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河水淹沒了他的脖頸時,突然頸上一緊,他還不明白怎麼回事,身體已經懸在半空。
隻見腳下一條深藍的河水宛如白練,在夜色中蜿蜒。
“為什麼要阻止我?我想死還不成嗎?”王子進氣急敗壞地在空中蹬著腿。
“子進,你為何還是這樣小孩子氣?你若死了,柳兒該怎麼辦?兩個孩子又該怎麼辦?”頭頂響起一個清朗舒緩的聲音,正是緋綃。
“我、我是看那孩子可憐,才想幫忙……”王子進吞吞吐吐地回答,卻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心意。
“你再看看,那真是個孩子嗎?”
王子進忙定睛望向腳下,哪裏有什麼小小孩童,倒是深藍色的河底伏著一條黑色巨蟒,鱗片森森,猙獰可怖。
“這、這是什麼東西?”他一見之下,立刻頭皮發麻。
“這便是你剛剛憐惜的小孩!”緋綃捏了個法訣,長刀向更高處飛去。
河底的巨蟒從水中探出頭來,隻見一個如房屋般大小的頭顱,阻住了他們的去路,蟒頭上布滿了黑色的鱗片,還有一雙大如燈籠的眼,在黑夜中閃爍著棕色的光輝。
“你這狐狸是哪裏來的,壞我的好事?”它說起人話,聲音竟真的與男童的一模一樣。
緋綃聽了忍不住譏諷道:“奪人性命也算好事?別讓人笑話……”
巨蟒氣憤至極,河裏的水嘩地一下就卷起一條銀白色蛟龍,直衝他們而來。
眼見水龍轉瞬就到了眼前,嚇得王子進哇哇大叫:“緋綃,我錯了,我不想死啊,我們快逃!”
“現下你也知道後悔了?”緋綃輕笑一聲,竟然掉轉方向,駕馭長刀疾衝向那條水凝成的銀龍。
“看你們往前怎麼逃?”巨蟒見了,哈哈大笑,笑聲如同雷鳴,震得王子進頭昏腦漲。
王子進見水龍張開大口,疾向他們咬來,他甚至能看清它森森的獠牙,潮濕的水珠沾滿了他的臉。
他萬念俱灰,閉上了眼睛,隻等自己被活活淹死。
哪知水龍剛咬到緋綃身上,身體就迅速分到兩邊。緋綃一襲白衣,如流星般從天空滑過,所過之處,水龍分崩離析,水滴紛揚而落。
反射著星輝月光,宛如無數珍珠漫天飛舞,景致詭異到了極致,也美麗到了極點。
“避水咒?”眨眼間巨蟒被甩到了身後,發出了憤怒的咆哮。
“不錯,正是避水咒,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緋綃得意揚揚地大笑,已帶著王子進逃遠了,隻餘笑聲在浩瀚星空中回蕩。
王子進再次坐起身,竟然正躺在自家床上,跟上次在書房中一樣,他渾身盡濕,像是剛從河裏撈起來一般。
隻見緋綃白衣如雪,正站在自己床前,手持紅色妖刀。
一道黑色的水痕蜿蜒在房間的地板上,在即將抵達床頭時,居然被人齊齊地切斷了。
“他方才說的可是真的?”
“沒錯,”緋綃又道,“不過我定不會讓你去做那倒黴的河神的。”
“緋綃,”王子進望著他,關切地問,“這次我們的對手是河神,你可有勝算?”
緋綃漂亮的麵容如凝結了霜雪,冷漠而凝重。王子進滿含期盼,隻希望他能點一下頭,自己的心中也算有了安慰。
哪知緋綃卻別過臉,躲過了他殷切的目光,居然轉身便走。
他走到門邊,又停下腳步,回頭微笑地看著王子進,“子進,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當然,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將來無論我對你做了什麼,你都要相信我,不要恨我,可以嗎?”
王子進隻見他一身白衣,唇邊含著一抹微笑,站在夜色中,似如謫仙般要隨風而去,不由連連點頭。
緋綃離開後,他一人既悲傷又害怕,便溜到柳兒的房間去看她,隻見柳兒正睡得香甜,月光中,眼角已經有了細紋,添了些許歲月的痕跡。
他望著這張皎潔美麗的睡顏,心下內疚地說:“柳兒,我真是糊塗,剛才差點就要拋下你一個人走了,我真是對不起你,你不會怪我吧?”
柳兒似聽到了他的話,睡夢中嘴角微翹,恍若微笑。王子進眷戀地握住她的纖纖玉手,仿佛要握住一生一世的時光。
◆四◆
次日清晨,緋綃便邀王子進出門賞雪。
隻見昨日一場大雪將天地都染成一片銀裝素裹,兩人踏雪而行,走到城外。
王子進幾次想問他要去哪裏,見他表情冷漠,始終說不出口,王子進隻覺緋綃這次回來後,似乎與他隔著千山萬水,難以接近。
又走了一個時辰,周圍景致越發荒涼,荒草叢生,枯樹橫枝,緋綃說了一聲:“到了!”總算打破了二人間的沉默。
王子進打量四周,隻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沒有任何景物,隻有幾棵柳樹殘敗在眼前。
“這是什麼地方?”王子進奇道。
“這便是如湄河的所在。”緋綃伸出長指,指了指荒原之下。
王子進聽到這名字便膽戰心驚,不知緋綃為何要帶自己來這裏?難道他不該離這條河越遠越好嗎?
他仔細看去,隻見腳下不遠處似乎確有一條河,隻是昨日下了一日的雪,河麵被冰雪覆蓋了。
“走吧,子進。”緋綃說著,孤身往河邊走去。
“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裏?還是速速回家吧。”王子進越靠近,越覺得河水如沉默的凶獸般陰森恐怖。
隻見走在前麵的緋綃回首笑道:“知己知彼嘛,我是來看看河麵凍到什麼程度了。”
“河水的結凍,與這事有關嗎?”
