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綃過來看了一下道:“她好像是被什麼人下了咒。”
“什麼?”王子進奇道,他又想起那日在幻境中所見,那繡著牡丹的鞋停在八仙桌旁,似將一包毒藥放了進去。
“那符咒可有讓人喝了生效的?”
“有,”緋綃輕吟著點頭,“不過那都是粗淺的法子,沒什麼用。”
“法子雖然粗淺,若日日都用呢?”王子進問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沒有用過這樣笨的方法……”緋綃說著,拿折扇撓了撓頭,一臉疑惑。
兩人正說著,隻聽回廊中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似是有人過來。
緋綃忙拉王子進躲開,隻見房門被推開,一隻繡鞋踏了進來。
兩人一見這鞋,便知來者何人,果然芙蓉帶著一個穿著翠綠衣裙的婢女走來,隻聽她吩咐道:“小荷,去將小桌搬到床邊。”
婢女應了一聲,忙去搬一個小方桌過來。
王子進聽到這個名字,心中不由一震,不論是幻境還是現實,他無數次聽到過這個名字,卻一直未見她的模樣。
他好奇地探頭看去,隻見那少女低眉順眼,姿色平庸,毫無驚豔之處。
小荷將小方桌放在柳兒麵前,又將她扶起來,身後塞了個軟墊。芙蓉便端著藥碗坐在柳兒麵前,燭光中隻見她皓腕如雪,襯得漆黑的藥汁更加可怕。
“柳兒,吃藥了,身體好了,便可嫁人了……”芙蓉拿著小勺舀了藥汁就往柳兒的嘴中送去。
王子進隻覺一顆心提在嗓子上,心中一個聲音暗叫:不能喝,不能喝。
剛要上去阻止,便覺手腕一緊,隻見緋綃的俊臉難得嚴肅,毅然決然地衝他搖了搖頭,意思是叫他不要過去。
王子進雙手握拳,眼看這碗裏的藥一點一點地被喂了進去,卻又無可奈何。
小荷聽到芙蓉的話,倒甚是驚訝,“夫人,姑娘要出嫁了嗎?”
芙蓉又兌了些蜂蜜水喂給柳兒,“不錯,今日有人來給姑娘提親了,那人家境殷實,禮單甚是豐厚。”
王子進來這裏不過一個時辰,已經聽他們幾次提到“禮單”,看來緋綃是為自己準備了一份豐厚的聘禮。
他感激地望向緋綃,卻見斯人如玉,清清冷冷地立在暗影中,對王子進的目光視而不見。
“老爺可是答應了?”小荷關心地問。
“不錯,老爺覺得還是盡快完婚較好,姑娘的身體不知還能拖幾天了。”她說罷一聲歎息,竟有兩行清淚順著她不再光潔的麵龐流了下來。
王子進見了,心中一酸,實在不明白一個如此清麗溫婉的婦人,為何在柳兒心中竟如妖魔?
兩人又伺候柳兒梳洗一番,才悄悄退了出去,此時已是月上中天。
“緋綃,我看那側室不像是會害人之人啊,我們還是先回去,過兩日直接將柳兒接走便是。”
緋綃坐在床沿,握著柳兒的手,沉思了一會兒道:“除非你想接的是一具死屍。”
“什麼?”王子進倒吸一口涼氣。
“如果你要害一個人,但是那人現下就要離開,你會怎麼辦?”緋綃冷冷地說道。
“自是加緊下手。”
“不錯,所以這幾日那人定會現身,你我萬萬不可鬆懈。”
當晚,王子進和緋綃一夜未眠,卻一切如常,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隻是柳兒也沒有蘇醒的跡象。
◆十◆
次日白天,緋綃就又忙著為王子進張羅親事,王子進知道這親事越是緊鑼密鼓,真凶便會越早現身。
而到了晚間,兩人再去楊府保護柳兒,隻見芙蓉每日帶著不同的當值婢女,不厭其煩地服侍柳兒吃藥擦身,枯燥而煩瑣。
幾天下來,王子進已經吃不消,緋綃卻精神極好,日日喝酒吃雞,不顯疲態。
這晚王子進剛剛在床上打了個盹,就被緋綃叫了起來。
“能不能休息一天啊?”他哀叫著說。
“你跟柳兒定親就在明天,估計凶手今晚就會露麵。”緋綃提著他的脖領走出客棧,兩人又如前幾日一樣,看著芙蓉伺候柳兒。
一樣的程序,一樣的枯燥無聊,王子進看都看膩了,不由佩服起這叫芙蓉的女人,能幾年如一日地照顧著正妻的女兒。
而待芙蓉帶著侍女離開,緋綃卻對他道:“子進,我要解開隱身術,你先抱著柳兒找個地方躲起來。”
“怎麼?今晚會有變化?”王子進抱起柳兒,隻覺手中之人輕得像是孩子一般,甚為憔悴。
他心中不由難過,忙找個屏風躲了起來。屏風後一片黑暗,不見微光,也看不清緋綃在玩什麼花樣。
他這一坐不知多久,又困又乏,不由打起盹來。
哪知剛睡了一會兒,便聽門外輕響,一片月光灑入,竟是有人走了進來。王子進屏住呼吸,在屏風後看不到來人的麵目,隻見一雙繡著蘭花的綢緞繡鞋從麵前匆匆而過。
繡鞋停在了柳兒的床前,王子進頓時睡意全消,心提到了嗓子眼。
“柳兒,你別怪我,我實在是被逼無奈,才會做那件事,不然我的人生便要完了。”聲音淒苦哀怨,正是那叫芙蓉的側室。
可柳兒明明是在自己的懷中,她又在與誰說話?他看著柳兒的麵龐,忽然腦中靈光一閃,知道躺在床上的正是緋綃。
“柳兒,現下你就要離家出嫁,就把過去的事情全忘了吧,也不要恨我,這麼多年,我也活得好辛苦……”她說著,已經泣不成聲。
王子進聽她哭了一會兒便悄悄地退出房間,並不像要害人的樣子,不由納悶。
門緩緩合上,房中又陷入無邊黑暗,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王子進再次昏昏欲睡時,隻聽門又吱呀一聲被打開。
這次是一雙布鞋從他麵前緩緩踏過,停在了床前。
這又是誰?這麼晚了來做什麼?
