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桃之夭夭(1 / 3)

昆侖八十三年春

四月初三,佛誕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棧早已住滿,尋不著客棧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後七天,佛都燈火輝煌,皎如白日,喧闐達旦,攤販店家日夜無休,客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常。

何大鬆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圍的郊區,父親耕著幾畝荒田,母親在家替人縫補僧衣,掙點零錢。何大鬆七歲開始就幫著父親幹農活,也為著此故,枯瘦的身體卻練得結實。他底下還有兩個弟弟跟一個妹妹,七歲那年一場大雪,剛出生的小弟沒熬過去,就這樣走了,那之後母親就沒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張嘴都要吃飯,已經夠難過,若有點敷餘,到了繳交田賦,還有每年一次的讚油費時——那是少林的丁稅,意指少林為每位百姓點祈福燈,保佑少林子民平安——通常還得欠些。何大鬆總想少吃點,讓弟弟能吃得飽些,母親卻說他要幹活,吃飽才有力氣。

佛都的物價高,日子過得清苦,日出日落,幹的都是一樣的活。每年隻有佛誕那段時間父母會帶他進城禮佛,那裏有許多好看的玩意,莊嚴的佛像,宏偉的莊園,賣藝的當街說唱,茶館飯樓傳出陣陣菜香。

但那都不是屬於他的東西。

他最想要的,不過是一串糖葫蘆,那是他唯一有可能額外得到的禮物。

八歲那年,他終於鼓起勇氣,問了糖葫蘆的價錢。

一串要五文錢。

他想著明年再來佛都,他要攢齊這五文錢。

但他實在連一文錢都攢不出來,每天的日子,挑水,劈柴,拾檢枯枝,驅蟲,打穀,照顧弟妹,還得抽出一點時間學幾個字。就算有了空閑,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掙錢。到了九歲那年,他還是兩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著賣糖葫蘆的攤販暗自垂涎。

十歲那年,他幫佛都裏的大戶挑柴,每挑一擔有十文賞錢,每一文錢都要交給父母。某日,大戶生了兒子,何大鬆照例送了柴過來,看門的護院問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個,三個大的兩個小的。”何大鬆把自己也算成大的了。

護院點點頭,拿了五塊點心出來,說道:“員外剛添丁,上門的都有賞賜,這五塊喜餅你拿著。”

何大鬆道:“給我四塊就好,另一塊折錢好不好?”

護院納悶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鬆道:“五文錢就好。”

護院哈哈大笑:“你這不識貨的,這餅起碼得要二十文,你卻隻要五文。好,我幫你去問問。”

護院進了門,過了會,拿了四盒餅跟五文錢給何大鬆,道:“員外說賞你五文錢。”

回到家,何大鬆推說自己那塊在路上吃了,家人也不疑有他。那晚,何家的晚餐就是那四塊餅,何大鬆則是餓了一夜。

他把那五文錢縫在衣服裏頭,等著來年佛誕。

來年,佛誕日時,他趁著父母上香禮佛,帶著弟妹跑到糖葫蘆攤子上。

他看見弟妹望著糖葫蘆淌口水的模樣,又不忘囑咐兩句:“記得別跟爹娘說,要不哥哥會挨打的。”

弟妹忙不迭點頭。

“一串糖葫蘆。”何大鬆把錢遞給小販。小販皺起眉頭道:“不夠啊。”

何大鬆吃了一驚,問道:“怎麼不夠?不是一串五文錢嗎?”

“那是去年的事了,現在一串要六文。”那小販道,“還差著一文。”

何大鬆訥訥道:“我隻有五文錢。”

他看了看糖葫蘆,一串有三顆,問道:“賣我兩顆就好,行不?我弟弟妹妹想要吃呢。”

小販搖搖頭道:“那不成,這都串好的,剩下一顆賣誰?”

何大鬆再三哀求,那小販才道:“好吧,就給兩顆。”說著把其中一顆給拿了下來,叉到另一根竹簽上,剩下的遞給了何大鬆。

何大鬆對著弟妹道:“一人一顆,不許搶。”

弟弟問道:“哥哥不吃嗎?”