緋綃依舊不答,快步踏雪而行,兩人一前一後,很快便到了河邊。
王子進探頭看去,隻見河麵上剛剛凍上一層薄冰,等河水全部凍結,少說也要十天半月。
但見冰下河水如湛藍水晶般晶瑩剔透,與白雪交相輝映,美麗得攝人心魄。王子進多看了兩眼,就被迷住神智,不由自主地向薄冰脆弱的河心走去。
隻覺人生苦短,苦多樂少,不如一頭紮進去,就可好好休息一下。
“子進!”他恍恍惚惚地走了兩步,身後響起關切的呼喚,隻見緋綃站在河邊,清麗出塵的臉上盡是牽掛,擔憂地望著自己。
此情此景,像極了他們初識時的一刻。
“讓我歇歇吧……這麼多年,我突然覺得好累……”王子進哽咽地說,這一句話,道出他多年辛苦。
他是妖,自己是人,即便他用盡全力,也追不上他的腳步。
他正滿心淒苦,隻聽啪的一聲脆響,隨即臉頰火辣辣地疼,竟然被緋綃打了個耳光,正在愣神間,手腕一緊,已經被他拽到了岸邊。
“你為什麼打我?”王子進怔愣地捂著臉頰,不明所以。
緋綃見他回過神來,鬆了口氣,“你被迷住心智,這河神真是執著,如此青天白日,還要取你性命。”
“那咱們快快回去吧,你不是也看夠了嗎?”王子進抹了抹眼中的淚水,急忙要回家。
“子進,你可知道今日為何要來這裏?”緋綃點頭跟他走去,待遠離河岸,突然莫名其妙地說。
王子進望著他,不明所以。
“這次我們的對手是一個河神,而且命中注定要有此劫,我此番是逆天而行。”一直驕傲自信的緋綃,居然沮喪地歎了口氣。
“緋綃,人各有命,你何必為我如此煩惱?”王子進道。
“最初認識你,是想要報答你的恩情,可是後來覺得你這樣迂腐,還是不要過早的死了才好。”緋綃笑著,眼底卻有悲涼之意,“不然誰來襯托我的聰明伶俐?”
“你這家夥……”王子進被他逗笑,笑中卻又帶淚。
“子進,不要哭了,我們還有一線生機。等這河麵完全結冰,就是它法力最弱的時刻,到時候我們就有機會封印它。”
王子進認識他九年多,一直見他瀟灑不羈,從未如此沒有把握。隻望著廣袤無盡的蒼穹歎息,隻覺命運如絲如線,無所不在,又無影無形,天下哪有人能輕易掌握?
一線生機,不知這一線間,又有多少希望?
“子進,我們這是最後一搏了。”他正想得出神,隻聽緋綃說,“你前日可是答應我,無論我怎樣待你,你都不會怪我?”
“當然,”王子進點頭道,“你多次救我於險境,便是將我殺了,我也毫無怨言。”
緋綃頷首微笑,“那就好!你要記住,無論我做出什麼過分的事,都是為你著想。”
王子進望著緋綃點了點頭,隻見他黑發如緞,目如點漆,跟初識時毫無變化,恍然間竟覺得自己也像昔日一樣年輕,兩人可以攜手渡過任何難關。
但見緋綃長袖一展,再放下手,手中竟然多了一把刀。刀光如血,跟七年前相比,更加妖冶豔麗。
原本隻是刃口鮮紅的刀,此時連刀身都變成了血紅色。
“緋綃,是有妖怪來了嗎?”王子進一見他拔刀而出,立刻覺得不妙,警惕地望向四周。
但見緋綃麵帶愧疚地說了句:“對不起,子進……”
他還沒來得及張口去問,隻覺眼前紅光一閃,刹那間整個世界都被鮮血浸染,白的雪,藍的天,如畫的人,都變成了一片血紅。
柳兒一人在家刺繡,望著窗外的雪景,隻覺心中忐忑不安。今日一大早,子進便和緋綃出去了,現在快到晌午,還是不見二人回來。
正著急間,手中的繡針紮到了手指,血珠滲了出來,在她白玉般的手指上凝成一簇簇紅色的珊瑚。
她望著血珠發呆,手指好疼,可不知為什麼,這疼卻似傳到了心底,讓她胸口的方寸間揪疼難受。
她也不知今日是怎麼了,隻希望王子進快點回來。
就在這時,院中傳來家丁焦急的呼喚:“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
“怎麼了?”柳兒急道。
“您去大門那裏看看吧……”家丁還沒有說完,柳兒便提著裙角跑出了臥房,隱隱覺得王子進出事了。
她剛剛跑到大門,就見一個身穿白衣的人站在門邊,他的白色鬥篷上染著一片片鮮紅的血跡,麵容秀美,宛如少年,正是緋綃。
而他懷中抱著的人,不正是子進嗎?可為什麼子進臉色黃如金紙,渾身浴血?
柳兒見了,一陣眩暈,強撐著走來問緋綃:“胡公子,怎會這樣?”
緋綃來不及回答她的話,抱著王子進就往屋中跑去。柳兒隻見他鬥篷下露出一柄長刀,妖豔如血。
鋒利的刀尖上,還有鮮血淋漓,一滴滴落在白皚皚的雪地上,如紅梅初綻。
◆五◆
王子進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走到一條小路上。
路旁開滿了鮮花,如人間仙境,這景致十分熟悉,似乎很久以前,自己也走過這條小路,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路的盡頭會有一名紅衣少女。
果然他又走了一段路,隻見一名紅衣美女,正站在花海中拈花微笑,但見她梳著一個同心髻,身穿櫻色襦裙,目如朗星,五官美得無可挑剔,正遙遙地望著他笑。
“沉星……”王子進見到她立刻欣喜若狂。
“王公子!”隻見她依舊雙眸如星,笑靨如花,與初識時毫無變化。
王子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須道:“這般模樣你也認得出來?”
