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年,夏,五月。
明不詳並沒有搬離在正業堂的居所,隻是比往常起得更早,去往文殊院正見堂。
文殊院分為正見、正定兩堂,正見堂主掌藏書典籍,鑽研佛學武術,正定堂則司傳授教學,堂僧多為講課經僧或授業武僧。寺中弟子若要精進武學,多需往正定堂學習,正定堂亦不時開課,或講經,或演武,或出訪考校弟子。
佛教最重典籍經傳,雖說四院平等,但文殊居首,普賢為次,地藏居末,已是暗規。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過寥寥數人,首座與兩堂住持更是數十年來從無俗僧染指。
“小僧本岩,是你的勞役領頭。”為首的僧人高而精壯,兩道眉毛下彎,看似一臉愁相,大夥給他的外號叫“愁師兄”。愁師兄問明不詳:“你在正業堂都做些什麼?”
“挑夜香。”明不詳道:“挑了一年。”
“斑狗就會欺負人,哼!”愁師兄噘起嘴,看著愁容更甚,“我們夜香是輪著倒,誰也跑不了。”又道,“文殊院以前叫藏經閣,保存經典,進修武學,後來改製成文殊院,增加了正定堂,為佛弟子傳道授業解惑。雖然改了製,藏經閣還是在的。正見堂跟正業堂不同,人少殿大,多數是存放典籍的房間。師父們長年鑽研學問,我們負責的勞役就多了,除了灑掃,倒夜香,還得挑水,劈柴。你年紀小,我會酌量分派任務給你。”
明不詳道:“師弟與其他師兄分配相同勞役即可。”
愁師兄道:“我自理會得,去打掃藏經閣吧。”
文殊院配置與普賢院大致相當,院內多是僧居。正見堂是一座五進院落,中庭校場是演武講經之用。藏經閣在正見堂後方居中,雖然樸素簡約,卻見宏偉巍峨。
明不詳第一次踏進這少林重地,隻覺肅穆莊嚴,細碎的腳步聲在大堂裏輕輕回響,好似踏得急點都顯得褻瀆。
入了大堂,往左首走去,推開銅製大門,映入眼簾的是櫛比鱗次的書櫃。明不詳看了下,多是文史典藏和各類應用雜書,分門別類放置,這裏叫“博物藏”。
再往深處走,過一個小木門,又是一個較小的廳。這是“般若藏”,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各種注譯版本,亦有原典,有些書籍已是斑駁古舊,難以辨認。
明不詳從架上取下一本《雜阿含經》,正要翻閱,背後一人說道:“你要看,得找注記僧借閱。現在是打掃時間,別偷懶。”
明不詳回頭望去,見是一名二十出頭,長相英挺的少年,並未落發,也是俗家弟子,正對他笑。
那少年指著大廳另一頭道:“那邊還有一間,你過去掃吧。”
明不詳點頭走去,見那入口是一扇鐵鑄小門,門雖小,卻足有三寸厚,若是全為鋼鑄,力氣小點的隻怕壓根推不動。
此刻鐵門半掩,眼看明不詳走近,灑掃眾人忽然停下動作,定睛看著他。明不詳恍若不覺,正要推門,突來一道黑影衝出,口中大叫著,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這人力氣好大,竟把他推飛出去,明不詳在半空中穩住身形,雙腳落地,牢牢站穩,竟沒跌倒。
隻聽身後眾人哈哈大笑,也有人喝采道:“好厲害!”明不詳再看推他那人,歪嘴斜鼻,五官全扭在一起,約摸六尺高,身形佝僂,背上一個駝峰甚是顯眼。
隻見那人雙手不停揮動,罵道:“這裏不準進來!滾!滾!”語氣又急又怒,說罷又看了明不詳一眼,瞳孔收縮,嘴角微微抽動,隨即急忙閃身入內,像是怕人繼續看他似的。
這些,明不詳都注意到了。
“開個玩笑,別生氣。”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了過來,哈哈大笑道,“我們這裏每個人都給卜龜推倒過,算是我們的入門禮呢。”
一名弟子讚道:“你好厲害,竟沒摔倒。呂師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
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禮道:“我叫呂長風,跟你一樣是俗家弟子。”
明不詳拱手回道:“我叫明不詳。”
呂長風問道:“你下盤功夫真穩,師父是哪位?”
