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雙手合十道:“謹尊方丈法旨。”
覺生方丈正要起身,見著最末位的了證,這才想起他沒發言,問道:“了證住持有什麼想法?”
了證當上正思堂住持不久,在眾人當中輩份最低,資曆最淺。地藏院是四院之末,正思堂是八堂居尾,他對著其他首座住持都得唯唯諾諾,因此寺內新給他取個綽號叫“饅頭”,嘲笑他任人揉捏。這四院共議,竟連讓他發言都忘記了。
他正要說話,隻聽“窩裏刀”覺觀冷冷道:“這裏頭有七個反對,他說什麼要緊嗎?”
“饅頭”隻得吞了吞口水,雙手合十,恭敬道:“貧僧暫無想法。”
※ ※ ※
四月初八,是釋迦摩尼誕辰,又稱“佛寶節”,是少林寺一年中最大的節慶。這也是少林寺少數向一般民眾開放的一天。說是開放,也僅止於門口的馳道,允民眾對著寺門遙遙拜祭。
佛誕時,最熱鬧的地方還是佛都。
四月初三開始,一連七天,佛都將搭建法場,迎接少林寺收藏供奉的金佛、佛骨、七彩舍利等供人禮敬,接受信徒浴佛、獻花、獻果、供僧,四方朝聖者絡繹不絕。同時更開七處法會,請文殊院經僧講經說課,聽眾當中亦不乏武林各門派要人。
這段時日文殊院負責講經說課,與信徒酬答,普賢院維持治安,巡守寺寶,觀音院接待內外貴賓,地藏院搭建各式法會及分配用度,整個三月可說是少林寺上下最繁忙辛苦的一個月。
唯有一個人最是清閑——藏經閣的注記僧了淨。
注記僧的工作是負責登記自藏經閣內借書的僧眾,遇到不還的,上稟催討,所以了淨的工作也就是在藏經閣裏負責注記一下而已,要說無聊,這可能是少林寺最無聊的工作之一。
每逢佛誕日,寺內外僧人忙成一片,通常無人前來借閱書籍,了淨又比平常更得清閑。他已是堂僧,不需灑掃,每日用完早膳就是看書,再來便是練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但今年的了淨並不清閑,他有一樁心事。
一樁關於明不詳的心事。
了淨注意到明不詳,最早是從明不詳驚人的借書速度開始。藏經閣規定,每人一次隻能借閱兩本典籍。明不詳總是用最快的速度借還,了淨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完了還是隨意瀏覽。總之,明不詳每隔兩三天便會來借書,借的種類不等,多是佛經,也有各類雜書。了淨開玩笑地問過明不詳幾句,明不詳隻說:“看完了。看不懂的,看多了就懂了。”次數多了,了淨也不以為意。
再次注意到明不詳,是從卜龜跟他借第一本經書開始。了淨很意外,於是跟卜龜打了招呼,對他說:“經文裏遇到疑難,可來問我。”
他知道卜龜不識字,那次起,他開始注意卜龜,從卜龜跟明不詳的往來中看出,是明不詳教卜龜識字。
接著他看到正見堂眾弟子的改變。他歎息過卜龜踏錯了路,覺得這是一樁不幸的悲劇。
引起他注意的是去年的一件小事,一名正業堂堂僧借了本《拈花指法》。這是上堂武學,出自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講究的是指力一出,著若無跡,有時擊中對手時,對手甚至恍然不覺,連自己受傷都不知道,是二十七門需要八堂住持以上首肯才能修習的武功之一。他見了覺寂住持的手諭,從神通藏把密笈取出,翻閱檢查時,找到一張脫頁。那是第三十七與三十八頁,這一頁自然落在第三十六頁與三十九頁中間。
這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卻讓了淨覺得不對勁。
藏經閣的書多有老舊,脫頁破損在所常見。除了《易筋》、《洗髓》兩大真經外,正見堂通常都會派人重新繕寫副本備藏,連副本也老舊時,就會另行謄寫。
這本《拈花指法》便是副本。
了淨原是個疏懶的人,經書收回時,照理該當檢查缺漏汙損,但他向來隻是隨口問幾句,稍稍翻幾頁就了事。反正若有缺漏,下一個借閱者也會回報,既然隻是副本,損毀也無妨,了不起挨一頓罵。真要被罵,前一個借閱的也是首當其衝。
他記得清楚,上次這本書被歸還時,借閱的僧人告知他脫落了一頁。他搖了搖書本,果然落下一頁,他順手夾入書中,就注銷了外借,放回神通藏去了。
但現在,這一頁卻被夾在正確的位置。
了淨疏懶,卻精細。他師父曾對他說過,他如果不懶散,絕對會是寺中一流的人物,而現在,就隻是條一流的懶蟲。
對此他不表意見。當和尚是因為這是他所知最簡單的營生。他二十五歲入堂,當了注記僧,他唯願這樣再當四十年的注記僧。
有其他人翻閱過這本書,了淨心想,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卜龜。
但這本《拈花指法》是上堂武學,被放在神通藏的頂層書櫃,卜龜駝背身矮,伸手也夠不著。當然,隻要他跳起或搬了凳子就能拿到這本書,但問題是,卜龜有理由拿這本書嗎?
