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飛了多久,才終於有了落到地麵的感覺,身下冰冷而潮濕,似乎是躺在布滿露水的草地上。
他急忙睜開雙眼,卻見頭頂一輪明月懸空,微風拂麵,送來淡淡花香。
而緋綃正一臉笑意地坐在他的身邊,伸出一隻玉手,雪白的袖下,緊緊地拉著他的手腕。
◆十二◆
王子進見到緋綃明月下俊秀的臉,唇邊自信的微笑,頓時心安。
他連忙從地上坐起來,揉了揉發痛的額角,哀號道:“真是太可怕了,我做了一個非常恐怖的夢!”
緋綃聽到他怨聲連連,點了點頭,“我當然明白,子進,你們吹笛唱歌,入井探險,我都在這裏看到了。”
“什麼?”王子進不由大窘,“你可真是不地道,難道不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嗎?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佳人說說體己話兒,卻都被你在一邊聽了去。”
“真的嗎?”緋綃聽到這裏,又開始調笑他,“子進,你確定那是一位佳人?如果把所有接近你的僵屍妖怪都算上,你的桃花運還真是大盛。”
“那又怎樣?這世事無常,今朝美人,明夕白骨。隻要是美麗的,無分死活,我都樂於欣賞,總好過一輩子對著一個麵目平庸的女子強。”
或許他這話太過驚世駭俗,一向伶牙俐齒的緋綃,居然也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回答。
王子進的花癡境界,顯然已經達到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
但嘴上雖然這樣說,王子進還是覺得心中惋惜,如果自己好奇心不那麼強,非要去追根探底就好了。
那樣的話,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那火紅的楓樹,楓樹下藍衫的少女,忘不了她清亮的草笛,感動於自己豪放而歌的那一瞬。
可是偏偏造化弄人,似乎隻是一轉眼,那清秀的佳人就變成了猙獰的水妖。
他想到這裏,不由搖頭歎息。
“子進,你歎什麼氣啊?是不是在感慨美人雖然如玉,可惜卻已如謝了的花,零落成泥,隻餘清香繞枝啊?”緋綃一邊拉著他的手趕路,一邊不忘調笑。
“唉……”王子進聽他這麼一說,隻覺得心中空落落的難過,“緋綃,知我者莫若你也。為什麼美麗的東西總是這樣不長壽呢?”
他說罷抬頭仰望天邊明月,搖頭晃腦地道:“真是我將此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緋綃沒想到他會把這首詩理解成這樣,但是見慣他花癡模樣,也隻有低頭淺笑,生怕這個呆子說出更加驚世駭俗的話來。
哪知他耳根還沒有落得片刻的清淨,就聽王子進又在他身後大呼小叫地使勁叫嚷。
“哇哇哇,你這隻該死的狐狸,要帶我去哪裏?”卻是王子進感慨完美人如花,刹那芳華,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緋綃拽著前進,居然再次進了村子。
緋綃是狐狸變成,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用“這隻”“那尾”來稱呼他。
但是今日他聽到這樣的話,居然不怒反笑,眼角帶風地看著王子進道:“子進,你怎麼不感謝我?我這就要去帶你見你的佳人呢。”
“哇哇哇!”王子進在他身後大聲抗議,“那麼可怕的佳人,還是不要再見了。”
“你不是還要帶人家去蘇杭看荷花,怎麼這麼快就變卦了?”
王子進臉色一僵,被他一句話戳到軟肋,隻好耷拉著腦袋,訕訕地跟在他的身後往前走去。
隻見明月當空,月光清冷,一座小小院落,正矗立在如水的光華之下。
那院落中樹枝掩映,木棉勝火,大門緊閉,正是兩人前日投宿的那方姓老人的家。
緋綃毫不畏懼地踏著月光,伸手推在門上,稍一使力,大門的鎖就咯的一聲,輕輕地掉到了地上。
“喂,緋綃。”王子進見他這副架勢,知道進去必無好事,“我們打個商量好不好?我們又何必去驚擾她?讓她當個妖怪存在於世上,難道真的是錯?”