明不詳道:“了心和尚。”
周圍弟子紛紛“咦”了一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呂長風回頭道:“大夥幹活去。”眾弟子紛紛散開,各自幹活去了。
呂長風問:“你知道你師父去哪了嗎?”
明不詳搖搖頭。
呂長風道:“我想也是,唉。剛才的事你別介意,這裏的師兄弟人都挺好的。”
“剛才那個人是誰?”明不詳看著那扇鐵門問,“那裏不能進入?”
呂長風道:“那裏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學典籍,沒得允許不得入內。那個卜龜脾氣大得很,那是他打掃的區域,沒事你別惹他。”
“打掃?”明不詳問,“他跟我們一樣?”
呂長風道:“照理是一樣的,又有點不一樣。”他想了想,說道,“住持讓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隻負責打掃那處,誰要是走近,都會被他驅趕。倒不是我們排擠他醜陋,他脾氣大,又不與人講話,大夥都不想惹他發脾氣。”
明不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正見堂的勞役弟子相處融洽,私下嬉鬧打罵,時常結伴出遊,感情甚篤。呂長風是弟子中的佼佼者,他師父亦為正見堂堂僧,儼然成了這群弟子的頭頭。而那愁師兄,分派勞務公平,但除此之外,近來少與眾人接觸,眾人都說是因為過些日子要試藝,考俠名狀,愁師兄正在勤奮練功。
至於卜龜,他不住院內僧居,而是住在藏經閣內一間雜物房中,每日除了清晨灑掃,鮮少見他露麵。
正見堂的相處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龜,正如呂長風說的,他有點不一樣。
卜龜本名卜立,會取這個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的直立”。他的歪嘴斜鼻與駝背都是天生的,似乎有大夫說了原因,但他也記不清楚。他對父母最深的記憶就是父親對他說:“立兒,站直!站直!”還有母親的哭聲。
這記憶很淡薄,淡薄到卜龜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父母死得很早,他打小就當乞丐,甚至可以說,他的記憶是從街頭行乞開始的。每個孩子看到他都笑他,罵他,他被扔過石頭,別人家的父母會避免自己孩子跟他玩耍,像是怕被傳染駝背似的。
別人不敢靠近他,被打罵久了,他也不敢與人接近,隻能蹲在角落裏,討口殘羹冷飯吃,有時抓些野鼠,有時撈捕池魚,有一頓沒一頓地勉強維生。
直到十歲那年,遇到他師父,正見堂的堂僧了因。
了因和尚見他可憐,將他帶回少林寺照顧,至此他才得溫飽。為表感激,他辦事總是特別賣力。但了因和尚並沒照顧他多久,不到兩年,了因和尚沒來由地病倒,沒撐多久就走了。卜龜哭得很傷心,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顧,也是擔心自己的好日子沒了。
所幸正見堂的僧人並沒有趕走他,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願意收留他。隻是有一點,那是卜龜自己也不知道的,了因本是從觀音院轉來的堂僧,雖是正僧出身,生前卻與俗僧往來甚密,並常言:“少林寺仰仗俗僧之處甚多,不問出身,又為何分正俗?”