何大鬆搖搖頭,看著糖葫蘆,又忍不住說道:“哥哥舔兩口就好。”

他把糖葫蘆放進嘴裏,隻覺得清涼溫潤,甘美無比,簡直是世間最極致的美味,不由得眯起雙眼,滿臉生笑。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忙遞還給小弟,說道:“行了,你們吃吧。”

看著弟弟妹妹開心分食的模樣,他自己也覺得開心了。起碼舔過了,何大鬆心想,明年再來吧。

他一手拉著弟弟,一手牽著妹妹,在附近閑逛,繞了幾圈,心想時候差不多了,該回法會場找爹娘,於是說道:“咱們走吧。”

他剛回頭,不意撞上一名女孩,那女孩“呀”的一聲,手上掉落一串物事。

女孩身旁站著一名少年,喝罵道:“操娘的,不長眼嗎?”

何大鬆再看那女孩,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一張俏紅的臉,圓圓的,甚是秀麗。他不禁看傻了。

女孩忙道:“沒關係,沒關係。”她蹲下身拾起剛才掉落的東西,是一串糖葫蘆。

那是四顆一串的糖葫蘆,不就是補上自己剛才少買那顆的那一串?

那少年道:“都髒了,丟了吧。”

何大鬆忙道:“別糟蹋了,給我吧。”

那少年喝罵道:“滾開!”

女孩道:“朗哥,你別凶他。”她猶豫了會,拿絲巾擦掉糖葫蘆上的灰塵,遞給何大鬆道,“給你。”

何大鬆接過糖葫蘆,足足一串四顆的糖葫蘆。他開心得簡直要飛上了天,忙對著少女道:“謝謝!謝謝!”

那少女羞紅了臉,快步離去。他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似是癡了。

那一年之後,他又多了點念想——每年佛誕,他總會找尋那名少女的身影,而每年,他也總能見到那少女一麵。那少女是虔誠的信徒,每年佛誕都會到佛骨舍利前受僧人祈福,隻要守在那裏,他總能見上她一麵。

但與糖葫蘆不同的是,糖葫蘆是他奮力追求就能得到的微小幸福,那個少女卻像是員外家的高宅深院,那是不屬於他的世界。

隻要見上這一麵就足夠了,他心想。

過了兩年,有人看上他們家的耕地,想買來種茶,他們得了一筆小錢,思量著離開佛都另謀生路。可一家五口搬離故鄉,隻怕盤纏不夠,父母尋思著把小妹賣去做丫鬟。

何大鬆告知父母,自願入寺當和尚,減輕家裏的負擔。他拜了正僧了虛當弟子,沿了本名,法號本鬆。了虛是未入堂的監僧,住在佛都中的無名寺。

之後便是暮鼓晨鍾,早晚經課。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妹妹還是為了能留在佛都,每年見上那少女一麵。

又過了兩年,他聽師父說,了心和尚帶回了一個癡兒。偶而,了心外出公辦時,會把這孩子交給他師父照顧,他記得,這孩子叫明不詳,是個乖巧異常的孩兒。

明不詳漸漸長大,女孩自然也漸漸長大。他也從那個十歲孩童,慢慢長成一個少年。

女孩也成為了一個少女,出落得秀雅大方。

他依然在每年佛誕找尋少女的身影,每年他都沒有失望。

沒有交談,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偷看她一眼。

十八歲時,了心大師入了堂,明不詳也離開了佛都。

十九歲時,他見到少女挽起發髻,知道她已嫁為人婦。

那一年佛誕後,他大病一場,險險喪命。病愈後,隻是不停誦經。

二十歲時,了虛在無名寺病逝,終身未曾入堂。

二十六歲時,他通過試藝,取得俠名狀,覺見分派他前往河北當監僧,他卻堅持留在佛都,繼承師父了虛的工作。每年佛誕,他作為香僧,守在佛骨舍利前,為信徒焚香祝禱。信徒者眾,像他這樣的香僧有二十餘名,他左右張望,總能在自己麵前的隊伍中見到那名少女的身影。

