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真經假經(3 / 3)

覺如埋怨道:“同是了字輩,了證都當了正思堂住持,你就顧著吃。”

師徒倆又閑扯了幾句,直到困倦了,了淨方才回房。

那是去年六月的事了。

此後幾個月並無他事。入冬後一場暴風雪,明不詳失蹤了幾天,急得覺見把正業堂的弟子都派出去找。後來聽說明不詳排解了山下鐵鋪老板姚允大跟仇敵的宿怨,覺明住持大為讚賞,把他引為入堂居士。未滿十六就當了入堂居士,覺明親自派人傳授他武功,聽說他進展一日千裏。

一個十幾歲少年誘導了兩個成年人,讓他們化幹戈為玉帛?了淨心想:“這明師侄真是聰明。”

但他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拈花指法》上掉落的那一頁始終在他心底縈繞不去。

無論從各方麵看,明不詳都無可挑剔,聰明勤奮善良謙和。但從了心開始,卜龜、呂長風、正見堂弟子、傅穎聰……與他扯上關係的人總是意外連連。

過完年後,了淨又聽說了另一個消息。

本月在佛都發瘋了,挖了自己的眼睛。

“這次輪到本月了嗎?”了淨心想。他與師父覺如談起這事,眾人都說本月是受不了良心譴責,所以才會發瘋,了淨卻說:“斑狗如果有良心,就不是斑狗了。”

三月積雪稍融,了淨披了件外袍就到佛都去了。

他到了本月在佛都的居所,那是一間小屋,屋外有兩名僧人把守。了淨跟僧人打了招呼,說自己想見本月。

“你要見斑狗?”一名僧人問道,“做什麼?”

了淨道:“我跟他有幾麵之緣,算是關心一下。”

了淨隻二十七歲,卻是了字輩僧人。少林寺門徒眾多,按字排輩,差距極大,輩份大年紀小很常見。顧守僧人隻是本字輩,也不多攔阻,隻道:“小心他暴起傷人。”

了淨點點頭,推開門,立刻聽到本月的驚慌怒吼,聲如野獸。

本月雙眼一團凹陷,據說是自己挖掉的,他聽到推門聲,狂吼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了淨皺起眉頭,走上前去。

本月聽到腳步聲,更不打話,一招千手觀音掌劈將過來。此時他陷入瘋狂,力大無窮,這一掌劈得風聲呼嘯。了淨側身閃過,一伸腳將他絆倒,本月隨即彈起身來,也不顧左右,狂掃亂劈。

了淨心想,若由他這樣打下去,勢必傷到筋骨,於是雙手齊出,使出左右穿花手。

這左右穿花手講究以虛卸實,以四字要訣“分、轉、卸、擊”為主。“分”是指分力,敵手一拳過來,擊其中流,狙其肘臂處,使其力量分散。“轉”是轉動手臂,如同畫圓般改變對手攻擊的方向。經過這兩道關卡,對手攻擊的力量便已大大降低,之後便是“卸”,利用身形與手臂卸掉對方的力量,最後反擊。其武學原理與武當雲手有相似之處,都是利用畫圓化消對方的力量。

此時了淨無意傷人,隻是雙手分劃,撥來擋去,本月一道道掌影都給他撥得無影無蹤,不一會兒便累癱在地。

“這麼久沒動手,武功反倒進步了。”了淨心想,“師父老罵我不用功,還是行的嘛。”轉念又想,師父大概會說自己:“打敗一個本字輩的僧人也好意思拿出來說!”心想也是,本月隻是勞役弟子,打贏他也沒啥了不起,但自己不但贏得輕鬆,而且是把他耗到力竭,這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又想:“說到這,師父大概又要說我驕傲。唉,真是怎麼做師父都不會滿意。”

他亂想了一陣,又看向本月,低頭問道:“你見到什麼了?”

本月氣喘籲籲,聽到了淨靠近的聲音,嚇得縮到屋角,啜泣道:“我沒瞧見……我都沒瞧見,你不要過來……”

想想斑狗以前的惡形惡狀,變成如今這模樣,該說是不忍中有一絲痛快,抑或是痛快中有一絲不忍?了淨低頭道:“我不害你,我隻問你,你見到什麼了?”

無論了淨怎麼詢問,本月隻是胡言亂語,驚慌失措,抱頭痛哭。了淨問不出所以然來,苦惱了一會,心想不如來個以毒攻毒,試探試探。

“我是明不詳。斑狗,你敢欺負我,我來報複了!”了淨變換嗓音,故意提起明不詳的名字。

本月隻是抽搐了一下,吼道:“你這賤種,總有一天我要弄死你,弄死你!你過來,我弄死你!”

他對明不詳充滿恨意,這是確定的,但聽到明不詳的名字卻沒有格外驚慌,難道真是自己多心?

了淨又壓低聲音,鬼裏鬼氣道:“我是傅穎聰,你還我命來!”

