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3,愛這個宇宙》(40)(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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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時間1997年12月

1998年1月首次發表於《花花公子》(Playboy)

由斯蒂芬·巴克斯特和阿瑟·克拉克聯合創作

這是我與斯蒂芬·巴克斯特之間的第一次合作——我隻貢獻了一個基本的想法,但它在我腦海裏已經孕育了五十多年——參見《電傳旅行!》。

1947年,英國倫敦北部哈特菲爾德

亨利·福布斯看到工程師衝自己豎了下大拇指,便駕駛著吸血鬼滑上了跑道。轟鳴的噴氣機給了他一個熟悉且平順的推背感,當他拉起駕駛杆後,吸血鬼抬起頭帶著他起飛了。

這是個六月的早晨,天氣晴朗。在他頭頂上方,英國的天空像個淺藍色的、光滑的穹頂,吸血鬼鴨蛋綠的外殼反射著太陽光。他駕駛飛機繞著倫敦轉了兩圈。他下方是首都那些棕灰色的、一簇簇的大塊街區,煙柱盤旋著穿過一層薄薄的霧霾。無疑是漂亮的景色。他仍然能辨認出幾個較大的彈坑,它們在東區和碼頭上,圓盤狀的瓦礫如同月球上的隕石坑。

他記得哈特菲爾德光輝時的樣子:髒乎乎的、打著補丁的噴火式和颶風式戰鬥機以及B24轟炸機在瓦礫之間滑行;在那些連麻雀都隻能走路的泥濘日子裏,飛機陷入了淤泥裏;機組穿著連體衣、戴著絲綢圍巾搖發動機,臉上露出疲憊的神情……

都過去了。現在,飛機就像是來自未來的訪客,銀光閃閃的硬殼噴氣機,起著吸血鬼、流星、堪培拉、獵人、閃電這樣的名字。三十歲的亨利·福布斯不再是戴著藍色皇家空軍穗帶、曆經了法國的陷落、不列顛之戰和諾曼底登陸的少校。現在,他隻不過是德·哈維蘭公司一個普通的試飛員,甚至連在公司裏都排不上第一。

當然也有好的地方。他此次的任務是測試一款新發動機,它將裝配於新型的M52飛機上,該飛機的時速應該能達到一千英裏,由此能把加利福尼亞的美國人和他們的X-1比下去……

福布斯擠坐在座艙裏。單座戰鬥機的空間很小,就像以前的噴火式,即便今天他隻穿了件舊運動服,外麵套了件救生衣,紐扣孔裏插了朵康乃馨,還是覺得擠。座艙如繭一般裹著他,空蕩蕩的天空中隻有他一個人,令他感覺異常寧靜。他希望麥克斯能在這裏陪著他——或至少能跟她聊聊他對飛行這門差事的感覺。但他一直沒能說出口。況且,她自己的項目也忙得要死。

蘇珊·麥克斯頓[1]比福布斯要小兩歲。當他在戰爭年代遇到她時,後者還是個剛從牛津畢業的緊張兮兮的年輕人。她被征入了皇家通信部隊,正在開展一段可說是危險的旅程——穿過英格蘭南部滿目瘡痍的鄉村前往V-2爆炸的地點。她在尋找高精度導航係統的殘存部分,正是它引導了希特勒的導彈打到了這裏——比盟軍的任何東西都要先進,她說——戰爭結束後,她去了德國的佩內明德、魯爾和其他一些地方,挖掘了納粹更多的秘密。

當然,這一切都應該是秘密。對那些她激動地給他暗示過的東西,他連一半都不相信,比如納粹的秘密實驗室差一點就為希特勒造出了原子彈——甚至能用電話線傳送人,好讓希特勒能從他倒塌的帝國中心再發起新的電子化閃電戰!

福布斯和麥克斯約定戰爭結束後就結婚,但直到現在還沒結成。和其他許多戰爭中的女人一樣,麥克斯與她的工作發展出了一種在福布斯看來不正常的關係……

無疑,問題都會得到解決。就在此時,哈特菲爾德的地麵人員在電台上提醒他別再心猿意馬了,趕快把今天的工作做完。

他拿起了兩個棉花塞子,把它們塞進了耳朵。接著他再次拉起了吸血鬼的機頭,加大油門,直插雲霄。

天空的藍色真漂亮,並隨著他的上升變得更藍了。

空氣變得稀薄,他收小了油門。吸血鬼劃著弧線爬向最高點,六萬英尺的高空。

地球在他下方展開,略微呈現出彎曲的形狀,風景在它上麵塗上了綠色、棕色和灰色,上方的天空如此深藍,近乎黑色。從英國的近郊到太空的邊緣隻需幾分鍾。真奇怪。

當然,在他以高速衝壓俯衝飛回去的途中,驚險還會出現。他感覺自己在兩萬四千的高度會失去控製,隻能聽天由命,一直要到一萬五千高度處的稠密大氣裏才能重新獲得控製。

如果他做對了,他還有時間回家吃午飯。

他壓下了機頭,開始了向大氣層長長的墜落。

1957年,英格蘭普雷斯頓

蘇珊·麥克斯頓·福布斯看著丈夫邁著儀式性的步伐走進英國電氣的設計室時,不禁露出了笑容。甚至在激動人心的藍光導彈發射倒數通過刺刺啦啦的無線電從武麥拉傳來時,年輕的氣動學家們依舊圍在亨利的身邊。她承認他挺有魅力的。

