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進望著他白裏透紅的好氣色,按了按發漲的腦袋,搖頭歎道:“緋綃,我永遠都搞不懂,為什麼你每天都這麼精神呢?”
緋綃得意地捋了捋雪白的衣襟,“心無紅塵俗事,自然一夜好眠。”
哪知他話音剛落,就聽院子裏傳來老婦人蒼老的喊聲:“雞粥好了,二位後生,快來喝粥。”
王子進隻覺眼前一花,白影一閃,門前已經是空落落的一片,早就不見了緋綃的人影。
他見狀不由氣結,什麼心無紅塵俗事!什麼卓爾不群!明明是為了雞粥起了大早,居然還有臉跑來冠冕堂皇地教育他!
不過饒是如此,他還是頂著發青的臉色,訕訕地走出了茅屋,穿過荒草叢生的庭院,往前院走去。
院子裏草長鶯飛,野花點點,在清晨的燦爛光輝下,呈現出一片生機盎然,萬物爭春的熱鬧景色。
他踏著枯草走在小路上,微風拂麵,隱約送來哪家少女銀鈴般的笑聲,令他的嘴角邊不由蕩漾起一絲向往的微笑。
如果不是那井裏的東西太可怕,其間有楓葉如火,有美人如花,未嚐不是一個旖旎美夢。
他仿佛受到了牽引,視線不自覺地飄向院子裏的那口枯井。
井台高高,青石磊磊,和夢中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井口被人用一塊巨大的石板壓住。
王子進仿佛又見到昨夜那美麗的蓮生,依舊嬌俏地坐在井沿上,朝他露出淺淺的微笑。
他的靈魂似受到了旖旎夢境的蠱惑,無限懷戀地走到枯井前,看著石縫裏的點點青苔,不由心生疑惑。
如果有青苔的話,這定然不是一口枯井,但是為什麼要用石板封住井口?
他頓時好奇心大起,把折扇往腰間一別,伸手就去搬那沉重的石板。
石板粗糙而冰冷,而且比想象中更加沉重,他鉚足力氣,足足推了三四次,才終於挪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
一股清冷的潮意,從黑暗的窄縫裏傳來,似乎能看到裏麵蕩漾的井水。
他剛剛要繼續推下去,就突然覺得腕上一緊,一隻冰冷而堅硬的手,已經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隻見緋綃一身白衣,身披晨光,正眼含責備地望著他。
“那、那個……”王子進頓時像是做錯了事被抓住的孩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隻是想看看,井裏麵到底有什麼,不是把你的話當成耳邊風……”
“算了。”緋綃卻眯起眼睛,露出一抹清澈的笑容,“我隻是過來叫你,桌上的飯菜就要涼了。”
王子進隻好抱歉地笑了一下,跟在他的身後,快步往前院走去。
而與此同時,沉重的石板下,狹窄的縫隙裏,正有一個宛如遊蛇的黑色東西,沿著青石砌成的井沿,蜿蜿蜒蜒的。
如果仔細看去,可以看出,那是一縷長長的黑發,滿浸著井水的潮意。
◆八◆
一頓早飯吃得壓抑又沉重。
方姓老人身體不爽,一直躲在屋子裏不願見人,而蒼老的婦人卻隻知埋頭吃飯,連一個字也不說。
他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緋綃閑聊,可惜緋綃見了雞就把什麼都拋到了腦後,對王子進的話充耳不聞,確實做到了他口中的“心無凡塵俗事”!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頓難熬的飯,王子進和緋綃起身作揖,準備告辭。
哪想老婦人隻顧低頭收拾東西,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多謝老人家款待,隻是我們還有要事在身……”王子進硬著頭皮剛剛說了一半,就見她回過頭,用渾濁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反正你們還會回來的,又何須作別……”她竟然露出一個十分愉悅的笑容,隻是嘴裏沒有幾顆牙齒,襯著她那皺巴巴的老臉,平添了幾分恐怖。
王子進剛剛要跟她分辯幾句,旁邊的緋綃就扯了扯他的袖管,“子進,多說無益,我們快點走吧。”
他隻好搖了搖頭,跟在緋綃身後,走出了這戶奇怪人家的大門。
山上茂密的樹木,隨著春天的微風,發出沙沙的清響,王子進隻覺極其難過,恨不得掘個洞鑽到地底。
因為田間的小路上,有許多村民圍攏過來,他們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是站在道路的兩邊,用探詢的眼神,默默地注視著他們。
“緋綃……”王子進走在這如刀似劍的目光中,似乎身上被戳了無數個窟窿,“他們這裏有什麼毛病?怎麼都這樣看人?”
