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夜 庭院深(1 / 3)

《春江花月夜》reference_book_ids\":[6873745689529027592,706333689962404558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二十一夜 庭院深

夜色籠罩著揚州城,華燈初上,人頭攢動,夜市並沒有隨著乍起的秋風而寒冷蕭條,反有更加繁華之勢。

可再熱鬧的旺景也穿不透高高的圍牆,庭院深深中,一名奴婢忙拿著火折掌燈。燈被一盞一盞點亮,院子燈火通明,整棟大宅仍給人死氣沉沉的感覺。

內院深處,一扇門被推開,身穿嫩黃色襦裙的小婢女提著一盞花燈進來。

“姑娘,小荷這就給您把燈點上。”

床上掛著厚重的粉紅帷帳,垂到地麵,裏麵的人卻並不答話。

“姑娘,今天身體可好些了,要不要再叫張郎中瞧瞧?”小荷將蠟燭點燃,屋子裏的燈光明暗不定,映出她平庸中透著清秀的麵孔。

“姑娘。”小荷走到床旁,從帳子裏拉出一隻玉手,那手十指尖尖,如蔥管一般晶瑩剔透,就是稍嫌白了些,沒有一絲血色,“等你這病好了,估計便是春暖花開了,我與姑娘去放風箏。”

帷帳裏的人依舊沒有聲息,小荷說了一會兒便轉身出去,“一會兒夫人便會端藥過來。”門緩緩合上,忽明忽暗的燭光中,粉色的帳子裏密不透光,像是藏著死亡。

空曠的走廊中傳來腳步聲,帷帳裏的人動了一下,她仿佛又看到了那雙漂亮的軟鞋,緞子麵的,繡著鮮紅的牡丹。

她的心也跟著揪緊了,緞子麵的牡丹,妖豔的牡丹,在她看來,和死亡無異。

腳步聲越來越近,門又吱呀一聲被推開,帶來一陣襲人香氣,隻聽一個柔柔的女聲道:“柳兒,吃藥了……”

繃緊的心弦聽到這聲音,終於斷了,她雙眼一閉,失去了意識。

也許就這樣死了,倒還好些。

◆一◆

“緋綃,你看這夜市比起東京城如何?揚州府果然是大城市啊。”王子進騎著馬走在人群中。

“再繁華又怎樣,不過是過眼雲煙。”緋綃不以為然地說。

王子進暗暗搖頭,看來活得太久也不是好事,看什麼都索然無味。

“我們還是快找個客棧投宿吧,等一下再逛不遲。”緋綃已經縱馬繞過人群,往鬧市中跑去。

瓦肆旁一幫人正圍著一個雜耍藝人,看樣子是吐蕃來的,表演甚是精彩,叫好聲連綿不絕。

“再看一會兒嘛……”王子進實在是不願錯過這樣的好戲,卻見緋綃板著臉,已經先走了。

王子進看他那冷漠模樣,真是麵若桃花心若塵,無可奈何,隻有跟上他的腳步。

兩人剛剛安排好客棧,王子進便迫不及待地要出門,拉了緋綃道:“同去,同去。”

“子進,你一個人去吧,我有點疲憊。”緋綃一進房間便窩在被子裏。

王子進知他無心玩耍,也不好強求,便道:“那我一個人出去了。”

“慢著,子進。”緋綃說著,從懷中掏了一個鈴鐺出來,遞給王子進,“把這個帶上。”

“咦?這是什麼東西?要我帶著這個勞什子幹嗎?”王子進提著鈴鐺,左右晃了一下,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看來是壞的。

緋綃的東西,確是沒有幾個經用。

“你帶著吧,自會對你有好處。”緋綃懶得和他廢話。

王子進隻好怏怏地將鈴鐺放在懷中,又回頭對緋綃道:“莫不是忘了比鈴鐺更好的物事給我?”

“什麼?”緋綃見他一臉壞笑,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當然是你那裝滿銀子的荷包。”說著,他就往包袱裏摸去。

緋綃聽了又氣又好笑,從懷裏掏了一大錠銀子拋了出去,“夠了吧?”

王子進得了銀子一路哼著小曲出去了,甚是歡喜的樣子。

夜市中果然繁華熱鬧,王子進一路看著,隻覺得眼睛不知該放向哪裏,各處南北雜貨一應俱全,更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娘在街邊賣酒。

看到前麵有賣小吃的小鋪,忙跑了過去,自己買了碗涼糕,邊吃邊逛,開始興致還不錯,沒一會兒便失了新鮮,自己孤身一人,終究有些寂寞。

也許和緋綃出來更好一些。

他剛要回去,卻看到一個賣醬鴨的小販,不由高興,看那鴨子做成紫紅色,估計是很美味,緋綃一定會喜歡。

“老板,要一包鴨子。”王子進扔過去幾個銅板,卻見老板對自己的聲音充耳不聞,一手抓著案板上的刀柄,眼睛直勾勾地在看著什麼。

“老板。”王子進又喊了一聲,卻還是無人應聲,忙也看向那邊,隻見一個少女的背影,嫋嫋婷婷地遠去,手中也抱著一袋鴨子。

王子進見了不由出神,那少女遠看便如籠罩在一團霧中,如仙子下凡,單是背影,便美不勝收。

他似被人勾了魂魄,直直地跟過去。隻見少女一身月白紗裙,裙擺繡著綠色的柳枝,人也如弱柳扶風,姿態優美曼妙。

“回頭啊,回頭。”王子進在心中暗叫,可少女就是不往自己這邊看。

他隻好快步走過去,裝作不經意地回頭一看,這一看,居然驚呆了,這張臉竟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眼帶桃花,麵如春風,像極了緋綃。

王子進腦中似是響了一聲炸雷:完了,完了!緋綃變成了姑娘,怎會這樣?難道他支我出來,就是不想讓我看到他這副模樣?

將來可怎麼辦?不知能不能再變回去?

他忙過去拉起那姑娘的手道:“緋綃,你怎麼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我?”

少女偏頭看著他,“緋綃?是我的名字嗎?這名字倒是好聽。”

王子進見她俏皮可人,與緋綃並無二致,隻覺心中一酸,突然想起在都豐城,緋綃也是被人陷害,難道這揚州府裏也有奸人不成?

