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桃之夭夭(2 / 3)

天魔波旬,這是他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這世上真有如此怪物,那必是天魔波旬降世滅佛!

但無論怎樣難以置信,隻要有了這本筆記,就能揭穿明不詳的歹毒心思。了淨將筆記收入懷中,將抽屜歸回原處。

此行大有斬獲,了淨本該大為滿意,但不知怎地,他總覺得有些不踏實。他又走到隔壁房間——那是了心的房間。

了心的房間一如明不詳的房間一般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即便了心不在,明不詳也沒絲毫怠惰。他在屋裏細細翻找,在床下找到用繩子捆起的厚厚一疊日記。他解開繩索,日記裏除了心的修行記事外便是關於於明不詳的記錄,關愛之情溢於紙外。了淨想,這樣一篇篇看過去,看完天都亮了。他從最後一本往前翻,卻見後幾日裏頭寫著:“近日神思困倦,雜念紛飛,邪魔外擾,難以自已。是修行功夫不到家,致陷欲念難拔,當持戒誦經,精進功夫。”

了淨想:“怎地了心也變得如此?”又往前翻,多是陷入心魔,自我告誡警惕之言。直翻到明不詳呈送壽桃那日,上麵寫著:“詳兒為師祝壽,獻壽桃一枚,吾心寬慰。匆匆十餘載過,幸喜詳兒聰明,深具佛慧,前途無量。今日為詳兒壞三十年清戒,雖無悔意,於心愧疚。修行本是難事,一念方起,便無止息。”

他又往前翻了幾頁,又多是雜事。他性格疏懶,今天這舉動已是過往從未有過的勤勞,既已查到證據,便不多加駐留。

此時,忽聽得前門打開的聲音,了淨心中一突,忙吹滅燭火,凝神細聽,聞得輕微腳步聲,猜想是明不詳回來了。他忙將日記迅速捆起,又不停思索自己剛才在明不詳房間是否留下什麼破綻。

他聽到明不詳開窗的聲音,若此刻跳窗逃走,必會被隔壁的明不詳發現。了淨將了心的日記推回床下原處,把周圍掉落的灰塵輕輕掃起,務求一塵不染。掃不幹淨的,了淨運起內力,吸了口長氣,將灰塵吹散,同時注意著外頭動靜。

他又聽到明不詳的腳步聲,正向這處靠近。此時萬籟俱寂,一點聲響也會引起注意,他放輕動作,翻身滾入床下。

“呀”的一聲,房門被推開。他從床下望去,一點微弱燈火下,隻看得見一雙腳,正是明不詳掌著燭火進來。

“他發現筆記失竊了嗎?”了淨屏住呼吸,心想,“如果此時被他發現,動起手來,我是闖入房裏的卜龜,一爪子擰下他的頭,還是呂長風,被他用拈花指戳幾十個窟窿?”

雖說自己比明不詳大上十餘歲,又是了字輩第一等人物,但明不詳實是妖孽,沒有十足把握,還是莫要冒險。

此時室內昏暗,唯有明不詳手上的燭火照亮,敵明我暗,如果打一個措手不及也不是沒有逃走的機會,甚至一擊得手,殺了這妖孽也是可能。

隻是現在手上已有證據,又何必與他硬碰?

他這裏心念紛飛,正拿不定主意,明不詳緩緩轉過身去,走出屋外,關上房門。不一會,就聽到前門開合的聲音,明不詳似乎遠去了。

了淨舒了口長氣,從床下翻出,摸了摸懷中筆記,從窗戶遁去。

當天晚上,了淨躺在床上思考該如何處置這本筆記。照理來說,是該交給正業堂住持覺見,抑或讓明不詳入堂的正見堂住持覺明。但兩位師伯都偏愛明不詳,這本筆記未必能給他定罪,隻怕又生波瀾。