緋綃倒是毫不在意,冷冷地回答:“你要是在一個地方生活了二十年,未曾走出去一步,估計比他們的眼光還要淩厲幾分。”
“啊?昨晚那老頭說的竟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還要試試才知道。”緋綃說著一甩扇子,瀟灑萬分地走出村莊,沿著崎嶇的小路,往濃翠的深山中走去。
兩人腳步輕快,轉眼就翻過了一個小小的山頭,臨風而望,一條筆直的官道就在腳下,隱約可見過路的馬車匆匆而過。
“緋綃,你看!”王子進見狀心中狂喜,大呼小叫地說,“什麼走不出去的村莊,都是騙人的,官道不就在這座山的下麵?”
緋綃卻默不作聲,一撩衣擺,加快腳步走向山下。
漆黑的長發隨風飄揚飛舞,遮住了大半邊臉,讓人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而王子進的心中早就被喜悅充斥,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沉默,一路哼著歌,踏著碧綠的青草,走入了濃翠墨綠的樹蔭深處。
哪想越走道路越崎嶇,最後周圍矮樹叢叢,幾乎到了寸步難移的程度。此時長日將盡,陽光隱沒,連山裏的輕風,都變得陰冷了幾分。
“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惶恐地望著頭頂遮天蔽日的綠葉,“道路不就在山腳下?怎麼走了這麼久還沒到?”
緋綃用了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伸出一隻長指,放在嘴邊,“子進,不要說話,後麵有奇怪的東西跟上來了。”
“啊?什麼奇怪的東西?”王子進一頭霧水,急忙往後看去,卻隻見樹枝掩映,哪裏有半個人影?
可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卻幾乎無路可走,長草上似乎都長出細細的鉤子,絆著兩人的腳步。
“怎麼辦?難道我們真的隻有回去?”王子進望著四周陰森恐怖的樹林,想起村莊中村民渴望的眼神,不由萬念俱灰。
“還要試試才知道。”緋綃說著一撩衣擺,鳳眼一眯,嘴角微翹,開始輕輕念起咒語。
朦朧的月光籠罩在他的白衣上,不染片塵,清雅得不似凡人。
王子進望著他如水的長發,透著妖異的眼睛,隻覺得神誌飄搖,似乎連靈魂都被吸引。
而隨著那咒語低吟,身後的草叢裏傳出沙沙輕響,仿佛有什麼人,正在分枝撥葉,踏草而行。
“什麼人?”王子進聽到聲音,立刻回頭看去。
“子進,快閃開!”緋綃突然嗬斥一聲,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揮手,一道血紅的光芒閃電般擦過王子進的臉頰,往他身後一個黑色的東西上砍去。
緊接著是撲哧一聲輕響,王子進突然覺得臉上一冷,似乎有液體濺到他的臉上。
而一個黑色的毛茸茸的東西,還帶著黏膩的汁液,一下就掉到了他的懷裏。
“哇——”他嚇得尖叫了一聲,急忙後退了兩步,把懷中的物事扔到了地上,卻是一截如手臂般粗的巨大藤條。
但最可怕的是,這種原本應長在樹林中的植物,卻像是有生命一樣,在草地上不停地翻滾扭動。
緋綃卻臉色如常,手一翻,血刃長刀變成了一根碧綠的玉笛。
他一腳就踏在那根藤條上,反複查看,似乎仔細地在那根恐怖的藤條上尋找線索。
“緋、緋綃……”王子進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哆哆嗦嗦地擦著臉上的綠色汁液,“這、這是樹嗎?怎麼會有這麼嚇人的樹?”