以卜龜對武學的見識,他壓根不知道哪本書才是高深武功,何必堅決去拿這本書?失竊的《龍爪手》隻在書櫃第二層,他連龍爪手都沒練全,怎能去練拈花指,且非要費勁去拿?
第二個問題是,就算真是他拿了這本書,他又要怎樣放回?跳起來塞回去?他識字少,又如何記得該塞回哪裏?看著書架上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書籍,了淨拋開了這種可能性。
那是誰翻閱了這本書?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把這本書交給借閱的僧人後,開始思考這問題。
第二天,照例的灑掃,他提前來到藏經閣就位,望向走入神通藏的明不詳。
如同卜龜在世時一樣,神通藏已經是明不詳一個人專屬的灑掃區域了。
了淨望著明不詳的背影,從門外隻能看見神通藏的一小塊地方,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位置恰巧就在他視野不能及的範圍。
他走了過去,穿過小鐵門。明不詳正在掃地,見了他隻是點頭示意,算是行了禮,就繼續自己的工作。
“這裏的書是不得翻閱的,你知道吧?”了淨問道。
明不詳點點頭,道:“堂僧以下不得翻閱神通藏所錄武典,弟子明白。”
“你年紀小,不懂事,又愛看書,怕你不小心犯了戒律。”了淨道。
“多謝師叔關心。”明不詳道。
了淨離去後,明不詳快速環顧了周圍一眼,最後目光停在書架上層的一處。
那是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地方。
當天下午,灑掃的勞役僧都已離去,了淨心頭疑惑仍在。他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又想不出《拈花指法》那一頁缺頁是如何歸位的,難道自己隨手一插,就這麼湊巧插入了正確的位置?
他一抬頭,明不詳正走過來。
“又要借書了?”了淨問。
明不詳卻扭扭捏捏,欲言又止,與他平常冷靜的模樣大不相同。了淨見明不詳有異,問道:“怎麼了?”
明不詳道:“如果偷看神通藏經典,要受怎樣的處罰?”
了淨道:“這要看狀況,重則逐出寺門,或者像卜龜……嗯,你是知道的。如果隻是無意翻閱,看得不多,那就喝責或杖刑、勞役不等。”
“我偷翻了典籍。”明不詳坦承道,“是《拈花指法》。”
了淨對明不詳的坦承大感訝異,於是道:“你可知這是犯了大罪?”
“請師叔帶我前往正業堂領罰。”明不詳低頭道,似乎正在懺悔。
了淨又問:“你平日向來守規矩,怎會翻這本書?”
明不詳道:“三個月前,我借了《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當中說到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我思索當中意涵,始終想不明白,打掃時見到了《拈花指法》,一時沒多想,就拿了書下來,才剛打開就看到一頁脫落,我忙將脫頁夾回書中,趕緊放回去了。”
了淨問道:“你沒看書中內容?”
明不詳猶豫半晌,道:“其實,看了幾頁。”
了淨道:“據說你過目不忘,這不就學會了?”
明不詳搖頭道:“雖然記得,但不懂。師叔若想聽是哪幾頁,我背給師叔聽。”
拈花指是上堂武學,了淨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正要說好,一念忽轉,心想:“這上等武學,我若不小心記得了,說不準被勾起好奇,反倒想去看了。”忙道,“不用了。”又問,“你怎會今天來找我悔過?”
明不詳道:“師叔早上問起,我猜想瞞不住了。這段日子心裏不安,就坦承了。”
至此,脫頁之事算是有了答案。了淨道:“這次就算了,之後我會盯緊你,莫要再犯。”
明不詳行禮道:“明不詳絕不再犯。”
了淨點點頭道:“沒事了,去吧。”
真這麼巧?他疑心剛起,明不詳就來告罪?了淨雖覺疑惑,但心想明不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又沒有師父引領,就算看了拈花指法,也不可能學會。
他枯坐了一個下午,等到藏經閣關閉,護衛僧上來,他沒去用晚膳,到佛都佛香樓買了幾個素粽,找他師父敘舊去了。
了淨的師承卻不一般,正是主掌寺內所有政務的正語堂住持覺如,正僧中的領導人物之一,外號“笑口彌陀”。不過了淨卻知道他這師父為人,若不是笑裏藏刀,哪能和“窩裏刀”聯手來個雙刀快斬,鬧出俗僧易名這等風波來?