“王公子便是化作灰我也認得……”沉星又笑道。
“你依舊像過去那般年輕美貌,你也是,緋綃也是,隻有我一個人老了……”王子進歎道。
“王公子,不要隻看不老不死的好處,千百年的寂寞和孤獨,又豈是常人所能忍受?”沉星語氣低沉,似有無限寂寞。
這一句話說得王子進惆悵萬分,這幾日他總是對緋綃的青春常在耿耿於懷。可是如果自己死了,他不知還要一人孤苦多少年,比起生命短暫的自己,卻不知可憐了多少倍。
“不說這些了,你這是去哪裏?我們一同走吧!”王子進跟她久別重逢,開心地說。
哪知沉星卻搖了搖頭,“王公子別走了,這便是黃泉路了,還是速速回去吧。”
“你在這裏是做什麼?”王子進納悶地問。
沉星低頭道:“小星不肯先走,要等王公子一起投胎,不論王公子將來轉世是男是女,小星都想和你生在一個年代。”
“快了,快了,你也許不用等很久了……”王子進聽她一說,心情莫名振奮,但想到河神,情緒又變得低落。
沉星卻俏皮地笑,“小星還是希望能等得久一些,你在這塵世,快活的日子便多一些。”
兩人正說著,隻聽花海中突然響起了悠揚的笛聲,沉星眺望了一下四周,感慨地說:“王公子,快走吧,你的小狐狸在叫你了!”
“狐狸,你說的可是緋綃?”這一句竟脫口而出,王子進睜眼一看,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鋪上。
他回頭一望,隻見柳兒伏在床旁,累得沉沉睡去。窗外響起悠揚的笛聲,王子進隻見四周一片漆黑,不知是日是夜,想起身看一下,哪知身上如火燒般疼痛,不由哎喲叫了一聲。
這一叫,卻將柳兒驚醒了,隻見她蓬頭垢麵,兩隻眼睛腫得如桃子一般,見他醒來,眼淚又奪眶而出,“子進,你可是醒了!”
王子進連忙問:“柳兒,你怎的這樣了?緋綃呢?他在哪裏?”
柳兒的笑容瞬間凝結在臉上,隻見淚水從她臉上慢慢滑落。王子進見了急道:“柳兒,柳兒你這是怎麼了?”
隻聽她哀哀痛哭,“我這般不眠不休地伺候了你三天三夜,哪想你一睜眼就是在問他!”
王子進想她是一個官家女兒,自小便沒有吃過什麼苦,現在如此對待自己確是不易,忙道:“柳兒,我是有事要和緋綃說……”
“不要提他了,就是他將你傷成這個樣子。”柳兒說著擦幹了眼淚,“我這就叫婢女幫你做點滋補的東西,好好補補吧。”
王子進本想說自己的魂魄便是緋綃引回來的,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無法出口,見柳兒出去,他忙扶著牆一步一步走下床去。
他要見緋綃,要問他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哪知剛拉開門,就見緋綃倚在門外,如玉樹臨風,見他出來微微一笑,“子進,你醒了?”
王子進沒有想到他居然一直站在門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隻道:“謝謝你,剛剛我在黃泉路上遇到沉星了。”
“我知道,她一直在等你……”緋綃點了點頭。
“你早就知道了?那為何不讓她先走?”王子進急道,讓沉星一人在那花海中等他,他於心不忍。
緋綃卻無所謂地搖了搖頭,“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幸福,我們還是不要管太多才好……”頓了一頓,又問道:“子進,你恨我嗎?”
王子進詫異地摸了摸身上的繃帶,“是指這個嗎?你砍了我十刀算什麼?我是不會怪你的……”
“那就好,那就好,子進快把傷養好吧,後麵還有事情等著我們呢!”緋綃鬆了口氣,眼中又飽含著笑意。
王子進見他這樣說,忙問道:“你為何要傷我才行呢?”
“現在不能說,”緋綃笑道,“將來你就會知道了!”
他仍如多年前那樣愛賣關子,狡黠地笑了笑,轉身就走了。
王子進見他白色的背影越走越遠,忙叫道:“若真能逃脫此劫,我們一起去遊山玩水吧,如同過去一樣。”
緋綃聽了並不回頭,隻朝他擺了擺手,背影伶仃,甚是落寞。
王子進見他答應,心中不由高興,等逃脫了此劫,等逃脫了此劫……一切便會好起來了吧!
◆六◆
王子進受的是皮肉外傷,養了十幾日便行動自如,他跟緋綃日日喝酒吃雞,望著窗外的白雪紅梅,隻覺這樣快樂的日子過得一日便少一日了。
也曾不止一次地問緋綃為何要傷他,緋綃卻總是笑而不答,最後被問得急了便道:“這是我最後留給你的禮物,不要多問,以後便知道了。”
王子進聽了心中不由暗笑:自己前胸後背都是難看的疤痕,這樣的禮物可是從未聽說過。不過緋綃向來行事古怪,他也就一笑了之了。
“子進,最近可還有怪事情發生?”緋綃問道。
“沒有,連夢也不做了……”王子進隻覺得這幾天的日子甚是安穩喜樂,若是一生也能這樣度過便好了。
“這便好了……”緋綃頷首微笑。
“難道,是那河已經完全結凍了?”王子進一想心中不由高興。
“不錯,正是如此……”緋綃笑著拿起酒杯道,“來,我們喝酒!”
可是來年呢?來年終會春暖花開,又該如何是好呢?王子進心裏想著卻不敢說出口,隻怕再給緋綃添上憂愁。
兩人喝了一下午的酒,王子進酒興大發,將那河神、水怪通通拋在腦後,腦中隻有美酒、佳肴與至交。
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他年少時,和緋綃兩人日日把酒言歡,無憂無慮。
冬日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沒一會兒工夫,天便全黑了。
“緋綃,明日我們再一起吃雞喝酒好不好?我請的廚子做別的不行,燒雞最是拿手……”王子進此時已帶了些微醺。
“若是明日還能相見,我自然陪你。”緋綃扶著東倒西歪的他。
“好好好。”王子進道,“明日怎生見不得?一定會見得!”說完,便搖搖晃晃地走到自己的房中去睡了。
緋綃立在回廊中,看他狼狽的模樣,隻覺得好笑,怕是過十年再來,王子進還是這糊塗德行,沒有長進。
然而冬夜寒冷的風吹過,他臉上的笑容竟然凝固,再過十年?希望十年之後,兩人還有緣再見。
他俊逸的臉上現出幾分堅毅,緩緩轉身,竟然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邁著大步,迎著細雪,向大門的方向走去。
王子進一躺在床上就進入了夢鄉,不知不覺,又夢到了那花海中的小路,沉星依然站在花叢中,紅衣如血。
“沉星,你真的要等我一起往生嗎?”王子進忙跑過去跟她說話。
可沉星並不答話,站在花海中不住抽泣,王子進見她哭得如牡丹含露,連忙安慰:“這是怎麼了?”