緋綃卻不理他,纖手一揚,從那截斷了的藤條上抽出了一根細細的東西。
隨即他眼角帶笑地走到王子進的麵前,攤開了手掌,隻見他白如玉雕的掌心中,正放著一根長發。
“這、這是什麼?為、為什麼要給我看?”王子進望著緋綃俊美的臉龐,不知所以。
緋綃紅唇微翹,鳳眼含威,似乎直直地看到他的內心深處。
“子進,這是一根女人的頭發。”
“啊?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和你有關係。”他手指一搓,指尖泛出淡藍色狐火,長發瞬間化為灰燼,“你是不是把真名告訴了一個女人?”
“這、這個……”王子進被他一語道破,隻覺得羞赧無比,臉漲得通紅,“隻、隻是在夢裏對一個漂亮的少女說過……”
明月下的緋綃,聽到他的回答,不怒反喜,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九◆
王子進呆呆地望著他狡黠的壞笑,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指著他的鼻尖顫聲道:“你、你難道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緋綃微笑著將手中的灰燼放入懷中,“當然,如果不是我刻意裝作不知,又有哪個妖怪能接近你的身邊?”
“什麼?妖怪?你說蓮生是妖?”王子進聽到此處,臉色立刻變得慘白。
“自然是妖。”緋綃邊說邊環顧著四周茂密的叢林,“不是妖的話,又怎會操縱山上的林木來扭曲道路?”
“那我們該怎麼辦?現在還能下山嗎?”
“子進,我們不下山。”緋綃眨了眨眼睛,在清冷的夜風中,伸手指向他身後的道路,“我們要反其道而行之,回到村莊裏。”
“什麼?”王子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著月光下緋綃如雕如刻、如琢如磨的臉,完全理不清頭緒,“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了這裏,為什麼要回去?”
“子進,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自然聽過……”他萬分不願地答道,“可是這跟回不回去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得很。”緋綃笑得更加開心,細長的美目眯成了一條縫,“多虧了你如此好騙,我才將計就計,找出了這個村莊中埋藏的秘密。不然怎麼會有十足的信心,走這條回頭的路呢?”
王子進這才明白自己再次被他設計利用,不由氣惱萬分,轉身就氣鼓鼓地走在了前麵,任緋綃怎麼逗他開心,他都不說一句話。
說來也奇怪,方才還崎嶇坎坷的道路,突然就變得平坦起來。長草不再絆腳,樹枝也不再毫無章法地胡亂伸展,明明是山間的小路,倒像是坦蕩的官道一般好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似乎隻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走到了村莊之前。
夜晚的村莊,與白日裏看起來截然不同,一片漆黑之中,偶爾有點點燈火,在山風中閃爍,宛如鬼火。
王子進望著眼前恐怖神秘的景象,不由膽怯,拉了拉緋綃雪白的袖管,“緋綃,我們不要再回去好不好?你的本事不是很大嗎?一定能走出那片山林的。”
“那怎麼行?”緋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們拂袖而去,這裏的村民又該怎麼辦?”
“過去怎麼不見你這麼悲天憫人?”
“而且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妖怪,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如此明目張膽地作祟!”這次他說得義憤填膺,似乎甚為憤慨。
王子進望著他難得嚴肅的俊臉,不由暗自歎了口氣,怎麼聽都是後一個理由比較靠譜。
看來“冤家路窄”“狹路相逢”這樣的話,不僅適用於人類,更加適用於妖孽。
“難道我們還要回到那方姓的老人家嗎?”
“當然不是。”緋綃長身而立,白衣勝雪,沒有半分要進入村莊的模樣,一雙丹鳳美目不停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有個更好的辦法,你直接登門去造訪那個妖怪。”
“為什麼是我?”王子進聽到這裏,幾乎要嚇得哭了,哇哇叫道,“你明明比我更加合適。”
緋綃一臉壞笑,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有委以重任之意,“誰讓你美色當前,被迷亂了心智,告訴了人家大名呢?我是想去啊,可惜那位漂亮的妖怪娘子一定不認識我。”
王子進頓時語塞,自己確實是沒有聽從他的忠告,才落得今日的下場。
古人說,一步錯,步步錯,果然一點都沒有錯!
