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過不了試藝。”明不詳道。
傅穎聰心虛,卻又不承認:“誰說過不了?你還沒見過我本事!”
明不詳搖搖頭,繼續走。
“等等,你這衣服上都是腳印,先脫下來拍拍。”傅穎聰快步跟上,“要是讓其他師兄問起,又要生事。”
明不詳放下糞桶,將外袍脫下,拍了幾下,傅穎聰接過他外袍道:“我來吧。”轉身拍了幾下,見幹淨了,才遞還給明不詳。明不詳重又穿上,提起糞桶幹活去了。
兩人倒完所有夜香,回到正業堂。往常本月檢查後,眾人便解散,各自到膳堂用午膳,當日本月卻集合所有僧眾二十餘人,眾人似乎早有準備,唯有明不詳不知就裏,站在隊伍中等待。
不一會,一名年約五十的老僧來到,明不詳認得他是正業堂住持覺見。本月先問了安,覺見問:“今日要考究《佛弟子戒》,可有確實轉達?”
“住持吩咐,怎敢怠慢。本月確實告知諸位師兄弟,住持可查證。”
幾位與本月沆瀣一氣的弟子紛紛道:“確有此事,本月師兄說了。”另一些弟子則是默不做聲。明不詳雖然不知此事,也未說破。
“那,眾人把《佛弟子戒》拿出來。”
眾人各自取出那本小冊子。明不詳摸不著袍中的《佛弟子戒》,看向傅穎聰,傅穎聰臉有愧色,轉過頭去,不與他目光交接,從自己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依稀眼熟,明不詳登時了然。
本月大喝道:“明不詳,你的《佛弟子戒》呢?”
“丟了。”明不詳回頭看向本月,說得輕描淡寫,“我扔了。”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本月更是逮到機會,大怒罵道:“丟了?少林弟子,戒律為先!你師父難道沒教你《佛弟子戒》要時刻在身,隨時翻閱,修身省性嗎?你怎敢如此大膽?!”又對覺見說道:“住持,這明不詳生性賴皮,難以教化,您需重懲,不然不知他還要怎樣耍賴哩!”
覺見走過去,看著明不詳問:“你是了心的徒弟?”
明不詳點點頭。
“了心向來持戒穩重,你可知為何?”
明不詳回答:“世尊入滅,阿難問世尊:佛在時以佛為師,佛不在時以何為師?世尊答:以戒為師。是以師父恪遵戒律,分外穩重。”
覺見聽他語出不俗,又問:“少林寺要弟子時刻帶著《佛弟子戒》,偶有考究,弟子便可翻閱查看,也是這個原因。你既知此理,為何丟了?”
明不詳道:“弟子隻說扔掉了,沒說沒帶在身上。”
覺見甚覺驚奇,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明不詳道:“三百一十六條戒文銘刻於心,就是帶在身上。”
本月大罵:“你說你全背熟了?瞎吹什麼大氣?”
明不詳雙手合十,回道:“請住持考察。”
覺見知道本月向來欺壓新人,料想當中必有隱情,但見明不詳如此自信滿滿,便問道:“戒律第七十七條是什麼?”
“佛弟子,當寡欲戒淫,禁淫邪。淫人妻女,壞人名節,沒俠名狀,逐出寺門,擒立審,審立刑。”
“第十條?”
“未得傳藝師父允許,不得擅收弟子。未得八堂住持允準,外門弟子不傳正見堂所錄上堂武學。”
覺見又揀了幾條詢問,眾人邊聽邊翻閱手上冊子,果真一字不差,個個震驚非常。覺見也深自訝異,心想:“了心時常說此子有佛緣,沒想到如此聰穎過人。”
本月怒道:“你說你背得熟,我就問你,第三十七頁第五行寫的是什麼?”
這已是存心刁難,不料明不詳毫不遲疑地答道:“《佛弟子戒》第兩百一十七條:佛弟子不得貪戀錢財,與民爭產。”
本月翻看,發現果然不差,驚得合不攏嘴。明不詳繼續說道:“第十二頁第五行第六字,是個‘不’字;第十三頁第十行第七字,是個‘落’字;第十六頁第二行第九字,是個‘文’字;第十九頁第六行第八字……”
說到這,明不詳閉口不語。覺見取出懷中《佛弟子戒》,翻到第十九頁,見明不詳所說是個“字”字。前後四字連起來,便是“不落文字”。
覺見明白,這是明不詳表示自己以心守戒,不落文字,故把《佛弟子戒》丟了。
“了不起,難得你有這記性。隻是雖有記性,卻不該將《佛弟子戒》丟了。須知經典乃是法源,自恃聰明,任意丟棄,乃是傲慢之心。”覺見道,“若是讓你記得了藏經閣所有文字,你豈不是要一把火將他們全燒了?那後進何所依歸?”
