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夜 井中村(1 / 3)

第十一夜 井中村

井,給予人們生命,卻又掩藏著深深的秘密。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口井,深沉漆黑,水光瀲灩,埋葬著我們不為人知的過往和不堪回首的經曆。

但是有些人的心井中,卻困著更為可怕的存在。

“你拉腳……我來拽頭。”寂靜的村落裏,夜色深沉,有兩個黑色的人影,正在月色中鬼鬼祟祟地移動。

“這、這樣真的可以嗎?”另外一個聲音顫抖地問,“真的不會被發現嗎?”

“扔到裏麵去。”

“可、可是這口井是活的,並不是枯井……”

“那可未必,隻要能掩蓋住秘密,這口井就是枯的。”

隨著撲通一聲悶響,沉重的物事落入了深井,巨大的衝擊,濺起了井水,灑在了井台旁的青草上。

一雙眼睛,透過蕩漾的冰冷的井水,愣愣地望著頭頂飄忽不定的璀璨星空,發出了絕望的呻吟。

我,不想死!

不想就這樣死了!

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做,怎麼能就這樣被埋葬?

但是頭頂的星空轉瞬即逝,井口被人嚴嚴實實地堵住,井中變成一片黑暗,宛如絕望的人生。

◆一◆

在燦爛的陽光中,從一條羊腸小道中,走過來兩個蹣跚的人影。

“哎呀,我好餓……”王子進邊走邊哀叫連連。

“閉嘴!如果不是你丟了荷包,我們怎麼會淪落至此?”緋綃一襲白衣片塵不染,不耐煩地瞪著他,漂亮精致的麵孔,已因憤怒而扭曲。

“你不是會偷嗎?那點銀子根本不算什麼是不是?”王子進期盼地望著他。

“那也要有人能偷才行啊!我們一路上沿著驛站趕路,過往行人都風塵仆仆,哪有人腰纏萬貫,像個有錢的金主?”

“唉……”王子進歎了口氣,探頭望了望頭頂的天光雲影,“果然報應不爽,你做了這麼多偷雞摸狗的事情,終於也被人光顧了。”

“你給我閉嘴!”緋綃厲聲道,“銀子明明是你弄丟的,不然我們怎麼會淪落到賣馬趕路的悲慘境地?”

“前麵有一家客棧啊。”王子進見他怒不可遏,忙手搭涼棚,極目遠眺,迅速轉移了話題。

“這種荒郊野嶺,怎麼會有客棧?說謊也要有個邊際……”但是他話音未落,就有一道炊煙嫋嫋地從樹林中升起。

“雞……”他立刻停止了抱怨,俊美的臉上顯出饞相,“我聞到雞的味道,有人在燉雞!”

“是、是嗎?你、你真是天賦異稟啊,這麼遠也能聞到雞味?”王子進歎為觀止地道。

緋綃腳下生風,飛快地趕路,“我們快走吧,長路漫漫,何時方休?我們要在日落之前,找個地方落腳。”

哎,說得如此動聽,是看到了雞在朝你招手吧?

王子進無奈地搖了搖頭,跟在緋綃輕靈雪白的身影後,往層巒疊嶂的深山中走去。

此時正是初春時節,草木茂盛,萬物複蘇,碧綠闊葉連成無邊無際的綠海,隨山風的吹拂波瀾起伏。

偶爾有深深的暗影,鬼鬼祟祟地在這青綠色的世界中,探出他們詭異的頭來。

◆二◆

兩人在崎嶇的山路上足足走了一個下午,直至黃昏時分,才到達那炊煙升起的村落。

隻見山林中出現了一片寬闊的空地,零零散散地分布著十幾戶人家,有小橋流水,有阡陌交通,更有一壟壟碧綠的麥子,一棵棵盛放的木棉。

炊煙隨著輕風搖曳,嫋嫋地升到天空,染紅了天邊的夕陽,為這個小小的村莊平添了一絲生活的氣息。

王子進走得腰酸背痛,怨聲連連,但是看到眼前的景象,仍不由一呆。

他頓時覺得疲憊一掃而空,搖頭晃腦地感慨道:“人說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以前一直不信,今日才明白,古人誠不欺我也。”

“唉,你這個呆子……”緋綃眯起細長的鳳眼,唰的一聲展開手中的折扇,輕輕搖了搖頭,“永遠隻看到表麵的東西,也不知道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啊?”王子進臉色頓時灰白,“你、你該不是又看到了鬼影幢幢,群魔亂舞吧?”