“這地方挺不錯的。”他說了有五遍了。

“嘿,你應該看看戰爭剛結束時這地方的樣子,”一位頭發斑白的老派人士(年齡大概有三十四歲)說道,“我們隻能利用公司大街旁廢棄的倉庫。但我們就在那裏孵化出了堪培拉。”

“哈!是我試飛的,你知道嗎。‘能讓時間停止的飛機’——”

“是的,”一個熱切的年輕人說道,“挺刺激的吧。”

“一般吧。記者們可以把試飛員的故事寫得很精彩。但工作本身卻非常程序化和技術化。”

“你在飛我們的芥末瓶時也會這麼想嗎,亨利?”

“當然,否則我掙不到工資!”

大夥笑了。他們走到了辦公室的另一頭,麥克斯趁機挽住了丈夫的胳膊,把他帶離了熱切的年輕人。

“你應該挺享受大家的關注吧。”她對他耳語道。

“當然。你了解我的。這些家夥的熱情讓我感覺自己沒那麼老——”

他們交換了一下目光,他閉上了嘴巴。這種關於年齡的交談總是會引發他們之間那個令人不快的爭論:到底還要不要孩子,如果要的話,什麼時候要,還是說早該要了……

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我真希望大家也能為我的工作興奮。”她說道。

他嘟囔了一聲。“當你傳送那個木頭管子時,大家不都歡呼了嗎。《每日鏡報》上好像連著好幾個星期都沒登別的。把蘇伊士運河都擠下了頭版——”

“但它沒能成功。管子碎成了一個個小球體,而且——”

“但他們還是把它放到了科學博物館裏!你還想要什麼?別又跟我提起那隻嚇死了的倉鼠,你把它做成了標本。”

她笑了:“我猜是有點殘忍吧。但我想要的不是吸引媒體的眼球,而是智力上的挑戰……”

他拉長臉,聞了聞紐扣孔裏的花:“哈,智力!”

“要找到辦法,解決那些德國人解決不了的問題——如何繞過討厭的測不準原理……”

她試著解釋普利西實驗室裏有關無線電傳送研究方麵的最新進展。事實上,物質不會被傳送,傳送的隻是編碼信息,比如說一個人的信息。人們普遍認為無線電傳送是不可能的,因為你需要記錄人體身上所有粒子的位置和速度,而這麼做會違反測不準原理。

不過,這裏麵有個漏洞。

整個過程如同一出好戲:糾結、死胡同、和美國的貝爾實驗室競爭誰能率先成功……隨後研究者們意識到了,利用一種被稱為“愛因斯坦—波多爾斯基—羅森”的相關性來進行測量,一個未知的量子態可以被分解,然後再重構成純粹的經典信息,然後有關的經典信息可以在電線上傳送,簡單得跟電報一樣……

這就是要點,當然在帶寬的細節裏仍藏有魔鬼,還要解決信息提取和存儲問題。

“你顯然不可能複製量子信息,”她說道,“你不得不毀了你想要電波傳送的物體。不過這也是對的,否則我們的機器就能成為一台複印機了——想象一下幾百個希特勒出現在地球上,每一個都聲稱自己是原版!”

他哼了一聲,看著各種表格和圖案。“要我說的話,一百個比爾·哈利更糟糕。”

她知道他沒在認真聽。

就在此時,他們被這裏的經理拉住了,這位頭發稀疏、身材肥胖的年輕人想要跟他們說明芥末瓶項目。

“‘芥末瓶’是個綽號,它正式的名稱叫‘多部件太空運輸和回收裝置’[2],明白了嗎……我們知道美國人的方向是拋棄模式,即基本無法控製的太空艙。但進軍太空最實際的辦法隻能是可回收的裝置,如果航空部能支持我們……”

麥克斯聽著不是滋味。飛船不就是一堆管子嗎?而且,所有籠罩在太空項目上的光環都是因為電波傳送的潛力而亮起的,國際上展開了一場比賽,看誰能往地球同步軌道發射第一個地外傳送中繼站。

同樣,她的研究領域也完全被遺忘了,盡管有那麼多激動人心的進展,就在人類認知的邊緣。甚至現在她的包裏就放著一封信,來自普林斯頓的尤金·維格納,內容是關於利用量子隧道效應來繞過光速障礙……

他們其實處境相同,要是亨利能明白這一點就好了——實際上,他們倆相互需要!但他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有戒心,還妒忌她不斷增長的名譽,這似乎在他們之間劃下了越來越深的壕溝。

此刻,在遙遠的武麥拉,藍光的倒數就要到達高潮。十、九、八……他們兩個和英國電氣的員工們聚集在了一個喇叭底下。“想象一下,”胖胖的經理說道,“一旦普洛斯彼羅上了天,下一次發射時我們就能在電視上看了!”

