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龜此後也不練功,專心識字。他記性與悟性不算上乘,但極勤奮,每日服完勞役便開始學習,明不詳走後又複習,直到深夜才睡,不到一個月已會了上百個常用字。
學字最難是基礎,基礎一旦有了,此後便能突飛猛進,明不詳便要他去借《四十二章經》。卜龜推辭了幾次,明不詳都搖頭說不,不得已,隻好硬起頭皮去般若藏拿了本《四十二章經》,向看管的僧人說借。
注記僧是個年輕和尚,法號了淨,他見到卜龜,吃了一驚,道:“難得看你來借經書。”
卜龜臉紅心跳,自覺羞愧,低下頭不敢回話。了淨也未多問,隻道:“讀經文時如遇疑難,可來問我,我若不會,可幫你問經僧。”
卜龜沒想到對方如此友善,連連稱謝,拿了書快步離去。
明不詳早在屋裏等他,卜龜進了屋,方才如蒙大赦,不住喘息。
明不詳淡淡道:“也不是很難,對不對?”
卜龜點點頭,將經書交給明不詳,明不詳卻沒接過,道:“這書我沒兩天就能看完,你還得太快,他們也會起疑,不如先用這經書學字。”
明不詳就這樣教卜龜識字,又解讀經文。卜龜對經文一知半解,漸漸地也能望文生義了。
過了幾天,明不詳又要卜龜去借書,這次是借一本雜書,是啟蒙用的《千字文》。
“我師父說,《千字文》學字最快。”明不詳道,“裏頭有許多字你都學過,應該不難。”
卜龜學了幾天,忽然想到:“他要我幫他借經書,怎地借《千字文》?”這一想,又想到,“他說要借經書是借口,其實是要我學寫字,讓我見人?”
想通這層,卜龜內心激動,感激不已,看著明不詳,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明不詳見他神情有異,問道:“怎麼了?”
卜龜道:“你……你是為了我才借書的?”
明不詳不置可否,隻說:“借書這事不忙,你以後再幫我就好。”又道,“你若有想看的書,也可以自己借來。”
卜龜感動道:“除了師父,你是第一個待我這麼好的人,為什麼?”
明不詳想了想,道:“你跟我一樣,沒父母,沒師父,也許我把你當成朋友了。”
“朋友!”卜龜心中一動。他這一生中唯一記得的親人隻有那相處了短短兩年時光的師父,從未交過一個朋友。明不詳是第一個把他當朋友的人,他不免激動了起來。
“我……我沒交過朋友……你有很多朋友嗎?”卜龜問。
明不詳道:“以前在正業堂有個跟我一起挑夜香的,或許算是朋友。不過他後來幫著本月欺負我,偷了我的《佛弟子戒》。”明不詳說著,又沉思片刻,說道,“朋友,也有害人的那種。”
卜龜急忙說道:“我不會是那種!除了你,我沒別的朋友!”
明不詳道:“你可以多交幾個朋友。”
卜龜低頭道:“我……我這樣子,沒人願意做我朋友。”
“正見堂的師兄弟都是好人。”明不詳道,“你都試過一次了,怎麼不多試幾次?”
“怎麼做?”卜龜問。
明不詳道:“明天灑掃,你走出神通藏,跟他們打個招呼。”
“什麼意思?”卜龜問得更細了。
“就是一個招呼,每天一個就好。”明不詳道,“之後你就懂了。”
隔天,卜龜打掃完畢,眼看時間將盡,想起明不詳說的話,卻是猶豫不前。
他想起小時候,與別的孩子親近時,不是嚇哭對方就是惹來對方父母的打罵。
他覺得害怕,那種鄙夷的眼神,輕蔑的態度,好似自己就是個不該被生下來的怪物。
他在少林寺躲了十年,在那間獨居的小屋支起他的天地,那裏就是他的全部。而他現在要走出那個天地,到另一個曾經對他充滿敵意的地方。
“隻是一個招呼。”他心想,“還能損失什麼?”
他吸了口氣,覺得腳有點軟,一步步慢慢走向那扇鐵鑄的小門。
鐵門沉重,關上了很難打開,打開了也很難關上。他站在門口,讓所有人都能看見他。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未幾,打掃的弟子全都看了過來。
“大家……”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說什麼好,最後說了句,“早上好。”
此時已近中午,眾人見他尷尬,都轟笑起來。卜龜覺得丟臉,正要縮回去,又聽到眾人紛紛回道:“早上好!”“早上好!”