還沒有想清楚,隻見一道銀光閃過,劃破沉沉夜色。
王子進見了,心中暗叫不妙,那分明是刀具的光澤,冰冷可怕,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他大喊一聲就從屏風後麵衝了出來,那人吃了一驚,望了王子進一眼,下手的速度卻加快了幾分。
雖然屋中黑暗,王子進還是眼看著刀刺到了床上的人身上,心下立刻大驚。
隻聽一個女聲在黑暗中響起:“你是誰?卻又為何害我?”
嬌媚溫柔,正是柳兒的聲音。
王子進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柳兒明明躺在屏風後,怎會在這裏說話?
“子進,別讓他跑了!”王子進聽這吩咐,與緋綃的口氣一模一樣,衝上去一把扭住那人的胳膊。
兩人搏鬥中將桌椅悉數碰翻,王子進還沒等抓牢,就覺手上一疼,原來被刺了一刀,吃痛地鬆開了手。
那人擺脫王子進的桎梏,立刻撲向大門要逃跑。哪知使勁拉了兩下,大門居然紋絲不動,轉眼間就如甕中之鱉,再無出路。
王子進知是緋綃使法術鎖上了門,忙忍著痛掏出火折,將蠟燭點燃。
那人一見燭火的光芒,甚是驚恐,捂著臉便蹲坐在地上,知是沒有逃路。
“你是誰?”王子進好奇地問道。
話音未落,就聽床上的緋綃道:“小荷,你為何要害我?”
用的依舊是柳兒的聲音。
◆十一◆
小荷?王子進心中一驚,要害柳兒的竟是小荷?!
王子進忙回頭看去,隻見昏暗的燭光中,緋綃坐在床上,帷幔的陰影投在他臉上,一時還真看不出是個男子。
小荷見被人識破,抬起頭來,一張平庸的臉滿含驚恐,看到緋綃坐在床上,仿佛見了鬼一般,“姑娘,你怎會醒了?”
緋綃抬起一隻手,兩指間夾著一柄三寸有餘的匕首,“你見那咒術不頂用,幹脆用上了這個……”
說罷他將匕首擲在地上,隻聽當的一聲輕響過後,利刃閃爍出點點寒光。
王子進見了不由捏了把汗,這床上躺的如果不是緋綃,恐怕早已沒命了。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柳兒?出了什麼事?值夜的婢女是誰?快開門啊。”方才桌椅碰撞的聲音驚動了其他人。
緋綃目光如炬,朝大門看了一眼,門呼地打開。
一下湧進來五六個人,當先的便是楊知事的側室芙蓉,隨後便是楊知事和兩名家丁、婢女。
芙蓉見了緋綃端坐在床上,頓時麵色蒼白,嚇得瞪圓了眼睛,“柳、柳兒你怎麼醒了?”
語氣中未見驚喜,倒是驚恐占了大半。
“你是誰?”楊知事瞪著王子進道,顯然將他認作歹人。
王子進忙行了個禮,“在下王子進,江淮人氏。”
“王子進?可是向我女兒提親的那個?”
王子進聽了冷汗直冒,麵色通紅,忙道:“正是。”
楊知事聽了甚是不悅,“雖然你與柳兒已有媒妁,可也不能如此胡來。”
而坐在地上一直不吭聲的小荷見了這情勢,突然指著王子進叫道:“老爺,就是他!他要害姑娘,我去阻他,卻被他推在地上。”
王子進見小荷反咬一口,不由生氣,忙道:“是你自己要害柳兒是真,別血口噴人!”
但是周圍的人都盯著他鮮血淋漓的手和剛剛緋綃拋在地上的匕首,眼中滿是疑惑,看來是百口莫辯了。
正在著急,隻聽緋綃道:“爹,讓這些不相幹的人都出去,我有事要說……”
楊知事立刻明白,王子進擅闖女兒閨房,並非光彩之事,確是家醜不可外揚,忙將家丁遣散,將門緊緊關上。
小荷見了如此情勢,知是不妙,坐在地上如篩子般發抖。
“柳兒,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吧?”楊知事悄聲問,眼中全是淚水,似乎生怕聲音大了會嚇到寶貝女兒。
隻聽緋綃悠悠道:“爹,這王公子確是來保護我的……”
聲音有氣無力,似是大病初愈,演得活靈活現。
“這又是怎麼回事?”楊知事指著地上的匕首問道。
緋綃並不答話,對王子進道:“子進,你去小荷懷裏找一下,應該有用來下咒的東西……”
王子進卻垂手不動,畢竟是個姑娘,他怎能去翻人家的衣服?
芙蓉看出王子進的難處,忙伸手道:“小荷,什麼東西給我,不然我就要自己動手了。”
小荷一臉驚恐地看著緋綃,似是不敢相信他會瞧破自己。芙蓉伸手入她懷中,掏出一個手帕包著的物事。
她將手帕打開,看了裏麵的東西,臉色不由一變。
隻見猩紅的手帕裏包著一個布做的小人,人偶上貼著一條黃紙的符咒,便是傻子也看得出這是害人的東西。
“小荷?我和姑娘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
小荷見事情敗露,突然眼露凶光,臉孔扭曲得猙獰怕人。
她站起來冷笑道:“待我不薄?你們那是真的對我好嗎?吃剩的食物、穿舊的衣物賞給我,便是待我不薄嗎?”小荷的語氣冷若冰霜,“可惜、可憐在我來看並不是一種對待人的感情。”
楊知事氣得渾身發顫,“就因為如此,你便加害柳兒,讓她整整昏迷了三年?”
小荷看了楊知事一眼道:“不錯,就是因為如此……”說著她惡狠狠地指著緋綃道,“我們都是一般年紀,憑什麼她就該錦衣玉食,憑什麼她就該受盡寵愛?這個世界為何如此不公平?”