聽到傅穎聰的名字,本月頓時嚇得跳起來,大喊道:“傅穎聰,你莫靠近!你死了就死了!別!不要!不要碰我!”說著縮到牆角,雙手環抱肩膀,抱得甚是用力,指尖幾乎都要掐進肉裏去。

隻聽他哭喊道:“我都聽你的,挖了眼珠賠你了,你還要幹嘛,還要幹嘛?”

了淨心中不忍,心想:“看來傅穎聰果然是被本月逼死的,他良心不安,日夜惡夢,這才瘋癲。這人作惡多端,死有餘辜。”

他站起身來,正要離去,忽又看到本月雙手抱肩縮在牆角的模樣。初看時隻覺他是驚慌失措,所以抱著肩膀躲入牆角,但細看時又有不同。一般人驚恐環抱,雙手該是落在肩膀稍下緣處,那是環抱最正常的姿勢,本月卻是雙手按在肩膀上側,且雙膝屈起,上身後傾,像是盡力想把上半身靠往牆角,而不是縮成一團。

他心念一動,走上前去,拉開本月雙手,扯開他衣服。隻見本月肩膀上印著五個淤痕,這是他自己按著自己肩膀,用力過度,以致淤血。再看另一頭肩膀,同樣位置也有相同指印。他手一碰到那淤痕,本月頓時跳了起來,大喊:“不要抓我肩膀,不要抓我肩膀!”

如果隻看這個位置,了淨心想:“倒像是交合時,下麵那人抓著上麵那人的肩膀。”他一個恍然,心領神會,鬼氣森森道:“我是傅穎聰,我來抓你肩膀了!”

本月跪地求饒,抱著肩膀不停磕頭,磕到流血,哀嚎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你去找明不詳報仇!我是要搞他,不是要搞你,誰知道你會出現在那?誰知道!”

又聽到明不詳的名字,了淨連忙追問,但本月夾纏不清,語無倫次,說來說去都是與傅穎聰相關。

了淨離開小屋,問門口兩名僧人本月要如何處置?

僧人回答:“已通知他的家人,若不來領,便要囚在少林寺中。”

了淨點點頭,離開本月住所。

本月設下陷阱,本想欺淩明不詳,不知怎地,最後卻是傅穎聰成了代罪羔羊。傅穎聰不堪欺淩,上吊自盡,覺見住持的看法沒錯。了無為保護徒弟,讓覺空首座出麵,把這徒弟保了下來。

這件事隻要問過了無就能確定。不過了無是俗僧,又是“錦毛獅”覺寂的手下,錦毛獅跟師父覺如關係向來不好,而師父最近又跟那把“窩裏刀”聯手上了個俗僧易名的提案,這一問,怕不被懷疑是要舊案重查?還得自己多打聽才好。

他到附近店家詢問,在一間藥鋪裏問到了本月發瘋前幾天曾到此處買過治療淤傷的藥膏。

“我問他哪裏受傷了,他也不說,隻是要買,還買最好的。”藥鋪老板說道。

“那時他看起來如何?”了淨問。

“有些魂不守舍。”藥鋪老板道,“以前沒見他這樣過。”

“以前?”了淨問,“老板認得本月?”

“他發瘋前在禪風茶樓打人,對方說要報無名寺,他隻得賠錢,帶著人來我這抓藥。那時他還嘟嚷著以後領了俠名狀,要到江西去嚐嚐真正的女人味道,我一瞧就知道是個俗僧。也虧他長那模樣,又有這惡形惡狀,要不,我這裏客人多,怎記得住他?”

“多久前?”了淨問,心下大疑。

“差不多三個多月前吧。”

那時本月尚未發瘋,傅穎聰已死,卻不見他有任何愧疚之色,怎地突然心魔擾亂?是越想越怕?他自己都不信本月有多少良心,直到見了他發狂,以為他疑心生暗鬼,現聽這藥鋪老板說來,瞧著又不像是這樣。

本月肩膀上的淤痕確實是他自己按的,但他是不想被鬼抓住肩膀。那是侵犯傅穎聰時,傅穎聰抓著他肩膀想推開他的位置。

他又問了附近的居民,本月發瘋時是否有奇怪的人經過,居民們都說沒有。隻有一個人說道,某天見有人影在本月屋外一閃而過,像是鬼魂一般。

如果是有人扮鬼嚇唬本月,把本月逼瘋呢?本月是個膽大的人,隻是扮鬼嚇不著他,對方是怎樣做到的?本月在發瘋前就買了藥要治療淤傷,肩膀上的淤血假如不是他自己按出來的,又是誰按的?

那個位置接近正麵,想要按上去必然會被發現。就算那人身法再快,屋內狹小,也沒他閃躲周旋的餘地,除非隔空出指。但,怎樣的武功能造成淤痕卻讓受傷的人沒有察覺?

拈花指法!能以無形指氣擊中對方而讓傷者渾然不覺!

