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很慢,避著燈火,風裏有熟悉的鹹味,朱貴利舔舔嘴唇。在海上,風聲格外清楚,嘩啦嘩啦的水流若有節拍,他摸黑為百丈殺上弦,弓弦繃著弓身吱嘎響,混在黑夜的波浪聲裏。
“為什麼要等出海?”哥哥不解。夜榜高手不是應該潛入刺殺,或者趁對方落單時動手嗎?為啥非得等仇家上戰船,領著整船弟子,而且根本不知道對方會不會露麵時下手?
“我不進霞縣。我以前住那兒,那兒的人認識我。”
兄妹倆都吃了一驚,竟不知道自己請來的刺客是當地人。
朱貴利望向岸邊,黑壓壓一片,一點燈火都看不著。雖然什麼都沒看見,但霞縣的模樣依稀就在眼前,或許已經變了,但自己不知道。
“我小時候就在海邊跟同伴打飄石。”
朱貴利相信這對兄妹知道什麼是飄石,那是前朝某個大將軍傳下的技藝。那時節海外常有蠻賊來犯,成了地方大患,大將軍就教百姓用飄石禦敵。後來海鯨幫跟著怒王起義,義軍貧困,弓箭少,就用飄石代替弓箭,可打五十丈遠,功力高的打百丈遠也行。據說當時海鯨幫的錢赴仁錢幫主能掄兩百斤重的大石,一石能把官船砸個大窟窿。
為這原因,閩東一帶打飄石成了傳統。孩子們打飄石戲耍,比誰打得遠打得準,也不知砸破了幾家屋瓦幾扇窗戶,大人們喝罵不止,驅趕孩子出城玩去,朱貴利就跟著其他孩子一起到海邊扔石頭。
“我總是贏。”朱貴利淺笑著。
他想起在霞縣的日子。父親是個屠戶,家裏有七個孩子,四個兒子取的名是厚利、福利、貴利、吉利,他從小就覺得自己名字難聽,連姓都難聽……
他想起他看見過的戰船上威風凜凜的丐幫弟子,起了學武的心。
他想起他八歲時,爹要殺豬,讓他打下手……
爹說自己不該學武,學武也沒用,但他還是要學。他拜入鼓山門,他有資質,進展神速,二十歲就領了俠名狀,比試武藝,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沒留在門派,而是當上了保鏢,待遇最好的那種。他在丐幫最大的銀號慶元號當鏢師,刀劍無對,拳腳無雙,靠著一身驚人武藝,二十三歲就當上小鏢頭,前途似錦……
他跟總鏢頭的女兒定親,所有兄弟都拜伏在他武藝之下,相信他,佩服他,他被委以重任……
自己真不該學武,壓根就不該學武……
“還要等嗎?我怕被發現。”哥哥焦急的詢問打斷他回憶。
“今晚沒月色,他們瞧不見你。掌好舵,仔細些。”朱貴利道,“慢,慢點好。”
箭越快,人越慢。
他想起教他箭術的師父,他是十二歲那年遇上師父的。師父並沒有顯赫的名聲,出身也不是什麼大門派,這是個後羿複生隻能打更的世道,師父混到四十來歲仍隻是個尋常護院,窮得連箭都買不起幾支。他看到師父在海邊練箭,他好勝,用飄石跟師父比準頭,輸得一塌糊塗。他想學,師父說,這世道學弓箭沒用,打死就是個門派弟子,自己練箭隻是好玩。
一開始他學箭是為了好玩,沒想過靠這個討生活。那時想過很多以後的事,卻從沒想過自己會在夜榜營生。
“我看到他了!”哥哥驚呼。朱貴利也已發現,船隊長服色跟一般弟子不同,蘇承佑剛從艙房走出,正在船沿巡察。
“現在掉頭走,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朱貴利說完,抬手,揚弓。
尖銳的破風聲在波濤中異軍突起,回彈的弓弦不住顫動,猶有餘響。
弓箭跟比武不同,過招有套路,有攻守,有見招拆招,箭手的勝負在放弦那刻後就不由自主。