“子進,你怎會做如此想?”緋綃眼神清澈,在月光下打量著他,“你認為她這樣活著,真的會很快樂嗎?心懷恨意的人,不論走到哪裏,都無法找到真正的幸福。”
王子進不由語塞,緩緩鬆開了拉著緋綃衣袖的手。
而就是這麼一猶豫,緋綃的白衣翩然一閃,已經順著半開的大門,身姿輕盈地溜到了庭院裏麵。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就來到了雜草叢生的後院。
院子裏草長鶯飛,樹木儼然,顯是很久都沒人修葺過。而王子進見了多次的那口井,正孤零零地立在冷風荒草中,散發著陰森清冷的味道。
“我們過去看看!”緋綃說著一拉他的衣袖,“先把井口那塊石板搬開。”
“什麼?”王子進嚇了一跳,“你難道不知道那井裏的妖怪有多麼駭人?”
“可是白日裏看你不也在賣力地搬石板,連扇子都別到了腰裏,現在卻教訓起我來了!”
“緋綃,我們不要過去了好不好?”他的聲音裏已經帶著哭腔,“我那個時候,不是還不知道井裏會有那麼可怕的妖怪嘛……”
但緋綃是永遠不會受人指使的,尤其當這個命令是已經被嚇得神誌不清的王子進發出的時候。
於是一時半刻之後,王子進隻好又把袍裾別到腰帶裏,齜牙咧嘴地上演著早上剛剛表演過的精彩好戲。
“你倒是用點力氣啊,不能全指望我一個人。”眼看緋綃隻是象征性地伸著手,懶洋洋地搭在石板上,他的氣立刻不打一處來。
雖然知道緋綃向來愛耍滑頭,但是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滑頭到這種地步,居然連一分力氣都不想出。
“子進,有你這樣的勞力在,又何須我動手呢。人說大凡頭腦不好用的人,力氣都會格外大。”
“你給我閉嘴!”王子進怒吼一聲,化憤怒為力量,眼睛一瞪,腿一蹬,居然把石板硬是推開了一半。
他推完了得意地偏過頭,想聽到緋綃讚許的誇獎,哪想月色中的緋綃望著自己的身後,一下就瞪圓了眼睛。
“喂,你怎麼了……”他的話還未問出口,隻見緋綃用力推了他一把。
那突如其來的力氣格外大,推得他一個趔趄就坐在了草地上。
與此同時,眼前滑過一道閃亮的弧線,像是天邊的流星,當的一聲就掠過他的天靈蓋,擊到了沉重的青石板上,迸射出精亮的火花。
王子進劫後餘生,急忙定睛一看,但見那竟是一把寒光森森的板斧。
◆十三◆
“哇哇哇!”他被嚇得不輕,連滾帶爬地起來便跑。
但見月光中有一人如鬼似魅,握著鋒利的板斧,白發披散,正定定地望著他。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王子進急忙後退兩步,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號人物。
“不、不要拿開石板!”老人朝他大聲威嚇,布滿血絲的眼睛也睜到了極致,看起來分外嚇人,“石板下有很恐怖的東西。”
王子進聽著他沙啞的嗓音,看著他淩亂的白發,終於認出,這就是前日還與他們談笑風生、把酒言歡的方姓老人。
不過短短的一天,就變得狀如惡鬼,麵目全非。
他越看越害怕,溜到緋綃的身後,小聲道:“緋綃,怎麼辦?這人怎麼變成這樣?”
緋綃卻毫無懼色,一身白衣賽雪欺霜,被淒涼的山風吹得斜斜飛舞,更襯托得他卓爾不群,靈氣逼人。
“你們……給我滾開!”方老頭怒氣衝衝地指著他們叫道,“離我們家遠點,再也不要想靠近這口井!”
嗓門洪亮而霸道,令躲在緋綃身後的王子進都被震得抖了幾抖。
緋綃一雙狹長的眼睛中,依舊蘊含著春風般的笑意,滿不在乎地捋了捋漆黑的長發,輕輕巧巧地問:“井裏麵有什麼嗎?竟讓老丈你如此緊張?!”