“最讓我記恨的是,三年前,劉家公子來提親,不過是看了她這張臉,就被迷得失魂落魄……我那樣喜歡他,他卻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小荷說著,低頭拭淚,“人道:曲有誤,周郎顧,我在他旁邊伺候,茶水都潑出去,他卻無暇看我……”
所有人都被這少女眼中的妒意和她自憐的神情驚呆了,誰也沒想到,這些生活中的小事,竟讓她起了殺心。
“結果你呢,姑娘你卻嫌劉公子呆頭呆腦,拒絕了這門親事。你可知他後來積鬱成病,就此一病不起,在秋天就去世了?”說罷她冷笑了兩聲,“你害死我的心上人,我要你和他一樣受罪,便找到偏門的法子來害你。”
王子進聽了不由心驚,柳兒的記憶中連劉公子這號人物都沒有,卻因這嫉妒成狂的婢女,差點丟了性命。
楊知事聽了甚是氣憤,“小荷,你、你也太過歹毒……”
哪知小荷繼續冷笑,“歹毒的怕不止我一人吧?姑娘變成這副模樣,有人和我一樣開心呢。”
她眼風如刀,不斷地瞄向側室夫人芙蓉。
“芙蓉?這是怎麼回事?”楊知事不傻,看向自己的妻子。
“沒、沒有什麼。”芙蓉顫抖地回答,語氣中盡是惶恐。
正在這時,小荷突然像發了瘋一般向床上的緋綃撲去,尖叫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留你在這世上獨活。”
想來她見自己沒什麼好下場,要拖恨的人下水。
這一下變故太快,楊知事夫婦嚇得愣住,王子進大叫一聲“不可”便去阻止,哪知卻隻抓到一個衣角。
隻見小荷抓起鋼刀,撲在床上,眾人不由傻了。
“柳兒!”楊知事高叫一聲,幾欲昏厥。
哪知小荷的身體一撲到床上,便如同敗絮般輕飄飄地又彈了回來,跌坐在地。
隻見她麵現恐懼之色,尖刀卻不知哪裏去了,這下變故太快,小荷如何出手,刀又是如何被奪,卻無一人看清。
隻聽小荷指著帷帳深處,顫抖地說:“你、你不是姑娘,你到底是誰?”
她這話一出,楊知事和芙蓉皆是一愣,卻見帷帳被人掀開,緋綃一襲白衣,滿麵笑容地走下床來。長指間夾著一把匕首把玩,正是剛剛小荷拿的那把。
王子進見已被拆穿,忙拱手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多虧他相助才讓此事水落石出。”
其餘三人見到緋綃與柳兒一模一樣的臉,不由傻了。
緋綃朝楊知事夫婦行了個禮,“小生姓胡,習得一些玄門法術,希望二位不要見怪。”
楊知事見狀急得滿頭大汗,忙問:“柳兒呢?你們將柳兒弄到哪裏去了?”
緋綃微微一笑,“不用著急,我這就將柳兒還給你。”說著他走到了芙蓉麵前,“請夫人把咒術人偶給我,我這就將柳兒喚醒。”
芙蓉嚇得麵色慘白,顫聲問:“柳、柳兒,她真的會醒嗎……”
“芙蓉,快將那人偶給了他……”楊知事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女兒速速康複。
事已至此,她隻好顫抖著將人偶交給緋綃。王子進見她莫名驚恐,十分疑惑,難道這位夫人也不想柳兒醒來?
◆十二◆
隻見緋綃拿起人偶,念了幾句咒語,人偶上的紙符冒起縷縷白煙,竟然憑空燃燒起來。 待符紙燒盡,緋綃又伸出長指,從它的身體裏抽出一根黑亮的發絲。
“這便是奪走柳兒魂魄的東西,現下好了。”他輕鬆地笑著說。
王子進也暗自鬆了口氣,可幾乎在人偶被破壞的同時,便聽身後響起了一個柔美入骨的聲音。
“劉公子,這茶可好喝?”隻見小荷坐在地上,手中比出端茶的姿態,唇邊含笑,露出小女兒的嬌態,居然說起了胡話。
“這是怎麼了?”楊知事看得毛骨悚然,連忙問緋綃。
緋綃長長歎了口氣,道:“大凡施術者,都是以自身性命相搏,現下法術被破,咒術便全轉到施術者身上。”
“劉公子,別燙到了……”小荷說著,似為一個看不到的人擦拭打翻的茶水,眼中滿含愛意,似乎她所愛慕的劉公子就在麵前。
王子進見她這模樣,不由心酸,也許這樣也好,這個狠毒少女的記憶,已經停留在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就在大家的目光都在小荷身上時,隻聽屏風後響起一個悠悠的女聲。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芙蓉憑空打了個激靈,而王子進和楊知事興奮地向屏風望去。
隻見一個長發披肩、身穿白色綾紗睡袍的美麗少女,正艱難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王子進見她病了太久,已然忘記如何走路,連忙上去扶她。
而芙蓉卻後退一步,臉上浮現出僵硬的笑容,“柳兒,你醒了?”
柳兒倚在王子進身上,看都不看她一眼,明媚的眼波隻在王子進清秀文雅的麵孔上流連不去,“王公子,你待我怎樣,我都知道,真是太謝謝你了……”
“柳兒,你終於好了啊!這幾年為父為你操碎了心……”楊知事老淚縱橫,也要去攙扶女兒。
“爹,你就沒有半分對不起我娘嗎?”哪知柳兒看著他,一雙明媚的大眼中竟滿含淚水。
“柳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楊知事問道。
站在他身後的芙蓉,卻悄悄別過頭去,麵如死灰。
“我娘在一夜之間暴死,你就沒有半分疑惑嗎?”柳兒抬起頭,一雙妙目盯著芙蓉,眼中的恨意幾欲噴薄而出。
“柳兒,你可知道什麼?快點告訴爹。”楊知事連連催促,因情緒大起大落,臉頰變得通紅。
“這是我守了十年的秘密,本想等出嫁後再告訴你,可是如今遭人暗害,隻怕再拖下去,就沒機會告訴爹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朝楊知事道,“我七歲的時候,娘得了一場重病……”
“不錯,你娘就是因那場風寒去世。”
“那日小荷煎好藥,放在我的房中,自己不知做什麼去了。人人都以為房中無人,卻不知我就躲在桌子下麵。”
“然後呢……”楊知事顫聲問。
緋綃和王子進的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裏,夜色中充滿了緊張的氛圍。
“我看到門被推開了,一雙繡著牡丹花的鞋走到桌子旁邊,停了一下又退了出去,當晚就傳出了娘的死訊……”聽著柳兒描述,王子進又想起那日在幻境中所見,那繡花鞋上的牡丹,如地獄之花般讓人恐懼。
柳兒再也承受不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可我那時太小,長大之後才明白,娘是給人毒死的……”
“那、那繡鞋的主人是誰?”楊知事顫聲問,仿佛瞬間便蒼老了許多。
“爹,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包庇她嗎?娘對你那麼好,難道隻是因為她老了,你便將她棄之如敝屣?”
