱水的塑料袋,並通過奶嘴吮吸淡棕色的液體來完成。難喝。即使最濃的茶也掩蓋不了塑料的怪味。還有,因為這裏的低氣壓,茶水的溫度也不夠熱……
他還是在發呆。雖然他懷疑自己在這裏的工作,作為發現號控製係統的顧問,隻是個掛名的差事,但也足夠自己忙的了。到了七十歲,他總算學會了要給自己時間醒來。
當然,漂亮的風景也總是會讓他分心。
今天,在午後明亮的陽光中,在清澈的空氣下麵,散布在英格蘭的房子看著熠熠生輝。即便在這裏,福布斯仍能看到巨大的老舊城市在萎縮——甚至包括倫敦——巨大的灰色郊區,中間穿插著新生的綠色叢林。通過火車或汽車的交通已經是過去式了。首都的工人們直接閃現在城市中心,從安在舊地鐵站裏的收發裝置裏現身。M1公路已經被改造成了長途賽車道……他甚至還讀到過人們現在從事著“分布式”的職業,在世界上十幾個首都城市裏,從早跳到晚。福布斯一直都沒能習慣。
當然,也有代價。甚至在這裏福布斯也能看到藍色的遊泳池,遍布於蘇格蘭、威爾士和諾森伯蘭的山穀裏……為了尋找虛幻的原野,不列顛的人民分散到了島上的各個角落,但沒有地方了。也有為保存美景而付出的努力。例如在湖區,遊客會被傳送到巨大的玻璃觀景盒裏,欣賞著外麵可愛的風景,如同魚缸裏的金魚……
有些電波帶來的成本在軌道上看不到。他記得首個連接法國的節點開通後不久,狂犬病在英格蘭傳播引發了恐慌。還有更嚴重的瘟疫,例如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爆發的艾滋病。一些評論家說過,各種以人為宿主的病毒和細菌在享受一個前所未有的進化大爆炸,因而會造成新的傳染病。另一些人則說,在一個電波行星上,人類必須靠進化來抗衡,否則隻有滅亡。
當然,一些反電波的神經病很是瘋狂,即便在他這麼一個固執的老家夥看來也非常過分。從一九六三年以來,也就是電波開通後的第一年,係統本身沒發生過嚴重的事故——像什麼在傳送過程中的失蹤或是形體的損毀——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重拍《變蠅人》[5]很不負責任,而且還拍得那麼惡心……
電波是一種有益的力量,它的擁護者辯解道。它消融了冷戰,聯合國檢查員在雙方的核武器庫裏來回穿梭,還能把維和部隊迅速送往熱點地區。電波還避免了眾多的災難——在一九八一年把美國人質帶離伊朗,化解了一九八二年大西洋聯盟和阿根廷就福克蘭群島的戰爭,輸送救援物資給一九八四年埃塞俄比亞大饑荒中的難民——總之,它似乎要在全世界範圍內激發一場建立烏托邦社會的夢想。
他上次見到麥克斯時,她就是這麼說的。他們還為此爭辯了起來。
他們就像是兩個不同外星物種的大使,突然就老了,身體也都僵硬了。她更感興趣的是對他講述她與費曼及多伊奇在量子計算機上的研究,而不是關心他。真奇怪,兩個生活被溝通技術影響極大的人,自己卻在溝通方麵如此無力,福布斯禁不住想象起要是能有一個孩子——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了!——或許能更好地連接起他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麥克斯確實有孩子。有時,他嫉妒她與年輕人之間輕易就能建立起關係,她自己的學生、同事還有其他人。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了界限,她說,隻有連接。她說,戰爭在年輕人那裏是無法想象的……電波改造了他們,亨利。
一直說個不停。當然,她無論還要說什麼,已然跟福布斯沒什麼關係,因為他無法再留在家裏了。
這麼多年來,在零重力環境下懶散了這麼久,而且他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怎麼上心……醫生們跟他解釋了他的骨骼肌和心肌萎縮得厲害,還有他的骨骼裏流失了大量的鈣質,體內的海綿骨已完全消失,沒希望重生了。
在地球上,他隻能拴在輪椅上,事事都得求人幫忙。這裏更好,還能幫忙建造星際快船發現號,盡管他懷疑這裏的年輕人其實是在忍受他,而不是看重他。
他戀戀不舍地看了陽光下的不列顛最後一眼,想起了一九四〇年六月駕著噴火式爬上藍天參加戰鬥時的激動,螺旋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鼻孔裏有機油和皮子的味道……真奇怪。要知道此刻他可是在軌道上。他甚至去過月球。但不知怎的,這些都比不上年輕時的時刻生動。
船塢緩慢的旋轉將不列顛轉出了他的視線,取而代之的是圓鼓鼓的、流線型的發現號,未來適時地取代了過去。
福布斯喝完了茶,歎了口氣,準備艱難地上一次每天都需要忍受的零重力廁所。美國人很不錯,但他們在下水管方麵的設計就是太蹩腳了……
1997年,火星軌道,發現者號
人類的第一艘星艦啟航時,給福布斯的感覺很是平常,與他記得的在奮進號和康格裏夫號起飛時的場麵沒法比,更別提戰爭時期的機場那種折磨人的忙亂了。再怎麼說,這裏的場麵也是較為壯觀的:氫氣在巨大的核子四號裂變火箭的噴口循環,冷卻噴口,然後再被送往核心加熱到超高溫並往外噴發,以此驅動飛船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