這一句話問得方老頭語塞,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有什麼,隻是據說前朝有人把一個害人的妖怪封到了井裏,我這才好心阻止你們。”
緋綃嘴角邊蕩漾出一絲笑意,依舊心不在焉地玩弄著頭發,“這世上的人,可真是奇怪得很,為什麼大凡有害人之心的人,卻都偏要口口聲聲地標榜自己是出於好心?”
老人立刻麵色一沉,眼中精光四射,“你這麼說,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隻是這井裏,怕埋葬的不是什麼妖孽,而是一具少女的屍體吧!”
這幾句話輕得仿佛隨時都能融入清冷夜風,消失無蹤。
老人卻像是聽到了地府的魔音,渾身一震,臉色慘白,幾乎全無人色,過了一會兒,臉上竟然現出一副平和安詳的表情。
王子進躲在緋綃身後,看得一驚一乍,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的臉孔能像這老人般瞬息萬變。
“唉……”方老頭似乎滿腹哀傷,仰頭長歎,“既然你們都知道了,請隨我入室小坐,老夫自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與你們一一講解。”
看他模樣,似乎又恢複到初見時的理智和沉穩。
王子進看了看古怪的老人,又回頭望著漆黑深井,隻覺得心情忐忑不安,所謂前怕狼,後怕虎,大概就是指他現在的處境。
“子進,我們走吧,且聽聽他要怎麼說。”緋綃似乎預見到了什麼,朝王子進使了個眼色,“看他能玩什麼花招。”
王子進雖然百般不願,也隻好抬著虛軟的腿往老人身邊走去。夜風吹得老人的白發四散飄揚,襯著皺紋密布的發紅臉膛,幾乎沒有半分人的模樣。
他鼓足勇氣,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兩步,卻見老頭也抬腿往他們的方向走來。
“哇——”王子進生怕他再發難,大喊了一聲,“你、你不要過來!”
老人見狀立刻朝他露出安撫的笑容,“公子莫怕,老朽隻是要過去把井口的石板蓋上。”
王子進討了個沒趣,隻好低著腦袋,亦步亦趨地往前走去。任老人與他們擦肩而過,他都沒有勇氣再回頭看一眼。
腳下的長草絆著他的袍裾,像是有生命一般,似在步步挽留。
“這些草真是討厭,怎麼竟絆著人的腳?”眼見自己的長袍又被雜亂的野草掛住,王子進隻好躬身去弄自己的袍角。
哪知這不彎腰還不要緊,一低頭,卻見清冷的月光投射在地上,映出一個恐怖的黑影。
那個影子頭發四散,短衣隨風飛舞,拿著一把板斧,正要往他的頭上砍去。
他立刻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回頭去看。
隻見身後的方老人家,睜著血紅的雙眼,扭曲著嘴角,露出一抹狠毒的微笑。
接下來還沒等王子進反應過來,老人就掄起雙臂,將板斧向他頭上砍去,他被嚇得愣住,甚至連叫都叫不出來。
就在這時,眼前突然一花,身後瞬間躥出一道白影,一隻手穩穩地越過王子進的頭頂,抓住了那把沉重的斧子。
◆十四◆
“人心真是禁不住考驗……”緋綃俊臉含霜,似乎真的生氣了,“虧我還想給你一個機會,沒有想到,你竟執意要殺我們滅口。”
“不錯……”方老人聲嘶力竭地喊道,“原本你們是不用死的,可是誰讓你們知道井裏的秘密……”
他想抽回斧子,卻發現凶器像是嵌入石縫之中,紋絲不動。他詫異地望著緋綃,似乎不明白這體不勝衣的美貌少年,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力氣。
緋綃紅唇含笑,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突然一鬆手,這老頭就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你、你是不是也被妖怪附了身?”方老人驚悚地連連後退,後背靠在井沿上,望著緋綃說,“就跟她一樣……”
“她是誰?”緋綃劍眉一顰,好奇地問道,“是蓮生嗎?”
“不錯,就是蓮生……”方老人神色悲愴地說,“她是我的養女,生父是我那從商的哥哥。如果她還活著,整個村子的人都不會幸福快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子進急忙從地上爬起來,他見過的蓮生,明明是個明媚的少女,怎麼會如他口中所說的那麼可怕?