“小星是又喜又悲……”沉星淚眼蒙矓地看著他,“喜的是王公子就要與我一起走了,悲的是公子的大限已至……”
“此話怎講?我這不是平安無事嗎?”王子進頓時一驚,不知她何出此言。
“王公子現下還是無事?”
“不錯,今日下午我還與緋綃一同吃酒來著,就是陪著我的那位俊美公子,白毛狐狸。”王子進笑道。
“咦,這就怪了!”沉星麵現疑惑,“王公子此時就該是個死人了,怎麼還好端端的平安無事?”
王子進突然覺得大大的不妙,這是怎麼回事?想起今晚緋綃奇怪的神情,莫不是他有事瞞著自己?
他心下著急,大喊一聲:“緋綃!”居然一下就醒了。
隻見房中一片黑暗,似是午夜時分。王子進忙下了床,手持燭台就往緋綃的房中跑去。
燭火忽明忽暗,如同忐忑的心,透著不安。
很快他便來到了緋綃的門前,緩緩推開了房門。
隻見屋中漆黑冷清,哪裏有緋綃的身影?王子進並不死心,執著蠟燭將屋中又仔細查看了一遍,確是不見那白衣美少年。
而他特意為緋綃準備的錦緞床鋪仍好好地疊放在床頭,王子進見了那整潔的被褥,心中仿佛被大錘擊了一下:同七年前一樣,他再次不告而別了。
他孤身站在空房中,眼中不由濕潤了,為什麼他又這樣走了?不是約好明日要一起喝酒吃雞嗎?怎麼又爽約了?
王子進想著,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忙奔回自己的房間,將衣櫃的門打開,隻見裏麵竟藏了一柄三尺長劍。
他將劍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拔劍出鞘,鋒利的劍鋒在夜色中閃爍著湛藍如水的光輝。
王子進撫著長劍喃喃道:“我七年之前就已準備好的,哪想今日終於派上了用場……”
說罷,他將利劍插在腰後,披上棉袍,大步向門外走去。
隻見外麵漆黑的天空中又飄起了片片雪花,宛如白色的精靈在風中曼舞。
他迎著風雪走到大門口,遠遠見到一個人身披紅色大氅,站在門旁,一襲鮮豔的紅衣,宛如在夜色中點了一把火。
“子進,這樣晚了,你要去哪裏?”那人緩緩抬起頭,露出風帽下燦如春花的臉,原來是柳兒。
王子進見了她不由心虛地說:“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你不要騙我!”柳兒指著他腰間長劍哭道,“你帶著劍,怎是出去一下如此簡單?”
王子進不由心情鬱結,一把將她攬在懷裏,柔聲道:“柳兒,柳兒,我對不起你,你不要怪我……”
“我在你心中始終不如他來得重要嗎……”柳兒苦澀地笑了笑,眼中全是失望,仿佛能看到王子進內心深處。
“柳兒,這是無法相比的!”王子進難過地搖頭,他跟緋綃的情誼,她怎麼能懂?
柳兒卻哭得更加傷心,“我與你夫妻七年,生了兩個孩子,難道都抵不上他與你兩年的交情?”
王子進見她哭得傷心,也受到感染,哽咽著說:“緋綃為了我去赴死,我又怎能坐視不理?”
“此話當真?”柳兒立刻驚得花容失色,緋綃傷害王子進,讓她覺得他如同惡魔,沒想到他會為王子進做到這般地步。
“不錯,沒有他此時我已經是個死人。”王子進淚眼婆娑,緊緊地抱著柳兒,“柳兒,我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我……”
卻是哭得傷心,再也說不下去。
柳兒抹幹了眼淚,微笑著說:“子進,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我不攔你就是……”
王子進憐惜地捧住她的臉,輕輕地說:“我當初娶你,確是因為你長得像緋綃,你不怪我吧?”
柳兒聽了,哭聲更見悲愴,卻仍然搖了搖頭。
她得到了愛,已不想追究這愛從何而來。
王子進又哭道:“這幾年來,我一直無所建樹,不求功名,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柳兒聽了,竟然破涕為笑,道:“認識你時便是如此,有何生氣?”
王子進緊緊抱著她哭道:“現下,我又要丟下你和兩個孩子走了,你不會恨我吧……”
柳兒聽到此話,突然號啕大哭,“你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的!我不相信善良的子進會狠心拋棄我和孩子們,我會等你、等你回來……”
王子進捧著她被淚水模糊了的俏顏道:“係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柳兒,我此生欠你的,來世一定會還!”
說罷他鬆開手,推開大門走出門外,再不回頭。
柳兒在後麵哭道:“王子進!我會等你回來,你少拿來世搪塞我,你欠我的,我今生便要……”
她淒楚的哭聲漸漸被風雪吹散,飄零在冷風中。
柳兒望著風雪中王子進的背影,他一襲藍衣在風中飛舞,仿佛又變成了昔日那個在噩夢中拯救她的善良少年。
隻是這少年終於拋下她,越走越遠,似要走到一個她此生都無法企及的地方。
“你回頭看我一眼啊,哪怕一眼也好……”她咬著手指,在心裏默默地念著,然而王子進卻始終沒有回頭,最終身影被風雪吞沒。
柳兒似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漸漸地委頓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猩紅色的鬥篷,在黑夜白雪中,如一簇孤獨跳躍的愛火,如此鮮豔,又如此寂寥。
◆七◆
王子進冒著風雪走出街巷,隻覺寒風刺骨,雪花打到臉上也覺生疼,忙裹緊了袍子,走向荒僻的郊外。
他要去的,就是如湄河的方向。他心中隱隱有個感覺,緋綃就在河畔,哪怕拚了自己性命不要,也要將他帶回來。
等王子進走到河畔時,已是黎明時分,雪勢也漸漸變小。王子進隻見天地之間一片雪白,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河畔邊的柳樹碎石,此時都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了。
“緋綃,緋綃,你在哪裏?”王子進站在冷風中大喊,“我知道你就在附近,趕快隨我回去吧!”
