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箭似光陰》(3 / 3)

他們平日不交談,包括吃飯時,一開始尷尬,後來就習以為常,隻要別太靠近,蔡寡婦就會當他不存在。

以往等待時,朱貴利習慣搜索聲響跟氣味打發時間,他睡的房間不大,也沒有床,窗戶被封去大半,房間陰暗,風聲、鳥聲、花草香都稀少,隻有些微的黴味。

他開始期待蔡寡婦進出時帶起的風鈴聲,那是屋裏少有的聲響,他用來判斷蔡寡婦現在人在屋裏還是屋外,還有她身上的油煙味跟雞屎味。

某天晚上,他在睡夢中驚覺窗外有腳步聲,立時戒備起身,但對方隻到院前,低聲罵了句穢語就離開,估計是見到門口的老槌子。

他甚至希望這痞子能敲門鬧點事。

幾天後,他從窗口看見蔡寡婦正在後院鋤地,於是來到後院,接過她手上鋤頭,蔡寡婦驚懼地退開兩步瞪視著他。

“我幫你鋤地,你幫我帶大槌子走走,快悶死它了。”

他開始幫蔡寡婦種菜打發日子。

兩個月後,朱貴利完全摸清陶員外起居,雖然他對院內細節布置仍一無所知,但知道這些就已足夠。問題是,要如何越過那六名貼身高手,射中陶員外?

他分兩天將弓、箭帶進城,藏在寧國寺塔頂天花。

剩下的隻有等。

“你還打算住上了?”這天吃飯,蔡寡婦冷不丁來了句,“兩個月了,還不走?”

朱貴利搖頭:“我在等機會。”

“還要多久?”

“想趕我走?”朱貴利問。他確實打擾許久了,越久越不安全。

“我巴不得你住久一點,他們一日給一錢銀子。”蔡寡婦道,“但我心底得有個數。”

一日一錢銀子,這當然是夜榜先墊上,之後得還。

“我不知道。”朱貴利搖頭,“花了大錢,我得把活幹了,要不還不起。”

這兩個月已經欠了六兩多銀子,還有黃掌櫃那一兩……不,是三兩銀子。

“幹正活的都像你這麼窮?”蔡寡婦問,她真沒見過其他刺客。

“我欠債。”朱貴利道,“還沒還清。”

“幹一筆買賣掙多少銀兩?”

“看花紅,三五十兩也有,通常百兩上下,店家還要抽頭。”朱貴利不想被追問,反問,“你怎麼會當夜榜的針?”

“我男人才是針。他以前在城裏作買賣,探消息,我都不知道他幹這勾當,他死後,店家的朋友來吊祭,見家裏窮,讓我頂了這缺,一個月五錢銀子,幫著探消息就好,其他啥都不用幹。”

這是最粗的針,不能幫店家接活,就隻是個眼線,但對個寡婦而言,五錢銀子已經大有幫助。

“你又為什麼幹這行?”蔡寡婦問。

朱貴利扒著飯,默然許久後才答:“來錢快。”

朱貴利每天都趁早去寧國寺,他的機會隻有陶員外從臥房走到書房的那點時間,一旦陶員外進入書房,他便收起弓箭回蔡寡婦家,幫她打理菜園,養雞,幹農活。

他一直很有耐性,可以重複一樣的活,重複一天又一天。

重複得夠久就會變成習慣,直到老死。

山上的花樹開了花,滿山繽紛,跑堂來的時候,朱貴利正在幫蔡寡婦施豬肥,滿身豬屎味,大槌子在樹下睡到吐舌頭。跑堂來得意外,蔡寡婦忙將他帶進屋,免得被人看見。

“黃掌櫃問我,這活你還接嗎?”跑堂的道,“所有人都不接,再也沒人來桂州城了。”

“陶員外抓著想殺他的人了?”