小船掉頭就走,於戰船發生騷動前隱沒在黑夜的汪洋中。朱貴利望著岸上方向,這箭過後,他就得離開閩地。
箭離了弦,就無法回頭。
※
“學箭不能沒有靶心,脫了靶,箭飛得再高再遠也不知道要去哪。”
昆侖六十六年 春 二月
朱貴利趴在草叢裏已經四個時辰。他三天前就上山勘查地形,等著靶心經過。這四個時辰裏,他聽蟲鳴鳥叫,聞著草味花香,細心嗅出這裏有幾種花香。他喜歡聞花香,喜歡看日出,喜歡聽風聲,這些都很舒服,最重要的是,這些都不花錢。
但他趴了四個時辰,這四個時辰裏有路過的狐狸,蹬過脊背的野兔,還有咬了他小腿的山鼠跟沾了滿身的鳥屎,除了這些,最討厭的莫過於數不清的蟲子。
老槌子倒是悠閑地散步嚼草,累了就睡會。它這幾年越來越愛睡,朱貴利每次都得戳它屁股才能確定它是死了還是睡了。
等了四個時辰,那人終於出現,騎著馬從馳道西邊走來,獨身一人,比預想晚三個時辰。朱貴利吸口氣,搭箭——
箭還未發,一條人影從道旁猛地衝出,與那人交手。
唉,該死的,又有人搶活!就算現在放箭,得手了也得吵上一番。刀口上的活都是錙銖必較,平分不可能,遇著傲氣的,除了白忙,指不定還刀刃相向。
他不想起爭執,不自覺地為目標祈福,求上天保佑獵物殺掉刺客,自己再來收拾殘局,這樣最穩妥。
他的願望很快就落空,刺客一刀捅死獵物,揚長而去。朱貴利抖落滿身樹葉站起,白忙活了,而且全身搔癢。
他快餓死了。天上有鳥,山裏有獸,慣常出遠門的都得有鍋有碗,還有頂帳篷,朱貴利這些都有,但他肚子餓也隻能挖野菜充饑。
“你臉怎麼了?”黃掌櫃吃驚地問。
“蟲咬的。”
“你是掉蚊子窩裏了?臉腫得比我家的鍋還大。”
跟泉羅周掌櫃不同,黔南黃掌櫃話多,關心人,但也恰當,不會問太多私事。這人還有個好處,每日都供他兩餐,有些掌櫃不願意讓幹正活的留在院裏招惹是非。
連老槌子在馬廄裏都吃得好,隻是不見它長膘,估計是老到連長肉的勁都沒了。
朱貴利喜歡黔南,山多,好隱蔽,他也討厭黔南,不認識的蟲子比他聽過的還多。
北方蟲倒是少,就是冷,趴在雪地裏四個時辰,雪能埋住眼睛。
“我沒事。掌櫃的,跟你討些針線。”他鞋底穿破,回程山路走得很辛苦。
“你幹這行都好幾年,又不賭又不嫖,也不吃穿,錢都花哪去?”
“還債。”朱貴利隨口答話,不住用手背摩擦臉頰。
“殺掉債主不就得了?”黃掌櫃疑問。
“人死了,債還是要還。”朱貴利說道。
去年百丈殺折了,他在蜀地請巧匠製作新弓,四十兩銀,好大一筆開銷。他幫新弓取個父親會取的名字,叫“一本萬利”。
“這回有大買賣,先跟你說,要是辦成,你欠多少債都能還上。”
“多少?”
“兩千,店家隻抽兩成五。”
他並不來興致,越貴的買賣貨越辣,隻問:“什麼人?”
“桂地首富陶大山。”
這人有錢得連朱貴利都聽說過。
“這種大件很多人搶,輪不到我。”朱貴利補著鞋子,鞋緣滿是針孔,這雙鞋也到頭了,下回連下針的地方都找不著。
得省著點,最近開銷太大。
“不隻大,也很辣。消息走漏,陶員外請了百多個高手當護院,覺字輩僧人就請了十來個,更別說武當、天水門高手,加上保鏢護院,就算幾十人闖進陶家大院,都得橫著出來。”
“掌櫃就是找個話頭而已,這買賣誰也做不得。”朱貴利忽道,“掌櫃,這針送我吧。”
黃掌櫃擺擺手渾不在意,又道:“想知道誰要殺他嗎?”
“我不想聽故事,故事聽得多,會短命。”朱貴利把針別在袖口,問,“還有沒有別的賣賣?”