“那、那個孩子,自從她的弟弟淹死在山澗中後,就突然瘋言瘋語起來……”方老人掩麵痛哭著說,“說弟弟沒有死,變成了水中的神,還說弟弟是被村民殺死的,總有一天那個男孩會回來找我們報仇……”
他喘息了一會兒,垂下頭說:“在一個月圓之夜,在爭吵中,我失手將她打死,我跟老伴害怕到極點,不敢為她立墳,就將她扔到了井中……”
王子進看著這個痛哭流涕的老人,心中不免難過,歸根結底,終究是人的心魔,造就了這世間的妖怪。
“老人家……”王子進心生惻隱,想出言安慰他,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方老人卻哭得更加淒慘,“但、但是……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麵……”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緋綃立刻踏前一步,似乎對他的話十分感興趣。
“後來、後來我和老伴每天都沉浸在後悔中,便到井裏尋找蓮生的屍骨,打算將她葬在山裏……”老人臉色慘白,仿佛想起了十分恐怖的往事,“但是井中卻一無所有……那具屍骨,居然憑空消失了!”
他說到這裏,似有一股清冷的山風拂過,令王子進平白無故地打了個寒戰。
“那孩子變成了厲害的妖怪,我知道的,所以她懲罰我們,讓我們膝下的子女悉數暴死,讓整個村子裏的人,再也走不出這口活棺材。”
“不會的,蓮生不是那樣的女孩……”王子進想到夢中少女的溫言淺笑,細細的眉眼,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老人的話。
“怎麼不會?你莫要被她騙了,她這個孩子,最擅長的就是編些謊話騙人……”然而他話音未落,突然雙手抓著脖頸,臉色醬紫,似乎無法呼吸。
王子進被這變故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老人的脖子上竟然纏著一縷黑色的長發。
猶自沾著濕濕的井水,蠕動著從那半開的井口中蜿蜒而出。
“子進,快點讓開!”身邊的緋綃見了,一把就把他推到一邊,接著手一揮,一道紅光閃過,那縷頭發應聲落地,碎成一截一截。
方姓老人脖子一鬆,急忙喘了口氣,手腳並用地就要逃命。
哪想卻從井中湧出更多的頭發,像是流瀉的水,源源不斷地奔湧而出,帶著井水的潮意和死亡的冰冷,一縷縷地纏住了他的身體。
老人開始還在掙紮呼救,漸漸整個人都被黑色的頭發死死纏住。
王子進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恐怖的事情,頓時嚇得呆若木雞,連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個人影趔趔趄趄地跑到了那口井前,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阿蓮啊,饒了你幹爹吧,他畢竟是你的親叔叔,你怎麼能忍心看他這樣……”
那人佝僂著腰,臉上老淚縱橫,甚是可憐,正是曾為二人引路熬粥的老嫗。
王子進見她哭得淒慘,一個勁對著井台磕頭,悄悄拉了拉緋綃的胳膊,“這可怎麼辦,你倒是想點辦法啊!”
哪想緋綃卻毫不在意,眼光一斜,嘴角帶笑道:“正主已經出來了,哪裏輪到我出手?”
王子進突然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冷了幾分,急忙順著緋綃的目光看去。
隻見深井之後,木棉之下,正站著一個藍衫的少女,猶似記憶中一般,笑靨如花,眉目如畫,望著眼前上演的鬧劇。
一雙美麗的眼睛裏,卻含著怨毒陰狠的目光。
◆十五◆
“蓮生,求求你放手吧,你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王子進見她出來,急忙跑到她的麵前勸慰,“人死並不能複生,如果你總是拘泥於往事,要到何時方能超脫?”
“幹娘求求你,放了你幹爹吧……”那老嫗見她出現,哭得撕心裂肺,“我們確實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但也是意外失手啊……”
“什麼意外?你敢說沒貪圖過父親留給我們的財產?弟弟就是被你家的兒子推進山澗中,隻要我們死了,那些錢自然會落入你們的荷包。”蓮生說著,兩行清淚順著白玉般的臉頰滑落,“你以為我想繼續這樣嗎?弟弟已經變成了妖怪,我又怎麼能撇下它,一個人去超升呢?”