“那倒不是……”緋綃眯起細長的狐狸眼,露出狡黠的笑容,“這裏畢竟不是墳場,隻是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蛛網而已……”

“蛛網?”王子進望著他俊美的臉龐,一頭霧水地問,“我們又不是蝴蝶和小蟲,應該不礙事吧?”

“隻是住一晚歇腳的話,應該不會有麻煩。”緋綃說罷自信滿滿地走在前麵,一身白衣如雪,飄逸出塵,點亮了周遭濃翠的青綠。

“喂,你等等我……”王子進提著袍角,跌跌撞撞地追上他,“真是狐狸變的,怎麼一到山裏就腳步如飛?”

“有道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緋綃也學他的樣子,裝模作樣地吟道,“麵對危險而毫不畏懼,這才是君子作風。”

王子進聽著他的自我褒揚,不由暗自好笑。

什麼君子啊?隻要美食當前,不要說是地獄,讓他上刀山下油鍋,眉毛都不會皺上一下!

不過片刻,緋綃腳步蹁躚,輕車熟路地走過了一壟壟麥田,穿過灰塵飛揚的土路,直奔山腳下的一戶人家去了。

這一路上有采桑歸來的婦女,有下田歸家的農夫,都詫異地望著二人。

王子進在炯炯目光的注視下,隻覺渾身難過,仿佛是在東京大街上被耍弄的猴子,努力想隱藏自己,卻偏偏無所遁形。

他暗自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青衣襦帶,分明沒有奇裝異服。

不過或許是民風淳樸,見來了外人分外熱情也說不定?

想到這裏,他剛剛想張口跟前麵的緋綃商量一下,卻見他眯著鳳眼,紅唇微翹,一會兒搔首弄姿,一會兒踱著方步,非但不覺得詭異,反而樂在其中。

王子進見狀不由臉色一黑,長長地歎了口氣。

如果跟他去說,無異於與夏蟲語冰,不會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

還好村子不大,這條難熬的道路也不長,隻有一會兒工夫,就見緋綃停下腳步,站在一戶人家的木門前。

有淡淡的山風拂過,帶來濃鬱的肉香。

王子進聞到這味道,臉色更加黑了一分,伸手拉了拉緋綃雪白的衣角,“喂,這裏麵是不是在燉雞?”

“子進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緋綃眼中發光,神色亢奮,雀躍地回答,“兩裏外我就聞到這股香味啦,果然誘人是不?”

哪裏還有什麼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分明是一隻流著口水的狐狸!

◆三◆

王子進本以為緋綃在這村落有舊交好友,才如此熟門熟路,原來他竟是循著雞的味道,摸到了這戶人家的門前,不免失望。

但是緋綃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神情沮喪,抬起手就上去敲門,大門發出沉沉悶響,在空曠的院落裏回蕩。

此時西天紅霞滿天,林中樹影纏綿,樹枝掩映下的院落,滲透出一種陰冷的味道。

或許是陽光即將隱沒,周圍的溫度都跟著低了幾分,平地一股涼風卷起,令王子進平白打了個冷戰。

“來啦,來啦。”門裏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門緩緩打開,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老漢,在門後露出半張臉來。

“深山野嶺,不知二位有何貴幹?”老人上下打量了他們一下,眼光中滿含猶疑。

“在下……”王子進剛剛要自報家門,就被緋綃一把攔住。

隻見他彎腰行禮,謙恭地說:“這位老丈,我們是回家省親的學子,哪想丟了盤纏,又在此處迷了路,想借老丈的寶地住一宿。”

“嗬嗬,什麼寶地啊,窮鄉僻壤而已。”老頭聽到這裏,擺擺手笑道,“進來吧,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稱呼?”