他更加焦慮,“緋綃,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救你脫困。”

“公子所言是真?”女孩聽了甚是歡喜,“我好想回家,公子真的可以幫我?”

王子進立刻熱血上湧,“不要說是回家,便是赴湯蹈火我也可以幫你。咱們這就回客棧吧,我記得路。”

他拉著少女便走出人群,心中急切,也分不清東南西北,一路往前走,卻連自己是從哪邊來的都忘了。

隻覺越走人煙越是稀少,燈火越是寥寥。

“咦?這是走到哪裏了?”眼見周圍甚是荒涼,與剛剛那番熱鬧景象相比,竟像是兩個世界。

兩人正在曠野中一籌莫展,卻看到遠處有一個人影蹣跚而行,背影佝僂。

王子進開心地回頭望向少女,“我們去問問前麵的人吧。”

漆黑的夜色中,眼前的人影逐漸清晰,似是一位老嫗的背影,眼見那老嫗走得甚慢,但自己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王子進發足急奔兩步,距離總算是縮短了,身後的少女卻開始發抖。

“咦?你怎麼了?”王子進不由納悶,跑了兩步不至於累成這個樣子吧?

那姑娘的身體竟像篩子般抖個不停,冷汗直冒,拉住了王子進道:“公子、公子不要向她問路。”

王子進眼見老嫗的白發已是清晰可見,怎能甘心,“為什麼?難道這老婆婆會吃人不成?”

“我不知道,不知道,隻知道問了路,就再也回不來了……”

可是周圍一片荒涼,眼前隻有一條小路,不去問路,怎能回家?

“你不要擔心,我問了路便回來,不會有事。”王子進甩脫她的手,快跑兩步,追上了前麵的老嫗。

老嫗躬著背,一身衣服破破爛爛,形容枯朽。

王子進忙鞠了一躬道:“敢問去揚州集市的路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老嫗十分疑惑道:“揚州集市?我隻知道一條路,便是這條,每天都是一直走下去。”她又回頭看著他,“你莫不是也要和我一起走?”

王子進見她的臉如樹皮般幹裂腐朽,泛著死黑的顏色,眼睛隻剩下兩個空空的黑洞。

“你?你這是?”王子進不由嚇得渾身虛軟,這路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老嫗回手一把抓住王子進的手道:“和我走吧……”

王子進隻覺自己的手像是被鐵箍箍住一樣,怎麼也掙不脫,又急又怕間,突然聽到耳朵旁邊有叮當、叮當的鈴聲。

老嫗突然麵孔扭曲,雙手抱頭哀號:“你怎麼帶著那樣的東西?我的頭好疼啊……”

王子進嚇得一身冷汗,拉著那少女要逃命,卻見她也雙手抱頭,一臉痛苦的表情。

“公子,公子,快讓那鈴聲不要響了。”

王子進伸手掏出鈴鐺,那叮當、叮當的聲音,如玉珠落盤,甚是好聽。可是無論怎麼弄,它就是響個不停。

眼見少女額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王子進不由心焦,大聲喝道:“別響了。”

這一喊,鈴鐺驟停,女孩、老嫗也轉瞬不見,像是瞬間換了天地,自己依舊站在夜市中央,身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王子進呆呆地望著周圍的人群,突然覺得手上疼痛,忙低頭看去,隻見手腕上清晰可見三個黑紫色的指痕,正是方才被那老嫗所抓之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剛剛那條路的盡頭又是通向哪裏?王子進一頭霧水,手攥金鈴,茫然地站在人潮中不知該向何處。

◆二◆

他回過神來,忙向客棧跑去,現下當務之急就是確認少女到底是不是緋綃所變?

一路狂奔過去,越接近客棧,王子進的心跳越急,生怕推開雕花木門,裏麵就坐著一個美貌少女而不是一個俊美少年。

他顫抖著推開了客棧的房門,忽明忽暗的燭光中,隻見一個白衣的少年正盤腿坐在床上打坐。

王子進見此情景,心中一陣激動,眼睛不由模糊了,這景致,與平時並無不同的景致,現在卻如此叫人珍惜。

“緋綃啊,還好你還在……”王子進說著,便撲到床上抱住緋綃。

緋綃正在修行,閉著眼睛,現下被他這樣一弄,嚇了一跳,忙一把推開了他,“你這是怎麼了?兩個大男人,隻不過分開一會兒,至於這樣嗎?”

王子進一把鼻涕一把淚,臉上還掛著一副知足的傻笑。

緋綃見他這癲狂神態不由納悶,“子進,去逛夜市可是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

王子進拿袖子擦擦臉,搖了搖頭。

“那你定是見了什麼美貌的姑娘了。”

這次他點了點頭,緋綃見猜得沒有錯,舒了口氣道:“那個好辦,隻要不是什麼鬼魅,我會盡量幫你娶了回家。”

王子進卻麵現驚恐道:“不錯,確是個佳人,但可怕的是,那佳人與你長得一模一樣。”

哪知緋綃聽了卻不以為意,“天下長得相似的人多了,有何見怪?”

王子進聽了不由來了精神,“你是說她與你沒有幹係?”

“是啊!我這樣子,不過是自己想了人的長處變的,這麼久的時間,倒也見過和我相似的人,奇怪什麼?”緋綃問道。

“奇怪的是這個姑娘好像也不是凡人。”王子進說著將自己今天所見與緋綃描述了一番,那黑夜中的小路,沒有盡頭的小路,路上的可怕老嫗,都一一和他說了,邊說還覺得心有餘悸。

緋綃聽了,伸手道:“鈴鐺拿來,我瞧瞧。”

王子進忙把小金鈴掏出來,覺得與剛剛並無不同,“這是怎麼了?”

緋綃接過鈴鐺,放在手中握了一會兒道:“你剛剛差一點便走到了死路上。”

“什麼死路?不過是荒郊的一條小路而已。”

緋綃卻連連搖頭,“你莫不是沒有聽過黃泉路吧?那便是黃泉路,景致是因人而異,但路的終點都是死亡。”

“啊啊……”王子進立刻嚇得不輕,原來自己竟在黃泉路上走一遭了,“怎麼會這樣,我不過是想回客棧而已,怎會走到那樣的路上?”