他喊了幾聲,卻無人應聲,空餘寂寞的回聲,在曠野中飄散。
事已至此,他隻能握緊長劍,向河邊跑去,隻見河麵上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層,冰上還覆蓋著積雪。
王子進像發了瘋一樣,拔劍出鞘,舉起長劍向河上砍去,邊砍邊叫道:“還我緋綃,還我緋綃……”
可鋒利的劍鋒遇到堅冰,竟隻是添了幾道白色的印記,哪裏能破壞得了?
王子進折騰累了,索性坐在河麵上歇息起來,正惆悵間,隻見不遠處有一層積雪甚薄,凹成了一個圓形的淺坑。
他心中立刻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提起長劍便跑了過去。
他停在淺坑中心,伸手撥開薄薄的積雪,隻見堅冰之下,清晰可見一抹白影,似乎正是緋綃的衣袖。
王子進忙手腳並用,一會兒便清光了冰層上的積雪。
隻見那如鏡如琉璃的冰麵下,正凍著一個雪膚黑發的少年,不是緋綃是誰?
他長發披散,遮住了半邊臉頰,臉龐上還帶著淡淡的血色,仿佛隻是睡著了般平靜,長睫的陰影投映在眼底,透著寧謐和安詳。
王子進一見到他,立刻撿起青鋒長劍,繼續用力砍冰,可是他砍到渾身脫力,冰層仍然如水晶般堅固,沒有出現一絲裂縫。
眼見緋綃的臉栩栩如生,就在眼前,他又怎能放棄?他大叫道:“緋綃,你不要著急,我定會救你出來,我去找炭火,把這該死的冰烤化!”
正說著,隻聽後麵一人哈哈大笑,那笑聲如洪鍾一般,震耳欲聾,“就憑你,也想破了我的法術?”
王子進忙回頭一看,隻見一條巨蟒正沿著結凍的河麵緩緩爬來,頭顱大如屋舍,布滿黑瓦般的鱗片,在夜色中反射著幽幽的藍光。
王子進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你不是、你不是被凍在水底了嗎?”
大蟒吐著紅色的舌芯,“誰說我被困住了?這堅冰,剛好可助我使用咒縛的法術,正好這隻狐狸便來送死!”
“你說這是法術?”王子進道。
“不錯,趕快去找個地方自我了斷,過來接我的班吧!若是手軟,我來助你!”
“那我也要把緋綃放出來再說,不急這一時片刻。”王子進突然在夜色中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你有本事將他放出來?不要笑掉大牙。”黑色的巨蟒像是聽到了一個好笑的笑話,發出震耳欲聾的笑聲。
隻見王子進撩開衣袖,揮起長劍,朝它笑道:“偏偏我就是知道一種破解法術的方法!”說罷他手起刀落,舉劍便往自己的胳膊上砍去。
巨蟒沒想到他會有這一招,再阻止時已然來不及,隻見王子進將自己的胳膊割了一條兩寸有餘的口子,鮮血瞬間就飛濺到冰麵上。
“你這凡人,不收拾了你,便還要找麻煩!”黑蟒說著,迅速遊走,轉眼碩大的頭顱就到了王子進麵前。
王子進隻見一張血盆大口向自己咬來,腥氣撲鼻,這次眼看是活不了,嚇得連忙閉眼等死,哪知那嘴竟久久沒有合上,不由疑惑地睜眼偷瞧,隻見自己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人,雙手舉著一柄血紅妖刀,硬生生地將蟒口頂住了。
“緋綃,你出來了?”王子進不由興奮異常,多年前在考場中見過緋綃以自己的鮮血破除老生的符咒,這次僥幸一試,哪想真的奏效了。
緋綃回頭衝他道:“子進,還不快走,我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王子進這才回過神來,撿起地上的長劍,連忙快步跑遠。
緋綃見他躲遠,縱身向後一躍,自己也逃離了蟒口。
巨蟒見了氣道:“手下敗將,還敢過來送死?”
緋綃長刀一指,對他笑道:“剛剛是不小心著了你的道道,你現在再放馬過來啊!”
巨蟒頓時氣急敗壞,一顆碩大的頭就往緋綃身上咬去。然而緋綃甚是靈巧,如流星般在翻飛穿梭,巨蟒身體笨重,竟然抓不到他。
王子進見緋綃占了先機,心中不由暗喜,那巨蟒雖是力氣有餘,可是輾轉騰挪卻遠遠不及緋綃靈活。
正高興間,隻見黑蟒停住攻擊,大叫道:“不與你周旋了!”
王子進不由納悶,不知它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隻見它在原地不停地轉圈,卷起冰層上的積雪漫天飛舞。
在一片冰霰雪舞中,蟒蛇笨重的身軀漸漸消失,竟然變成了一個身穿黑色短袍的男孩,正是自己也有夢到的那個。
他見到這奇異的景象,心中突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果然那男孩得意地笑了笑,身體幻化為一道黑色烏光,疾向緋綃衝去,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長刀。
“這次如何?”他仍笑吟吟的,十分輕鬆的樣子。
緋綃側身一閃,刀已消失,男孩卻窮追猛打,抬手就劈向他的頭頂,緋綃雙手一晃,妖刀再次出現,擋住了男孩的攻擊。王子進見了不由鬆了口氣,可緋綃腳下的冰層竟然突然間裂了幾道大縫,顯然承受著無窮的壓力。
看來這巨蟒身量變小,力氣卻半分不少。
緋綃見狀不妙,忙撤刀便跑,邊跑邊叫:“子進,快上岸!”
王子進聽了,呆了一下,往岸邊狂奔起來,隻見整條河冰層不斷崩裂,速度之快,讓人無法想象。
眼見自己便要掉落在冰冷的河水中了,手腕突然被人扣住,正是緋綃。兩人一路狂奔,王子進隻覺身子被他拽得飛起來,漸漸腳不點地,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見如湄河已然被他二人遠遠地拋在身後了。
王子進見了不由鬆了口氣,“這下安全了吧?”
哪知氣還沒有喘上一口,就覺得腳下濕冷,河水竟然漫延到岸邊。
隻聽一個小孩的聲音尖笑道:“以為這樣容易便可跑了嗎?真是有趣。”卻是那河神追了上來。
王子進和緋綃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都滿含疲憊,不知何時才能擺脫他?