“小生姓胡,名緋綃。這是我的兄弟,名喚莫知。”王子進剛剛要張口,緋綃就擅自改了他的姓氏。

“哦,你們真的是兄弟?”老頭打量了他們二人一番,笑道,“不像,完全不像嘛。”

王子進被他笑得一愣,半天才明白他是指自己麵目平庸,而緋綃卻有仙人之姿,不由平添一份沮喪,垂頭喪氣地走進了茅舍,甚至連被緋綃改了名字的事情他都忘了追究。

屋子裏沒有任何奇異之處,就是平常的鄉裏人家,擺設雖然簡陋,卻不乏整潔。

一個腰背佝僂的老嫗,正拿著一把蒲扇,扇著灶台裏的柴火。

而躥著紅亮火焰的爐子上,正坐著一隻麵盆大的砂鍋,四溢的香氣飄散開來,不用揭開鍋蓋,都能知道裏麵一定燉著金黃油亮的母雞。

緋綃聞到這撲鼻的香氣,立刻形象全失,死死盯著砂鍋,死活也不願挪動一步。

最後還是王子進費盡力氣,連拉帶扯,總算是把他弄到了屋子裏。

“不知二位公子從何而來?”老頭倒也熱情好客,端了一壺茶水出來,讓他們緩解喉中幹渴。

“回老丈的話,我們從東京過來。”

緋綃則是喝一口水,看一眼院外,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衝出去大快朵頤。

“那二位是在哪所書院求學呢?”

“這……”王子進被問得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燉雞,燉雞……”緋綃長指敲著桌麵,眼神飄忽,嘴裏不停嘟嘟囔囔地念,顯是饞得壞了。

“啊?我怎麼沒有聽過這家書院的名字?”老人竟把緋綃的癡饞囈語當成了答案,一邊擦汗一邊問,“老朽真是孤陋了,什麼叫沌機書院啊?”

“燉、燉雞書院……”王子進臉漲得通紅,硬起頭皮開始胡扯,“就是混沌之中,暗藏天機之意,喻示這世間萬物的真理,往往存在於看起來粗陋簡單的事物中……”

他一邊說,一邊覺得額上冷汗涔涔,口沫橫飛之中,隻覺得自己離什麼君子之道越來越遠,這十幾年的聖賢書,算是通通讀到了狗肚子裏。

然而或許是他口才絕佳,言辭激昂,老頭居然連連點頭,似乎佩服得五體投地。

“公子所言極是,《三五曆記》裏也有‘天地混沌如雞子’這樣的話。”

王子進一時之間,隻覺得哭笑不得,隻得搜刮肚子裏那點可憐的墨水,和他努力胡侃。

直到屋子裏再無光線,院子裏的老嫗端來了黃酒和佳肴,他們才終於把話題從雞子、盤古、蛋白和蛋黃中轉移。

王子進見終於有機會閉嘴,急忙埋頭苦幹,吃菜喝酒,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而緋綃更是饞壞了,要不是還有別人在,他恨不得用手抓雞吃。

老人大概也沒見過有人這麼吃雞,再次瞪圓了眼睛,對王子進道:“胡公子,你這兄弟真是餓壞了,你們定是趕了不少的路吧?”

王子進望了望身邊大快朵頤、形象全失的緋綃,又望了望燭光下一臉詫異的老頭,低頭喝了口悶酒,不敢應聲。

這要他怎麼張口?難道要告訴他緋綃是隻狐狸嗎?而狐狸吃雞,向來是手腳並用,狼吞虎咽,你見過哪家的狐狸用餐之前會先跟人行禮打招呼的?

◆四◆

緋綃以風卷殘雲之速,吃光了一鍋香氣撲鼻、油光四溢的雞湯,他文質彬彬地用袖口抹了抹嘴角,斯文有禮地閑話家常,轉眼間便恢複了翩翩公子模樣。

“那二位明日就要起程嗎?為何不多逗留幾日?”搖曳的燭火中,老人熱情地挽留他們。

“不瞞老丈,我們還有要事在身,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也不能在此地多留。”燭光下的緋綃,散發出一種詭異的美麗,一雙鳳眼中,似乎暗藏心機。

“如果……你們真的能走得了就好了……”老人聽到這裏,無奈地長歎一聲,“老夫姓方,在此地生活已經二十餘年,隻見有人來,卻從未見人能從這個村莊裏走出去。”

“此話怎講?”王子進不由一急,想起了絲竹歌舞和如花的歌伎。天下美女如雲,他才窺見一斑,怎麼能困頓於這偏遠的山村裏?