他隻好硬著脖子點點頭,臉色比哭還難看,“緋綃……要如何去拜訪那妖怪?難道要我去跳井?”
“十分簡單。”緋綃說著從懷裏掏出那一根長發燃燒的灰燼,用纖長指尖沾了一點,伸手按在他的額心,“她留了這種東西給我,我自然要善加利用……”
王子進站在如水的夜色中,隻覺得額頭冰冷,望著緋綃似少女又像少年的一張臉,淒淒慘慘地哀號:“緋、緋綃,我要是遇到了危險,你可要來救我!”
“如果情況有所不妙,隻要呼喚我的名字即可,那樣我自會入得你的夢中。”緋綃說完嘴角微動,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準備好了?要去了!”
“等、等一下,我還沒準備好……”
他話音未落,突然覺得腦中一冷,一股冰冷的寒氣,如清泉一般,順著緋綃纖長的手指,淌到了腦髓深處。
接著他身體一軟,趔趄倒地,似乎有人在這時扶了他一把,把他的身體輕輕地放到柔軟清香的草地上。
與此同時,他的眼前又出現了一個紅葉繽紛的庭院,正有一個藍衫的少女,像是前晚夢中所見,蹺著雪白雙足,坐在井沿前吹著哀傷的曲調。
◆十◆
那曲子如泣如訴,婉轉動聽,蘊含著哀傷,又像是輕輕的歎息。
王子進見眼前楓葉似火,佳人如玉,又有這樣悅耳的樂曲,頓時連自己身處何方都忘得精光。
不自覺地受到這人麵桃花的吸引,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隻求沉浸在這溫柔鄉裏,不願有醒來的一天。
他的腳踏著枯葉,發出沙沙的細響,或許這聲音驚擾了吹著草笛的少女,細細的曲調戛然而止。
少女緩緩回過頭來,正用驚詫的眼光,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眉目如畫,雙眸清澈,正是蓮生。
“你怎麼會來這裏?”蓮生顯然還記得王子進,從井沿上跳下來,詫異地跑到他的麵前,“如果沒有它的允許,我是不會進到任何人的夢中的。”
“這、這個……”王子進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自我見姑娘一麵,日思夜念,輾轉反側,哪想今日剛剛睡著,就又見到了姑娘。”
自從他跟緋綃在一起以後,謊話說得爐火純青,已經達到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化境,隻是今日的這番謊言,似乎還摻雜著他幾許真情。
蓮生不由一愣,接著臉上飛出紅霞,笑道:“王公子,莫要開玩笑了,蓮生哪裏有那麼好?”
看那表情,嘴上雖然否認,心中卻是極為受用。
王子進望著她小女兒的嬌態,一時竟也受到感染,心中蕩起點點柔情,便是打死也不相信這樣一個清秀單純的佳人會陷害自己。
“王公子,你來陪我,真是太好了。”蓮生也不避嫌,拉住王子進的手,往那口井邊走去,“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裏,真的很難過。”
“為什麼會孤零零地?”王子進和她並肩坐在井台之上,指著庭院中的茅屋道,“那裏麵不是住著兩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嗎,你怎麼會覺得孤單寂寞?”
哪知他不說還好,話一出口,蓮生原本喜笑顏開的臉龐,頓時布滿陰鬱,“什麼和藹可親的老人,怕是連禽獸都不如。”
“啊?此話怎講?”王子進不由一愣,隱隱覺得她話中暗藏玄機。
“我們不說這種不開心的事情。”蓮生粲然一笑,歡快地道,“王公子,我一個人在這裏真的很無聊,你能不能時不時地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
王子進望著她天真爛漫的笑顏,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反正我再也走不出這村莊,自然會夜夜陪你,看這春華秋實,夏花冬雪;看四季更迭,人世如雲。”
蓮生神色一黯,扭著手指道:“你是不是在恨我?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就不會被它知道真名,就可以走到這山穀外廣闊的天地裏。”
“它?是誰?”王子進聽到此處,不由納悶,“你說孤單寂寞,難道不是一個人嗎?”