楊知事頓時如遭雷擊,渾身顫抖地望向芙蓉。
她最愛穿繡花鞋,牡丹、芍藥、白蘭,都曾綻放在她的繡鞋上,昔日他曾無比迷戀她的玉足,可是卻做夢都沒想到,這風雅別致的愛好,竟成了罪惡的證據。
“芙蓉……”楊知事未語淚先流,怎麼也不願承認她是殺害妻子的凶手。
“老爺……我對不起你。”芙蓉已經泣不成聲,顯然是默認了罪行。
“芙蓉,這是為何?”楊知事痛心疾首地大哭起來。
芙蓉卻對柳兒痛哭不止,輕輕地說:“當初你的母親逼我太急,我出身青樓,家裏本沒人知道,可是她卻不給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說如果不把我趕出家門,她就要讓我跟老爺同歸於盡,甚至還逼我喝下毒藥,讓我終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她哭得更加傷心,“不錯,我是歌伎,可是歌伎也是人啊,也有爭取幸福的權利,可是她卻連這點幸福也要剝奪。”
她說罷淚眼婆娑地望著楊知事,“而且如果讓老爺因我惹來殺身之禍,還不如讓我去死……”
“那你便毒死我娘?我娘難道就沒有生存的權利了嗎?”柳兒冷笑著,淚目中滿含恨意,“而且我的幸福呢?你又有什麼資格剝奪?”
芙蓉顫聲道:“這十年來,我沒有一日好過,這罪惡如同大石,日日壓在我的心上,我待你如同己出,從未虧待過你……”
“你以為這樣我便不會恨你了嗎?”柳兒哭道,“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雙繡鞋,我娘死時黑色的臉龐。”
楊知事一時老淚縱橫,拉著芙蓉的手道:“芙蓉,你怎的如此糊塗,這叫我如何是好?”
“爹,你知道真相,還不忍報官嗎?”柳兒見楊知事心軟,妙目中光彩驟然褪去,她握緊了王子進的手,決然地說,“我、我這就嫁給王公子,從此再不回來,成全你們這對神仙眷侶。我永遠不會忘記,娘也是在最美麗的時候嫁給你,卻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
芙蓉夫人卻看向楊知事,笑中帶淚,漂亮的臉龐上現出滿足的表情,“芙蓉最幸福的時光便是同老爺在一起的日子,我在畫舫中初次見到老爺,便已傾心。現下芙蓉做錯了事,老爺可能原諒?”
楊知事聽她提起往事,回想起兩人初見的春日,深仇大恨,似乎也隨著繾綣春風瓦解。
“芙蓉,即便你做再多錯事,我也不會恨你……”楊知事憐惜地幫她理了理鬢邊碎發,眼中滿含愛意。
柳兒卻身體一震,苦笑著看向王子進和緋綃,“勞煩二位公子帶我走吧,我不想再在這屋子裏待下去了。”
語氣平淡,卻是傷透了心。
芙蓉夫人卻轉向柳兒,輕言細語地說:“柳兒,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懷著贖罪的心。雖然活著,卻沒有一天快樂過,即便如此,你也不會原諒我?”
柳兒搖頭淺笑,“我不會。”
芙蓉臉色驟然一變,苦笑著對楊知事道:“芙蓉手上沾滿鮮血,怕是不能與老爺白頭偕老了……”
“你此話怎講?”楊知事一句話還沒有問完,芙蓉就一把推開他,撿起小荷掉落的匕首往腹中刺去。
幾人都沒想到她突然自尋短見,心中都是一驚,待反應過來,芙蓉已倒在地上,鮮血汩汩而出,染紅了錦裙,顯然是活不了了。
隻見她噴出血沫,期待地望向柳兒皎潔的容顏,“現下……柳兒你可會原諒我?”
柳兒也沒想到她會自裁謝罪,不由動容,卻仍眼含淚水地回答:“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嗎……”
芙蓉聽到她這樣說,一雙美目中的光輝漸漸隱去,臉上一副淒楚的神色,楊知事見了,忙一把抱住她,“芙蓉,我這就找最好的郎中救你……”
哪知他剛要抱起芙蓉,一股溫熱的血從傷口湧出,轉瞬便將他的衣衫浸透。
芙蓉夫人伸出一隻沾滿了血的手,理了理他的頭發,“老爺你看,我的手上已經全是血了,我要去贖罪了,如今留下老爺一人在這世上,老爺不會怪我吧?”
楊知事已泣不成聲,連連用力搖頭。
柳兒見了,已經疲憊至極,對王子進道:“王公子,帶我走吧……”
王子進見這場麵,不知如何是好,“此話當真?”
“那還有假,我現在就要走,馬上就要走……”
王子進見她態度堅決,又看了看緋綃,緋綃對他點了點頭,這樣的狀況,實在是出乎他意料,人世間的一切,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控製。
王子進無奈,隻好一把抱起柳兒,往大門走去。楊知事隻是抱著奄奄一息的芙蓉,未看向女兒一眼。
王子進朝他行禮道:“楊知事,柳兒跟我走了……”
將死的芙蓉,眼睛隻是盯著柳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蒼白的臉龐上,兩行清淚無聲地淌了下來。王子進隻覺她甚是可憐,不忍再看,忙抱了柳兒離開。
走到門邊,隻見小荷抱膝坐在門檻上唱曲:“遙遙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劉公子,我這曲子,可是好聽?”
一個瘋,一個死,簡直是人間慘劇。王子進不忍再看,抱著柳兒離開。才在回廊中走了幾步,便聽身後屋中楊知事大喊一聲:“芙蓉!”