此時的她已是一名少婦,循著長長的隊伍來到他麵前,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阿彌陀佛。”他誦著佛號,右手在少婦頭上畫了個圓,幾乎便要摸到她一頭烏黑的秀發。但他沒有唐突,為她祈福,虔誠之心前所未有。

每到佛誕,客棧必定客滿,不少人闔家前來朝聖,為方便香客,無名寺會讓出僧居與香客居住,而僧人便住入客棧。本鬆的舊居讓給了一家六口的香客,自己住入了佛都裏的普光客棧。那是一間普通規模的客棧,後院裏栽著一排桃樹,到了晚上,他從二樓的客房往下望,恰好見著那排桃樹。

他意外地看見了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桃樹下,在淡淡的月色中靜靜看著桃樹。月影與桃花相映,將她映得格外動人。

他心生驚奇,也覺感動,比起往年,他又多見了她一麵。

他就這樣靜靜坐在窗台前,熄了燭火,看著她的身影,直至她的丈夫喚她進去。

他沒見過她的丈夫,他起了好奇心,但終究忍著不去偷窺。

這樣就夠了,知道得多,煩惱就多。他拿起經文,靜靜默誦,卻止不住雜念紛飛。

二十七歲那年,與往年一樣,他又巧合地為她祈福,巧合地住進同一間客棧,在同樣的月色下看著她的身影。

二十八歲那年,亦複如是。

若此年年月月,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但,若知你不安好,又複如何?

這年這日,本鬆二十九歲,四月初四,佛誕前四日。

“明師弟?”本鬆看著眼前這名少年,訝異道,“你也來佛都了?”

明不詳道:“覺明首座讓我來幫忙。”

這是明不詳第一次被派來參與佛誕盛會。了心在時,佛誕期間都有公務,便將明不詳安置在寺內;了心不在後,明不詳身份低微,隻負責寺內灑掃,貴客輪不到他接待,佛都也不需要他去幹活。直到今年,覺明要他見世麵,特意派他來幫忙。

本鬆笑道:“你肯定不記得我了。”

明不詳道:“你是本鬆師兄,了虛師伯的弟子。”

本鬆訝異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時才……四歲吧?了心師叔每次出遠門,都讓我照顧你。”

明不詳道:“辛苦師兄了。”

本鬆道:“一點也不辛苦,你特別乖,不哭不鬧。哎,沒想到你竟然記得我。你被派來幹嘛?”

明不詳道:“我是接待居士,為香客指路。”

本鬆點點頭道:“原來如此,辛苦你啦。你晚上睡哪?回寺裏睡?”

明不詳道:“暫住普光客棧。”

本鬆喜道:“那跟我是同一間客棧,有時間咱們好好聊聊。”

“媽的,在這閑嗑牙呢,沒看到大夥都在幹活?”一名身形細瘦的中年僧人領著幾名青年僧人走近,本鬆認得那是本月的師父了無。他們負責保護佛骨舍利,除他們之外,坐鎮在這的還有正在後堂的正命堂住持,外號“錦毛獅”的覺寂。

了無罵道:“大夥都幹活,就你們閑著?正僧了不起,活都給俗僧幹,正僧顧著吃飯睡覺就好?”

本鬆忙道:“了無師叔息怒,是弟子拉著明師弟聊天,弟子這就去忙。”

他拉著明不詳要走,了無卻喝道:“明不詳,你過來!”

明不詳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了無。本鬆忙要打圓場,卻被了無喝止:“沒叫你!”

本鬆被搶白,礙於身份,不敢多說。了無上上下下打量明不詳,道:“果然長得挺俊的,真是妖孽!”

明不詳隻是沉默不語,了無又問道:“怎麼不說話?”