蓮生呆呆地望著王子進的臉龐,咬了咬嘴唇,一雙漆黑的大眼睛裏,竟有淚光閃爍。
“哎呀,你莫哭,莫哭!就當我沒有說過還不行?”他一向最見不得眼淚,尤其是美女的眼淚,更會讓他心如刀割。
“王公子,你是個好人……”蓮生擦幹臉上淚水,“隻是蓮生想起舊時心事,難免心懷感傷。”
“那就不要想了,能讓我們流淚的過去,還是速速忘掉!人生這麼長,怎麼能永遠拘泥於往事,浪費大好光陰?”
“拘泥於往事,浪費大好光陰?”蓮生若有所思,拿起手中的草笛,又輕輕巧巧地吹了起來。
曲子依舊哀怨纏綿,惹人心碎。
王子進隻覺得心潮澎湃,低頭撿起地上的枯枝,坐在井沿之前,隨著她的草笛聲聲,扯著嗓子擊節而歌。
“風搖枯竹不成聲,雨打衰荷不勝情。何處漏舟堪載酒?何處琵琶不忍聽?爭奈風雨連秋夏,唯有江天萬裏明。”
“爭奈風雨連秋夏,唯有江天萬裏明?”蓮生纖手移開嘴邊,似乎心有所感,“沒錯,任世間萬物生老病死,更迭不停,又有什麼值得悲哀?君不見這一天一地,一頃江水,無盡明月,萬古如一地存於世上,且是何等壯觀美麗!我們生於世,並不能拘泥於那些小小的失去。”
“啊?”王子進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胡謅的話居然會引出她這樣多的憂思,撓了撓腦袋道,“姑娘真是聰慧啊,我怎麼從來沒有想到這些?”
蓮生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朝王子進伸出一隻纖白玉手,“王公子,我們走吧,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是一個我最珍愛的物事。”她說完指指兩人坐著的深井,“它就在那裏,沉浸在冰冷的水中,深深的地底,永遠也不能超升。”
王子進心頭不由一緊,急忙向井裏看去,隻見清冷的井水中,映出一輪明亮的月影,隨著水波碎了又聚,聚了又碎。
似乎有一個黑色的影子,正在裏麵搖曳遊動。
◆十一◆
可是他還沒看得真切,就有人在他背後推了一把,他連呼救都來不及,就一頭栽到了深井之中。
井水冰冷冰冷,寒徹刺骨,周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隻有圓圓的井口,映照出生命的光輝,滿天的星空,高懸在遙不可及的頭頂。
他隻覺得腳底根本踩不到實地,衣服被井水浸濕,變得厚重而黏膩,他隻好拚命掙紮,生怕一停止遊動,就會被拖向死亡的深淵。
“救、救命啊!”他嚇得壞了,急忙張口呼救,“緋……救我……”
這不喊還不要緊,一張嘴,立刻有汩汩冷水灌入他的胃腸。
“不要怕。”就在他以為要葬身井底的時候,突然從旁邊伸出一隻柔軟的手,緊緊地拉住了他,“王公子,我們隻是在夢境之中,隻要你不要去聯想,再多的水也不能奈你何。”
隻見蓮生不知何時也隨他下來了,纖巧的身體,正輕輕地一沉一浮,一頭墨黑的頭發,隨著水波在不停蕩漾。
他看得不由癡了,呆呆地道:“蓮生,你真是不愧於這個好聽的名字。”
“為什麼?”蓮生朝他一笑,臉上沾著水珠,如鮮花凝露,“是因為我水性好嗎?其實我一點也不會遊泳,隻是這水都是假的。”
“不、不是。”王子進立刻巧舌如簧,得到機會開始大拍馬屁,“是因為你麵如芙蕖,美不勝收。”
蓮生聽到此處,偏頭問道:“什麼是芙蕖?很美嗎?我們這村落身處山穀之中,根本看不到那種花。”
“很美很美……”王子進心中一沉,隻覺得這少女甚是可憐,“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帶你去蘇杭看蓮花,看接天蓮葉無窮碧,看映日荷花別樣紅。”
“如果真能離開這裏,自是再好不過。”蓮生突然麵現淒涼神色,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走吧,帶你去看我的弟弟。”
“弟弟?”王子進在冷水中詫道,“你還有弟弟,他在哪裏?”