聲音甚是淒楚悲愴,在空曠的回廊中回蕩,久久不絕,知是芙蓉夫人已經升天。
柳兒躲在他懷中,如貓一般抽搐著,王子進道:“柳兒,別哭了……”
“誰說我哭了……”她細細地回答,不願承認。
王子進隻覺胸前的衣襟被她的眼淚浸濕,溫暖的淚水在秋風中迅速變涼,似冷到了心底,令他覺得胸口的方寸間如凝固的寒冰,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子進,我們回去吧。”緋綃似察覺到他的寒心,拍了拍他的手。
“好!”王子進點了點頭,抱著柳兒走在落葉飄飛的庭院中,向夜闌人靜的揚州城中走去。
身後庭院深深,似一個巨大的墳墓,困住了癡情的女人們,她們以愛為由,拿起了利刀或毒藥,最終卻被自己的罪惡埋葬。
風裏似傳來小荷哀怨的歌聲,這次她唱的是李後主的詞: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
最後一夜 花月夜
“柳兒,你若不想嫁我就盡管說,我依舊會把你當妹妹看待,照顧你一輩子。”客棧中,王子進和柳兒在互訴衷腸。
“王公子,雖然我的身體不好,可是近日發生的事我都知道。那日你抱著年幼的我逃離那座可怕的大宅時,我就認定你了。無論你走到哪裏,我都會跟著你……”柳兒虛弱地回答,燭光下,她臉龐如美玉般瑩白,眉眼俊秀中暗含柔美,與緋綃極其相似,隻是多了幾分婉約。
王子進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生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
客棧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窄縫,一雙丹鳳妙目正凝望著房中的一切。緋綃白衣似雪,看王子進和柳兒情意綿綿的眼神,唇邊蕩漾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
他看了一會兒,悄然退去,像是夜風般無聲無息。
七日後,柳兒身體見好,王子進和緋綃就帶她起程了,兩人在騾馬行賃了輛舒適的大車,在清晨走出了城門。
薄薄的晨霧中,隻見幾輛裝點華麗的馬車立在城門邊上。為首的一個中年男人騎在駿馬上,是楊知事,隻見他白發漸多,精神萎靡,似乎幾日不見便老了幾歲。
待王子進他們走近,楊知事驅馬上前道:“可讓我見柳兒一麵?”
“我沒有娶柳兒過門,她仍是您的女兒!”王子進連忙讓開。
楊知事聽了,下馬走到車前,“柳兒,你的身體怎麼樣了?”
“勞煩父親費心了,現下已經好多了……”車裏傳來柳兒冷淡的回應,她連窗簾都不曾拉開。
“柳兒,再讓爹看你一眼行嗎?”楊知事見狀,眼角立刻有渾濁老淚溢出,“此番一別,便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車中久久沒有聲息,過了一會兒,隻見竹簾被緩緩拉開,露出一張明媚悲傷的麵孔。
柳兒一雙妙目含著熱淚,望著蒼老的楊知事,終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爹,你終是我的爹!就算你做了太多對不起我的事,可我還是無法恨你!”
“柳兒,你嫁了人可要聽話啊,不要像在家裏一般任性……”楊知事替她擦拭臉上的淚水,“爹不能一直陪著你啊……”
父女倆抱頭痛哭,轉眼開城門的時間便到了。城門緩緩開啟,晨暉中進城出城的百姓商販來往如梭。
“柳兒,要起程了,爹給你準備了好多嫁妝,你不會吃苦的。”楊知事指著身後的幾輛大車,強笑著對女兒說。
柳兒卻拽著父親的衣袖不肯放手。
“該起程了!”晨風中緋綃冷冷地說了一句,縱馬走在前麵。
王子進也隻好打馬向前,跟上他的腳步。
緋綃始終容顏冷清,仿佛這離別的愁緒都與他無關,精準地踩著計劃中的時刻出發,看都沒看那對話別的父女一眼。
楊知事卻戀戀不舍,跟著馬車送出十餘裏才不送了。晨暉中,他騎馬立在高處,望著車隊,紫色錦袍隨風飄舞。
王子進望著他斑白的兩鬢,憔悴的表情,不由為他可憐。
直至走出很遠,他回頭看去,還能看到一個蒼老的人影立在官道上,那影子孤獨而寂寞,像是浪濤中的燈塔,最終消失不見。
這是王子進在揚州看到的最後一個風景。
◆一◆
柳兒身體不好,三人且行且歇,兼遊山玩水,抵達王子進的老家已是初冬。王子進家本就有十幾畝薄田,再加上柳兒的嫁妝,已算得上殷實。
他那年過五旬的老母見兒子科舉未中,又遊玩了兩年心中本來不快,但是見他領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回來,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柳兒的身體尚未完全康複,王子進的婚事也一直沒有舉行,他樂得清閑,日日與緋綃和柳兒下棋喝酒。
“哎呀……”王子進在寒風中望著眼前這對璧人,“你們二人怎麼長得如此相像?那日我娘見了,以為我一口氣領了一對孿生姐妹回來。”
“相像還不好?就說胡公子是我的哥哥,看誰敢欺負我?”柳兒掩嘴偷笑。
緋綃卻並不答話,看他二人下棋,自己在一旁喝酒,兩條劍眉鎖在一起,顯然是有心事。
王子進想問,但見柳兒在一旁又不好說出口,硬生生地將話頭咽了下去,心中卻有一絲不祥的預感。
當晚,子進便跑到緋綃的房中,要去打探究竟,哪知一推門,就見緋綃身穿錦緞白袍,端坐在桌旁等他,似乎沒有就寢的樣子。
“緋綃,你這是怎麼了?這麼晚還不睡?”
緋綃微微一笑,紅唇如血,“這麼晚還沒睡的又不止我一人,你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緋綃,你可是有什麼心事?”王子進小心翼翼地問。
緋綃長歎了一口氣道:“子進,你可還記得你以前說過,要是日日麵對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會覺得痛苦?”
王子進連連搖頭,“那隻是玩笑,再說你和柳兒又不是一模一樣,隻是長相相似而已……”
緋綃擺擺手,似是不讓他說下去,“那日我與你說,會使出法術,讓兩張臉變成一張臉,你可還記得?”
王子進不由撓了撓頭,顯是忘了,他二人天天胡言亂語的話一籮筐,他怎會全部記得?