“不瞞公子,這村子有一個可怕的名字,”老人臉色越發陰沉,壓低聲音道,“叫‘有去無回’!”

“呃……”王子進連酒都喝不進去了,這哪是名字,倒像是個詛咒。

“有去無回?怎麼個有去法,又怎麼算是無回?”緋綃微微一笑,眼角帶風,用長指輕佻地把玩著手裏的酒杯。

老人以手指沾了桌子上的湯水,在粗陋的桌麵上寫了一個“井”字。

“井?”緋綃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難道沒有看過井嗎?”老頭苦笑了一下,麵色淒然,“井中的水,又何嚐流淌過?隻能一輩子被困在深深的地底,永遠得不到解脫。”

“這和村子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他神情激動,連臉上的皺紋都跟著顫抖,在燈下平添了幾許詭異,“多年來,來到這個村子裏的人根本無法走出去,我們嚐試過各種方法,結果不是有人迷路死在深山中,就是從懸崖上摔了下來。村民們就像井裏的水,被牢牢困在了山穀裏,隻能乖乖地等死,直到井水幹涸,變成枯井的一天。”

王子進聽著不由恐懼地咽了口口水,自己雖然不怕死,但是最怕看不到這世間春色、紅花綠柳,倘若如此,雖生猶死。

“那可未必,還要看被困到這口井裏的是什麼人。”緋綃卻不以為然,嗤笑著回答。

“哈哈哈……”老頭聽到這裏,突然一反方才平靜的態度,癲狂地笑了起來,“我們走著瞧,看你們能不能走出去!你們來的時候我是多麼開心啊,終於又有人陪我們守在這個活棺材裏了……”

他越說越不成樣子,笑聲也一陣比一陣淒厲。

王子進剛要上去阻止,就見昏暗的燈火中,一個彎著腰、穿著粗布衣服的老嫗,正在門邊朝他們招手。

“別理他,我來安排你們歇息……”老嫗慈眉善目,拿了一盞油燈,把他們二人引到了後麵的一間茅屋,“他一談到這些事就會情緒激動,這也不能怪他,年輕時原本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就這樣被葬送了……”

她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念著,手中的油燈搖擺不定,照得漆黑的走廊裏,都跟著變得陰氣森森。

月光如水,春蟲爭鳴,隱約可見木棉如火,點綴著濃翠的山林。

而在這良辰美景,不盡芳菲之中,似乎有一縷視線,正緊緊地纏繞在王子進的後背上,如絲如絮,如影隨形。

他回頭向身後望去,卻隻見樹影飄搖,月華流光,哪裏有半個人影?

“那是什麼?”他指向後院雜草中一個壓抑的黑色影子,“看起來很是突兀。”

不知為什麼,他這話一出口,前麵的緋綃就回頭朝他使了一個眼色,似乎在暗示他閉嘴。

而與此同時,前麵引路的老嫗,似乎也聽到了王子進的話,手一抖,油燈裏的油就潑出去幾滴。

火光搖曳了兩下,終於恢複了平靜。

“那是一口井啊,後生。”老嫗朝他笑了笑,一掃方才的和藹慈祥,隻見恐慌不安,“一口枯了的井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

真的隻是一口枯井嗎?

王子進看了看枯井,又看了看緋綃堅定的眼神,隻好硬著頭皮,挪開了視線,繼續往前走。

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那口井裏,似乎有什麼人正透過這如水的夜色,纏綿的春風,定定地注視著他?