“阿成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弟弟死時,他才七歲,怎麼會去殺人……”老嫗哭泣不止,“而且他早在幾年前就失足跌下懸崖,現在連屍骨都找不到,你怎麼仍在怨恨?”
哪知她這話剛剛出口,緋綃卻皺了皺眉,詫異道:“弟弟,哪裏來的弟弟?”
“他變成了水中的神,就躲在這井水之下和山裏的水脈之中……”蓮生從井口往裏看,“從他死了的那天,我就聽到他每日在我的耳邊哭泣。現在它日日夜夜地受苦,我怎麼能拋下它一走了之?”
“蓮生……”緋綃望著這執迷不悟的少女,神色冷峻,一字一句地道,“你的弟弟根本沒變成妖怪,留在井下,化身為妖的是心懷怨恨的你。”
“不、不可能……”蓮生拚命搖頭,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這殘忍的話,“他還會跟我說話,永遠跟我在一起,他甚至為了我,把這整個村子都活活困住。”
“要不要我證明給你看?”緋綃紅唇微翹,手掌一翻,就從掌心中跳躍出一簇青藍色的狐火,那簇火焰就如有生命一般,一下就飛到了那連綿不盡的長發上。
頭發立刻劇烈地燃燒起來,空氣中瞬間充滿一股難聞的臭味。
而那燒焦的頭發中,竟傳出一個女子無助的哭聲,哭聲隨著青煙散入無邊的夜色之中。
“你聽到了嗎?如果水妖真的是你弟弟化成,為什麼當它們消失,會傳出女子的哭聲?”
蓮生明白了一切,雙膝無力,緩緩地坐在了地上,喃喃道:“我怎麼會這麼傻?居然因此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又苦苦地在井裏守了二十年……”
“蓮生……”王子進急忙扶她起來,“不要想了,當我們懲罰了別人的同時,往往也會害了自己,現在你恨的人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你又何必執著於往事,斷送了自己的將來?”
蓮生纖手捂臉,悲傷地痛哭起來。
過往的一切,如潮水般湧進她的腦海。當父親去世之後,是她的叔叔嬸嬸收留了他們姐弟,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
那時的光陰都暈染著幸福的顏色,在小小的山村裏,到處都留下他們幾個孩子歡快的笑聲。
但是為什麼?因為貪婪和自私,他們漸漸變成了猙獰的惡鬼。
或許自己從看到弟弟被推落到山澗的那天,就變成了妖怪,從此滿懷怨氣地生活,才導致了人生的悲劇。
“王公子……”蓮生抹幹臉上的淚珠,對王子進道,“我想通了,弟弟那麼小,從來都不懂得什麼叫恨,他既然已經走了,我在這淒涼的井中也沒有任何留戀。”
“嗯,我知道……”王子進緊緊握著她的手,哽咽著點點頭,知道她去意已決。
“蓮生隻希望,王公子能把我的屍骨從井中撈出來,讓我與這青山同在,看四季更迭,花開花落。”
“好的,我答應你。”王子進連忙點頭。
“那到時候你要輕一點哦,我很怕疼的……”蓮生說著,撒嬌似的倚在王子進的懷中,“王公子,你吟首詩給我聽吧,我想最後再聽一次……”
王子進想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姑娘,也會怕疼,也會撒嬌,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上天會如此不公,不但讓她失去了生命,更讓她在這深深的冷水中,承受了二十年的煎熬?
不由心中鬱結,他緊緊地拉著蓮生冰冷的手,哽咽著開始吟道:“風搖枯竹不成聲……雨打衰荷不勝情。何處漏舟堪載酒?何處琵琶不忍聽……”
他念著念著,突然覺得手中一空,肩膀一輕,似乎有哪個少女悄悄遁入微風,一去不複還。
清冷的月光之下,默默的山風之中,隻餘他悲愴的聲音,在寂靜的山穀中輕輕回響。
“爭奈風雨連秋夏……唯有江天萬裏明……”
◆十六◆
次日,緋綃找了幾個村民來幫助打撈井中的屍骨,而王子進居然一反常態,自告奮勇地要親自下井。
於是村民就用繩子係牢他的腰,慢慢地把他自井口垂下。井水冰冷而淒涼,一下就沒上他的胸口,令人呼吸困難。
他借著陽光朦朧的光輝,在井中來回地摸索,居然一無所獲,隻有滑不留手的青苔,又哪裏有什麼屍骨?