“明日我就要使那能變一張臉的法術了,子進你要好自為之啊……”緋綃含笑站起來,鳳眸含精,凝視著他,“我要休息了,有事明日再說吧。”
下逐客令了。
王子進不由心下惻然,自認識以來,緋綃的冷漠都是對別人的,麵對他從來都是嬉皮笑臉,親切熱情,從未如此對待過他。
他隻好垂頭喪氣地出去了,臨出門,心中還是隱隱作痛,回頭道:“緋綃,要是有什麼難事一定要和我說啊……”
隻見燈光下緋綃對他頷首微笑,明亮的燭光將他雪白的錦袍染成了金色,仿佛是在畫中人的周身描了一圈金色光暈。
王子進隻覺他變成了一張絕美的畫像,美得不真實,美得讓人不敢接近。
他自慚形穢,低著頭便走出去,卻不知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緋綃。
當夜,王子進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迷迷糊糊中,竟夢到自己在一條船上,依稀是前年趕考時,與緋綃第一次相遇時的渡船。
緋綃呢?緋綃在哪裏?
他隻覺心中空落落的,到處找緋綃,從船頭找到船尾,但江上大霧彌漫,船上隻有他一人的影子,哪有那色如春花的白衣少年?
他正著急間,卻聽濃霧中傳來笛聲,那曲子甚是好聽,跌宕起伏,大開大合,正是《春江花月夜》。
王子進聽著這熟悉的樂曲,前塵往事,湧上心頭。他不由癡癡地順著曲聲走去,隻見一位身穿白衣的美少年站在船頭,衣裾迎風招展,紅唇微啟,正在吹奏碧綠的玉笛。
少年見了他,回頭笑道:“子進,你可來了。”
“緋綃,我找你找得好苦啊……”王子進立刻心花怒放,向他跑去。
緋綃收了笛子道:“子進,我要走了,可能要五年之後才會回來,你一個人要好好保重啊。”
“為什麼?”王子進急道,“你我這樣不是很好嗎?”
“子進,我自己本是妖魅,怎能總是和你待在一起?現下你平安無事,又得到如花美眷,我可以安心修煉去了……”
王子進聽了不由淚如泉湧,“緋綃,平安無事不好嗎?你我一生都在一起不好嗎?”
緋綃卻輕笑著搖頭,“哪裏有那麼簡單的事情?我已算出你而立之年有場大劫,要想個法子助你脫困才行,若是這次你躲過了劫難,此生便可平安無事,能得善終……”
“不!不要!”王子進氣急高叫,“我不要什麼善終,我隻要和你和柳兒開開心心地在一起,這種神仙般的生活,過一日算一日!”
緋綃搖首道:“子進,別孩子氣了,我會將金鈴留給你,一般魔物不敢犯你,我要走了,你我後會有期。”
王子進見江心飄來一片濃霧,潮水般淹沒了緋綃飄逸的身影,急忙跑上去要拉住他。
“不要走!”他高叫一聲,卻一腳踩空,掉在了江水中。隻覺渾身冰冷,一下就醒了,卻是南柯一夢。
王子進一摸臉頰,濕潤冰冷,竟然滿麵淚水,再看窗外天色,剛透出朦朧光輝,正是黎明之時。
他連鞋都顧不上穿,光著腳往緋綃的房中跑去,隻希望,一推門,那白衣如雪的少年,依舊像往日一樣笑著等待自己。
他顫抖著推開了緋綃的房門,屋裏卻空無一人,為他精心準備的錦緞被褥格外整潔,絲毫沒有人睡過的痕跡。
“緋綃!緋綃!你在哪裏?”王子進慌忙大喊,屋子裏卻哪有人應聲,隻見旁邊的小桌上,有小小的金光閃爍,正是緋綃曾給他的那個金色鈴鐺。
他抓起金鈴,瘋狂地向門外跑去,聲嘶力竭地叫嚷:“你以為……你以為用這個破玩意兒便能敷衍我嗎?”
他一口氣奔到院外,隻見淺灰色的天空中,竟飄起了細細的飛雪,將大地萬物都染成了一片潔白。
王子進赤著足,踏在冰冷的雪地上,並不覺得冷。他急忙往大門的方向跑去,推開大門,隻見一片白茫茫、空落落的街道,看不到一個行人,哪裏有緋綃的影子?
王子進見狀,心中酸楚,甚是難過,蹲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在這個淒冷的冬日早晨,初雪來臨之時,緋綃隨著落雪消失了。
◆二◆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五年便過去了,王子進此時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也蓄起了胡須,他與柳兒都看破紅塵,對功名利祿皆毫無興趣,兩人琴瑟相和,日子過得甚是美滿自在。
隻是有時夜闌人靜,王子進在靜夜中會想起自己年少時的往事,那在春花秋月中種種奇異又詭異的經曆。
那像是一場白日的夢,隨時光蹉跎,漸漸模糊泛黃,越發不清晰,但這美好的夢中始終有一個白衣少年,眉目如畫,朝自己輕笑嫣然。
隻是五年時光轉瞬即逝,緋綃卻沒有如約出現。眼看冬天將至,又是一年春暖花開,王子進的心卻隨著這繽紛的顏色冷了下來。
“子進,你聽說了嗎?如湄河裏又有人死了,最近這條河上總是淹死人……”這日,柳兒一邊做女紅,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王子進不以為然,望著窗外春色,向往地說:“是嗎?怕是有什麼妖怪作祟吧,要是緋綃在就好了……”
“緋綃?又是緋綃!”柳兒突然放下針線,憤憤不平地說,“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妖怪,你日日夜夜念著這個名字,卻也不見他回來瞧你。”
王子進見她不悅,忙道:“緋綃是我的朋友,你我這段姻緣就是他撮合的,我們還要感謝他才是。”
“子進。”春光中柳兒突然抬起頭,杏眼凝霜,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問你,你娶我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像他?”
目光如刀如箭,似直穿到他心底。
“不,當然不是!”王子進忙驚慌失措地搖頭,“那晚在夜市裏見到你,我便對你一見鍾情,與他有何幹係?”