緋綃聽了沉思一會兒道:“不知道,按說你也沒有那個本事去那個地方,怕是那少女有什麼古怪。”

“是嗎?我倒覺得她很正常。”王子進一臉迷茫。

“不要想了,能平安回來便好,明日我們再去夜市找那姑娘。”緋綃說著,翹起鼻子四處聞了聞,問道,“子進,你是不是帶了什麼美味給我?”

“美味,沒有啊?”他正說著,緋綃已經伸手摸到他懷裏,掏了一個油布紙包出來。緋綃欣喜地打開來看,竟是一包醬紫色的鴨子。

他立刻歡呼起來,臉上堆滿笑容,跑到桌子旁去吃了。

王子進見了醬鴨,想是那女孩留下的,心中不由又浮起一個倩影,月白色衣裙精致飄逸,綠柳栩栩如生,鮮嫩青翠,將蕭瑟的秋風都染上幾分春色。

次日白天,王子進一早便拉了緋綃去逛揚州府,好不容易來到揚州這樣大的城市,怎能不去開開眼界。

兩人邊走邊逛,轉眼大半天就過去了。中午逛得累了,便找了一家飯館休息。王子進見小二過來招呼,問道:“你們這揚州府可有什麼出了名的景致啊?”

小二聽了掩嘴笑道:“客官可是來對了地方,揚州最好的景致便是在晚上的畫舫裏。”

王子進知他說的是歌伎,突然想起自己跟沉星也是在畫舫中相識,心中不由一酸,忙將他打發了。

緋綃見他不快,也不答話,獨自吃雞去了。

隻聽旁邊的一桌客人道:“唉,那個楊知事啊,真是可憐,沒有什麼子嗣,隻有一個女兒,現下又生不如死,縱有高官厚祿又怎樣?”

王子進回頭看去,見是一桌書生,觸景生情,又想起過去和道然他們一同去趕考的情景,一樣的把酒言歡,海闊天空,現在天各一方,也不知道然現在怎樣了?

“子進,別多想了。”緋綃見狀安慰他道。

“別多想……”王子進不知怎的,心中甚是酸楚,過去種種,一齊向心中湧來,一路上見過的癡妖怨靈,哪個不是執著於自己的人生?到頭來又怎樣呢?

一股悲憤之氣湧上心頭,不免多喝幾杯,隻見緋綃的一張俊臉很是擔心地望著自己,不由欣慰,還好,還好還有緋綃,最怕哪一天,緋綃也離自己而去。

當晚王子進迷迷糊糊地被緋綃搖醒,才明白自己原來在那小飯館中喝醉了。

“子進,子進,我們去夜市逛逛吧,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個姑娘。”

王子進應著,忙從床上爬了起來,隨著緋綃出去了。

被晚上的夜風一吹,王子進的酒也醒了七八分,隻見夜市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常,他一雙眼睛就像不夠用了一樣,東瞧西望。

走了一會兒工夫,便連自己來做什麼都忘了,隨著人群看了一會兒雜耍,隻覺興致高昂,“緋綃,緋綃,你快來看。”

說著,他便去要拉緋綃,這一拉竟拉了個空,緋綃不知何時與自己走散了。

他心中不由著急,忙去尋找緋綃,隻見周圍人山人海,笑語連天,在浩瀚人群中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對了,緋綃定是去吃雞了。”他匆忙往賣雞的鋪子走去,果見一個身穿白衫的人站在攤鋪前麵。

白色皎如月輝,在人群中煞是打眼,再看那臉,麵若桃花,唇似塗丹,不是緋綃是誰?

王子進忙跑了過去,拉著他手道:“你也不和我說一聲便走了。”

然而他隻覺觸手甚是柔軟,不由納悶,卻隻聽一女聲道:“公子和我可曾相識?”

王子進的腦海中不由一陣眩暈,居然又遇到了那奇怪的姑娘,緋綃現下不在,自己該如何是好?

◆三◆

“公子,前日是不是見過?”少女記性頗佳,居然認出了他。

“不錯,姑娘好記性……”王子進顫抖地答道。隻見她麵帶春風,一雙明媚的大眼盯著自己,絲毫不見妖氣,倒是豔色無雙,不由看得癡了。

正出神間,隻覺眼前出現了一條長長的、籠罩在月輝中的回廊,王子進見了這景致,不由心中害怕,隻見回廊一眼望不到頭,不知通向哪裏。

王子進嚇得咽了口口水,無奈地硬著頭皮往前走去,雖然是從未來過的地方,他卻隻覺得害怕。

仿佛盡頭藏著洪水猛獸,會將他吞噬。

他屏息走在無人的回廊上,隻覺心中一個聲音在隨著心跳的節拍叫道:快到了!快到了!他自己卻不知快到了哪裏。

他在回廊盡頭拐了一個彎,隻見一扇緊閉的木門呈現在自己麵前,門上花紋繁複,在月色中透著古樸的光輝。

王子進隻覺這門便是自己的目的所在,剛要伸手去推,便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聲音不徐不疾,似有人踏著月光,迤邐而來。

他心中害怕,忙翻過欄杆,躲到了陰影之中,隻見一位身著錦緞繡花衣裙的女子,出現在回廊中。

那精致美麗的衣裳,在夜色中綻放著華美的光輝,她身上也散發著甜膩的乳香氣息,熏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王子進根本不敢抬頭看她的臉,隻見她款款停在門前,薰草色的裙擺下,露出了一雙繡花鞋。

那是一雙紅色的、繡著牡丹的緞鞋,漂亮得不像是人間的東西,但卻不知為何,讓他害怕得開始顫抖,竟有一種要速速逃離的衝動。

可是女人停在門前,輕輕叩響了房門,讓他好奇門裏到底關著什麼。

此情此景,宛如離奇的夢境,但那打濕他袍角的夜露,馥鬱的乳香氣息,軟糯入耳的吳儂軟語,都是如此真實。

真實得令人可怕。

“小荷,快開門啊。”女人見無人應門,連連呼喚。

就在這時,門開了,一絲光線從門裏飄灑而出。王子進急忙悄悄站起,探頭去看,金燦燦的燭光晃花了眼,隱約可見房中走出一個窈窕少女。

就在這時,他手腕一緊,不知從哪裏伸出來一隻纖白的手,一把扣住了他。

“啊……”王子進驚恐地叫了一聲,再一回頭,卻見自己依舊站在夜市中,緋綃站在身邊,唇邊含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看來方才就是他將自己拽了回來。

