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箭似光陰》(1 / 3)

“弓箭跟比武不同,過招有套路,有攻守,有見招拆招,箭手的勝負在放弦那刻後就不由自主。”

昆侖六十四年 春 三月

馬廄裏有七匹馬,比原先多了三匹。朱貴利把老槌子趕進馬廄,穿過前院廊道時,他看見庭園裏的石斛方綻,忍不住駐足,等確實聞過花香後,才繼續往大廳走去。

師父說過,箭要快,人要慢。

大廳裏除周掌櫃外還有三人,左右兩邊板凳上各一人,一個壯漢席地而坐,幾人間相隔著在破廟避雨時偶遇的古怪距離。

“周掌櫃好。”朱貴利打完招呼就在大廳靠門側邊角上坐下。那三人沒有把目光投來,他也盡量避開不禮貌的注視,在這裏幹活,沒必要的話,少跟其他人往來,路上見著也別打招呼,對人對己都好。

周掌櫃一如既往地不急不徐,品口茶,用杯蓋敲擊杯碗的脆響化解了廳中的寂靜。從胸前掏出三張紙來,每張紙都是一樁買賣。

“張有勳,湘地大庸崇山派刑堂堂主,五十兩……”

大庸,五十兩。崇山派不大,刑堂堂主身邊護衛應該也不多,朱貴利正要開口……“我要了。”坐地板上那人先一步應聲。

周掌櫃像是察覺了朱貴利的意圖,抬眼問:“你也要?一同?”

才五十兩,要是平分,店家抽五成,剩下不過二十幾兩,扣掉路費和沿途開銷……朱貴利正琢磨著,坐地板上那人罵道:“這麼點肉末還得分兩口嚼?”

“不用。”朱貴利搖頭,他討厭爭執,不打算跟那人搶,反正後麵還有兩張。

周掌櫃換上第二張:“蔡小六,隴地金城人,鐵劍銀衛,天水門人,三百兩。”

從隴地來的案子,這麼遠肯定是大件,也是辣件,這種大件店家通常隻抽兩成五。他沒聽說過這個叫蔡小六的人,但猜測不容易對付,不棘手也不會傳到閩地來,必定是隴陝蜀三地都覺得棘手。

三百兩……他想試試,但太遠了,怕沒有足夠的路費,最怕的是走到半道上就被人搶先。朱貴利沒有應聲,板凳上兩人也沒應聲。

“最後一個。”周掌櫃低頭看看,“蘇承佑,霞縣……”

霞縣?朱貴利湧起熟悉的感覺,有些恍惚……

“巨鯨幫祥吉號船老大,庚字船隊小隊長,十兩。”

“操!”坐在左邊板凳上那人罵了一聲,右邊板凳上那人噗嗤一聲笑出來。

罵跟笑是緣於同一個理由,十兩銀子也來買命?巨鯨幫的船老大,又是船隊隊長,好歹得有點功夫,還得分半給店家,誰會為五兩銀子去殺一個船隊長?還不如去當死士。

這什麼爛活,也混在裏頭?誰開的價,又是哪根傻針允了?

周掌櫃見沒人應聲,留下一張,將剩下兩張收起,道:“就這三件。”

坐在地上那人起身接過周掌櫃手中紙張,跟板凳上那兩人一起離開。朱貴利站起身,卻不忙著走。老槌子在馬廄,馬槽裏有草料,老槌子能吃飽,他正循思找個理由拖延,卻找不著,就這麼與周掌櫃對望著。

“想說什麼?”周掌櫃問。

朱貴利實在找不到話頭,尷尬著正要離開,周掌櫃忽地問道:“你來泉羅半年啦?”

“來半年了。”夜榜這行當,每幹完一票活,最好是躲到另一個九大家地界避避風頭,九個月前他才在粵洲幹了一筆買賣。

“後院開飯,留下吃個飯?”周掌櫃低頭望著朱貴利破得露出腳拇趾的草鞋問。

“那打擾了。”朱貴利沒拒絕掌櫃的好意。

後院有四張大圓桌,每張桌邊坐著七八人不等,這些人名為護院,多半是行當裏的死士。死士是亡命之徒,功夫不見高,收入卻未必微薄,幹一次活,活著的能有十兩,死了也有安家費,隻是在這桌上吃飯的人沒兩年就得換一輪。

朱貴利隨意挑張桌子坐下,那些死士都望向他來,認得他是幹正活的,怎地破鞋舊衣,穿戴得還不如院裏人好?朱貴利裝作沒注意,狼吞虎咽,隨意打個招呼,到前廳跟周掌櫃道謝,就要告辭。

“血饅頭的買賣不多,你這半年一顆饅頭也沒吃上,還不如當死士。”周掌櫃道,“就算沒大活,也不至於沒飯吃。”

“我當不了死士。”朱貴利搖頭。

“掙不了正活才當死士,沒聽過掙正活的幹不了死士。”周掌櫃道,“一把年紀,又窮,傲什麼呢?”