“此話當真?”柳兒眼中的薄冰散去,複又化為春水。
“當然,我王子進若是有半點虛言,定不得善終!”他信誓旦旦地指天發誓,心中卻道,反正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得了善終,隨便發個誓也無妨。
柳兒卻非常高興,依偎在他懷中,幸福地笑了。王子進攬住她纖細柔軟的身軀,望著窗外的燕語鶯歌,心中滿是喜樂。
緋綃,緋綃,也許隻應是天上才有的人,還是不要因為自己,累他到塵世才好。
這般又過了兩年,王子進已經滿三十歲。他對緋綃的歸來已不抱任何期望,隆冬時節,離家五裏外的那條如湄河上幾乎月月都有人淹死,即便喜歡河上泛舟垂釣的他,也不敢再靠近那條河半分。
在一個冬日的午後,王子進在書房中看書,卻在煙霧繚繞的熏香中打起盹來。
“叔叔,叔叔。”耳聽一個清脆的童音叫他,他一低頭,卻見一個小孩在拽他的袖子。
“你這頑童,有何事找叔叔?”他見那男孩梳著總角,甚是可愛,便逗他玩耍。
男童聽他一問,一雙漆黑的大眼中瞬間便蒙上了一層水汽,“叔叔,我找不到家在哪裏了……”
“嗬嗬,原來是這樣。”王子進笑道,“叔叔送你回家,好好想想自己的家在哪裏?”
“好的。”他脆生生地答道,拉著王子進的手一路走下去,指向遠方,“好像就在那邊。”
王子進越走越遠,隻覺路上坑坑窪窪,甚是難走,而且路上泥土漸漸潮濕,腳上似乎都沾著一層水汽。
他隻見眼前空茫一片,不由納悶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就是這裏。”男孩指著前麵的一條光帶道。
隻見一條波瀾壯闊的河驟然出現在眼前,河麵上波光粼粼,反射著月光,似是撒了無數的碎鑽在地上,又像是把天上的銀河搬到了人世,煞是好看。
王子進瞧了瞧河岸邊荒僻的景致道:“這河倒是很漂亮,可是這附近似乎沒見到有人居住,怎會有你的家?”
“叔叔,你可知道,我最喜歡叔叔了。”男童偏著頭看他,臉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
“咦?”王子進暗暗欣喜,“為什麼啊?”
“叔叔,你知道嗎?我的家就在這河裏,那河水好冷好冰,我日日在河底待著無趣死了。”
王子進聽這話似乎有什麼名堂,而且還是極其可怕的、不好的名堂,隻聽那男孩依舊笑嘻嘻地說:“可是,現下就該輪到叔叔了,叔叔就要替我住在河裏了!”
“你說什麼?”王子進聽了不由大驚,突然明白了什麼,慌忙甩了他的手,轉身便跑。
男童卻又道:“叔叔,你就是第一千個哦,這百年來第一千個淹死在如湄河中的人,你可不要太晚過來,不然的話,河麵就要結冰了,淹死的時候會很難過……”
伴隨著他天真無邪的童稚聲音,王子進突然發現自己的腳抬不起來了。
一低頭,卻見從水中伸出一雙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腳踝。而且不僅如此,還有一個女人的頭冒了出來,秀發浸濕,臉色鐵青,一看便不是活人。
“啊?這是什麼東西?”
“嗬嗬,一會兒就好了,這是我養的水妖,他們來接你過去,一會兒就好,很快就會沒有任何感覺了……”男孩在一邊拍手笑道。
王子進抬眼望去,隻見河中接二連三,竟然鑽出了百十個水妖,方才還是美不勝收的河麵,轉眼就變成了一副群魔亂舞、末世地獄的模樣。
水鬼們獰笑著,一個個或拉著他的衣袖,或拽著他的胳膊,就要把他拽進河中。
“不、不要啊……”王子進一句話還沒喊完,就覺得冰冷的河水已經將他淹沒,直至沒頂。
在寒冷刺骨的河水中,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柔美的麵孔。柳兒,柳兒,我對不住你,這麼快就要撇下你一個人了。
然而就在這時,天地之間突然響起了悅耳的鈴聲,那鈴聲清脆好聽,仿佛無處不在,即便隔著河水,仍能傳到靈魂深處。
王子進聽到這鈴聲,猛地打了個激靈,竟然清醒過來。
隻見自己仍坐在家中的書房裏,香爐中僅餘殘香,窗外夕陽照晚,原來他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方才的可怕經曆,隻是一個夢而已。
他暗笑自己膽小,擦拭額上的冷汗,但怎麼擦也擦不幹,隻覺得未免太濕了一點。
再看自己已經全身濕透,仿佛剛剛從水中撈起來的一樣,再一看,袖口還掛著幾片水草。
他心中立刻一驚,難道剛才所見並非夢境,而是真的發生過嗎?他定睛一看,隻見一條粗黑的水線像是一條蟒蛇,從門口一直蜿蜒到自己的書桌前。
該來的總會來,王子進見狀心中一片淒苦,這次沒有緋綃在身邊,自己怕是躲不過了。他忙叫仆人將房間打掃一下,不敢向柳兒母子透露半分,怕為他們平添憂愁。
王子進隻有對著窗外的雪景和夕陽長長歎息,從來沒有如此無奈過。
次日清晨,他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便聽懷中的金鈴突然鈴聲大作,聲音急促而響亮,一下下,一聲聲,沒完沒了。
王子進嚇得忙從床上爬起來,這鈴聲一響,怕是沒什麼好事。
哪知他驚魂未定,臥房的門就被家丁敲得震天響,王子進又被這敲門聲嚇了一跳,怒道:“這是怎麼了?”
隻聽家丁在門外道:“老爺,有客人來訪,說是您的舊交,在大門口等著呢……”
他忙穿好了衣服,披上棉袍,邊走還邊疑惑道:“舊交?舊交?自己哪裏有什麼舊交了?”
他一路跑到庭院,隻見天空中又飄起了零落的雪花。
王子進撐起一把竹傘,穿過庭院,來到門口。隻見烏漆的大門旁邊正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人,那人穿著白色的棉大氅,風帽將臉遮去大半,隻露出一個秀氣潔白的下頜。
王子進見了那不染片塵,幾乎與雪融為一體的白衣,不由心酸,能將白色穿得如此出塵的,世間隻有緋綃一人。
緋綃他會回來嗎?還是這跟緋綃離開當日一樣的冬日落雪天,給了他一個美麗的幻覺?
隻見那人轉過身來,輕聲笑道:“子進,近年來可好?”
依舊是目光清澈如冷鋼,眉目溫潤似白玉,一張桃花春風麵,帶著幾分調笑,不是緋綃是誰?
