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脆響,明不詳臉上又多一個紅掌印。
眾人忙將本月拉開,勸道:“他就是個孩子,還是傻的,別計較。”
“傻子,活該你挑大糞!傅穎聰,今後他就跟你一起幹活!”
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趕緊走出來陪笑:“是,是!新來的,快跟我來,別耽擱時間了!”他一把抓起糞桶,將明不詳拉了過去。
本月見眾人還愣著,罵道:“看屁啊!還不幹活?”
傅穎聰領著明不詳走遠了,回頭看眾人各自散去,對明不詳說道:“你幹嘛一來就得罪那隻斑狗?”
“我哪裏得罪他了?”明不詳問。
傅穎聰道:“你剛才笑什麼?”
“你們不覺得好笑,為什麼笑?”
傅穎聰聽明不詳這樣回答,搖搖頭,心想果然是個白癡。“拿著。”他將手上的糞桶塞給明不詳,說,“這正業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沒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寶殿去了。你別嫌這活惡心粗重,這可是要緊事。”
接著又問:“你師父是了心和尚,那你以後打算出家嗎?”
明不詳搖頭,傅穎聰也弄不清楚這是說不知道還是不要。
“你呆頭呆腦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負,了心和尚沒跟你說嗎?”
明不詳又是搖頭,他雖會說話,但似乎隻愛搖頭跟點頭。
傅穎聰見明不詳不懂,立刻賣弄起來:“斑狗這麼囂張,不就仗著他頭上幾個戒疤?我教你個規矩,少林寺雖然沒規定弟子必須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個住持首座不是光頭?觀裏不見得隻有道士,寺裏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當到頭也不過就是個入堂居士,協辦公務,像我一樣,天天被和尚欺壓。娘的,哪天等我離開少林寺,我就把大糞澆在斑狗頭上,教他做人!”
傅穎聰見明不詳又不回話,罵道:“你怎麼又不說話了?”
明不詳搖搖頭,表示無話可說。
“你不說話,人家就會欺負你,你倒是說話啊!”
“說什麼?”明不詳問。
“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啊!”
“你要出家嗎?”
這不是自己剛才問他的問題嗎?
“出家有啥好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學藝,拿個俠名狀,以後好出去闖蕩,誰想留在這鬼地方!”傅穎聰還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錯了地方,要是生在山東,嵩山派可沒這麼多規矩!”
“嵩山派?”明不詳問,“俠名狀又是什麼?”
“你不知道?”傅穎聰故意露出很訝異的表情,他難得有機會賣弄自己微薄的知識,“其實嵩山派也是歸少林寺管的,不過就像要分家的兄弟。也難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們就不是一家親。不過講到嵩山,大家肯定先想到少林寺,就為這樁破事,四十幾年前他們還嚷著要改名嵩陽派,聽說鬧了好大一場風波,說什麼少嵩之爭,結果還不是被少林寺打個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隻是把道觀搬到山東境內去了。”
又接著說:“至於俠名狀,那就像是給俠客的度牒。隻要學藝有成,向自己門派請領俠名狀,就是個大俠了,門派會按月發餉,可以做保鏢護院,也能加入門派,領了職事,幫著大門派管理地方,幹些隻有俠客能幹的活。隻是領了俠名狀就要守規矩,尤其是本門規矩……唉,這就不提了,倒黴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詳細細聽著,他師父了心是個少話的人,又潛心向佛,平日裏除了誦經講課指導武學,有時一天中跟徒弟說不到兩句話。更遑論了心認定明不詳有慧根,將來必定是在少林寺出家念佛的正僧,也就懶提這些江湖掌故武林規矩了。
於是,直到今天,明不詳的話才漸漸多了起來。
※ ※ ※
幾天後的夜裏,明不詳在自己屋裏睡著,突然聽到一聲低吼,又似歎氣。他起身,輕輕將房門推開一條細縫,隻見窗戶未掩,月光從窗外透進,隱約可見一條人影在來回踱步,正是師父了心。但見了心步伐又快又急,卻又輕飄飄的好似觸不著地,像是在煩惱著什麼,廳中唯有一盞油燈,微弱火光在佛像前搖曳,彷佛隨時都要被他踏熄。
就這樣走了片刻,明不詳再次聽到了心鼻息粗重的歎息聲,見他推開門,三更半夜的也不知去哪。明不詳靜靜等著,小半個時辰後,了心重又回屋。他渾身濕透,將僧衣紮在腰間,赤裸著上身,露出一身久經打磨精壯結實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瑩皎潔。明不詳見他進屋,進去後便再未出來。
明不詳沒問了心發生什麼事,此後再有這樣的事情,明不詳也沒有問過。
又過幾個月,師徒兩人晚誦已畢,正要就寢,明不詳突然說道:“師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時,手上已捧著一顆壽桃。
“這哪來的?”了心詫異地問。
“傅穎聰那份活,我幫他做了。”明不詳回答,“他在寺外幫我買的。”說著雙手上遞,示意了心收下壽桃。
“這是什麼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壽。”
了心大為感動,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氣方才壓抑下來。
“你倒有心,怎麼知道的?”