朱貴利仍是苦笑:“一身賤骨頭,哪來的骨氣,我真幹不得死士。”

“要不,霞縣不遠,五兩銀湊得上幾個月飽。”

“錢太少。”朱貴利隨意回答,“不夠開銷。”

朱貴利來到馬廄,聽得一陣騷亂,原來老槌子搶食,引得其他馬匹不快,挨了兩蹄子。朱貴利牽出這匹老瘦馬,蹬著破草鞋走出莊院,走入秀水鎮往來的人群裏。

錢太少,而且是在霞縣,他不想回霞縣,但他沒講出來,也沒人想知道。夜榜裏,所有問題都是多管閑事,朱貴利不會去問那三名刺客的姓名來曆,也不想跟他們交朋友,掌櫃的也從不關心這些人離開院子後的日子。

夜榜幹正活的窮人不多,每回幹完活,銀票也不點就塞進錢囊裏的刺客通常活不久。這種人不是把錢花在女人身上,就是賠在賭桌上,銀兩用磬後接下一個活,直到某日撞上硬爪子死在道上。

能活下來的都是仔細盤算,知道杵兒難掙的硬茬子。

朱貴利每回接過銀票都會仔細點數。

今晚要在哪過夜?他想著。他背著通緝,雖然已是很多年前的事,客店認不出,但就算這樣他也住不起客店。他知道村外有幾間無主木屋,城東口那間窗戶還沒腐朽。

他拍拍老槌子屁股,馬背上的家當哐當當響著,沒上弦的弓垂掛在馬側。這張“百丈殺”是他渾身上下最值錢的玩意,是金羽山莊的作品,當初花了二十兩銀買來的。

朱貴利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金羽山莊莊主段清,當時不覺得他是個使弓的高手,反像個商人。他穿著蜀錦製成的雲紋長衫,頭上戴著清透的翠玉冠,正逢唐門兵堂堂主前來,段清親自出門迎接,巧言令色,口能生花,跟朱貴利想象中的高手不一樣。

朱貴利在金羽山莊買下這把“百丈殺”。他喜歡它未經雕琢的樸實模樣,當然價格也因此實惠,就是這張弓比老槌子都老,麻煩的是金羽山莊也不造弓箭了,聽說他們改用袖箭。

小屋旁升起火堆,朱貴利吃著一捏就碎的幹饅頭,混著水才能吞下。

自己一時還不會餓死,他想著,老槌子不一樣,馬無野草不肥這話其實是錯的,隻吃野草的馬必然不肥。

他想起霞縣那活兒,為什麼有人十兩銀子就想買命?還是個船隊長的命,為什麼針會把這點銀兩的活接給線?

十兩,就十兩?太古怪。

第二天他來到桂香樓。大堂裏人不多,這是間名店,走進去沒幾錢銀子出不來。他一身破衣草鞋站在門口,與掌櫃的老吳打個照眼,就牽著老槌子繞到廚房後門。沒多久,後門打開,裏頭傳出剁骨刀在砧板上的敲擊聲,走出來的正是老吳。

“你來幹嘛?”老吳防賊似的左右張望,“有事?”

“我想問十兩銀那買賣。”朱貴利偏過頭小心地不望向廚房,也不看腳下,問,“誰接的?”

老吳是跑堂,朱貴利從粵地來時,是他帶路到周掌櫃那兒去。跑堂偶而也會做針活。

“問這個幹什麼?”老吳擦去脖子上的汗水,瞪著他。

“我沒活幹,又沒錢,太閑。”

“輸光了還是擱枕頭上?”老吳察覺自己多問,立即改口,“別多管閑事,幹這行忌諱聽故事,故事聽得多,命就短。”

朱貴利不賭也不嫖,花在女人身上……算是吧,但解釋幹嘛,誰愛聽呢?他攔住打算回廚房的老吳:“我就想知道誰接的。”他也沒有打點老吳的錢,隻好隨便編個借口。

老槌子是真的老了,才幾十裏路就走得有氣無力,甩出舌頭時,朱貴利都不知道它是要喘氣還是要斷氣。

在碼頭見著小莊時,小莊正把一簍雜魚拖進魚攤場裏,濃重的魚腥味跟腐爛的臭氣撲鼻而來,還有海邊獨有的帶著鹽的氣味。這是朱貴利熟悉的味道,十幾年沒聞著,忽地覺得感傷起來。

“我得先把這簍魚賣了。”小莊甩個眼色,“跟我去集裏等等?”