“還沒。”

“就是說買賣還在。”朱貴利不經意瞥了眼蔡寡婦,“我還要留在這等。”

“你長胡子了。”那天吃飯時,蔡寡婦忽地說道。朱貴利摸摸臉頰,胡須已經爬滿下巴,他很久沒刮胡須了。

蔡寡婦走進房間,朱貴利看見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把匕首,又將匕首遞給他:“刮個臉吧。”

暗示已足夠明顯,那晚,朱貴利推開蔡寡婦房門。

“我想要個孩子。”喘息聲後,蔡寡婦說,“男的女的都行。”

朱貴利想起房門口的搖籃,他聽說蔡寡婦生過兩個孩子,都是未滿周歲就夭折,村民說她克夫克子,她才搬離村子獨居。

“還要不要別的?”他問。

“沒了。”她答。

幾天後,朱貴利從寧國寺回來,大槌子躺在樹下還在睡,朱貴利踢了它一腳,大槌子沒起身。

“大槌子死了。”蔡寡婦說道。

這一次真的等太久,久得連大槌子都沒熬過,朱貴利苦笑,又舍不得。

“剝了馬皮?死馬也有價。”

“不,埋了吧。”朱貴利說道,“明早我不去寧國寺。”

“你還欠著債。”

他猶豫許久,終於說道:“不還了。”

朱貴利挖個大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大槌子拖進坑裏,原來這畜生這麼重,之前裝什麼瘦呢?

他將坑填起,晚上又問了蔡寡婦一樣的問題。

“你還要什麼?”

“一座莊園,一家店,賣點小玩意。”

“很貴。”

“那就別問。”

不去寧國寺不過就是多睡半個時辰,日子與之前並無不同。

六月,天氣漸熱,釘死的窗板不透風,悶出一身汗來,朱貴利想到山上乘涼,聽見乒乒砰砰的敲打聲,走出房間,蔡寡婦正在拆窗戶上的木板。

“太熱了。”蔡寡婦說,“得透氣。”

“我來吧。”朱貴利不用鐵錘,手一扳就將木板拆下,屋裏頓時明亮起來。

七月,這天他上山劈柴,回來後就坐在院外樹下乘涼,聞著花香,聽著蟬鳴,心底踏實,卻又有些空蕩蕩。

蔡寡婦在廚房喊道,“朱貴利!”他沒多心,來到廚房,隻見蔡寡婦倒提隻雞,拇指扣住雞脖,朱貴利連聲“慢”都來不急喊,蔡寡婦右手持刀在雞脖上劃過,口中道:“今日是中元,你去城裏買些金紙!”

雞血洶湧冒出,瞬間掩沒朱貴利的視野,他渾身顫抖,心跳加速,隻覺得腹部抽搐,周身不能動彈,冷汗直冒,聽不清蔡寡婦的呼喊。

他安逸太久,竟鬆懈了,蔡寡婦也不知道他的毛病。

他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他躺在床上,猛然驚醒。

“你竟然暈血?”蔡寡婦露出虎牙,不可置信地笑了,“你是刺客,竟然暈血?你怎麼殺人?”她幾乎笑到捧腹。

朱貴利渾身止不住顫抖,那些舊事……這是在提醒他嗎?

蔡寡婦察覺他神色有異,正色問道:“怎麼回事?”

“我不怕殺人……但我怕血,很怕……一點血還好,一多就暈。”朱貴利顫聲說著。他喉頭發幹,喝下蔡寡婦遞的水才稍覺平靜。

朱貴利在野地也不打獵,他沒法殺雞屠狗,就算射殺獵物也不能處理。

他沒法當死士,就近搏殺,見血就暈。

他甚至會避開魚檔、市集、廚房這些地方。

“慢慢說,我聽著。”蔡寡婦說道。

“我打小就想學武,我爹說暈血的人學武也沒用,我不聽,拜入鼓山門。我學武有天份,內功練得很好,二十歲就是同門弟子中的第一。”

“領俠名狀後,我不敢進門派,門派裏打殺太多,就去慶元號當鏢師。我跟其他鏢師練手,沒人是我對手,大家都佩服我,喜歡我。我押過幾次鏢都平安,二十三歲就當上小鏢頭,總鏢頭把女兒許給我,我定下親……”

九大家各地銀號間銀票流通,累積足夠的銀票就得去其他家銀號以銀票兌取現銀,押送大批銀子回來,數額巨大又長途跋涉,因此需要鏢師護衛。裝著現銀的鏢車通常護衛眾多,防守周密,尋常馬匪山賊不太劫掠這種鏢車,而且這會驚動九大家,勢必遭到圍剿。

押鏢這行當本就講人和多於武藝,各路山頭隻需打點清楚,大家收點好處,打打殺殺未必劃算,馬匪也是人,死一個少一個。

“我以為經過這麼多年,我武藝大成,又長年紀,這毛病就會好。”朱貴利說道,“可夜路走多,終究會撞上。”