明不詳說道:“弟子是妖孽,一開口隻怕便是妖言惑眾。”

了無冷笑道:“別仗恃著覺見覺明兩位住持疼你,就可以上天了!兩個住持比不上一個首座!我盯著你呢,千萬別犯錯,否則走著瞧!”說完便領著一眾弟子離去。

本鬆道:“明師弟,別往心裏去。他徒弟瘋了,就想找你出氣而已。”

明不詳淡淡道:“沒關係的。”

四院共議,俗僧易名之事漸漸傳了開來。七正五俗的四院八堂,正僧占據了多數,聽說連反對改名的覺見覺明兩位住持也動搖了,佛誕過後將再開四院共議,屆時俗僧改名幾成定局。此刻的少林寺正值波濤洶湧之際,俗僧以為多年來少林事務多仰仗俗僧,卻被當作次等僧眾,大為不滿,而正僧則認為俗僧毀壞清譽,連累正僧,如今終於正義伸張。

此時兩派勢成水火,每每見麵必是相互冷嘲熱諷,衝突不斷,雖無鬥毆傷害人命,但矛盾激化,差的隻是一個契機。

當晚,明不詳住進了普光客棧,這是他第一次住客棧。普光雖不是上等客棧,但比起他在少林寺的寢居舒適許多。明不詳點了蠟燭,摸了下棉被,推開窗戶,月光下的桃樹枝葉扶蘇。

他出了房間,信步走到後院,抬起頭,望見住在隔壁的本鬆房間窗戶未掩,窗後的人影正看向這邊,卻沒對他打招呼,似乎想著什麼心事似的。

明不詳想了想,遙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 ※ ※

此時的少林寺,多數弟子都去了佛都協辦佛誕節,了淨趁著夜,從文殊院走至普賢院正業堂。他翻過院牆,避開更僧,到了明不詳屋外。

了淨知道明不詳一個人住,並無室友。他見門未鎖上,正要推門,想了想,又繞到後窗去,確認了房內無人,這才推窗進入。

他之所以繞到窗外,是擔心明不詳在門上做了手腳,有人闖入便會察覺。隻是他隨後檢查門板窗戶,沒見著設了機關的模樣。

明不詳的房間一塵不染,跟自己的房間真是天差地遠。“真是個樣版娃兒。”了淨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翻找,屋內除了經書,一無其他。衣櫃裏隻有兩件破單衣和兩套內衣褲。他看了看床下,連床底都幹淨得沒一抹灰塵。他拉出書桌抽屜,裏頭隻擺著針線、小剪刀、一支小筆以及硯台墨塊等雜物。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仔細想想,十五歲的少年這等心計,他圖個什麼?寺中地位,抑或是其他好處?

他正要推回抽屜,突然心念一動。

“他抽屜裏有筆墨硯台,為何無紙張?”

藏經閣借來的經書不允僧人注記,他又環顧周圍,確認了屋內無紙張後,想了想,將抽屜整個抽出,舉起燭火看裏頭夾層,赫然見到一本手劄。他急忙取了出來,恐燈油汙了手劄,將燭火放在床沿,就著光看起來。

那是明不詳的筆記,意料之外的,明不詳的筆跡疏狂隨性,時常缺點少畫。了淨心想:“這家夥也不是毫無缺點的嘛。”

他細細翻閱,越看越是心驚,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這裏頭記載著明不詳如何暗地策劃,觀察引誘卜龜的一舉一動,又寫著傅穎聰如何前來示好,被他識破,隨後如何使計,讓傅穎聰吃下自己帶來的迷藥,把他送到與本月約定好的地方,本月如何逞欲,怎樣欺壓傅穎聰,自己又如何在傅穎聰崩潰恍惚之際挑撥,誘其自殺。以及雪山之上,逼迫姚允大兩人互鬥,觀察兩人變化,最後則是他如何以拈花指扮鬼逼瘋本月的過程。

了淨隻看得頭皮發麻,若不是親眼所見,真難相信天下間竟有如此駭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