◆五◆

是夜靜寂無聲,隻有山風肆虐,時而輕叩門板。

王子進一個人躺在灰塵密布的房間裏,隻覺得極其無聊,方才緋綃的眼神,那個老嫗莫名其妙的恐慌,分明在暗示些什麼。

他無心睡眠,從床上爬起來,推開木窗,眺望著無邊的夜色。

銀色的月華傾瀉流淌,庭院中的長草隨風飄搖,一個漆黑而濃重的黑影,又赫然闖入了他的眼簾。

圓而粗糙的輪廓,確是尋常人家慣見的井台。

隻是這個井台,似乎有生命一般,平添了一絲淒涼的味道,靜靜地立在長風荒草中,似有無盡的心事要訴說,卻苦於沒有口舌,欲語還休。

他正想得出神,卻聽到木門發出幾聲艱澀的清響,被人緩緩推開。

隻見緋綃正斜倚在門口,眼角帶笑地望著他,長發漆黑如墨,白衣賽雪欺霜,宛如一幅上好的寫意山水。黑是黑,白是白,輕輕淡淡地,揮灑出無盡風流。

“原來是你。”王子進拍了拍胸口,“不聲不響地,可嚇死我啦!”

緋綃卻像是貓一般輕捷,無聲無息地走到他的身邊,伸手就關上了殘破的木窗,隔斷了月華流水。

“你這是幹嗎?”王子進不由不快,“我夜不能寐,連看看窗外的風景也不行?”

緋綃微微一笑,囑咐他道:“子進,有些風景,不是說看就能看的。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人,隻為了一時興起的好奇,就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你這是什麼意思?”王子進見他語氣凝重,不由提心吊膽,“到底什麼樣的風景是不能看的?”

“比如這個。”緋綃指了指窗外,灰白的窗紙上映出張牙舞爪的樹木的影子,似乎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呼之欲出。

“其實從看到這個村子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緋綃望著朦朧的月光,似是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但是你為了吃雞,還不是勇往直前地走進來了……”王子進連連搖頭。

“也不算是吧,活了這麼久,隻有在麵對危險的時候,才能有那麼一點點興奮的感覺,讓我能夠知道自己還活著。”緋綃苦澀地笑了笑,“這算不算是一種悲哀呢?”

“哪裏悲哀?君不見,這世上有多少人羨慕你的不老不死?想想這世上千變萬化的雞的吃法,你就沒有時間悲春傷秋了。”王子進見他傷懷,忙擠眉弄眼地逗他。

緋綃聽了他的話,頓時發出爽朗笑聲,似乎心中抑鬱一掃而空。

“子進,你真是我的知己!你說得沒錯,人之一生,不分長短,隻要得己所求,便是此生無憾。”

“然也!所以我王子進一生,便要閱盡天下春色,看遍世間佳人,哪怕真的命中帶煞,活不到而立,也不會有一絲懊悔。”

“對了,說到命中帶煞,我有事要囑咐你。”緋綃似乎想起什麼,臉上的笑容迅速地退卻,神秘兮兮地道,“你還記不記得,我進來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村子裏有一張蛛網?”

王子進連忙點頭。

“所以,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叫什麼名字。”緋綃紅唇微啟,居然吐出了這樣奇怪的話。

“為什麼?”他更加不明白,“所以你才替我改了名字?”

“沒錯,隻要不被別人知道你的真名,我們就能離開這個村莊。”

緋綃說罷,腳步輕巧地走出了房門,隻留下他一個人,愣愣地站在黑暗中,完全摸不到頭緒。

不過片刻,隔壁的房間就傳出悠揚而清冷的笛聲,絲絲入耳,讓人聽了甚是受用。

王子進知是緋綃不擅言辭,正以笛聲安撫自己恐懼的心態,竟慢慢地心緒平穩,墜入了黑甜的夢鄉。

隻餘下一縷如泣如訴的輕歌慢引,在寂靜的山穀中回蕩。一彎新月,掛在天際,朦朦朧朧,宛如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

◆六◆

哪想這一覺睡去,竟像是懸崖失足,一頭栽入夢境之中。

夢裏有黃葉繽紛,秋霜清冷,似乎瞬間換了天地,把熱鬧的暮春換成了淒冷的深秋。

院落還是那個院落,景物卻已大大不同。

王子進在彌漫的夜霧中前行,踏著鬆軟的黃葉,走進霧氣深處。

隻見不遠處出現了一口井,厚實的井台由青磚砌成,井中清波蕩漾。不必拘一捧井水入喉,隻是這樣趴在井沿上看著,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清澈的甘甜。

這是怎麼回事?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他從井沿旁抬起頭,望著周圍的茅舍儼然,楓葉似火,更加確定了這是自己和緋綃投宿的那戶人家無疑。

可是這井,不是枯井嗎?怎麼會有如此生機盎然的一波碧水?