隻好交給師父了,了淨心想。

雖說終能鏟除禍根,但了淨心中仍覺一絲不安。他是敏銳的人,知曉所謂的不安其實是內心察覺有不妥錯漏的直覺,隻是自己還沒發現毛病在何處。

就為了這點不安,第二天一早,了淨沒有直接去找覺如住持。他知道明不詳留在佛都,直等到了晚膳後,這才去見覺如。

“我又沒生日,怎地又來了?”覺如問道,“你要是太清閑,佛都現在可熱鬧著。”

“我就是想念師父,想跟您親近親近。”了淨道,“我們師徒聚少離多,難得見麵,徒兒也想盡點孝心嘛。”

“唉,少林寺啥都好,就是文殊觀音兩院隔得太遠,不走上個一年半載走不到呢。”覺如調侃道,又問,“要吃點什麼?”

“上回的桂花栗子糕還有不?”了淨問。

“早發黴了。”覺如說道,“有人送了枇杷過來,吃不?”

“行,師父這什麼都好,我有什麼吃什麼。”了淨道。

覺如從櫃子中取出一袋枇杷,說道:“你這麼敬愛師父,不如回來跟了我吧。天天都有好果子吃,順便多學點功夫,保你突飛猛進。”

了淨沉思半晌:“學功夫啊……”

覺如問道:“怎地,看上哪本上堂武學了?”

了淨問道:“要是有人十五歲練成了拈花指法,那是什麼境界?”

覺如哈哈大笑道:“你在開玩笑?十五歲?資質差點的,五十歲都練不到!”

了淨道:“說說而已,若有這樣的天才,那該多厲害?”

覺如道:“這是覺明住持的絕技,他在二十八歲那年入門拈花指法。寺內記載,最快練成拈花指的也是二十三歲。十五歲……那肯定是達摩轉世了。”

了淨道:“是波旬轉世也說不定。”

覺如道:“波旬是否轉世不知道,寺裏頭波旬弟子倒是多得很。”

了淨知道師父說的是俗僧。這點上他並不苟同師父的想法,在他看來,要修行自己修行去,大夥都是為少林出力辦事,正俗之爭實在沒必要。

覺如問道:“怎麼問起這個?”

了淨道:“沒,問問而已。不知道有沒有武學專破這拈花指?”

覺如道:“要說專破是沒有,但從招式與特性上去破,袈裟伏魔功以柔為本,以剛為用,可以阻擋拈花指的無形指氣,當是上選。你想學嗎?我倒是可以開個手喻給你。”

了淨忙擺手道:“不了不了,懶。”

“你要是不懶啊,說不準不用四十就當上住持了。你也給我長長臉,讓為師風光一下。”

了淨笑道:“師父,你是正僧,這般被虛名所累,不妥,不妥!”

“教訓起我來了?”覺如板起臉來罵道,“轉過身去,讓為師踹你屁股兩下!”

了淨佯驚:“師父不可!你幾時染上這隨便動人屁股的惡習?”

覺如哈哈大笑,又道:“就算十五歲上真練成了拈花指,內力不足,功力也是有限。想要把少林七十二絕技使得精深,非得要有精深內功作基底不可。易筋經隻有曆任四院八堂住持能修練,正本副本都放在大雄寶殿,由方丈親自收藏,至於洗髓經,你知道的,怒王起義時,寺內遭逢戰火,洗髓經的副本就此遺失,正本雖在,多年來被蟲蛀蟻咬,上麵文字缺漏甚多,若要強練肯定走火入魔,放在神通藏密儲,僅供瞻仰罷了。”

了淨疑問道:“都說是兩大神功,怎麼這幾十年來學會易筋經的人不在少數,學會洗髓經的人連記載中也沒幾個?”