他分辨得出,這些話語中沒有敵意,有的頂多隻有意外。
此後,他從每日一句問候,到見麵時問候,離去時問候,漸漸到兩三句簡單對話,不到三個月,他便打入了弟子圈中。他感覺得到,眾人本有些怕他,後來便與尋常相處無異,有時也會對他說些笑話,他性格木訥,反應又慢,聽不懂時隻能跟著傻笑。
笑話是聽不懂,笑卻是真誠的。
不到半年,他便能識字,又結交了朋友,而且不隻一個朋友。
這一切都是因為明不詳。
他感激明不詳,像是感激師父了因一樣。
某日午後,呂長風突然建議,問眾人要不要上後山踏青。有的弟子說要回去請示師父,有的當下允諾。呂長風問明不詳道:“大夥要到後山走走,你去不去?”又轉頭問道,“卜龜,你去不去?”
卜龜沒料著這一問,忙看向明不詳。明不詳點點頭,卜龜也跟著點頭說好。
呂長風沒注意到兩人間的默契。
於是一眾數十名僧俗在正見堂外集合,浩浩蕩蕩往後山踏青去了。
明不詳去過後山幾次,自然是了心帶去的。一路風光明媚,蟲鳴鳥叫,眾人嘻嘻哈哈閑聊。到了一處空地,呂長風指揮取柴火,一名弟子拿出茶葉,也有弟子取出糕果,各自分食,席地而坐,說說笑笑,甚是融洽。
卜龜已十年未離寺中,此回雖然隻是到後山,卻大有一種重見天日之感,不由得心舒體暢,四處走動,興奮不已。
眾人聊著武林掌故,提起半年多前覺空首座率領大隊僧眾出門,一去就是兩個多月。呂長風笑道:“覺空首座是去參加昆侖共議,選新任盟主啦。”
有人問道:“這盟主不是六個大門派輪著做嗎?青城、華山、唐門這三家隻有流口水的份,還用得著選?”
呂長風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規矩是選出來,就算實際是輪著做,麵子上也得走個過場。每十年也就這麼一回,九大家掌門能齊聚一堂。”
“都說是掌門親至,可覺空首座不是方丈啊?”一名弟子問。
“你糊塗啦?昆侖共議是什麼時候?四月!”呂長風笑問,“四月有什麼大日子?”
這問題連卜龜都能回答,隻聽眾弟子異口同聲道:“佛誕!”
呂長風笑道:“佛誕可是少林的大事,就為這個原因,早幾十年前就說好,除非改期,否則少林隻能派代表。這幾十年來,除非輪著我們當盟主,不得不去,否則都是派有分量的人代表方丈前往。”
“就因為覺空首座不在,覺見住持才能把了心師伯的案子拖這麼久。”呂長風接著道。
這就又聊到了心失蹤一案。幾個月前,覺見將驗屍結果上呈普賢院,覺空首座定了“疑似互毆致死,有疑待查”的結論,這在少林寺中掀起了巨大波瀾,流言蜚語不止,而當中唯一的關鍵人物便是失蹤的了心。這段時日,不少堂僧皆曾拜訪明不詳,卻是毫無線索。
眾人說到這裏,也各自猜測,隻是礙著明不詳就在旁邊,不好議論,於是又把話題兜開,講到哪個住持嚴謹,那個住持寬鬆,兼有各種小道傳聞。
一名弟子道:“你們聽說過嗎?覺空首座原來在山下是有家室的!”
幾名弟子哈哈大笑道:“這誰不知道!覺空首座四十歲才剃度出家,沒家室才奇怪吧。”
那弟子道:“我瞧他道貌岸然,還以為他是正僧出身,後來才知道啊……”
明不詳忽問道:“正僧、俗僧,如何分別?”
眾人看向明不詳,對他這一問感到訝異,但看他年幼,便道:“你不知道如何分別?”