“沒了。”黃掌櫃搖頭,又問,“你不去?在桂州城摸個底也好。”
“要是每個幹正活的都抱著這念想去晃晃,陶員外家附近不得多幾十個尷尬人,能不招疑心?幹什麼行當,還湊熱鬧。”朱貴利不以為然地答道。
“這可是兩千兩,你不是缺錢嗎,夠你還債。”
兩千兩,扣掉開支和店家抽頭……
“我試試。”朱貴利改了主意,“但掌櫃要借我路費。”
“借一還三。”黃掌櫃道,“你要回不來,我得白虧。”
“我借一兩就好。”
他買了一大袋便宜醃肉,騎著老槌子往東去。他走得慢,近半時間得下馬陪著老槌子走,半個月後抵達桂州城,見了接頭的跑堂。
“之前來過四個,都走了。”接頭的跑堂說道,“人少闖不進院裏,人多進城就惹嫌疑,貨太辣,誰想咬都得燙舌頭,陶員外正在找誰要殺他,要是找著,這買賣得散。”
朱貴利在桂州城慢悠悠繞個圈,經過陶員外那四進大莊園,隻走這一圈就見著至少五六個高手。他窮得明目張膽,老槌子也老得無人問津,即便在如此風聲鶴唳的桂州城裏也沒引起注意。他望向陶家大院南側,隔著三條街有座寧國寺,寺裏有寶塔。
“我要找個地方住下,城外,南邊,最好少人走動,要供兩餐一宿。”
他第一次見著蔡寡婦時有些錯愕,她有七尺二寸高。朱貴利對自己判斷長度跟距離的本事有自信,七尺二寸四分,不會更多一分,踮起腳尖能親到自己額頭。她穿著藍色粗布衣,板著張臉,頭發烏黑但粗劣不顯光澤,約莫三十出頭。
“你是幹正活的?”
他發現蔡寡婦正打量著自己,於是挺身收肩,露出厚實的胸膛。
“裝得很像,城外最窮的獵戶都比你體麵。”蔡寡婦說著走到大槌子身邊,吃驚地問,“這是你的馬?”
“我覺得也沒其他人想養它。”
“菩薩保佑,這馬老得像是快死了,多大年紀?你見過其他馬能活到這麼大歲數嗎?”
“馬販子賣得很便宜。”朱貴利道,“我也以為它快死了,被它騙了十年。”
蔡寡婦噗哧一笑,又立刻板起臉。她笑的時候會露出一顆虎牙,看著年輕幾歲。
朱貴利心底撲地一跳,扭過頭觀察周圍,這裏是片山坡,左右無其他住戶,離附近村莊有一裏多路,得繞過個彎,很隱蔽。
“把馬係在樹上,被人見著就說是我堂哥。但我還是希望你少被人見著。”
“不怕閑話?”朱貴利問。
“讓人知道我家裏有個男人,方便些。”
朱貴利明白她意思,把馬係在小屋前的樹上。進門時聽到風鈴的響聲,他抬起頭,一串風鈴掛在門後,一開門,風鈴就咣當響。
屋裏左右各有一間房,屋角有個搖籃,但蔡寡婦沒孩子。每扇窗戶都用一塊木板封起,隻留上下兩道三指寬的氣縫。
永遠會有地痞無賴想試探家裏沒男人的年輕寡婦,尤其在這麼僻靜的地方,朱貴利相信蔡寡婦枕頭底下肯定有把匕首。
“你睡那間房。”蔡寡婦指著右手邊的房間,“我吃飯你就跟著吃。”
蔡寡婦倒不怕朱貴利,夜榜有規矩,這規矩有時比九大家更可靠。
桂州城五更三點,也就是寅時五刻開城門。寧國寺卯時早課,和尚們會聚集在大殿誦經。朱貴利混在趕早集的人裏進城,用走的比騎著大槌子還不惹眼,也更快。
潛入寧國寺很簡單,和尚們沒有戒備,他登上塔尖,隱匿著張望陶家大院。有時他會白日來,假作上塔參拜,有時午後到,觀察陶家大院的動靜。他小心翼翼不引起任何人注意,也不讓人記住。
陶員外會在卯末左右起身,梳洗後離開臥房到書房,路線端看他前晚睡在哪個小妾房裏。百餘名高手至少三班倒,駐守院裏各處,他沒什麼機會,陶員外出入至少貼身跟著六名高手,他的箭必定會被擋下。
為了活命,陶員外至少開銷上萬兩白銀,當真無懈可擊……
也難怪這貨這麼辣。
朱貴利每日查探完就回蔡寡婦家,打完招呼就進房,蔡寡婦有個菜園子,養了幾隻雞、兩頭豬,平日裏種點菜進城賣,忙進忙出時,會帶起門口的風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