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下,隻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時,在風裏嬌媚地笑著。還有山裏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花;他家裏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裏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裏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隻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幹一花的養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餘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
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幹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豔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幹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隻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裏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裏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裏伸張的。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裏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生活尋香:
《看花》一文中,現代著名散文家朱自清將自己從不問花事到領略花趣,迷戀於品花、賞花,最後儼然成為賞花高手的這一過程描述得淋漓盡致。他將讀者一步步引入到自己營造的如花似錦的世界中,不僅讓人們體驗到花的情韻,更使人們領略到了他生活中的情趣。
花,一直以來都受到人們的喜愛與讚美。它優雅高貴的特點,已然使它成為美麗的代表。愛花,自然也就要懂得欣賞花,懷著一顆爛漫純真的心,才能更好地品味它們的芬芳,感悟生活中的絲絲馨香。
雛菊,(法國)雨果。
前幾天我經過文憲路,一座連接兩處六層高樓的木柵欄引起我的注意。它投影在路麵上,透過拚合得不嚴緊的木板,陽光在影上畫線,吸引人的平行金色條紋,像文藝複興時期美麗的黑緞上所見的。我走近前去,往板縫裏觀看。
這座柵欄今天所圍住的,是兩年前,即1839年6月被焚毀的滑稽歌舞劇院的場地。
午後2時,烈日炎炎,路上空無人跡。
一扇灰色的門,大概是單扇門,兩邊隆起中間凹下,還帶洛可可式的裝飾,可能是百年前愛俏的年輕女子的閨門正安裝在柵欄上。隻要稍稍提起插銷就開了。我走了進去。
淒淒慘慘,無比荒涼。滿地泥灰,到處是大石塊,被遺棄在那裏等待,蒼白如墓石,發黴像廢墟。場裏沒有人。鄰近的房屋牆上留有明顯的火焰與濃煙的痕跡。
可是,這塊土地,火災以後已遭受兩個春天的連續毀壞,在它的梯形的一隅,在一塊正在變綠的巨石下麵,延伸著埋葬蟲與蜈蚣的地下室。巨石後麵的陰暗處,長出了一些小草。
我坐在石上俯視這棵植物。天啊!就在那裏長出一棵世界上最美麗的小小的雛菊,一個可愛的小小的飛蟲繞著雛菊嬌豔地來回飛舞。
這朵花安靜地生長,並遵循大自然的美好的規律,在泥土中,在巴黎中心,在兩條街道之間,離王宮兩步,離騎兵競技場四步,在行人、店鋪、出租馬車、公共馬車和國王的四輪華麗馬車之間,這朵花,這朵臨近街道的田野之花激起我無窮無盡的遐想。
十年前,誰能預見日後有一天在那裏會長出一朵雛菊!
如果說在這原址上,就像旁邊的地麵上一樣,從沒有別的什麼,隻有許多房屋,就是說房產業主、房客和看門人以及夜晚臨睡前小心翼翼地滅燭熄火的居民,那麼在這裏絕對不會長出田野的花。
這朵花凝結了多少事物,多少失敗和成功的演出,多少破產的人,多少意外的事故,多少奇遇,多少突然降臨的災難!對於每晚被吸引到這裏來生活的我們這班人,如果兩年前眼中出現這朵花,這幫人駭然會把它當做幽靈!命運是多麼捉弄人的迷宮,多少神秘的安排,歸根結底,終於化為這光芒四射的悅目的小小黃太陽!
必須先要有一座劇院和一場火災,即一個城市的歡樂和一個城市的恐怖,一個是人類最優美的發明,一個是最可怕的天災,三十年的狂笑和三十小時的滾滾火焰,才生長出這朵雛菊,贏得這飛蟲的喜悅!
對善於觀察的人,最渺小的事物往往就是最重大的事物。
生活尋香:
法國偉大的浪漫主義作家雨果在經過巴黎的文憲路時,被路旁的一處木柵欄吸引了目光,那地方被大火焚燒得隻剩下斷壁殘垣,看似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但他不甘心,最終在一個牆角的陰暗處發現了一朵雛菊,引起了他濃厚的興趣。
雛菊本是“田野之花”,而此時卻在車水馬龍的熱鬧都市中,安靜地生長,不被外物所擾。這一小小的植物,在尋常人的眼中也許是渺小的,甚至會被忽視。但在雨果的眼中,它成為了極其重要的存在,對一切事物充滿盎然情趣,才不會錯過生活細微處的美好。
路畔的薔薇·山茶花,郭沫若。
1、路畔的薔薇。
清晨往鬆林裏去散步。我在林蔭路畔發見了一束被人遺棄了的薔薇。薔薇的花色還是鮮豔的,一朵紫紅,一朵嫩紅,一朵是病黃的象牙色中帶著幾分血暈。
我把薔薇拾在手裏了。
青翠的葉上已經凝集著細密的露珠,這顯然是昨夜被人遺棄了的。
這是可憐的少女受了薄幸的男子的欺紿?還是不幸的青年受了輕狂的婦人的玩弄呢?