明不詳道:“了心師父提到過,正僧是以修行為目的入寺,俗僧不是。俗僧的弟子,剃度了也是俗僧,隻有正僧的弟子才能是正僧。”
一名弟子道:“差不多就這個意思。跟你說吧,有些俗僧隻在寺內奉戒,離了寺,有家室的不說,吃喝嫖賭也是有的。”
說到這,好些弟子露出了鄙夷神色。
“之前我去佛都買東西時,認識了幾名地藏院的弟子,我師父特別囑咐我,少與俗僧弟子往來。”一名已剃度的弟子喝著茶道,“最近遇到,招呼也不打了。”
“我師父也這樣說。”另一名少年道,“說那些人不學好。”
“正業堂那才有趣,我聽那的師兄說,一進入膳堂,正僧坐一邊,俗僧坐一邊,中間就一排空位,水火不容一般。”
正僧俗僧之間的對立漸漸展開,暗潮洶湧,連弟子們也漸漸感到不對。
“別胡說。”呂長風道,“明師弟還住在正業堂,這事問他就知道了。”說著看向明不詳,“真是這樣?”
明不詳道:“膳堂座位不夠,空不了一排。”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
突來一個熟悉聲音罵道:“小賤種過得挺美的嘛!”眾人看去,見是一個滿臉黑斑的和尚,正是本月,不知怎地,他今日也來了後山。
本月走上前來,罵道:“你師父殺人逃亡,你倒好,在這享福!”說罷一腳踢上明不詳後背,將他踹倒在地。
隻聞一聲怒吼,卜龜衝上前來,攔腰抱住本月。此時卜龜早已將明不詳視為親人,哪容他遭受欺淩?見他被打,便衝了過來。本月見卜龜形狀可怖,嚇了一跳,卜龜力氣大,就要將他掀翻在地。本月哪容他放肆,雙手托住他脅下,扣住他經脈,隨即屈膝上頂,撞入卜龜肚子,卜龜吃痛,仍將本月奮力摔開。本月退了幾步,左右開弓,接連兩拳打在卜龜臉上,卜龜皮粗肉厚,退開幾步,還想再戰,幾名弟子忙搶上拉住他。
呂長風起身怒道:“憑什麼打人?!”
本月道:“賤種是正業堂的弟子,你正見堂管得著?”
呂長風道:“掃地的也有資格管教弟子?這是正業堂的規矩?”
本月罵道:“掃地怎地?你不也是掃地的,就有資格管我?”
呂長風道:“你傷我朋友,我便管得著!”
明不詳拉著呂長風衣袖,淡淡道:“無所謂。”
本月又一巴掌扇向明不詳,罵道:“輪得到你說話?”
他知道明不詳已無了心撐腰,又想他身份特殊,也不會有師父替他出頭,便想加倍欺淩他。
呂長風更不打話,旋起一腳踢向本月。
本月怒道:“來啊!”
兩人過起招來,幾名正見堂弟子護住明不詳與卜龜,另一些想要勸架,被呂長風喝止。
兩人剛開始拳腳往來,隻是簡單擒拿功夫,呂長風功力明顯勝上一籌。本月眼見打不贏,化拳為掌,連綿拍出,便似多生了幾條手臂般,掌影重重。
這是千眼千手觀音掌,已是寺中上等武技,非是尋常鬥毆所用。本月功力雖淺,招式卻熟練,他仗恃體型比呂長風壯碩,自料功力勢必更深厚,想要借此取勝。
沒想到他這打算卻錯了,呂長風忽地一掌拍出,勁風撲麵,竟是大金剛掌。
就武學而言,金剛掌重在掌力雄厚,觀音掌重在靈巧,兩者各擅勝場。然而功夫無高低,功力卻有,呂長風雖隻二十出頭,內力卻修得比本月精深,本月三掌五掌來襲,呂長風隻要一掌還擊便能逼得他退後連連。
再過數招,呂長風一掌打在本月肩頭,將他擊退幾步。本月吃了虧,自忖不敵,罵道:“你們今天仗恃人多,我就吃了這個虧,看你能袒護這賤種多久!”說罷轉身便走。
一名弟子在後奚落道:“別走啊!我們挑個弱點的跟你打,一對一,不欺負人啊!”