他還沒有理清頭緒,卻聽身後有腳步聲沙沙作響,似乎有人正在躡手躡腳地靠近。

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夢中還會出現第二個人!他吃了一驚,急忙向身後看去。

這一看,不由呆立在原地,張口結舌,連話都說不出來。

隻見銀白月光下,金黃落葉中,站著一個柳眉秀目,穿著淡藍色衣裳的少女。眉宇之間蘊含著一絲淡淡的哀愁,正睜著翦水雙瞳,定定地注視著他。少女的衣服雖然是粗布製成,但是卻沒有掩蓋她半分風韻,倒襯得她色如春花,靈動秀美。

“那、那個……”王子進萬萬沒有想到,深山之中竟有如此佳人,立刻緊張得手足無措。

“咯咯咯……”她見了王子進的呆相,用手掩著嘴巴,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你這書生,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啊?這麼見不得世麵?”

“小、小生是從湘水而來,不巧迷路,才在寶地借宿一宿。跟我同來的還有一位公子,你應該見過,就是那個長得極俊俏的……”他一邊流汗,一邊結結巴巴地回答,哪知越想在佳人麵前留下印象,就越是不知所雲。

“算了,算了。”少女不拘小節,大大方方地往井沿上一坐,“聽你文縐縐地說話可真累,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們就算是認識了。”

“這……”王子進想到緋綃的提醒,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你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嗎?真是個呆子,讀書都讀傻了!”少女笑得花枝亂顫,似乎見到了極好玩的事情,“我叫蓮生,不要忘了哦,以後我就叫你‘呆子’吧。與你相得益彰!”

王子進見蓮生一笑起來更是明媚無邊,梨渦深深,粉麵桃腮,似乎七魂都給勾走了六魄。頓時把緋綃的叮囑完全都拋到了腦後,整了整衣服,像是個謙謙君子一樣,一揖到底。

“小生江淮人氏,姓王,名子進。”

“哦?”蓮生眯著眼睛看著他,笑容隱含深意,“你不是姓胡,名莫知嗎?難道是個假名字?”

王子進突然覺得渾身一冷,呆呆地望著坐在井沿上,悠閑地蕩著雙腳的少女,竟像是見到了地獄的惡鬼,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緋綃當時說起時,除了方姓老人,周圍明明沒有他人在場。

“這有什麼奇怪,我聽到了啊。”蓮生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麵色如常。

或許隻是自己多心了?可能她躲在屋子的哪個角落?

王子進擦了擦頭上的冷汗,笑著問道:“嗬嗬,那個名字是我那個朋友信口胡說的,不知道小姐是在哪裏聽到的?”

“就在這裏啊!所有過路的人的對話,我都能聽得到。”她伸出纖纖玉手,指了指自己坐著的那口井。

“在哪裏?”王子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口井裏,不信你往下看,可以看到很多很多的東西,如果浸在水裏,更能感覺到天地萬物的呼吸。”蓮生從井沿上輕巧地躍下來,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他意識懵懵懂懂,明明心中恐懼萬分,卻像受到了蠱惑,慢慢地走到了那口井的井沿前,壯起膽子往下看去。

隻見方才還清澈平靜的井水,此時正一蕩一蕩,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他再定睛一看,不由麵色慘白,發出哇的一聲尖叫,雙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借著清冷的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井裏麵,隨著漣漪擴散的,是一縷縷漆黑的長發。

如絲如絮,纏纏綿綿,幾乎充滿了整口深井。

◆七◆

王子進驚出一身冷汗,猛地睜眼一看,卻見自己仍躺在茅屋簡陋的床上,隻見破敗家什的暗影,哪裏有美貌少女,又哪裏有恐怖的深井?

但是被噩夢嚇了一下,他是再也睡不成了,縮在被子裏盯著被山風吹得咯吱作響的木窗,直至天明。

第二天天剛剛蒙蒙亮,緋綃就神采奕奕地跑過來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