“不去,我在這等你。”朱貴利從竹簍裏撈了條白魚,滑不溜秋的魚身,仍是熟悉的觸感。

“三十文!” 小莊罵道,“誰也不能白拿我一條魚!”

“太貴了,這種雜魚以前隻值二十文。”朱貴利將魚扔回竹簍,“你為什麼收這活?十兩……”

“你接了?”小莊把朱貴利身上的破衣、草鞋、瘦馬、老弓,還有那細瘦的身材一一打量個遍,眼神帶著疑惑,“那可是一支船隊隊長。”

“還沒拿主意。”朱貴利回答。

他在魚攤市集外等了半個時辰才跟著小莊撐船出海,小莊嘴裏還在嘀咕:“其實這不合規矩。”

幹這行當還守規矩?朱貴利心想。

他是在一艘破船上見著那對兄妹。衣服破爛到遮不住手臂大腿,跟這對兄妹比起來,朱貴利這身破衣都算華服。哥哥細瘦矮小,妹妹比哥哥更瘦小,眼睛眯成一條縫,比個大孩子高不了多少,還有黝黑的皮膚,矮短的身材,朱貴利一眼就認出他們是曲蹄。

“你們是艇戶?被巨鯨幫掃蕩,想報仇?”朱貴利當即明白,搖搖頭,“這檻過不去還幹什麼買賣?”

“我們是良民!”哥哥紅著眼眶喊著,“咱們家受丐幫招安,上岸當良戶,說好讓我們墾荒開田!”

艇戶在外海是股大勢力,有些成群結幫,有幾百艘船,雖然多為小船,但擾亂治安打劫漁民也是隱患。這幾年丐幫想招安艇戶,允諾助他們墾荒,會武功就安排進門派當弟子,然而曲蹄上岸不容易,他們受到歧視、冷落、排擠,墾荒也是艱苦活兒,沒些年功夫養不出幾畝良田。

故事不複雜,也不動聽,他們一家上岸墾荒,受盡欺淩,想著挨過幾代人就能落地生根,不用海上逐波,雖然日子艱難,總算能過。一年多前,他們一家乘船拜訪還住在海上的親戚,卻被巨鯨幫船隻襲擊。

“他們把我們當成海盜,殺了領功!把我兩個還沒學站的表弟扔進海裏,剮了六個還不會殺魚的苗!我家連親帶眷四代人十二艘船七十四口,全死了!我護著妹妹跳海逃生,還中了一箭!”哥哥大哭著拉起袖子,手臂前後一個銅錢大小的疤痕。

幹這行最忌諱聽故事,故事聽得多,會短命。

“十兩太少。”朱貴利道。或許是這行幹太久的原因,他沒感受到義憤填膺,平靜得連自己都意外。

哥哥將妹妹推上前:“我妹可以陪你睡,幾次都行。”

回程途中,朱貴利問小莊:“你聽了他的故事?”

“總有幾個客人愛說故事。沒點深仇大恨,殺人鬧著玩嗎?這些故事聽聽就好,每個都隻說自己慘,你咋不問,他們一窮二白,這十兩銀哪來?”小莊搖著槳,小船在波浪上搖晃,“其實我曾祖父也是艇戶,靠岸本來就難。”

朱貴利“哦”了聲,這才發現小莊不高,皮膚確實有些黑。

“同情這兄妹,才收這買賣?”

“我睡了他妹才答應的。我就報個活,沒人接我也不吃虧。”小莊嘲笑著,“你試試,那娘們可賣力了,之後就說事不成不收錢,白嫖一回。”

他語氣中沒半點愧疚,也沒絲毫同情,跟自己一樣。

“這活我接了。”朱貴利道,“但我不進霞縣。我要一艘船,他們得想辦法。”

“你真要接?才十兩銀!”小莊一臉驚詫,被踩著尾巴似的瞪大眼睛。

“接了。”朱貴利躺下,仰望著藍天。

朱貴利花了很多工夫,包括確認蘇承佑長相,打聽他們出海巡邏的時間。這本來不難,但才十兩銀的買賣找夜榜的針幫忙,花銷不起。

那個夜晚沒有月亮,巨鯨幫一艘能載百餘人的蒙衝亮著燈火在海浪中前進,哥哥劃著小舟在水麵浮沉,緩緩向著戰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