正躊躇間,隻見河中衝出無數道星光,越來越耀眼,仔細一看,竟化作一條條水箭,風馳電掣般襲向二人。
王子進見水箭轉瞬即至,要將他們生生射成篩子,忙抓住了緋綃的衣角。
緋綃忙將長刀舉過頭頂,口中念念有詞,隻見刀鋒上泛起血色光芒。他身影疾舞,將刀豎劈一下,又橫劈一下,在兩人麵門前畫了一個大大的十字。
水箭眨眼間便來到二人麵前,王子進隻見眼前晶光閃爍,不由嚇得狂叫起來,哪知風中似多了個看不見的屏障,將二人籠罩其中,水箭射到上麵,都飛花濺玉般碎成了水珠。
但是水勢洶湧,連綿不絕,碰到屏障上發出巨響,震得王子進在裏麵捂著耳朵狂叫,隻覺整個世界都被淹沒在水中,宛如末日一般。
過了片刻,水勢漸歇,隻聽男孩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好一個狐狸,還有些辦法!這次看你往哪裏跑!”
王子進急忙抬頭,隻見黑衣男孩正踏在一條手臂粗細的水柱上,站在半空中。
緋綃麵色一冷,忙對他道:“子進,我送你到安全地方,你趕快找機會逃走。”
王子進連忙搖頭,可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隻覺一股大力托住了他的後腰,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穩穩地托著他送出屏障。
他再落地時,已經在離那二人十幾丈的雪地上。
耳邊響起了緋綃清朗柔和的聲音:“子進,你自己保重,我能拖他一時是一時,你先逃命吧!”
“我這次來,本就不打算活著回去了,你為了我何苦如此?”他拚命搖頭,卻見緋綃站在風雪中,與半空中的男孩對峙,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兩人便瞬間動起手來。
緋綃大喝一聲,解開咒術屏障,身姿輕靈,縱身一躍,一刀劈向男孩麵門。
男孩頭一偏便躲了過去,殺氣落了空,砰的一聲在雪地上砍出了一道裂痕。
“你這力氣使得很足,就是準頭好像差了點。”男孩桀驁地微笑,可他話音還沒有落,又一刀向他襲來。
王子進遠遠觀戰,不由為緋綃捏了把汗,隻見男孩駕馭著水柱,舉重若輕地招架,顯然占了上風。
但緋綃似乎神誌不清般,雖然將刀舞得如同紅花綻放,但倒是有一半都砍偏了。罡風刀刃盡數落在地上,倒打得積雪紛飛,溝壑萬千,就是沒有一刀擊中敵人。
兩人鬥了不過片刻,緋綃已然累得氣喘籲籲。
王子進見了不由著急,他二人雖沒有分出勝負,可是那男孩臉不紅氣不喘,似乎是勝券在握,在耍弄緋綃一般,高下立現。
王子進心不由涼了半截,看來今日,二人定要葬身此處了!
“沒想到你這麼笨,再打下去也隻能輸而已,還有何意義?”男孩抱肩大笑,眼神中透著得意。
“你、你說誰會輸?”緋綃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俊逸的臉上,卻露出一絲狡黠笑容,“你看這地上是什麼?”
男孩往地上一看,隻見方才緋綃亂擊在地上的溝壑,竟然整齊有序,刻成了一張巨大的符咒。
“這、這是封魔印?”他稚嫩的臉龐顯出懼意,顫抖地說。
“不錯,就是封魔印!連神仙都能封住的最強封印,這便是我七年來修煉的成果!”
男孩仔細地盯著地麵的符咒半晌,突然神情放鬆地笑了,“你修煉得太馬虎了,這封魔印畫得還差一筆,要拿來封什麼?”
緋綃收起長刀,凜然立在風中,俊臉寒霜地說:“最後的那筆,我寫在了關鍵的地方,隻要你不去碰它,這封印便不會啟動!那是我留在心底的一點慈悲,也是你最後的退路。”
“慈悲?退路?就憑你那點法力,還想困住我嗎?不要說笑了!”他臉色一冷,竟然撇下緋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王子進襲去,“你快快隨我走吧,不要拖拖拉拉!”
手臂生出層層黑鱗,五指如刀,一把就往王子進胸口抓去。
王子進沒有想到他會突襲,竟嚇得呆立在原地,不知躲避。
眼看手就要穿透他的胸口,他突然覺得渾身燥熱,裹在身上的繃帶驟然崩斷,竟然從衣服中透出了耀眼的金光。
光芒照到了男孩的手臂上,黑色鱗片盡數脫落。男孩痛苦地在空中翻了個跟頭,一頭栽倒在雪地上。
這下變故太突然,王子進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見黑衣男童惡狠狠地望向緋綃,咬牙切齒地道:“算你厲害,竟將這啟動封印的符咒,刻在他身上!”
◆八◆
王子進此時才明白,緋綃為什麼會將他劃得滿身傷痕。
隻見男孩惱羞成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敬酒不吃吃罰酒,我要讓你們二人都葬身這裏……”
他的身體飛快地變化,稚嫩的臉龐上嘴咧到了耳根,四肢合攏,體型變大,眨眼間又變回一條大蟒。
但它卻並不傻,吐著血芯向緋綃襲去,顯然是害怕了王子進身上的符咒,不敢隨便出手。
王子進遠遠地見緋綃拄著長刀立在雪地上,大口喘著粗氣,額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顯然方才他畫出封印消耗了太多法力和體能,不要說念符咒,連避讓的力氣都沒有。
王子進再也忍不住了,發狠地大喝一聲,抓起手中的寶劍,縱身一躍,就抱住了大蟒的尾巴。
但懷中一片滑滑涼涼,腥氣撲鼻,無處著手。大蟒急速爬行,一甩尾巴,便將王子進甩脫了,他在雪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待停住一看,果然離緋綃已經近了好多。
黑蟒揚起積雪,怒氣衝衝地叫囂:“殺不了他,殺了你也行!累我吃了如此多的苦頭!”
王子進見緋綃垂手站在白雪中,並不抵抗,不由急道:“緋綃,快逃啊!”