“真沒幾個。據說這兩本內功練到深處,那是不分軒輊。但易筋經入門易,精修難,練個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到了覺空首座那樣也不算到頭。”

覺空首座不僅為俗僧之首,論武功也是少林第一,甚至在崆峒齊子概齊三爺聲名鵲起之前,是多數江湖人認定的天下第一。可這年頭,天下第一早不濟事,既無人爭搶,也無人在意,隻當是恭維之詞。

“洗髓經就不同了,易精卻難學。一旦入門,初期便是突飛猛進。可也有不少人花費三五十年光陰,連入門也進不去,白白蹉跎時光,比初階易筋經還不如,是你的話,要練易筋經還是洗髓經?”

了淨疑問道:“寺中數百年來多少高僧大德,當中不乏聰明智慧之人,難道

就沒練成的?”

“據說,那是洗髓經少了前頭入門心法。也有人說,是洗髓經從未完本。更有人說,現在寺中所存的洗髓經是假的,真本早在兩百多年前,前朝皇帝滅佛之時便已湮滅。”覺如道,“不過聽說一百多年前有人練成過,把這謠言給破了,可見這洗髓經真能練成。”

“誰?”了淨問。

“不知道。”覺如回答。

了淨又好奇起來:“怎地又不知道了?”

“寺中有記載這人,就是沒說到他名字,奇怪吧?”覺如道,“總之不用想一步登天,什麼武功練到高深處都差不多,不隻威力差不多,再進一步的難度也差不多。說易筋經易學難精,十年不到便有大成的人也不少;說洗髓經難學易精,到了你師父我這種程度,要再往上一步還是看天份機緣,要不然大家都去練洗髓經,練易筋經做什麼?”

了淨兜了半天圈子,始終沒說到正題,就是想著哪裏不對勁,到了此時,不得不說,於是問道:“師父,你覺得明不詳這人……怎樣?”

“怎麼又提起他來?”覺如上上下下打量了淨,說道,“還問師父覺得他怎樣?該不會……你想幹嘛?要為師允你婚事,你也先還俗找個正經姑娘吧。”

了淨哭笑不得,說道:“師父,我是認真問的。”

覺如道:“我也是認真的,沒成想,你竟也被俗僧帶壞了,搞這陰不陰陽不陽的玩意,當真讓師父痛心,痛心。”

“還不是跟師父學的。”了淨攤手道,“你剛才叫我轉身,想動我屁股呢。”

師徒兩人哈哈大笑。

覺如道:“認真說起來,明不詳倒是個人才,別說覺明覺見兩位住持,現在連覺觀首座也對他讚譽有加。外表俊美,像個玉人兒似的,謙虛聰慧,勤奮努力,過目不忘,到現在還念著師父了心的舊情,住在正業堂舊居。奇怪,我怎麼就收不到這麼好的徒弟?”

覺如說到“過目不忘”時,了淨心中突了一下。明不詳房中並無紙張,那是因為他過目不忘,無須筆記,既然如此,為何準備筆硯,就專為記錄他自己的罪行?難道他自己會忘記?既然不會忘記,又何必記載?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覺如拿出昨晚得來的筆記,此時白晝明亮,上麵字跡清楚,了淨詳細辨認,覺得字跡眼熟,仔細一看,這可不正是自己的字跡嗎?明不詳模仿了自己的字跡寫了這本書,要是自己傻傻送上去,那就坐實自己陷害忠良的罪名,而且是最笨的那種陷害。

覺如見他轉過身去,問道:“你在幹嘛?真把屁股對著師父?”

了淨忙打趣道:“就想試試師父是不是品德如一。”同時忙將筆記收起。

覺如起腳作勢欲踢,罵道:“胡說八道,古古怪怪!”又道,“你也該跟他學學,別仗恃聰明,隻是懶惰!”

了淨苦笑道:“是,師父,弟子馬上改!”

覺如問道:“怎麼改?”