“緋綃,你可來了,我剛剛又看到了幻象。”王子進抹了抹滿頭的大汗,長舒口氣。

緋綃卻並不答話,眼波流轉,望向自己的身後。他回過頭,隻見那跟緋綃長得極為相似的少女正站在身後,而他的手,依舊握著少女的柔荑。

“咦,你與我長得好相似啊。”少女瞪圓了杏眼,好奇地說。

緋綃忙把兩人牽著的手拉開,“子進,不要與她有任何接觸。”

他又回頭對白衣少女道:“你趕快回自己該去的地方吧,這般下去,終有一天會死的。”

“死?”少女聽了一臉疑惑,“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連叫什麼名字都忘了。”

王子進猛然想起剛才所見,那錦衣女子推門之前似乎叫了一個名字,忙問她:“你知道小荷是誰嗎?”

“小荷?”少女聽了甚是欣喜,“這個名字好生熟悉啊,聽著也好親切,好像我就是叫這個名字。”

緋綃疑惑地看了王子進一眼,耐心地對她說:“小荷,快回家吧,你這樣長久下去,真的會很糟糕。”

小荷聽他這樣說,竟然急得哭了出來,姿容清麗中帶著嬌豔,白梅沾露般動人,“我真的不知道家在哪裏,找了好久也找不到,二位公子能否幫幫我?”

“你這般在外麵有多長時間?”緋綃問道。

“多久?”小荷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多久都有,長的幾天,短的幾個時辰,有時一醒來,節氣還會發生變換,也不知我這麼久是在哪裏過的。”

緋綃與子進對望了一眼,都聽得一頭霧水,緋綃隻好連連搖頭,“你先與我們回去吧,我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

“多謝公子相助。”小荷聽了,朝二人行了禮,舉止優雅,頗有閨秀之風。

王子進不由納悶,悄聲對緋綃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少女怕是一個生靈,她的肉體不知在何處活著,魂魄卻跑了出來。”

“這個好辦,隻要找到她的肉體在哪裏不就好了?”王子進見她不是妖怪,不由鬆了口氣。

哪知緋綃卻連連搖頭,“好好的人,魂魄怎會跑了出來?”

王子進聽了心中又是一緊,“難道?難道……”

緋綃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不錯,怕是她已經不久於人世。”

王子進聽了這話,心中不由一酸,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少女,美麗的臉龐在夜色中綻放著瑩白光芒,漆黑明亮的大眼中散發著勃勃的生機以及對人生的向往。

這樣可人的一位少女,怎麼又要死了?

王子進下定決心,一把握住了緋綃的手,“我們一定要救她,不能讓她就這樣死了。”

緋綃見王子進的眼裏寫滿了堅決,似有情愫暗生,微笑著點了點頭。

王子進心中苦楚,這一路上,他見過太多的死亡與悲傷,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脆弱。

他望著神采奕奕的小荷,隻覺她嬌俏迷人,鮮活可愛,哪怕賠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助她活下去。

不能再像沉星那樣,來不及品味人生的精彩就離開了。

趁一切還來得及。

◆四◆

三人回到客棧,王子進與緋綃盤問了半天,小荷卻隻是瞪著大眼,什麼也想不起來。

“緋綃,這樣不是辦法,你快想點好法子出來。”

“辦法是有,看你願不願意冒險。”緋綃抱著胳膊想了一會兒,突然笑著看向王子進。

估計是什麼凶險的法子!王子進剛有些膽怯,但是小荷一雙美目,清澈分明地盯著自己,他隻好點頭,“不要緊,我們可以試一下。”

不知為何,他對小荷格外親近,隻想處處維護她,或許是因為她長得像緋綃?

“子進,你要想好,這趟隻有你獨行,我無法陪你。”

“我會處處小心,你不用擔心。”王子進嘴上說著,心裏卻極為忐忑。

“子進,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你一遇到小荷便會見到幻象?”

“那又是為何?”

“你進入的就是小荷的內心,她自己都遺忘了的過去,那處可是凶險?”

王子進想起那走不完的小路,回廊上鮮豔的繡鞋,心中又是一緊,忙點了點頭。

“你還願意再去那裏找到真相回來嗎?”緋綃問道。

“啊!”王子進失聲高叫,“你不能陪我去嗎?”

“我若去了,遇到危險,誰來拉我回來啊?”緋綃笑眯眯地連連搖頭,“既然要充英雄,就不能膽小哦。”

王子進無奈地看了看緋綃,又看了看小荷,兩張極為相似的臉,都帶著期盼的表情對著自己,他隻好垂下頭,任緋綃擺布。

“子進你不用緊張,我在這繩子上施了法力,遇到危險你拉這繩子便可。”緋綃將一根細繩係在王子進的腰帶上。

王子進見那繩子不過是手指粗細的麻繩,越發擔心,“這個東西牢靠嗎?”

“哎呀呀,你就如此不相信我嗎?”緋綃著急地推了他一把,“子進,不要磨蹭了,趕快走吧。”

說罷,就將他和小荷的手十指相扣,拿了一張絹帕綁在一起。

“喂,你可一定要記得將我帶出來啊……”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王子進就覺腦中眩暈,竟掉落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王子進隻覺身下清涼柔軟,似長滿了柔嫩的青草,待眼睛適應了黑暗,往四周打量一番,果然是在一片草原上麵。

隻是景色甚為荒蕪,一條小路,彎彎曲曲不知通向哪裏。

王子進一個人站在曠野中,又想起那日所走的小路,路上遇到的老嫗,難道這就是小荷心中的黃泉路嗎?