“這麼好心,來找我敘舊?該不會是想敲詐什麼武功吧?”正語堂的住持房間裏,覺如吃著素粽笑道。
“師父又誤會我了,這是我的一片孝心。”了淨道,“上個月是您生日呢。”
“喔,上個月的事啊?你不說我都忘記了。”覺如調侃道。
“您才不會忘,上上個月起送來的禮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馬屁的人多著,我不湊熱鬧,等了一個月才來。”
“我想也是,真要教你武功你還懶得學呢。”覺如道,“我都把你送進正見堂當注記僧了,算是夠閑的閑差,有沒有專心念佛,認真習武?功夫有沒有擱下?來,跟師父試幾招。”
了淨道:“行了,師父省點力,徒兒少點淤青。”
覺如道:“你就是懶,要是認真點,我也多個幫手。”
了淨道:“師兄多得是,他們都能幫上忙。再說,無欲無求方得明心見性嘛。”
“知道為何你之後我就沒再收弟子了?”覺如道,“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七師兄說你也這樣對他說過。”了淨道,“你還對大師兄說他是可造之材,收他一個弟子就夠了。”
覺如哈哈大笑道:“少油嘴滑舌,修不了佛的。”
“修不了就還俗了。”了淨問道,“最近有什麼趣事?”
“還能有什麼事,都是那些俗僧惹事。”說到俗僧,覺如放下手上剛拆開的素粽,“把那些不幹不淨的東西惹進來。”
“怎麼了?”了淨拆了一個素粽,放進口中,覺得有些幹,倒了茶,混著咽下,卻被茶水燙著了。
“慢點喝,燙死你!”覺如接著道,“正業堂那個吊死的,你知道吧?”
了淨道:“聽說了,怎地?”
覺如道:“還能怎地?你知道他死因寫了什麼?疑似為情自殺!”
了淨道:“在寺裏?嗯……是有些怪。不過,哎,這種事也不是沒聽過。”
覺如道:“驗屍怎麼驗能驗出為情自殺?”
了淨道:“是寫了遺書,還是看他交際?”
覺如道:“遺書沒有,交際沒有,‘為情’二字就在他魄門裏頭。”
魄門指的是屁眼,這話一說,了淨立刻明白。但寺內無女眷,斷袖之癖也非異聞,他又問道:“知道對方是誰嗎?”
覺如道:“八九不離十,便是本月了。”
了淨道:“斑狗?”他想了想,“真是好胃口。”
覺如道:“覺見為這事發了好大脾氣,說幸好把明不詳送走了,免得沾染了這些齷齪。”
一聽到明不詳,了淨立刻豎起耳朵,問道:“這事怎麼又跟明不詳扯上關係了?”
覺如道:“這明不詳本來在正業堂服勞役,跟本月還有那個死去的傅穎聰是一起的。覺見把他當寶,逢人便誇他誇到我們都聽煩了。他還提起之前送過明不詳一雙鞋子,明不詳反而轉送給卜龜。可惜這卜龜不學好,為了這事,覺見還特地去開導他呢。”
“卜龜的鞋子是他送的?”了淨呀了一聲,他是注記僧,正見堂那群弟子他向來熟撚,卜龜事件後,他問過其他弟子到底發生何事。對前因後果也知道個大概。就是那雙卜龜從不說哪來的鞋子,致使那些掃灑弟子疑心他偷錢。
先是卜龜,後是傅穎聰,這也真巧。了淨問道:“斑狗這人不像是有斷袖之癖,估計傅穎聰被他騙了,之後一怒上吊。”
覺如道:“要是這樣便好,如果本月是來硬的,這事可就不簡單了。最後停在為情自殺上麵,說到底,怕查下去不堪,要遮醜。”
了淨又吃了一個素粽,說道:“若真是這樣,覺見住持才不肯幹休。”
覺如罵道:“你一個接一個,是買給師父吃的還是買給自己吃的?”
了淨道:“唉,聽得入神,嘴巴閑不下來。”
覺如起身到櫃前拿了些瓜果糕點,放在桌上道:“你慢慢啃,吃不完包回去。”
了淨道:“這怎麼好意思?啊,這是什麼,這麼香?”他拿起一塊糕問。
覺如道:“桂花栗子糕,上個月送來的。”
了淨知道那是收受的禮物,俱是上品,入口果然鬆軟香甜,讚了幾句,又問道:“那後來呢?”
“本月的師父了無向覺見住持求情,希望盡快把這事給了了。本月搬去寺外,等著明年試藝。”
了淨想了想,道:“原來如此。”說著又拈起一塊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