了淨苦著臉道:“您現在寫封手喻,弟子立馬去學袈裟伏魔功。”

覺如哈哈大笑。

※ ※ ※

四月初五,佛誕前三日,本鬆在佛骨舍利前的法會上又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不知是緣分還是怎地,她一如既往排在本鬆隊伍裏,本鬆甚覺寬慰。

等待了一年,就為了這幾天的相會,隻這幾天的見麵,便足慰一年的相思。

眼看隻差了十幾個人次,了無走了過來,在本鬆耳邊低聲說道:“茶葉沒了,覺寂住持要喝茶,你去禪風茶樓買點。”

本鬆忙道:“可我正在為香客祝禱祈福呢。”

了無在他耳邊罵道:“去你的,會有人替你工作。快去,別囉唆!”

本鬆原想推拒,見了無凶惡模樣,無奈對著香客行了一個禮,說道:“貧僧有事待辦,去去就回。”說罷快步離去。

明不詳正在法會場為居士解答疑難,指引道路,見本鬆離開,轉過頭去,看見原本本鬆的位置已換成其他僧人為香客祈福。

本鬆心中焦急,但此時佛都人潮洶湧,他是僧人,任意奔跑有失大雅,且引人注意,隻能快步前行。來到禪風茶樓,但見高朋滿座,人頭攢動,他忙上前排隊,足等了半個時辰才輪到他買茶。他帶了茶葉,雖知定然不及,依然快步趕回法會,先將茶葉交給了無,再回到自己的位置為香客祈福。

“今年終究錯過了。”他暗歎一口氣,心想,“也罷,今晚她應該還住在普光客棧吧?”他收斂心神,專心為後來的香客祈福。

一個時辰後,他在隊伍中再次見到那熟悉身影。她仍在隊伍當中,依序前進。

“怎會?”本鬆訝異,“難道她跟自己一樣,有事先行離開,隻得重排隊伍?”本鬆想著,掩蓋不住內心欣喜,不由得露出微笑,目光正好與明不詳對上。

明不詳回以禮貌的笑,如桃花綻放,溫暖煦人。

※ ※ ※

明不詳已經知道自己懷疑他了,了淨心想。

昨晚他回到房中,說不定發現了自己,隻是猶豫要不要動手罷了。

這妖孽在正見堂幫覺見住持審閱公文,見過自己筆跡,想不到竟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簡直無所不能了。

到了這地步,也無須遮掩了。此人年方十五就已如此險惡,若是留在少林寺,當真禍患無窮。

隻是要如何鏟除這妖孽,卻是困難。

了淨看著手上的袈裟伏魔功秘籍。

這得練多少日子……

若是現在動手,他隻有十五歲,自己比他大了足足一輪,照理說功力肯定比他精深。

不過,這妖孽不合常理。

他想起他的七師兄。

七師兄天分佳,一直是師兄弟中功夫最好的,據說師父本想把他當作閉門弟子。當然,師父對每個徒弟都這樣說過。

他入門前三年,功夫與七師兄差距甚大,過了三年,差距便開始縮小,再過三年便不分上下。此後,七師兄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自己真應該認真些學武,了淨懊悔。

自己與明不詳的天分差距之大隻怕還在七師兄跟自己的差距之上,再過幾年,隻怕沒人製得了他。

在寺內動手不易,一旦武鬥,必有人前來製止,就算得手了,隻怕也難逃一死。他盡量不想走到那個境地,最好的結果當然是既能殺了明不詳,還能保住注記僧的位置,一切雲淡風輕。

當然,這有點難。

最好的時機還是落在佛誕日,明不詳不在寺中,佛都兵荒馬亂的日子。

最好是在佛誕結束前。

他翻開袈裟伏魔功秘籍。

三招,先練三招。就用這三招去對付明不詳,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是否能降妖伏魔,端看天意。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歎道:“以前以為你頂管用的,現在才知道你有多不濟事。”

※ ※ ※

她終於再次來到本鬆麵前,低頭行禮,讓本鬆為她祈福。

本鬆念了句“阿彌陀佛”,為她祝禱,一如既往,異常虔誠。

明不詳走了過來,少婦抬起頭,見到明不詳,愣了一下。

明不詳微微一笑,雙手合十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