“打掃房間時看到師父的度牒,還有那張俠名狀,都寫著師父的生日。”
“我是說送禮這回事。”了心板起臉,“你怎麼學來的?”
“前幾日我看見有人送禮給覺見住持,問了人才知道,是覺見住持壽辰。”
寺內位高權重者每逢生日節慶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禮,了心深以為陋習。當然,明不詳這份孝心與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語。他把壽桃接過,卻見明不詳眼中似是放出光芒,顯得頗為興奮。
“師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師父過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麼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詳問,每個孩子都有問不完的問題。
“你正當生骨長肉的年紀,又沒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規束。”
“如果快餓死了,又誤了時辰,也不能吃嗎?”
“若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動,便是為自己開了方便法門。肉身是苦,若真餓死了,也是解脫。”了心想,這樣說也不知道這孩子聽不聽得懂。
明不詳道:“師父,你常說放下我執,這不算執著嗎?”
了心一愣。
明不詳又接著說:“你教過我,人是虛妄,飯也是虛妄,但人餓了就要吃飯。吃飯是為了修行,若是每個嬰兒出生就勘破虛實,那便餓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虛實?”
明不詳道:“不吃飯,怎麼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穀的境界,不然飯是要吃的。過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詳又說:“那你又說餓死也不能犯戒?”
“既是持戒修行,自當以戒為首。”
“執著於戒,不是執著?”
了心想回不是,覺得不妥,想回是,也覺得不妥,想了一下才說:“那是從心。真到不執著的境界,自然不執著於戒。”
明不詳回:“怎麼知道自己到了那個境界?”
“師父還沒到那個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詳又問:“師父知道誰到了那境界?”
這問題了心無法回答。明不詳見他遲疑,又說:“師父,你就沒想過,要先試著放下執著,才能真的放下執著?”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詳道:“這壽桃明天就壞了,我拿去丟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這份心就夠,以後也別弄這虛禮了。”
明不詳搖搖頭,說:“這是師父的壽桃,不是我的,徒兒正執著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詳神色黯然地接過壽桃,轉身就要離開,心中不忍,叫了聲:“且慢。”
明不詳回頭,了心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說:“沒事。”明不詳轉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猶豫半晌,才道,“你過來。”
明不詳走回了心麵前,了心看著壽桃,沉吟許久。
最終,他伸出手,從壽桃上掰下一小塊來,送入口中。他過午不食,現下已是深夜,雖習以為常,但這一小口仍倍覺甘甜鮮美,與以往飲食大大不同。
“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這樣師父就不算執著了吧?”
明不詳微微笑著,說道:“師父都為徒兒破了戒,那就整個吃了吧?一口與一顆,有差別嗎?”
了心搖搖頭:“你知道師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這就是從心,懂了沒?”
明不詳笑道:“從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別?”
了心覺得這也在理,剛想伸手,心中突然一驚,又縮了回來,道:“難得見你這麼伶牙俐齒……去,睡覺去。”
明不詳將壽桃放在桌上,行了個禮便回房休息。
這一晚,了心在床上輾轉反側,覺得分外饑餓,這已是十餘年未有的感覺。
※ ※ ※
臘八過後,少林寺下了一場大雪。師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積雪給掃了,了心對明不詳說:“修行就好比如此,各人自掃門前雪,你要奢望人家幫你,那是不切實際。”
明不詳反問:“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嗎?”