他帶著兩百名鏢師押送八千兩現銀從徽地回慶元號,那裏是武當地界,治安最亂,但盜匪們早有規矩,銀號也打點清楚,他才會接下這任務。

三百馬匪向他們發動襲擊,其實這是該守住的一仗,尋常馬匪不是門派弟子的對手,尤其押送鏢銀派出的肯定是精銳,畢竟給的月酬遠高於普通門派弟子。

如果不是領隊的朱貴利不知原因突然倒下,眾人頓失指揮一片大亂,鏢師們不會輸。

他醒來時遍地屍體,死了四十七個鏢師,小陳、老吳、鐵臂張、老簷鼠……全是他在鏢局的朋友。他渾渾噩噩,不敢回家鄉。門派清點屍體,發現他失蹤,又沒有回來,想到戰場上這小鏢頭突然無聲倒下,懷疑他勾結馬匪,發通緝逮捕究查。

“一條命值多少?”朱貴利問蔡寡婦。

這問題無法回答,就像夜榜的花紅,有一條命十兩,也有一條命兩千兩。

他可以投案,但就算不死,這輩子也完了,自己這條命還不起四十七條命。

他想過報仇,但自己空有高手的能耐,卻不能見血,而且馬匪們搶到這筆巨款,早就散夥各自營生,他一個也找不著。

“我無處躲藏,無處營生,這才想到我還有一門本事……”

弓箭殺人可以不用見血,遠遠見著也隻是一小點,像抹蚊子血。

於是他加入了夜榜。

“一百兩,我就定一條命一百兩,四十七條命,四千七百兩。我掙到錢就請夜榜送去給死去弟兄的家眷,我還了十五年,還了三千五百兩,還差一千二百兩。”

“學箭不能沒有靶心,脫了靶,箭飛得再高再遠也不知道要去哪。”這是師父教朱貴利學箭時說的話。這四千七百兩就是他的靶心,他飛了十五年,靶心就在眼前。

朱貴利閉上眼,房裏頓時陷入靜默。

殺了陶大山就夠一千二百兩,但勢必掀起滔天巨浪,朱貴利要出逃桂地。而不殺陶大山,就算改去接別的行當,蔡寡婦也沒法跟著他東奔西走,亡命天涯。

一千二百兩,還要還多少年?

蔡寡婦起身,找著棄置的木板重新釘上窗戶。

“把這債還了吧,不還,你一輩子過不去。”蔡寡婦將窗戶釘死,“今晚早些休息,明早還要去寧國寺。”

“沒事了就早點回來。”她囑咐著。

朱貴利重新回到寧國寺,張著弓等著,等著守衛有瞬間鬆懈,或者陶大山不小心多走兩步……

那天,原本該上前守衛的高手緩了幾步沒跟上,陶大山又走快了幾步。

沒有掙紮,掙紮已經結束,沒有定心的箭不會命中,然而箭離手,朱貴利心底仍是湧上巨大酸楚,像是紮著心。

他沒有耽擱,立即離開寧國寺,離開桂州城,離開桂地,他跑得很遠很遠,比他射出的箭更遠。

昆侖共議六十六年八月秋,一箭碎陶震驚九大家,點蒼震怒,將桂地搜索個遍,沒抓到凶手。

江湖人找出十個夜榜成名高手,以箭似光陰為鼇首,並稱夜榜十大高手。

兩年後,朱貴利回到桂地,回到蔡寡婦家,門戶緊閉,屋牆頹倒。

原先的跑堂兩年前便避難去,新的跑堂對他極為尊敬,不住哈腰:“我聽說蔡寡婦跟她女兒是四個月前走的,蔡寡婦生完孩子後身子就差,後來女兒又病死……她之前就死過兩個孩子……”

“閉嘴。”朱貴利早從夜榜聽說消息。他推開屋門,掛在門簷上的風鈴發出脆亮的聲響。

蔡寡婦跟女兒被葬在大槌子旁邊,是夜榜代立的墓碑。

朱貴利抱著墓碑慟哭一宿。

箭,不能沒有靶心,不然飛得再高再遠也不知道去哪。

可這一箭中靶,下一箭又要射向哪?

箭似光陰,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