“緋綃……”王子進手臂輕顫,油紙傘掉落在地,在落雪中滾了幾圈。
緋綃見了,彎腰撿起傘,替王子進撐在頭上,“子進,多年未見,你怎麼還是如此不小心?”
王子進見他紅唇微翹,似笑未笑,五官如玉雕般精致,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心中不由難過,他依舊是當初初識時的少年模樣,而自己卻已經老了。
想到此節,眼淚立刻湧了出來,“緋綃,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你一去這許多年,我已經老了,你卻和原來一樣,一點變化都沒有。”
緋綃笑道:“你怎麼還是這樣糊塗啊,要是你真的同我一樣豈不是糟糕?”
語中帶嗔,一如往昔。
王子進聽了,終於再也忍不住悲傷,哇的一聲大哭出來。這許多年,這許多年過去,緋綃終於回來了……
◆三◆
當晚新月如鉤,兩人青梅煮酒,把酒言歡,外麵雖是隆冬,房內卻甚是溫暖,瑞雪的反光將綠色的窗紗照得薄如蟬翼。
“緋綃,你可知這許多年,我想你想得好苦啊。”王子進今日還特意命廚子做了各種各樣的雞款待他。
緋綃拿著酒杯,卻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道:“生離死別本是人生常事,子進你不要如此看不開,終有一天,我還會離開你。”
“什麼?你還要走嗎?”王子進像是當頭被潑了冷水,笑容立刻凝固了。
“我和你繼續遊玩的話,再過十幾年就得做你的義子了。”緋綃笑眯眯地指了指他的胡須。
王子進這時才想起自己今年已是而立,不再年輕。緋綃的出現,讓他忘記自己已是個中年人,仿佛又變成了個輕狂少年。
他眼眶不由濕潤,暗笑自己隻想與緋綃遊戲人間,卻忘了他連遊戲的資本都沒有了。再過幾年,他更加老邁,又怎能與緋綃一同遊山玩水?
王子進心中難過,不由多喝幾杯,卻是酒入愁腸愁更愁,一會兒便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朦朧中隻覺一個有力的臂膀將他扶到床上,月光中緋綃的俏臉隱含憂愁,悲傷地看著他。
“子進,隻希望我這次能助你逃脫劫難。”
“劫難?什麼劫難?隻要你不將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孤苦,一切便不是劫難!”他激動地一把抓住那手,隻見眼前一張臉皎如明月,色如春花,張口就叫,“緋綃,你不要再走了……”
那人一臉錯愕,眼中光彩慢慢消失,“子進,他這一回來,你便失了心智嗎?”
聲音柔媚動人,卻是柳兒。
“沒,當然沒有,我隻是認錯了人……”王子進說著擺了擺手,又蒙頭去睡。
哪知柳兒卻異常擔心地拉著他的手,“子進,你別如此善良,他這番回來,必是沒有好事,你自己可要小心啊。”
王子進哪敢回答她的話,隻好借酒裝醉,迷迷糊糊中隻見柳兒壓抑地哭了一會兒,甚是傷心地起身離去,輕輕帶上房門。
皎皎月光灑在床前,他知道柳兒是官家小姐,對狐鬼異術極有成見,也不怪她害怕緋綃。
但自己跟緋綃出生入死,屢涉險境的情誼,又豈是她能懂的?
昨夜王子進的夢中,多了一個蒼白漂亮的男孩,那孩子似要取他性命,害得他連覺都睡不安穩。
可今日緋綃回來,他心中踏實,立刻陷入了沉沉夢鄉。
哪知他剛剛入夢,便看到一雙棕色的眼珠盯著自己,再一低頭,又是那個男童,拉著他的衣角。
“你是哪家孩子,不要夜夜纏我了,快快走吧。”王子進不堪其擾,哀求道。
“叔叔,我怎麼能走呢?叔叔還要替我在河裏待著呢。”他仍說著一樣的話。
“什麼河底,你找錯了人吧?”王子進急著要甩開他的手,卻無法甩脫。
男孩牢牢地抓住王子進道:“沒錯,絕對沒錯!叔叔就是要接替我做河神的人,叔叔代替我,我就可以變成人了。”
王子進納悶道:“河神?什麼河神?”
男孩笑道:“做了河神,河中的水妖都可由你驅使,快快隨我來吧。”
話音剛落,隻見地上竟然冒出無數濕潤的水草,往他腳踝上纏去。王子進一見不妙,撒腿便跑,隻見四周一片漆黑,他辨不清方向,隻能一路狂奔。
前夜也如此狂奔過,若是夜夜如此,怕是累也得累死了。
他跑了半晌,隻覺渾身脫力,眼前卻慢慢地出現了一條白練,走到近處才發現又是之前那條大河,在靜謐的月光中,散發著幽森的光芒。
王子進無路可逃,隻能站在河邊眺望,卻聽身後一個童聲道:“叔叔,這河很美吧?”
或許河水平緩美麗,王子進並不害怕,輕輕問道:“這河叫什麼名字?”
“這河叫如湄,很久以前有位美麗的姑娘溺死其中,後來就以她的名字為河命名了。”
“如湄,好好聽的名字啊。”王子進道,可是這樣婉約的名字,這樣靜美的河水,又吞噬了多少生命?
“叔叔,你若進去了,才能知道這河裏真正的美。”男孩循循善誘地說。
王子進萬念俱灰,今日與緋綃的一番對話,讓他覺得了無生趣,自己等了他七年,卻等到一個如此殘酷的事實。
“你真的覺得在河底很是寂寞?”王子進回頭看他。
“不錯,寂寞得很……”男孩寂寥地回答。
“是不是做了河神,便可不老不死?”王子進又問。
“不死是不成的,不老倒是真的……”
“那我便接替你吧,你也是很可憐的……”王子進笑了笑,他想就此變作一條河算了。
如果等待千年,他還是少年模樣,是不是就能跟緋綃再次重逢?兩人永遠活在凝固的時間中?
“叔叔真好!”男孩點了點頭,隻見河水突然暴漲,淹沒王子進的膝蓋,繼而又漲到了胸口。
王子進覺得河水冰涼舒服,心中不由難過,想著緋綃見他變成一條河,會不會傷心難過,會不會日日來河邊找他,他還會嘲笑自己的老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