隻見四周空曠,實在不知該往哪裏去,他隻好硬著頭皮沿著小路走下去。

路狹窄潮濕,王子進一路走一路擔心,怕前麵又會出現一個老嫗,將自己拖到地獄中。哪知走了一刻鍾工夫,前方竟出現了一座大宅,看來這小荷的內心,還真是變化萬千。

大宅孤零零地立在這曠野上,突兀至極,似散發著沉沉死氣。

隻見大門是朱漆的紅色,映得牆壁越發灰暗,讓人覺得這宅院越發不真實。

王子進拉起門環去敲門,隻聽咚咚的輕響在曠野回蕩,格外空曠寂寥,可他敲了半晌也無人應聲,隻能推門走了進去。

門裏一條長長的青石板路,直通到裏院,院子裏種著鬆柏喬木,與尋常院落格外不同。

看來這是個大戶人家的宅院,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王子進正納悶間,聽到耳邊傳來沙沙的聲音,原來有人在掃地上的落葉。他順著聲音尋去,隻見一個老人弓著背,拿著一把大掃帚,正在庭院裏掃地,地上卻沒有半片落葉。

王子進忙跑過去,“敢問老丈,這屋子裏住著什麼人?”

老人抬頭看了他一眼,道:“我也不知,隻知在這裏打掃庭院。”

王子進見老人的眉目如籠罩在雲裏霧中,甚不清楚,看來就是小荷,也忘了他的麵貌。

他見問不出眉目,隻好繼續往前走去,路上又遇到幾個仆人,都是眉目不清,語焉不詳。

不知不覺中,王子進已經在大宅中兜了一大圈。再抬頭看時,眼前是一條長長的回廊,兩邊房間的窗沿上雕滿了繁複的花紋,竟然十分眼熟。

他心中升起一絲恐怖的感覺,這竟與他方才陷入幻境中所見的回廊一模一樣,忙依著記憶一路向前走去。

他越往前走越是害怕,回廊在陰暗的光線中看去,詭異而幽森,然而他又按捺不住好奇,想看看回廊盡頭的大門中有什麼。

很快他便來到了那扇古樸的木門前,門後無聲無息,隱藏著可怕的秘密。王子進隻覺自己的心跳聲清晰可辨,雖然從未見過門裏光景,他竟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他摸了摸腰間的繩索,暗道:緋綃,有什麼事就靠你了。

隨即伸手就將大門推開,門沒有上鎖,吱呀一聲就開了,聲音也和之前聽到的一模一樣。

王子進想起錦衣婦人所說的話,也提著膽子,依樣畫葫蘆道:“小荷,你在裏麵嗎?”

◆五◆

許久都無人應答,他孤身站在房間中,月光照在他的身後,在地麵上投映出長長的影子。

“小荷,小荷你在裏麵嗎?”

依舊沒人應聲,王子進適應了黑暗,這才看清房中家具儼然,都是梨花木的材質,床上懸掛著綢緞床帳,墜著紫色流蘇,一看這排場,便知是哪位名門閨秀的閨房。

房中的木桌上,放著一個藥罐和一隻藥碗,看來是有人生了病,他好奇地碰了一下藥罐,頓時哎喲叫出聲,藥罐竟燙得厲害。

他正在揉著手,桌子下突然伸出一隻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袍角。

“啊啊啊!”王子進嚇得連連高叫,在這鬼屋一樣的地方,確是沒有幾人經得起這樣的驚嚇。

他一下甩脫了那手,就要往門前奔去,卻聽後麵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大哥哥,不要出去,我害怕,她一會兒便要來了……”

王子進忙收住腳步,隻見那繡花的絲綢桌布下,一個小女孩慢慢地探出頭來,皮膚白皙,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甚是動人。

他忙又折返回去,蹲下來問她:“你是小荷嗎?”

女童趴在桌子下麵,歪頭思考,“我叫柳兒,小荷這個人,我好像聽過,但是又想不起來。”

王子進不由高興,這屋子裏總算有個人知道小荷了,忙又繼續問:“你好好想想,能不能帶我去找小荷?”

哪知小女孩甚是不樂意,抱膝坐在桌子下,“好多東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帶你去找小荷?”

“找到小荷,所有的事情就會迎刃而解,你會知道一切……”看她不開心,王子進隻好極盡耐心,慢慢地哄她。

哪知女童大眼裏突然閃爍出驚恐的光,忙讓王子進收聲,悄悄地道:“她來了,我們快躲起來……”

王子進仔細地聽,果然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仿佛一步步都踏在王子進的心上,讓他心跳如鼓。

他見四下無處可躲,隻好抱起女孩,鑽到雕花的楠木床下。

兩人剛剛藏好,門便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地上映出一個長長的人影,看高聳的發髻和飄逸的衣裙,似乎是個婦人。

她悄然而入,如貓一般輕捷無聲,隻見一雙繡著紅牡丹的緞鞋,在裙角下閃過。

怎麼又是這雙鞋?王子進的心弦頓時緊繃,似乎十分畏懼。但見繡鞋在桌前停了一會兒,又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帶上門走遠了。

王子進帶著女童從床下爬出來,卻滿心遺憾,那個女人究竟是誰?為何小荷的內心總是有這樣一個穿著繡花鞋的女人?

隻見藥還好好地放在桌子上,不似有人動過的樣子,可見她並非進來取藥。正出神間,門外又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王子進忙又抱著柳兒躲起來。

這次時間倉促,二人隻好躲到了門後陰暗處,不過這次來人卻風風火火,是一個身穿翠綠衫子的婢女,看樣子隻比柳兒大幾歲而已。

她端起桌子上的藥碗就一陣小跑地出去了,連門都沒來得及關。

王子進見她走遠,將柳兒放到地上,渾身脫力,“你知道那是誰嗎?”

“之前是姨母,剛剛那個就是小荷……”柳兒指著敞開的大門道。

“什麼?”王子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婢女就是小荷?怎麼和那明眸善睞的少女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王子進聽了,忙要追出去,哪知柳兒甚是害怕,抓著他的手不放,“大哥哥,帶我一同走吧……”

王子進無奈,隻好抱著她去找小荷,邊走邊問:“你知道那藥是給誰喝的嗎?”

“娘病了,病了好久……”

“娘是正室嗎?”王子進問道。

“不知道啊,所有人都叫娘夫人,沒有人提過這個……”

王子進聽了心下暗想:果然沒錯。

柳兒叫那穿繡花鞋的女人為姨母,估計就是側室,她去那房間幹什麼?桌子上放著的藥,顯是給柳兒她娘的,可是她卻沒有端走,又為何而來?