本月忙道:“沒錯!這人向來傲慢,住持應當懲戒,以免他自恃聰明,不把人放眼裏!”
明不詳恭敬地行了禮,回道:“弟子謹記。”
“其他弟子也當如明不詳一般,牢記戒律,以心守戒。”說罷,覺見開始考究各弟子戒律,本月見覺見無意追究,憤恨之情溢於言表。
從此之後,覺見對明不詳上了心。他關注明不詳,知他每日持誦從不間斷,服完勞役後便回屋中,直到晚膳方才再出,之後便熄燈就寢,少與外人接觸。
過了一個多月,嵩山那邊傳來噩耗,說是找獲七具屍體,當中唯獨不見了心。屍體運回少林寺,由普賢院正業堂的監僧驗屍,還未出結果已是流言四起。
覺見派人告知明不詳了心失蹤的事,明不詳隻是點點頭,便關上房門。
不知不覺,時近端午。每到節慶都有大批禮物送至正業堂,覺見不想自己僧房沾染了這些俗氣,要人將禮物放在大廳,待節慶過後,他會將一半禮物送入地藏院正思堂作為寺用,另一半轉贈堂僧作為酬庸。那些堂僧受了饋贈,雖是口誦佛號,言稱不敢,眼角卻滿是笑意,唯有少數幾人能一介不取,將所受布施正思堂。
少林寺為何變成這樣?覺見心想,是從八十多年前昆侖共議開始,還是四十餘年前少嵩之爭,引入俗僧開始?
這種改變就如滴水穿石,每一次侵蝕都細不可見,待得日積月累,已不複原來樣貌。四十年前俗僧還不能入堂,現今四院當中倒有兩個首座是俗僧,再過二十年,又會如何?
覺見不敢想下去,他覺得少林寺中俗僧正僧之間的角力已漸漸醞釀成一股風暴。自己該當在風暴中心,抑或急流勇退?這個問題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眼下,這風暴恐怕已不僅僅隻是醞釀,而是隱然成型。派去嵩山的八名堂僧正俗各半,身亡的七僧屍體運回少林寺,正業堂驗屍卻驗出極為糟糕的結果。七僧俱死於少林武學,且是死於彼此的絕技,真要下個定論,那便是:正僧俗僧鬥毆,重傷致死,唯有了心生還,畏罪潛逃。
驗屍的堂僧不敢下結論,於是稟告了覺見,覺見下令再驗,驗屍僧卻回答,傷痕明確,再驗也是同樣結果。這份正業堂的驗屍證明此刻就放在覺見桌上,隻差他的署名。
幸好今年恰是十年一度的昆侖共議,正要改換盟主,覺空首座代替方丈前往昆侖宮走個過場,還能拖延一陣。
隻是覺空首座回來後會怎樣處理?最好的方法就是批下“凶手不明,死因待查”,等找回了心,問明真相,再做審議,若了心已死,這事就此揭過。
但,事情會這麼順利嗎?
覺空是俗僧之首,會如實宣告,抑或隱忍不發?現今少林寺,俗僧占了六成有餘,四院八堂卻隻有五個席位,方丈一職雖無明律,傳正不傳俗已是暗規,覺空首座真是一心為少林,或者另有私心?
俗僧不可信,覺見心想,那些非為信仰而剃度的和尚,誰知道在圖謀什麼?這紙文書就是興風作浪的法器。
若是跳過普賢院,送呈方丈,等覺空回來開四院共議,結論覺見已經猜到了,那是了心殺害同門,叛寺出逃。
了心不可能叛寺,這點他是信的,但這個結果既避免了正俗之爭,也代表普賢院與其他三院有了共識,之後覺空就難再作文章,是最一幹二淨的做法。但自己越級上呈,與覺空首座勢必衝突,而了心必須承擔這個結果,無論真相為何,了心這個人是不能也不會再出現了,自己也從風暴邊緣踏入了風暴中心。
至於真相究竟是什麼,他相信在這個武林,每天死的人不會少於七個。
覺見突然覺得好累,自他當上正業堂住持,十幾年來公務繁重,又多人情世故,禮貌往來,少誦經,多批文,少靜心,多煩心,重大關竅處又要欺上瞞下,便宜行事。
自己修行多年,反是離佛越來越遠。有時想撒手不管,卻又心想,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哪個正僧不想潛心修行?難道把偌大少林寺都交給俗僧把持?
隻是了心到底去了哪裏?