了心道:“你看看這院子,單是普賢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掃得完?要是人人勤掃門前,自然一片清淨。”
“師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閑事了?”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這事,世尊隻能給你方向,就好比給你掃帚畚箕,你得自己掃地。掃雪隻是比喻,你能幫人掃雪,卻不能幫人修行。”
明不詳道:“所以說,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別人?”
了心點點頭:“世上本有許多魔考,考驗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薩,要經得住,才能功德圓滿。”
明不詳望著屋簷上的積雪,似是懂了。
過完年便是立春,立春過後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賢菩薩誕辰,這日於普賢院最是重要,不僅誦經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經僧開堂講經,共研佛法。過往幾年,了心皆把明不詳留在家中,自己前往會場誦經,今年明不詳已滿十二,他便辭了誦經功課,攜明不詳聽經。
這是明不詳第一次聽了心以外的人講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詳叫來。
“我要去嵩山辦點事,明天便要出發,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顧自己。”
這個“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遷居至山東的嵩山派。位於濟南城,正與泰山派比鄰。
“要去很久嗎?”明不詳問。
“快則一個月,回來帶你去佛都參加佛誕。慢,也來得及陪你吃粽子。”
之後了心囑咐了一些事,無外乎自己不在時,要明不詳不可懈怠之類的。
當天夜裏,了心正要就寢,明不詳突然推門進來。
“怎麼了?”了心問。
“很多年沒跟師父一起睡了,今晚想跟師父睡。”明不詳說,“師父明天要出遠門了。”
自從升任堂僧後,了心多是處理堂務,即便出門,三天內也會回來,自明不詳懂事之後,兩人未曾有過如此長久的分離。
了心笑道:“這麼大了,還撒嬌。”招了招手,“過來吧。”
明不詳上了床,蜷縮在了心懷裏,不一會便睡去。了心看著懷中少年,俊美秀雅,想起當年,不由得感歎起來。
這孩子,從不讓人操心。
明不詳睡得沉了,伸手過來,便如孩童時一般攬住了心。了心閉上眼,卻是思緒起伏,難以成眠。
第二天,了心像是預知了什麼,對明不詳說道:“這幾日若有人欺負你,忍他耐他,不可與人爭執,有事待師父回來處理,知道嗎?”
明不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一個月後的四月二十五,山東嵩山轄內,有人發現七具屍體,都是受命同往嵩山的僧人。他們在回程途中遇害,當中唯獨沒有了心的屍體。
了心雖然沒死,但這世上也再沒人見到了心。他就這樣離奇失蹤,再也不知下落。
※ ※ ※
了心離開少林寺那天,明不詳照例到正業堂服勞役。本月看到明不詳,頓時橫眉豎目,一腳將糞桶往他身上踢去,正砸在明不詳胸口。
隻聽本月罵道:“你師父了不起,連覺空首座都不放在眼裏?!”
明不詳想起了心今早的囑咐,心中有數,默默拾起糞桶,轉身要走。本月搶上一步擋在他麵前,罵道:“見了師兄也不行禮?師父沒大沒小,徒弟也沒教養,都是一路賤貨!”說罷,一巴掌扇在明不詳臉上。
明不詳既不回嘴也不還手,徑自走去,本月更怒,又從後踹了他一腳。這一腳用了大力,踹在腰上,明不詳身體向前一傾,仍不理會,一旁僧眾連忙勸住本月。
眼看明不詳快要走遠,傅穎聰急忙快步追上,說道:“你越不理他,他越要欺負你。”
明不詳淡淡回答:“心無罣礙,便得自在。”
“你真不生氣?”見明不詳隻是走著,並不回答,傅穎聰接著說,“聽說昨日四院共議後,覺空首座頒下法旨,你師父竟公然反對,跟覺空首座起了衝突,你知道這件事嗎?”
“師父沒提。”
“斑狗是俗僧,他師父了無跟覺空是一派的,他今天這樣欺負你,定是他師父授意。明不詳,要不你去跟覺見住持告狀?就說斑狗仗勢欺人。”
明不詳停下腳步,看著傅穎聰,問他:“他也沒少欺負你,你怎不去?”
傅穎聰臉一紅,低下頭:“我……再過三個月我就滿十八了,過了試藝一關,領了俠名狀,就要離開少林寺了,幹嘛跟他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