王子進想著,突然猜到了一種可能,忙道:“柳兒,我們一同去看你娘,你記得路嗎?”

那個女人不是來拿藥的,而是往藥裏添了佐料?要人命的東西!

依照柳兒的指點,他很快摸到一間大屋,屋子裏燭火昏暗,竟是這間大宅中唯一點著蠟燭的房間,可見夫人在小荷心中極為重要。

房門微敞,傳來細碎的說話聲,他將柳兒放到地上,對她道:“柳兒乖,不要亂跑,哥哥一會兒便會回來。”

說完,他悄悄地從窗縫中向裏望去,隻見一個錦衣婦人和一名穿翠綠衫裙的婢女在服侍床上的夫人喝藥。

看不清錦衣婦人的臉,隻見身材窈窕,秀發如雲,估計也是個美人,而小荷的麵目卻不甚清晰,難道連自己長什麼樣子都忘記了嗎?

“夫人快將這藥喝了吧,涼了便不好了。”錦衣婦人說著,端起藥碗,就要遞給床上的夫人。

王子進隻覺此事大大不妙,那棕色的、冒著熱氣的藥湯,在他眼中,竟與死亡無異。

萬萬不可!他情急中一把推開房門,闖了進去。

床邊的兩個人見了他俱是一驚,王子進見錦衣的婦人長得端莊可人,隻是一雙眼中,比緋綃竟還多了幾分狐媚。

“你是誰?”她厲聲問道。

王子進並不理她,一把搶過藥碗就摔在地上。

美貌婦人見了臉色不由一變,頗有氣勢地說:“這知事府怎能讓你隨便造次?小荷,趕快叫人把這狂人趕出去。”

小荷聽到吩咐,忙要奪門而出,王子進好不容易找到小荷,怎能輕易放她走,一把拉住她,“小荷,趕快與我走,我有事要問你。”

小荷驚聲尖叫,與王子進記憶中那白衣少女無任何相似之處,“你這瘋子,我並不認識你啊,你要怎的?”

“你在這裏並不認識我,可是出了門你便認識我了,趕快與我走。”他拉著小荷就要跑。

小荷嚇得使盡渾身力氣推開了王子進,王子進被她一推,竟一個趔趄倒在了夫人的床上,耳邊傳來嘶啦一聲輕響,隻見床上的帷帳竟被他扯掉了半副。

他不由惶恐,床上本就是病人,自己壓在人家身上,實在太不尊重,忙對床上的人道:“小生唐突,實在抱歉。”

床中卻沒有聲息,他忙伸頭看去。誰知這一看,竟將他自己嚇了一個跟頭。

隻見床上躺著一個婦人,一臉死黑,雙眼圓睜,不知死了多久。

王子進嚇得大呼一聲,奪門而出。床上為什麼會躺著一個死人?她們怎麼管一個死人叫夫人?

這大宅就是小荷的內心嗎?她的心中怎會有如此可怕的情景?

他剛剛跑到庭院中,就聽柳兒在叫:“大哥哥,等等我啊,我好害怕。”

王子進想她小小年紀便死了娘,甚是可憐,一把抱住她,一路狂奔,跑出朱漆大門。

隻見外麵夜色蒼茫,一片黑暗,還是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不知通向哪裏。

王子進隻覺身後腳步輕響,似有恐怖的人追上來,他把心一橫,抱著柳兒衝入那遼闊無邊的未知黑暗中。

◆六◆

王子進抱著柳兒一路狂奔,隻覺夜色中空氣濕涼,一月如鉤,高高地懸在天際。

不知跑了多遠,隻見前方一個人影,也在趕路,王子進忙停下腳步,生怕又是那可怕的老嫗。

“大哥哥,前麵有人,我們去問路吧。”

“不,我們不能去,那可能是妖怪。”

“比我的後母還可怕嗎?”柳兒歪著頭問,一臉天真。

王子進回過頭看去,大宅還在遠方寂寥地立著,此番算是什麼都搞砸了,小荷沒有找到,現下又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正躊躇間,隻見遠處的人影越來越近,他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往自己這邊走來的。

他忙拉了柳兒道:“我們快走。”

哪知那人移動甚快,轉眼間就能看見一身錦緞衣裙,正是大屋中那漂亮的美婦,一雙繡著鮮紅牡丹的繡鞋,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公子,可否把柳兒還我,不要將她帶走?”婦人麵無表情地對王子進道,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人氣。

“你是誰?憑什麼帶走她?”王子進心中畏懼,卻毫不退讓。

她朝王子進行了個禮道:“我是這家主人的側室,柳兒是正室的女兒,怎能被人隨便帶走?”

“那要問柳兒願不願意了。”王子進低頭問柳兒道,“你願意隨她回去嗎?”

柳兒抱著王子進的腿,一雙大眼怯生生地看著美婦,輕輕搖了搖頭。

“來……柳兒乖。”她伸了一隻手出來,要去逗柳兒。

王子進忙一把將柳兒抱起來,不讓她碰,“她不願和你走,你還不明白嗎?”

那美婦眼珠突地一翻,道:“你這書生,哪裏跑來的?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兩隻袖子竟如虯蛇般襲向王子進麵門。

王子進嚇得抱著柳兒打了個滾,總算是躲開了,再一抬頭,如花美人竟變成了一隻青麵獠牙的厲鬼。

柳兒叫道:“就是她,大哥哥!她吃了我娘,現下又要來吃我……”

王子進一看形勢不好,忙去摸腰間的繩索,哪想竟然摸了個空,繩索不知何時斷了。心中不由大急,他道:“大哥哥打不過她,咱們一起跑吧。”說罷抱起柳兒就奪命狂奔。

剛跑了沒兩步,腳下一個趔趄,不知被什麼絆了個跟頭,再一看路上竟然都是長發,黑發一縷縷,如有生命般往人身上攀爬,要將人都裹進去。

王子進回頭一看,那青麵獠牙的惡鬼雙眼暴突,長長的頭發如花一樣,綻放在草原上,詭異而美麗。

秀發鋪天蓋地地奔湧過來,轉眼間就將他淹沒了,發絲緊緊地嵌到肉裏,勒得他無法喘氣。

緋綃啊,你可害死我了,你的東西,果然從來沒管用過!