說罷,他拿起寶劍就衝了過去。
緋綃卻在冷風中回過頭,戀戀不舍地望著他微笑,“子進,你一個人快逃吧……”
他的秀發遮住了白玉般的臉龐,白衣飄飛,像是在冰雪中綻開了一朵花,隻是這白色的花即將凋謝。
“緋綃!”王子進大喊一聲。
就在此時,黑蟒已經來到緋綃麵前,一口就朝他的頭頂咬了下去。緋綃無力抵擋,隻能側身躲避,卻還是沒有躲過。
隻聽撲哧一聲輕響,蟒牙貫穿了他的肩膀,血瞬間就染紅了他一身如雪白衣。
他艱難地舉起刀,撐住了蟒口,總算沒有被吞入口中。即便如此,他仍望著王子進的方向,紅唇微動,不斷地說:“子進、子進快逃啊,不要磨蹭了……”
王子進心中激憤,提起寶劍便衝了上去,大聲喊道:“逃什麼逃?我王子進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冷風如刀,吹得他麵頰生痛,轉眼就凍凝了熱淚。
他想起了跟緋綃的約定,想到兩人說好了春暖花開時要一同遊山玩水,怎麼眨眼間就化為了泡影呢?
都是因為它!這可惡的怪物,如果沒有它,他跟緋綃一定在逍遙快活地喝酒吃雞!
他滿含怒意,全部力氣都貫注在長劍上,一劍便刺向蟒頭。
黑蟒冷冷地看著他,似在嘲諷他的不自量力,它輕輕避讓,就躲過了王子進拙劣而漏洞百出的攻擊。
哪知王子進劍鋒一偏,居然繞過它的頭顱,長劍劃破鱗甲,刺入巨蟒如燈籠般巨大的眼睛中。
之前一劍,竟是虛招。
隻聽撲哧一聲輕響,一股溫暖的黏液噴到了他的身上。王子進見得了手,心中一喜,剛要拔劍出來,卻覺得整個人如騰雲駕霧般飛起來。
隻見黑蟒吃痛,居然把緋綃吐出來,昂起身子,拚命甩動著腦袋,要將他甩脫。
蟒蛇本就龐大,一立起來如三層樓那般高,王子進被晃得頭暈目眩,抓著劍柄的手漸漸鬆脫。
不知為什麼,他眼前浮現出柳兒柔美的麵龐和她那件如愛情般熱烈的紅鬥篷。
這是他唯一對不起的女人,而最終,他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終將負她。
“子進,你萬萬不可鬆手啊!”緋綃在地上叫道,他半邊衣襟被鮮血染紅,長發披散,甚是狼狽可憐的樣子,不複平時的風流瀟灑。
“緋綃,我抓不住了,你快走吧!”王子進在空中顛簸,隱隱感到自己命已快絕,但隻要緋綃能活下來也是好的。
緋綃卻搖了搖頭,再次朝他露出平時慣見的、自信的微笑。
“子進,你要抓住,我這就啟動那封印,將他封起來……”他說罷十指尖尖,在胸前擺成蘭花的姿態,默默地念咒。
巨蟒在雪地上翻滾,痛苦不堪,瞬間便將幾個雪丘打散。王子進已經握不住劍柄,手漸漸滑脫,如風中敗絮般即將掉落。
恰在此時,他突然覺得身上暖意融融,無數道刺目金光從棉衣中射出來。
他嚇了一跳,精神不由一振,隻見方才緋綃砍過的溝壑中同時迸發出刺眼光束,足有方圓十幾丈那麼大,輕易將巨蟒的身形籠罩在金光之中。
“你、你為何要這樣?”巨蟒似乎十分痛苦,聲嘶力竭地叫道,“我是河神!你便是拚了命也不過封我百年而已!又有何用?”
緋綃卻不理他,仍埋首念咒,王子進見他如觀音化身,亦男亦女,既有男子的偉力,又隱含女子的堅韌。
他的麵容迸發出光芒,似變成了一個他不認識的,強大得近乎神的人。
可隨著他不斷地念著咒語,身上的傷口就迸裂一分,白衣上的紅色漸漸擴大,這犧牲的場麵,宛如寺廟中佛祖舍身的畫像。
王子進知道他在耗盡生命啟動符咒,突然覺得自己無比渺小。
他隻是個平凡的、心軟的、毫無建樹的書生,怎麼值得他犧牲性命去救?王子進心中難過,突覺萬念俱灰,一鬆手就從半空跌落下去。
如果自己的死,能換來緋綃的生,便是死了也沒什麼!
然而他的身體尚在半空,就聽緋綃大喊了一聲:“成了!”
突然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光的海洋,他身上的光,地上的光,如有生命般會聚成一團,直衝天際,照亮了黎明前的天空。
“你這狐狸,將來我再出來,定然不會饒你!”黑蟒的身影在金光中掙紮扭動,但任憑它如何掙脫,仍然被金光一點點吞噬了。
就像陽光下的影子必定消失般,不留一絲痕跡。
王子進砰的一聲重重跌落在地,而金光噴湧到極處,驟然收縮,如一條金龍般隱沒到了地底,世界又變成了一片平靜,隻有陽光在雲層後,露出了蟹殼般的青色光輝。
“不錯,我隻能封你一百年,可是百年之後他便轉世,你又到哪裏找他?”緋綃靜靜地回答。
“你這般為了一個凡人,卻是何苦……”冷風送來一聲嗚咽,卻是那巨蟒的最後一句話。
緋綃疲憊地提著刀,拖拖拉拉地向王子進走來,邊走邊笑,“子進,我們贏了,我們贏了啊!你看到了嗎?”
王子進卻躺在地上,望著漸漸變成青藍色的蒼穹,連動也不能動一下,他隻覺周身無一處不疼,身體越來越冷,十分難過。
緋綃見他不答,蹲在他麵前問道:“子進,你這是怎麼了?”