了淨心中一突,轉身往少林寺走去。

有人用拈花指,趁著本月不注意,以隔空指力在他肩膀上按出淤痕。本月梳洗時見到自己身上的傷痕,以為是傅穎聰鬼魂來報仇,日夜不安,那人再扮鬼嚇他,逼他自挖雙眼。

所以發瘋後的本月死命地按住自己肩膀,他自己按出的淤血反倒掩蓋了拈花指造成的傷勢。

雖然細節不清楚,但這是最可能的情況。

假如真有這個人,會是明不詳嗎?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能把上堂武學的拈花指學到精深,甚而用來戲耍本月?

更可怕的,是這份心計……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

了淨猜疑不定,卻沒有任何證據。

※※※

覺觀首座來到文殊院,這把窩裏刀是來拜訪覺明住持的。同時,他邀請了正業堂的覺見住持。

四院共議上,隻有這兩位正僧反對俗僧易名,他想要說服這兩人,卻殊無把握。覺明熟讀經典,認為俗僧易名是分別心,但假若能說服覺見,依照覺明“片葉不沾”的性格,定會改弦易轍。隻是覺見素來務實,認為此時不宜為正俗之爭火上加油,想說服他並不容易。

覺觀正思忖著如何勸說覺明,一名少年莽頭莽腦撞了過來。覺觀是四院首座,武功自不在話下,退開一步,順手扶了那少年一把,口中道:“小心點。”

那少年差點撞著人,立穩身子,忙行禮道:“弟子明不詳,見過覺觀首座,還請首座恕罪。”

覺觀常聽覺見、覺明兩人提起這名弟子,知道是新晉的入堂居士,幫著覺明處理公文卷宗。他平素沒有留意,今日一見,果然是個俊秀少年,於是問道:“你便是明不詳?可有見著覺見住持?”

明不詳道:“覺見住持剛到。”說完打了大哈欠,察覺失禮,忙低頭道,“弟子失態。”

覺觀笑道:“昨晚沒睡飽?”

明不詳微微一笑,道:“昨日讀經,有個故事甚是可怕,嚇得弟子一夜輾轉難眠,深覺不安,這才衝撞了首座。”

覺觀被勾起好奇心,問道:“怎樣的故事這麼可怕?”

明不詳道:“昨日看《大般涅盤經》,看到第七卷,嚇壞了。”

這句話宛如醍醐灌頂,覺觀頓有所悟。

《大般涅盤經》是記載佛陀入滅前講的法教,其中第七章的內容是這樣:

“佛告迦葉:我般涅盤七百歲後,是魔波旬漸當壞亂我之正法,譬如獵師,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複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像優婆塞像優婆夷像,亦複化作須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羅漢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無漏身,壞我正法。”

意思是,佛陀稱他死後七百年,魔王將幻化成比丘的模樣,用錯誤的佛法破壞正確的佛法。

有人將這句話化成簡短的八個字:“末法之世,以佛滅佛”。

“我常聽兩位住持誇你,果然沒誇錯。”覺觀拍拍明不詳肩膀,笑道,“好孩子!”

明不詳問:“需要弟子引路嗎?”

覺觀笑道:“不用,本座知道路。”

覺觀快步踏入堂內,他已經知道怎麼說服覺見與覺明兩人了。

這些俗僧,正如經典所載的魔王弟子一般,披著僧寶的袈裟,幹著毀壞佛法的事。少林寺是佛門重地,也是指標,若有一日連方丈之位都給俗僧占了,毀壞的不隻是少林寺,更可能是佛門浩劫。正俗之分可以不顧,少林寺的興衰可以不顧,但佛法不能不顧,讓這些人占據了少林寺,等於占據了佛法的發言權。

必須區別開來,俗僧絕不能用與正僧相同的名號,從這說法切入,他相信自己定能說服覺見與覺明。

“多虧了這孩子。”覺觀心想。

※※※

了淨抬起頭,看到了明不詳,後者正要歸還幾天前借的兩本經書。

是《大般涅盤經》跟《楞嚴經》。

以前了淨很少跟明不詳交談,今天他卻開口道:“這兩本經書很有趣吧?”他拿起《大般涅盤經》,說道,“這本書有個故事,講的是佛入滅後,天魔偽裝成佛弟子的模樣,混入佛門,毀壞正法。”

明不詳道:“記載在第七卷中,我記得。”

了淨又拿起《楞嚴經》道:“至於這本《楞嚴經》,自出世以來就有不少人說它是偽經,隻因經書內文委實神奇,讓人難以置信,不少高僧居士為了這本書屢屢辯論。”

了淨看著明不詳,問道:“你覺得《楞嚴經》是真是假?”

明不詳道:“先人辯論多次,始終拿不出證據說這本書是假的。”

了淨道:“我倒覺得是假的,隻是還沒找到證據而已。”他定定地看著明不詳,反問,“你說呢?”

明不詳沒有回答,隻對著了淨微微一笑,笑得如初春綻放的花朵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