他一口氣上不來,隻覺眼前一黑,竟也看到了一條小路,不過路邊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甚是美麗,前麵竟有一個紅衣少女在向他招手,看著風姿綽約,正是沉星。

王子進心下大喜,便要朝她過去,忽然想起緋綃說的話:每個人的黃泉路,所見各有不同。

難道,這就是自己的黃泉路嗎?

他正猶疑間,隻覺一股大力拖著自己的手,將他從花間的小路中一把拽了出來。

“子進,子進,你有沒有怎麼樣?”王子進睜眼一看,眼前竟是緋綃的一張俊臉。

心中驚喜異常,他忙道:“你可來了。”

再看周圍,仍幕天席地的全是那妖婦的長發,緋綃抽出長刀,一刀便將頭發砍斷,可馬上又有新的頭發湧來。

緋綃拉起王子進道:“快走!在這裏我的力量也施展不開。”

“哎,柳兒可怎麼辦?”王子進急道。

卻見緋綃笑眯眯地望著他,“子進,幹得好,我已然將她送回去了,就差你了。”

王子進聽得一頭霧水,他幹得好?他連小荷都沒有找到,幹得怎麼好了?

正遲疑間,隻見那妖婦再次朝他們撲來,秀發飄在半空,烏雲般遮蔽了月影,甚是嚇人。

“緋綃小心。”

“知道。”緋綃回手一刀,砍斷了即將襲上麵門的長發。

“不要理她,我們快走。”

“走?到哪裏去?”王子進見四周隻有空落落的草原,哪有什麼出路?

緋綃口中念念有詞,長刀竟然騰空而起,緋綃躍到刀背上,一把提起王子進的衣領,大喝一聲:“起。”

王子進隻覺自己在空中疾馳,見緋綃正帶著自己,駕馭著長刀,直衝天際。

下麵那女妖叫道:“哪裏有那麼容易。”那地上的頭發便如有生命一般,一束束,一根根,如萬箭齊發,直奔二人的後心而來。

緋綃見了,一隻手竟然暴長,指甲如鋼刀一般,回首一爪,將秀發抓斷。王子進見斷發千絲萬縷,飄飄灑灑地從空中飄落,不由暗自鬆了口氣。

“哼,想和我鬥,再等個幾百年吧。”緋綃用力提了一下王子進道,“子進,就要回去了,抓穩啊。”

王子進抬眼一看,兩人竟筆直地向月亮飛去,柔美的光輝揮灑而下,細細的光粒在他身邊飄飛舞動,宛如進入了仙境。

一縷光照入他的眼中,他連忙用手一擋,再睜眼時,卻見一點燭火在眼前跳動,自己已經坐在了客棧的床上。

◆七◆

王子進知道自己的魂魄總算是回來了,不由鬆了口氣。突然想起什麼,他忙問道:“緋綃,小荷呢?她怎麼樣?”

緋綃看著子進,笑道:“你說呢?”

王子進一轉頭,隻見小荷坐在他身邊,漂亮的臉上笑容洋溢,正戀戀不舍地望著自己。

兩人十指相扣,雖然絹帕已被解開,卻仍不願鬆開彼此的手。

“小荷,我對不起你,沒有找回你的記憶……”王子進垂頭喪氣地說。

哪知小荷笑道:“我全部都想起來了,多謝王公子。”

“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奇道。

“子進,你可記得自己一直抱在懷裏的女孩?”緋綃道。

“柳兒嗎?自是記得。”這又關柳兒什麼事?

隻聽少女嬌俏地說:“王公子,我記錯了自己的名字,那小荷是我的侍女,我就是柳兒。”

“咦?”王子進看看她明媚的容顏,又想起方才柳兒美麗的小臉,好像確是一個人。

隻聽柳兒垂下頭,憂心忡忡地說:“我是揚州府知事家的女兒,不知怎的得了重病,慢慢喪失了意識……”

“是不是那個側室會妖法害你?”

“不會,你剛剛所入的世界,全是幻象。側室隻不過在柳兒心中如鬼怪一般,本人未必如此。”緋綃搖頭道。

“可是我好害怕啊,家裏確實有人害我……”柳兒眨了眨大眼,淚水漣漣,“我不敢回去,也不能回去……”

“你可知那人是誰?”王子進說著,腦海中卻又浮現一雙繡著紅色牡丹的軟鞋。

柳兒卻不答話,望著王子進,兩人都是心照不宣。

“柳兒,現下還未水落石出,不好妄下結論,你回去了,那害你的人自會現身。”

“可是,我好害怕,到了那裏,又沒有人保護我了……”

緋綃伸出一隻長指,指著柳兒的眉心道:“不要害怕,我們自會幫你將歹人找出來。”

柳兒感激地望著緋綃,“謝謝公子……”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呼地一下憑空消失。

“柳兒去了哪裏?”王子進驚呼道,隻覺自己手中空落落的,再也沒有了溫潤的柔荑,不由失望。

“她回到自己的身體裏了。”緋綃皺著秀眉,“不過,此事有點棘手,剛剛我送她回去,甚是費力,似乎那邊有人阻我……”

“什麼?是妖怪嗎?有何棘手?”王子進道。

“不,不是妖怪……”緋綃連連搖頭,“沒有妖氣,因此才更棘手。你難道沒有聽過,這世上,最險惡的就是人心!”

王子進聽了,更加擔憂,此時躲在暗處的是個凡人,無跡可尋,要如何將他揪出來?

“子進,明日我們就去找個媒人,到楊知事家去提親。”緋綃突然不懷好意地望著王子進,說出了驚人之語。

“提親?提親幹嗎?”王子進頓時驚得下巴差點砸到地上。

緋綃朝他一笑,如春花初綻,“自是要引出凶手。”

“咦?”王子進一頭霧水,提親和凶手怎麼又掛上了鉤?

緋綃最愛賣關子,忙活了半夜,笑嘻嘻地跑到燈下喝酒吃雞,王子進疲憊地躺在床上,看他那副模樣,什麼事都要等明日才能知曉。

◆八◆

次日一大早,緋綃拿著王子進的生辰八字就要出門。

“為什麼是我啊?你不是更合適?”王子進心頭小鹿亂撞,卻強自矜持地說。

“我跟柳兒長得如此相似,去提親豈不是嚇壞他們一家人?”