王子進見他一張俏臉沾了鮮血,就在自己麵前,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滾了下來。
“緋綃,我此番不成了……”他竭盡全力地說,可才說了幾個字,喉頭一甜,就噴出一口鮮血。
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關於春天的約定中,爽約的竟是自己。
緋綃焦急地望著他,語氣已經帶著哽咽:“子進,不要緊,我一定會將你治好……”
“不成,我是不成了……我剛剛又看到沉星了,她還在等我……”王子進斷斷續續地說,“我不能讓她等得太久……”
“子進,你不要說話,我這就帶你回家……”緋綃伸臂要去抱他,哪知這一抱,王子進又吐出幾口鮮血,染紅了衣襟。
見此情狀,他的心立刻變得冰冷,隻怕王子進的內髒都已經摔碎,真的活不成了。
他隻好將王子進又放在地上,低聲道:“子進,你放心,你一定不會有事。”
但說出的話卻沒有半分把握,玉雕般的臉上,滿是落寞。
王子進眼含淚水地望著他,“緋綃,你不要難過,我與你相識,還未見過你如此傷心……”他頓了一頓又說,“我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便是與你在一起的兩年,便是死了也無憾了。”他歎了口氣,又咳出口血,“可是我最對不住的,就是柳兒了……”
冷風蕭瑟,卷起地上的細雪,緋綃跪坐在將死的王子進麵前,兩行清淚,順著他白玉般的麵龐滾落而下。
他鳳眼微紅,麵容淒楚,讓人看了為之心碎。
王子進見了,伸出一隻手替他拭去眼淚,“緋綃,你怎麼哭了?我還從未見你哭過……”
“子進,你過去問我有沒有傷心過……”緋綃握住他的手,輕輕地說,“我告訴你,我這一世,最傷心的就是看見一個男孩被人亂刀砍死,那時便發誓定不要他再死在我麵前!”
他兀自傾訴,王子進的神誌卻逐漸模糊,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隻覺身體越來越冷,風雪彌漫,似乎就要將他吞噬了,最終他留戀地看了緋綃一眼,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所以,子進,我定不會讓你死的!”緋綃說著,拿起手中的長刀,口中念念有詞,須臾之間,長刀就在他手掌中飛快旋轉起來,越轉越快,越來越小,最終化為一個血紅色的圓球。
王子進有氣無力地看著他,眼中滿是疑惑。
隻聽緋綃道:“子進,這是我全部的修行,你吃了它,定可活命……”
王子進的意識即將消失,他怔愣地望著天空中飄飛的落雪,緩緩變白的天色,目光戀戀不舍。
哪知就在這時,有人撬開他的嘴巴,往嘴裏塞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帶著一股清涼之氣,直衝口鼻,一入口就消失了,滑入五髒六腑,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緋綃眼見他吃下去,滿意地笑了。他伸出一隻長指,沾染了自己的鮮血,按在王子進的額頭上。
“子進,我最後的法力都用在你身上了,今後你將忘了有關我的一切,平安地活下去……”
他紅唇微翹,鳳眼卻含著淚光。
忘掉?什麼忘掉?王子進想要搖頭,卻連動一下都不能。
“千年之後,若是有緣,你我再重逢吧。”緋綃說著,指上加力,王子進不覺頭中一陣眩暈,神誌越發模糊。
隻見亂花飛雪中,正有一隻白狐蹲坐在他麵前,眼如黑玉,偏著頭望著自己。它似受了很重的傷,雪白的皮毛被鮮血染紅。
白狐戀戀不舍地看了他一會兒,拖著一條瘸腿走了,走時一步三回首,似通人性一般。
王子進覺得這白狐甚是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它,卻又想不起來,心底隻希望它不要走遠,但那抹白影還是消失在雪中。
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染了血的腳印,如梅花初綻,豔麗而寂寞。紅梅開在雪中,也綻放在王子進心底。
他心中難過,一時氣急,竟然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雪凍醒了他,隻見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落雪淹沒了河床、殘柳、碎石以及一切能銘刻下記憶的痕跡。
“我怎麼會在這裏?為什麼沒在家中歇息?”王子進十分納悶,但又覺得心中難過,空落落的似是丟了十分重要的東西。
對了,回家!也許回到家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麼了!
他爬起來,跌跌撞撞,一路踩著雪向家中走去。冷風蕭瑟,細雪飄零,他像是失了魂魄,心中盡是揪痛,似乎剛剛經曆了一場悲傷之事。
他走到天光大亮,遠遠地可看到自家院落,那烏漆的大門,還是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曾幾何時,曾有人身穿白色大氅,站在門外朝他揚眉輕笑?
他正疑惑,見柳兒身披一件猩紅色的鬥篷,正焦慮地站在門外等他。
那紅色在雪中鮮豔美麗,似是給這銀裝素裹的世界點上一點朱砂。
柳兒遙遙見他過來,跑過來撲到他懷中,輕輕哭道:“你可回來了!”
“柳兒,這是怎麼了?”王子進茫然地問。
“不知道……我也不知為何站在門外等你,好像你不會再回來了一樣。還好你回來了,我好高興啊……”柳兒說完,又止不住抽噎不停。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子進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當年去東京赴考,是誰站在青石堤、綠柳岸上等他?
秋夜朗朗,又是誰跟他並肩坐在畫舫上欣賞歌舞?
夜闌人靜之時,又是誰笑著抱出美酒和燒雞放在他的麵前?
“子進”“子進”“子進”……腦海中似乎有個少年的聲音回蕩,清脆響亮,或開心,或失落,或痛苦,綿綿不絕。
那個名字,那人形貌,呼之欲出,可他偏偏就是想不起來是誰。王子進心中激憤,一下蹲坐在地上,抱頭痛哭。
柳兒見狀急忙問道:“子進,子進你這是怎麼了?”
“我、我也不知道……”王子進哭得越發傷心,“我好難過啊,好像剛有什麼人離我而去,可是我偏偏忘了他是誰……”
淚涕橫流,淒慘至極。
柳兒也越發難過,忍不住流淚,憐惜地捧起王子進的臉,“子進,子進,還有我呢。”
卻見王子進的額頭上多了一個紅色的痕跡,似是顏料,又似鮮血,她抹了兩下,竟然怎麼也抹不掉。
王子進望著她皎潔的麵孔,點漆般黑亮的雙眼,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隻覺答案就在這張臉上,卻又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哇的一聲哭得更急,隻覺這蒼茫大雪,似乎帶走了他最為重要的東西,最為珍惜的人。
柳兒急忙抱住他,王子進委頓在她懷中,兩人坐在門外,似乎時間就此停駐,不再前進,將這一生一世,都濃縮在這皚皚雪景中。
這世上滄海桑田變幻,又有誰,曾記得,春江花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