就在他萬分焦急之時,就見緋綃伸著頭在井口朝他喊道:“子進,那樣找不行,你要仔細地回想,想想她的笑,想想她的好。”
王子進又紅了眼眶,渾身濕透地站在冷水中。
想到昔日旖旎的夢境,同樣是在這口井中,蓮生笑靨如花,拉著自己的手,輕易地就驅走了盤亙在他心頭的恐懼。
但是物是人非,不過一夕之間,佳人芳魂已逝,卻隻餘下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這幽深冷水中。
“蓮生,蓮生……”王子進一邊回想,一邊不自覺地念道,“就在這口井中,我答應過要帶你去看荷花,卻沒有想到,最終還是食言了……”
他剛剛說完,突然就覺得手中一冷,似乎水下有什麼東西,輕輕地牽住了他的手掌。
隱約是一個女子的指骨,已經沒有了皮肉,卻小心翼翼地握著他的手,似乎生怕驚擾到他。
“蓮生……”王子進又伸出一隻手,彎腰從井水深處架出一具骸骨,輕輕地把它抱在懷裏,哽咽著道,“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
骸骨上皮肉皆已腐爛,卻沒有任何腐敗恐怖的氣息。
它靠在王子進的身上,似乎解脫一般輕鬆而愉快,一身水藍色的衣裙,在井水中緩緩蕩漾開來。
開出一朵美麗的蓮花。
幾日後,王子進和緋綃又上路了,隻是這次,和他們同行的還有村莊中被困了二十年的村民。
一群人往官道走去,他們待緋綃如座上賓,一路上不停地有人送他各式的雞吃,更有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用滑竿抬著他下山。
“哎呀,子進,你真是煞風景……”緋綃躺在滑竿上啃雞腿,不耐煩地望著走路的王子進,“好好地走路,你揚什麼骨灰?讓我如何吃雞啊?”
王子進卻置若罔聞,一邊走,一邊把泥壇中的灰燼細細撒到繽紛春花裏,碧綠青草間,生怕不小心漏了哪處美景。
“蓮生,蓮生……”王子進眼望天空,默默念道,“我王子進不才,雖然不能信守諾言,帶你去看荷花,卻要你年年月月,與這秀美風光同在,要你春榮、夏華、秋實、冬雪,所有磊落紅塵,無一錯過。”
“哎呀,子進,你揚骨灰也就罷了,還要賣弄什麼文采?”滑竿上的緋綃,懶洋洋地朝他擺擺手,似乎不堪忍受他的酸腐之氣。
“對了,緋綃!”待走到山下,王子進突然望向緋綃俊俏的臉龐,“如果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口井,你的心井中,又藏著什麼秘密呢?”
緋綃眯了眯眼睛,笑意盈盈道:“子進,你先說自己的,所有的秘密,都需交換而來。”
“我?”王子進為難地撓了撓腦袋,“大概是每一個美女,每一次回眸,每一個似嗔還怨的眼神吧……”
說罷,他急切地對緋綃道:“該你啦,快點說。”
“嗬嗬嗬……”緋綃鳳眼微眯,像隻狐狸一樣,懶洋洋地趴在滑竿上,“你要是心懷天下春色的話,那我就是陶然共忘機。”
“什麼?什麼叫陶然共忘機?那怎麼算是秘密?”
“當然算。”緋綃說著伸出一隻又白又長的手指,指著連綿遠山,不盡斜陽,“難道你沒有聽過,我醉君複樂,陶然共忘機。有道是,不如歸去。”
王子進聽到這裏,望著山下美景,旖旎風光,突然覺得心中無盡滿足,他邁開大步沿著塵土喧囂的小路,開心地往前走去。
似將那萬丈紅塵,夙事恩怨,都要通通拋到這僻靜的山穀之中。
有道是,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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