王子進像是大姑娘上轎般扭扭捏捏,讓緋綃將生辰八字拿走,心底卻隱隱擔憂起來,“揚州府的知事怎會看上我這般庸人做女婿,怕是連理都不會理我。”

“那可未必,你看柳兒的樣子,怕是不久於人世,哪會有人去提親?”

“啊?若真是他們答應了,豈不是大大不妙?”王子進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緋綃一臉壞笑,斜眼看他道:“這樣好的親事,一般人還攀不上呢,有什麼不妙?到時候弄假成真不就完了?”

王子進聽了嚇了一跳,“不要嚇我,要我每天對著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我可吃不消!”

“到時候換一張不就好了?”緋綃仍滿含笑意。

“如何換一張?”王子進不由納悶。

可是見緋綃不再搭話,便索性閉嘴,反正他滿肚子主意,自己無須擔心。

之後一整天就再沒見緋綃出現,不知他在忙些什麼。

王子進一個人百無聊賴地躺在客棧的床上,心中記掛著柳兒,不知她回去後會怎樣,希望她能快點好起來吧。

夜幕降臨,緋綃才神神秘秘地回來。王子進忙道:“是不是要去楊知事家?”

緋綃點頭道:“不錯,正是去看看柳兒如何了。”

說著,他又拿了一支毛筆插在王子進頭上,施了隱身法術,“走了,一切要小心行事。”

當夜快近十五,月滿如盤,清冷的月光在地上灑下一片白霜。

“緋綃,你可知楊知事家在哪裏?”王子進走在大街上,隻覺處處陌生。

“知道,不過到了裏麵,還要靠你了。”

“靠我?此話怎講?”王子進不由納悶。

緋綃朝他眨了眨眼,“我又沒有見過柳兒的記憶,如此大的一間宅院,叫我去找一個凡人出來,無異於大海撈針啊。”

“難道那個宅子真的是存在的?”王子進一想到那立在荒蕪的曠野上的大宅,死氣彌漫,壓抑陰暗,恐怖的記憶就排山倒海而來。

“不錯,我們到了……”緋綃折扇一指,隻見一座宅邸立在街上,門是朱紅色,與幻境中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在揚州璀璨的燈火中,這座端莊古樸的宅院,隻見大氣磅礴,不見絲毫詭異陰森。

“我們怎麼進去?不會又要撬門吧?”王子進見這宅院如同官邸,估計門內會有守衛當值。

“當然不是。”緋綃搖了搖頭,拉起王子進的手就朝宅邸的磚牆走去。

“又要穿牆嗎?好難過……”他剛剛抗議了一聲,就聞到一股泥土的味道,身上似乎也沾滿了泥土,土灰似乎滲到他身體深處,甚是痛苦。

“子進,我們走吧。”王子進聽到緋綃叫他,忙睜開眼睛,隻見自己已經站到了庭院之中。

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直通大廳,與幻景中所見一樣。

“子進,我們該往哪邊走?”緋綃回頭問他。

王子進連忙一馬當先,跑到前麵去帶路。

兩人輕車熟路地走到回廊上,回廊中也不見陰森,旁邊花木扶疏,昏黃的燭火從窗縫中揮灑而出,顯得溫馨而寧靜。

“再往前走,就是柳兒的房間。”王子進懼意全消,果然幻景是幻景,現實是現實,差別不啻天上人間。

他快走兩步,帶緋綃來到了一扇古樸的雕花木門前,輕聲道:“就是這裏!”

“噓。”緋綃豎起一隻手指,暗示他不要說話,隻見屋中光線朦朧,竟有人在裏麵。

隻見一位中年美婦和一位眉須皆花白的老爺坐在房中,商議事情。

“今日竟有媒人給柳兒提親了,那戶人家是不是不知道柳兒的病啊?”老爺長相端莊,頗為憂慮地說。

“媒人下的禮單甚是豐厚,就看柳兒有沒有這個福分了……”身穿靛色錦袍的美婦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似喜極而泣。

王子進聽了她的聲音,腦中竟轟的一響,這聲音竟與在曠野上追殺他的妖婦的聲音一模一樣。

隻見那位老爺拉著她的手道:“芙蓉,這麼多年,可苦了你了,待柳兒出嫁了,我一定會好好補償你。”

“老爺……”芙蓉望著丈夫,竟無語凝噎。燈光映出她姣好的側臉,確是如芙蓉般豔麗出塵,隻是此時人到中年,比幻景中添了幾分滄桑憔悴。

王子進見她麵貌平和美麗,完全沒有那日所見的戾氣,更加疑惑。

正尋思間,隻見這對感情至深的夫妻攜手起身,似要離開。

芙蓉輕輕對那位老爺道:“柳兒到了該吃藥的時間,我要去準備了。”

她輕提裙擺,一雙繡著白色蘭花的繡花鞋在錦緞袍子下若隱若現。

王子進和緋綃忙將門口讓開,隻見兩人先後出去。

那中年男子道:“明日便答應了那門親事吧,看聘禮那戶人家似乎甚是殷實,希望衝衝喜柳兒能好起來。”

兩人邊說邊走,慢慢走到回廊的盡頭,拐了個彎,身影便消失了。

王子進卻不由傻了,現實與柳兒的內心相差太大了,而那要加害她的人,真的是這個側室嗎?

緋綃也滿眼迷惑,二人不約而同地長長歎息,隻覺這平凡的宅院,不知比幻境中可怕多少。

是那種讓人亦步亦趨、越陷越深的可怕。

◆九◆

王子進與緋綃推門走進了柳兒的閨房,隻見燭光搖曳,照得屋子裏忽明忽暗。

一個粉色的帷帳掛在床邊,裏麵的人沒有半分聲息。

王子進望著這帷帳,不知為何,竟覺得與幻景中那位夫人所用的極其相似,生怕裏麵躺著一具幹屍。

“柳兒?柳兒?”他一邊呼喚一邊走過去,輕輕拉開帷幕,隻見裏麵躺著一位蒼白的少女,眉目如畫,秀發似堆雲,雙眸緊閉,正是前日與他們分別的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