眾人哈哈大笑,歡呼道:“呂師兄厲害!”“呂師兄好本事!”將呂長風團團圍住,像是圍著名大英雄似地。
呂長風問卜龜道:“不礙事吧?”卜龜搖搖頭,說道:“沒事。”神情中卻有不甘。
明不詳道:“得罪本月,他總會找機會報複的。”
又有人道:“他若去告狀,怕害呂師兄被師父責罰。”
呂長風道:“斑狗是俗僧,我打了他,師父會誇我的。”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呂長風又對明不詳道:“你住正業堂,他早晚會找你晦氣,不好躲。正見堂還有空房,你真不搬來?”
明不詳仍是搖搖頭,道:“那是師父的房間。”
眾人見他惦記師父,頗為感動。呂長風道:“他若再欺負你,你跟我說,我幫你出頭。”
明不詳道:“寺內禁止鬥毆,而且他有幫手。”隨即又道,“現在有呂師兄在身邊,他若來惹我,呂師兄也會幫我。”
呂長風哈哈大笑道:“這不算什麼,你放心,他敢聲張,我把他欺負你的事跟師父講,上麵自有人主持公道,正見堂的師兄弟都是你的靠山。”
話音一落,一眾師兄弟異口同聲說道:“沒錯,我們都是你的靠山!”
明不詳看著眾人,忽地微微一笑,便如朝陽般暖活。自明不詳入正見堂以來,除了卜龜,沒人見他笑過,眾人皆道他是因了心失蹤難過,此時見他笑了,都覺得幹了件好事,盡皆歡喜。
卜龜除外。
他一臉落寞,站在眾人身後。
當天晚上,卜龜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第二天一早,他在打掃神通藏時,忍不住偷偷抽了本《龍爪手》密笈,放入懷中。
選擇這一本,是因為眾多文字他不辨其義,隻這個“龍”字讓他覺得威風霸氣。
下午,明不詳教卜龜識字,卜龜問起本月與他的恩怨,明不詳道:“他是以前正業堂勞役僧的領頭,跟愁師兄一樣。隻是他欺壓下屬,隻發號施令,不幹事,眾人怕他,卻不敬他。”
卜龜又問道:“可呂師兄就很受大夥愛戴啊?”
明不詳道:“他熱心,常幫師兄弟的忙,自然受愛戴。你要是也常常幫師兄弟的忙,也會受到愛戴。”
卜龜點點頭,不再多問。
之後,卜龜便常主動幫忙師兄弟。他打聽到師兄弟若有用度,都需往佛都采購,佛都足有五裏遠,有些師兄弟若無師父允許不能隨意離寺,難免要人代購,若遇不上巧的,隻得到處求助。卜龜沒師父,可以自由出入,他便自告奮勇,幫所有師兄弟購買用品,一開始大家還有些不好意思,多有推辭,但見卜龜堅持,便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卜龜雖矮駝,力氣卻大,無論搬運多少東西都難不倒他。每當他采買回來,大家都會向他道謝,稱讚一番,卜龜雖然累得汗流浹背,卻都會笑得很開心。
日子久了,大家漸漸習慣,遇有想買東西又不想出遠門時,便委托卜龜去買,有時隻是少了支牙刷也要卜龜來回走上十裏路。
臘月時,少室山下了一場大雪,隨後便是新年,雖則少林寺內過的是佛誕,仍得熱鬧一番。之後又是觀音、普賢兩位菩薩誕辰,這幾個月直把正見堂眾弟子累得人仰馬翻。
轉眼到了春暖三月,某日,有人來敲明不詳房門,說是覺見住持請他前往正業堂。
“我本想早些去看你。”覺見道,“隻是正業堂雜務繁多,一直抽不出空,久了也就忘了,直到最近才想起。”
明不詳道:“弟子懂得照顧自己,若能早日找回師父就好。”說完停了一下,接著道,“也可免去寺內紛爭。”
覺見挑了一下眉毛,說道:“我聽說你在正見堂借了很多書,都讀了哪些?”明不詳一一稟告,覺見不時抽問,明不詳應答如流,讓覺見讚歎不已。
考察已畢,覺見問道:“你在正見堂勤奮學習,我很欣慰,你師父想來也會欣慰。你要什麼禮物?我送你。”
明不詳道:“弟子不需要禮物。”
覺見道:“這是獎勵,不是債務。是鼓勵你勤奮,你若記著,當更加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