他曾經器重過他,直到幾年前,了心上稟明不詳四歲能誦《金剛經》,他頓時領悟,原來持戒莊重清心寡欲隻是表象,骨子裏了心還是求名逐利,是個想著登堂入院的俗人。一個四歲孩子被逼著背誦《金剛經》,這得吃多大苦頭?念及此,覺見便疏遠了他。
現在想想,了心並未妄言,而自己終是看走了眼。
再想,正俗鬥毆,了心殺人後畏罪潛逃並非不可能。了心犯了殺戒嗔戒,自己也不算全然看走眼。
隻是了心的徒弟,那名孩子,又要如何在少林寺自處?
覺見喚來一名弟子,讓他帶明不詳過來。
不能讓了心的事連累了這孩子,覺見看著放在桌上的驗屍狀,心想,無論怎樣,都要保這孩子在寺內平安,待他成年之後再作處置。
不一會,弟子領了明不詳來到。明不詳先行了禮,覺見問過年紀,讚他聰明,隨即問道:你在正業堂服勞役,可還習慣?
明不詳道:“並無不慣之處。”
覺見道:“本月那孩子氣量狹小,屢勸不聽,我瞧他常欺負你,是嗎?”
明不詳道:“師父說過,一切逆境菩薩皆是修行助力,何況他未真正欺負我。”
覺見對這回答甚感訝異,不由問道:“怎說他沒欺負過你?”
“自在隨心,不假外物,他怎麼欺負我?”
“他打你,你不痛?”
“痛是一時,未傷著筋骨,也沒傷到性命。”
“若傷及性命筋骨呢?”
“那就不是欺負的問題,傷及性命,總要還手的。”
覺見讚歎道:“了心提起你時我仍不信,險險讓美玉埋於朽土之中。”
明不詳道:“住持這話更應了本月師兄是逆境菩薩。”
覺見道:“我也不能由著他欺負你,你有出家的打算嗎?”
“弟子還未及考慮。”
“你有佛慧,機緣一到,自會決斷。我打算把你調去他處服勞役,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弟子想去文殊院。”
覺見“喔?”了一聲,問道:“為何是文殊院?”
明不詳道:“寺內一切典籍皆在正見堂藏經閣,經僧也在文殊院,若遇疑難,容易詢問。”
覺見點頭,心想,這孩子天資聰慧,更懂精益求精,最難得的是不自滿自驕,於是回道:“甚好。那明日起你便往文殊院報到,我會知會他們,派你打掃藏經閣。”
明不詳問:“那我要搬到文殊院住嗎?”
覺見道:“那裏還有空的僧居,想搬就搬吧。”
“住持認為,我師父不會回來了?”
覺見一驚,這孩子當真不能小覷,短短幾句便被他套了話去。但念他關心師父,也是孝心一片,覺見隻得道:“你師父若是回來,我會通知你。”
說完,覺見發現明不詳沒有回話,隻是用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自己,不由得不自在起來。然而明不詳沒有再問什麼,隻說:“住持若無其他吩咐,弟子告退了。”
“你且等我一等。”覺見起身去到隔壁大廳,從禮物中挑出一串素粽,回來遞給明不詳,“這串素粽給你帶回去吃。”
明不詳搖搖頭,不伸手。覺見好奇問道:“你不喜歡吃粽子?”
“這是外麵的禮物,對嗎?”明不詳問。
“那又如何?”覺見反問。
“師父說,送到正業堂的不是禮物,是債務,收了債,無論轉了幾手,以後都要連本帶利還。誰吃了這串粽子,誰將來就得還送粽子的債,隻是不知道用哪種方式去還,這叫因果。”
覺見仔細咀嚼這話,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慷慨,不過是把這些巴結用的肮髒東西轉到正業堂其他人身上。是因果,總得要還,自己隻是把種下的惡業讓別人去承擔罷了。
讓別人承擔惡業,不正是自己準備要做的事?這一瞬間,覺見甚至覺得明不詳已經看透了他的企圖。
但這是不可能的,明不詳隻是個孩子……
“你去吧,明天開始上文殊院報到。”覺見這樣對明不詳說。
明不詳離開後,覺見沉思許久,叫來了弟子,吩咐道:“把禮物都送到地藏院去。”
“不留些嗎?”弟子驚訝地問。
覺見看到弟子失望的眼神,然而他對這群弟子更加失望,回道:“不留了,以後送來的禮物一律不收。”
覺見在驗屍狀上寫了結論:“恐為鬥毆致死,有疑待查。”隨即簽了名。他決心把結果上呈普賢院,讓覺空首座處置這件事。少林寺的正俗之爭是共業,不能讓了心一個人承擔,縱使今日粉飾太平,以後還是得解決。
如果這是一場風暴,他就該投入這風暴之中。
此後幾年,明不詳一直留在文殊院,在藏經閣中打掃。
兩年後某天深夜,傅穎聰在寺外樹林中上吊自盡。
又過了一年,本月突然發瘋,挖了自己眼珠,從此神智不清,日夜驚惶。
然而在偌大的少林寺中,這隻是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沒有人會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