也沒什麼了不得,麥克斯暗想著,還不如去澳大利亞的現場……

她在想或許我們是該有個孩子了。但是,為了解決我們倆自己的問題而生孩子,是個好主意嗎?要是我能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就好了,就像我回答量子力學裏的悖論一樣……

三、二、一。

1967年,澳大利亞南部武麥拉

在倒置的座艙裏,背躺著,腿伸在了空氣中,福布斯傾聽著指揮室裏傳來的聲音,混雜著英國和澳大利亞的口音。一切都進展如意,他也樂於讓副駕駛——一位聰明的年輕人,即便他來自約克郡——執行各種指令和要求,按下無論哪個合適的地方。

總之,福布斯很放鬆。在康格裏夫飛行的過程中,他所承受的加速度比起和BF-109纏鬥時可小多了,當時他駕駛著噴火式轉過一個急彎,一下子暈過去了。而且,沒人能像他那樣在準備狀態下度過好幾個小時——準備和德國佬交更多次火,沒什麼能讓他分心,除了休息室裏的棋盤——不知不覺中學會如何放鬆……

福布斯往前探身看著潛望鏡。紅棕色的澳大利亞沙漠在他身邊連綿不斷地展開,沒有生命,除了鹽水灌木和一簇簇的長著刺的草。他順著芥末瓶的邊緣往下看,液態氧的蒸汽在他視野裏打轉。

已準備好發射的康格裏夫看著像三架彗星飛機豎著麵對麵擠在了一起,每個機頭裏都有兩名飛行員。由液氫和液氧充當燃料,三個部件將一起起飛,一級火箭將燃料送入中央核心。接著,發射後二十萬零一百五十秒,一級火箭將分離,並依靠它們的渦輪噴氣引擎降落,核心則在福布斯的駕馭下駛入軌道。因為三架飛機可以重複使用,且設計一致,專家們聲稱芥末瓶每磅載荷的成本比美國人和俄國人用導彈改的裝置便宜二三十倍:如此便宜,光是首次飛行即將開展的消息就讓美國人關閉了他們自己那雄心勃勃的載人火箭飛船計劃,包括計劃中的阿波羅登月任務。

……但現在這個討厭的家夥必須要成功才行,福布斯陰鬱地想著。飛船腹部裝載的傳送平台將為各種太空站提供服務,而這一切都取決於芥末瓶此刻的運載能力。例如,赫歇爾天文望遠鏡已開始在蘭開夏的皮爾金頓玻璃工廠裏組裝,隨時可以傳送上天……

發射場地位於一個俯視著幹涸小湖的懸崖上,與世隔絕,現場隻有亮閃閃的液氧罐外殼。發射平台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金屬平台,隻有一座瘦瘦的鐵塔跟著飛船一起戳在了空中。

武麥拉的設施跟卡納維拉爾角比起來有些粗糙,他在那裏跟美國人一起訓練過。大西洋聯盟的存在讓他去那裏沒費什麼勁,他也相信美國人應該會很大方,不管怎樣都會幫助他。不像別的人,比如法國人,雖然他知道自己是個老頑固,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當政府最終放棄說服歐共體讓英國也加入統一市場時,他很高興。就文化和語言的共通性而言,和美國結盟要合理得多——尤其現在電波讓地球上的距離已變得無關緊要。

自從一九六二年五月哈羅德·麥克米倫開通了首個連接巴黎的電波節點,出來時還傻傻地揮舞著米字旗,電波和它的可能性就此轟動了全世界。貿易和旅行的方式徹底改變了。

美國人尤其具有創造力,你應該能想象得到。達拉斯發生了可怕的肯尼迪事件——人類的首次快閃,他們現在是這麼稱呼的——傳送受傷的士兵從越南直接回到父母的懷抱,就在他們受傷之後的幾分鍾之內——約翰遜總統在每個學校的操場上設置了傳送平台來推行反種族隔離的法律……

伊麗莎白二世時期的奇跡,數也數不完。因為普利西的麥克斯在競賽中贏了美國人,感謝上帝,英國人贏了。有時,你隻要打開報紙就能看到愚蠢的標題戳到你眼睛裏——“電話旅行!”“有線更快捷!”年輕人尤其喜愛這個不再有距離的世界,盡管有時你得通過奇怪的方式。甚至到了現在,那個如同貓叫春一樣的披頭士還在通過電波巡遊世界,在兩億人麵前現場唱著《你隻需要愛》[3]。

電波影響了每一個人。麥克斯還變有錢了,她投資了很多開發新型數字計算機的公司,擴張的電波網絡需要計算機來運行。……要是她能來這兒看就好了,這裏是屬於他的傳奇!但跟通常一樣,她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