對此,正見堂眾僧隻是搖頭歎息,感歎了因這麼好的一個和尚竟也失足淪落,與俗僧同流合汙了。
了因既然被認為是親近俗僧之流,卜龜處境就尷尬了。正僧為了避嫌,不敢與他親近,俗僧視他為正僧之後,也不對他留心,因此寺僧們竟無人願照顧他。幸好他單純勤快,正見堂住持覺明禪師便分派他打掃神通藏,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掃妥帖的地方,他一人便能張羅得一塵不染。由於他外型醜惡,性格孤僻,便讓他住在藏經閣一間雜物房裏,一住就是十年。
卜龜把神通藏的活當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價值,他天生力大,任何人想要靠近都會被他趕走。
他就怕沒了這活,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討。他害怕街上,也怕那些人。
卜龜並不是沒有想望。每天灑掃完畢,他回到自己房裏,就把身體後仰,雙手撐地,練習鐵板橋。這是他跟了因求來的功夫,他每日裏拉伸背部,強忍劇痛,一練就是一個時辰,隻希望自己的駝背能夠直一點。他不求一如常人,隻希望能高一點,直一點,即便一點也好。
這個姿勢就像是隻翻了背的烏龜,諷刺的是,他隻盼望這個姿勢能讓他不再那麼像一隻烏龜。這便是他寧願住在雜物房也不願跟其他弟子同住的原因,是他絕不願被人發現的秘密。
“久遠之前,有一巨盜名喚幹達多,他生前作惡多端,死後墜入地獄,受火焚煎熬之苦。一日,佛陀路經一井,聽聞呼號慘叫,於是望去,原來那井直通地獄,地獄中幹達多受烈火煎熬。幹達多見到佛陀,法身莊嚴,清淨聖潔,乃大喊佛陀救我。”
這一天,覺明住持心血來潮,傳來眾弟子要考究《佛弟子戒》,同時講解佛法經文。卜龜也入了列,覺明說了這個故事。
“聽到幹達多呼救,佛陀張開法眼,遍觀三千世界,過去未來。原來幹達多生前雖然作惡多端,卻有一次走路,就要踩到一隻蜘蛛,他忽然心念一動,心想何必傷害性命?於是一步跨過,饒了那隻蜘蛛。於是佛陀伸出手,取來一隻蜘蛛,將它放在井邊,那蜘蛛吐出絲線,往井中探去,幹達多見到機會,急忙伸手抓住,沿著那絲線往上爬。他一路爬,爬到中途累了,便稍作喘息,一低頭,見地獄眾生也沿著這條蜘蛛絲爬了上來。他心想,這條絲線如此之細,怎能承受這許多重量?要是斷了,我豈不是要回地獄受苦?於是蹬足踢向後麵跟來的惡鬼,罵道:‘這條蜘蛛絲是我的,你們不準跟上來!’他這一踢,蜘蛛絲頓時斷裂,幹達多重跌入地獄前,隻聽到佛陀輕輕的一聲歎息。”
覺明道:“諸惡莫做,諸善奉行。勿以善小而不為,也勿以惡小而為之。你們都年輕,血氣方剛,尤要注意,《佛弟子戒》是你們良師,務須謹記。”
卜龜坐在角落,凝神聽著,甚是專注,這故事似令他內心頗有觸動。接著覺明要眾弟子念誦規章,眾人持書大聲念了出來,卜龜回神,忙也盯著書本照樣念誦,卻總是落了半拍。
一日午後,眾弟子貪涼,躲在藏經閣閑聊,明不詳也在其中。眾人聊得正興起,明不詳突然站起身,眾人都吃了一驚,問道:“怎麼了?”
明不詳道:“我看到一隻耗子。”
眾人大驚,藏經閣中最忌老鼠,若有耗子啃咬書籍,造成破壞,眾弟子都要吃罪。
呂長風忙問:“真的假的?”
明不詳道:“也可能是我眼花。”
呂長風道:“這玩笑開不起,大夥快找!”
眾人忙分頭尋找,依次把所有儲物房打開,就這樣一間間找過去。眾人都有意無意地避開卜龜房間,想放到最後察看,唯有明不詳渾然不覺,來到卜龜房間門口,推開房門,卻看到卜龜肚腹朝天,四肢撐地,正在練鐵板橋,像極了翻身的烏龜。
那一刻,明不詳第一次在卜龜臉上看到如此驚恐的表情。
卜龜想要翻身,但他背部僵直,一時動彈不得,耳聽其他師兄弟正在走近,更是驚駭,唯恐自己這模樣被人看見,不知又要被如何取笑。
他正驚慌間,卻見明不詳快速掩上房門,他聽到明不詳的聲音說道:“這裏看過了,沒老鼠。”又聽得有人道:“所有房間都找過了,沒找著。”明不詳又道:“也許是我眼花了,讓師兄弟白忙一場。”那幾人交談的聲音漸漸遠去,卜龜這才放下心來,草草結束了這次練功,回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卜龜記得明不詳,第一次見麵時他就記住了這個人。明不詳有一張俊美秀雅的臉,跟個玉人兒似的。呂長風雖然英挺,但比起明不詳,那英挺反像是個糙漢子般無趣。
他有些嫉妒那張臉,那張臉本身就是對他最大的諷刺。同樣的眼耳鼻口,怎麼有人能生得如此精致,怎麼他就生得這般粗糙?