“他就在這裏……”蓮生猛地一拉王子進的手,兩人就相攜著向深深的井底潛去。
這次王子進也學乖了,饒是嚇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再大聲呼救。
冰冷的水鋪天蓋地地擠壓過來,像是要把人的五髒六腑都壓得變形,頭頂的水瞬間合攏,隔斷了星輝滿天,明月高懸。
以及唯一的一條生路。
原本以為井底會是層層的泥藻,哪想卻出現了一條水道,陰暗而深沉,直通向更加漆黑的地底。
蓮生靈活得像是一尾魚,明豔得像是一朵開在水中的花,輕輕巧巧地拉著王子進,順著水流,往水道的深處遊去。
道路像是沒有盡頭,漆黑一片,偶爾有黏膩的水草,會纏住人的發絲。王子進像是被恐怖攫住了心神,完全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環境,連大氣都不敢喘。
隻見水道盡頭有一團巨大的黑色的東西,宛如棉絮一般,隨著水流四處漂散。
而再仔細看去,棉絮像是動物的觸角,絲絲縷縷地伸向更加遙遠的地方,居然是一個活著的生物。
“這、這是什麼?”王子進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妖怪,不由瑟瑟發抖,一時居然忘了心中的顧慮,如常地說起話來。
蓮生望著眼前的怪物,神色淒然,“這就是我的弟弟,他不到七歲,就落入河中死了,因為年紀太小,在這世上有很多舍不得的東西,靈魂不願得到超脫,久而久之,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它、它明明不是一個人了……”王子進顫聲道,“妖怪我也見過,它們大都是因為對人世有所留戀,才會繼續存在於這個世上,但是大凡有人心,就會維持人的模樣,怎麼會變得麵目全非?”
“不許你這樣說它!”蓮生聽到這裏,似乎甚為惱怒,緩緩地遊到那團黑色的霧氣麵前,伸手撫摸著如絲如絮的觸角,“它確實不是人,但是卻比很多人的心好得多。它沒有人的形狀,是因為已經舍去一切,變成了這個村子裏的神。”
“神?”
“不錯,”蓮生笑著對王子進說,“它在死的時候,骨血就托付給了井水,順著地下的水脈,蜿蜒流淌到整個村落,所有喝了它的骨血的生物,都要受到它的支配。”
“難、難道?”王子進心中隱隱覺得不妙,想到了這個永遠也走不出的村莊,想到了那猙獰扭曲的恐怖藤條,心中一個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這、這個村子裏的人,都是被它困住的?”
蓮生站在漆黑的冷水中,麵目變得猙獰起來,陰森森地回答:“那是他們應該得到的報應。”
“什麼報應?難道他們做了什麼壞事?”
“嗬嗬嗬……”蓮生的臉色越來越可怕,漸漸變得白裏泛青,宛如死人的顏色,“當然做了,他們把我困在井裏,活活淹死。我就要把他們困在這個村莊中,一輩子埋在墳墓裏!”
王子進眼見她由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變成麵色猙獰的女妖,不由暗自心驚。
“蓮生,快點過來,想想江天碧波,想想月光萬裏,你剛剛不是還說過,比起這些亙古長存的東西,我們的那些愛恨又是何其渺小……”
可是還沒等王子進說完,蓮生身後那團黑色的霧氣就一下暴起,一道黑線,瞬間擊破水流,如蛟龍出洞一樣,直奔他麵門而來。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妖怪會突然發難,不由心頭一緊,閉著眼睛大叫:“緋綃……快點救我!”
這一喊不要緊,手腕頓時被一隻冰冷而堅硬的手緊緊拉住,接著被迅速拽離了水麵,帶出了井口,夾著繽紛的水花,直往璀璨的星空飛去。
王子進隻覺得身體像是柳葉一樣輕盈,隨著春日的微風,在天空中緩緩地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