若說卜龜最不想讓誰撞見自己的醜態,那就是明不詳了,偏偏今天,卻讓明不詳見到他學烏龜的醜態。
他會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
這一夜,卜龜忐忑難眠。
第二天晨間灑掃,卜龜從神通藏裏偷偷張望,正與明不詳目光對上,忙躲了開來。他細聽外麵眾人交談,並無異狀,稍稍安了心。
此後幾天,一無異狀,但卜龜心底始終懸著這事。
一日午後,眾人各自回去,卜龜在房中發愣。此刻他無心練功,隻是來回走著,突然聽到屋外一個聲音道:“你不是才借了《楞嚴經》,怎麼又要借《維摩詰經》?”另一人道:“弟子想多參照經文。”卜龜心下一突,聽出是明不詳的聲音,又聽另一個聲音道:“你才多大年紀,這經文就能參透了?”明不詳道:“參不透便記下,正定堂有許多師父呢。”另一人哈哈大笑道:“覺見住持說你聰慧,果然不假。別弄丟了。”
卜龜把房門推開一道縫,見明不詳站在長廊上,稍遠處,一名青年僧人打著懶腰走遠。他隱約認得那背影,是藏經閣的注記僧,但自己幾乎未與他交談過。
卜龜猶豫了半晌,見明不詳要離去,忍不住咳了一聲。明不詳果然回頭,見卜龜半身躲在門後,似在猶豫,也不說話。
卜龜看了一會,終於伸出手,向明不詳招了招。
明不詳走了過來,卜龜問道:“那一天……你見到我……練功,有沒有跟其他師兄弟講?”
明不詳搖搖頭道:“沒有。”
卜龜道:“你別跟人講,行不?”
明不詳道:“不行。”
卜龜大急,正要問怎麼不行,明不詳又說:“你這樣練功不行,治不好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卜龜忙道:“你別管我,別說出去就是。”
明不詳道:“駝背難醫,博物藏中有許多醫書,寺中也有藥僧,你怎不問問他們?”
“師父很早就帶我問過了。”卜龜搖搖頭,“他們說沒救。”
明不詳道:“我本沒把那日所見當一回事,你既然在意,要我替你隱瞞,那便要幫我一個忙,否則我便說出去。”
卜龜問道:“幫你做什麼?”
明不詳道:“我來此借經書,每次最多隻能借兩本,你再幫我借兩本,如何?”
卜龜忙道:“不行,我……不行。”
明不詳問:“為什麼不行?”
卜龜訥訥說不出口,隻道:“這個不行,你說個別的吧。”
明不詳道:“你不識字,對吧?”
卜龜被說中心事,漲紅著臉,低下頭,問道:“你怎麼知道?”
“那日誦念《佛弟子戒》,你跟不上,隻是學著念,我注意到了。”明不詳道,“這好解決,我教你識字就好。”
卜龜吃了一驚,抬頭問:“你教我識字?”
明不詳點點頭,道:“你不識字,就不能幫我借書了。”說罷徑自走進房裏。
卜龜不及攔阻,這房間本是儲物之用,並無窗戶,雖是白天,裏頭也暗難視物。明不詳道:“這裏太暗,你看不清楚,我們到屋外去。”
卜龜搖頭道:“我不去外頭。”
明不詳點點頭,道:“那我去找紙筆,你且等我。”
明不詳說完便離去,卜龜焦躁忐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了會,明不詳果然帶回油燈和文房四寶。
“我先教你簡單的,一二三四,學過嗎?”明不詳點起蠟燭,鋪紙磨墨,邊問邊在紙上寫上“四十二章經”五個字。
卜龜道:“一到十是認得的。”
明不詳道:“那我先教你‘章’跟‘經’兩個字,你明日便幫我去借這本經書。”隨即又想了想,道,“不成,了淨師叔如果知道你不識字,肯定會問你借書做什麼。你得多學一點,被盤問了也好回答。”
卜龜怦然心動。他本不想見外人,每日隻在用膳時會前往膳堂,但也是低著頭,速去速回,既不與人交談,也不與人目光接觸。他一直想學識字,隻是羞於啟齒,明不詳願意主動教他,那是求之不得。他思前想後,又怕明不詳泄露秘密,隻得道:“好,我幫你。”
明不詳看著他,忽地笑了,笑容如秋日午後的陽光般燦爛溫暖。卜龜看著這笑容,心想:“怎地他能笑得如此好看?”竟似看傻了。
自那天起,每日午後,明不詳便來卜龜房中教他識字。卜龜問起明不詳身世,知道明不詳與自己一樣都是孤兒,師父失蹤,不禁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兩人漸漸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