昨晚上甜蜜的私語,今朝的冷清的露珠……
我把薔薇拿到家裏來了,我想找個花瓶來供養它。
花瓶我沒有,我在一隻牆角上尋了一個斷了頸子的盛酒的土瓶。
薔薇喲,我雖然不能供養你以春酒,但我要供養你以清潔的流泉,清潔的素心。你在這破土瓶中雖然不免要淒淒寂寂地飄零,但比遺棄在路旁被人踐踏了的好吧?
2、山茶花。
昨晚從山上回來,采了幾串茨實、幾簇秋楂、幾枝蓓蕾著的山茶。
我把它們投插在一個鐵壺裏麵,掛在壁間。
鮮紅的楂子和嫩黃的茨實襯著濃碧的山茶葉——這是怎麼也不能描畫出的一種風味。
黑色的鐵壺更和苔衣深厚的岩骨一樣了。
今早剛從熟睡裏醒來時,小小的一室中漾著一種清香的不知名的花氣。這是從什麼地方吹來的呀?
原來鐵壺中投插著的山茶,竟開了四朵白色的鮮花!
啊,清秋活在我壺裏了!
生活尋香:
他是我國新詩的奠基人,也是繼魯迅之後革命文化界公認的領袖,他就是我國現代著名學者郭沫若。這兩篇散文,短小凝練,文字清麗流暢,將整個采花、種花、讚花的過程刻畫得惟妙惟肖,處處體現出作者的生活情調以及歡愉的心情。
采一枝含苞的小花,將它放在花瓶中供養起來,讓小小的居室漾著縷縷清香,相信你的心靈也會因此變得靈動雀躍。學會在平凡的日子中尋找趣味盎然的事物,你便為生活賦予了最歡愉的味道。
蛛絲和梅花,林徽因。
真真的就是那麼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麼兩根細絲,迎著太陽光發亮……再多了,那還像樣麼?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在光天白日裏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致,夠你對著它聯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細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製的細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麼瀟脫風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著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幾淨,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裏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茫縹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時間中振蕩。同蛛絲一樣的細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雲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術,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製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裏!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圍也有你自織的蛛網,細致地牽引著天地,不怕多少次風雨來吹斷它,你不會停止了這生命上基本的活動。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處”。
拿梅花來說吧,一串串丹紅的結蕊綴在秀勁的傲骨上,最可愛,最可賞,等半綻將開地錯落在老枝上時,你便會心跳!梅花最怕開;開了便沒話說。索性殘了,沁香拂散同夜裏爐火都能成了一種溫存的淒清。
記起了,也就是說到梅花、玉蘭。初是有個朋友說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裏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地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市,才能把心裏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淨的一撮思想裏,始不至於褻瀆了或是驚著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對象渺茫高遠,反而近求“自我的”鬱結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
就在這裏,忽記起梅花。一枝兩枝,老枝細枝,橫著,虯著,描著影子,噴著細香;太陽淡淡金色地鋪在地板上:四壁琳琅,書架上的書和書簽都像在發出言語;牆上小對聯記不得是誰的集句;中條是東坡的詩。你斂住氣,簡直不敢喘息,踮起腳,細小的身形嵌在書房中間,看殘照當窗,花影搖曳,你像失落了什麼,有點迷惘。又像“怪東風著意相尋”,有點兒沒主意!浪漫,極端的浪漫。“飛花滿地誰為掃?”你問,情緒風似的吹動,卷過,停留在惜花上麵。再回頭看看,花依舊嫣然不語。“如此娉婷,誰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幾乎熱情地感到花的寂寞,開始憐花,把同情統統詩意地交給了花心!
這不是初戀,是未戀,正自覺“解看花意”的時代。情緒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別,東方和西方也甚有差異。情緒即使根本相同,情緒的象征,情緒所寄托,所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係,早就成了習慣。一顆星子在藍天裏閃,一流冷澗傾瀉一片幽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湧,心裏甜蜜地、熱情地便唱著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裏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著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
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致是東方傳統的情緒。此外年齡還有尺寸,一樣是愁,卻躍躍似喜,十六歲時的,微風零亂,不頹廢,不空虛,踮著理想的腳充滿希望,東方和西方卻一樣。人老了脈脈煙雨,愁吟或牢騷多折損詩的活潑。大家如香山、稼軒、東坡、放翁的白發華發,很少不梗在詩裏,至少是令人不快。話說遠了,剛說是惜花,東方老少都免不了這嗜好,這倒不論老的雪鬢曳杖,深閨裏也就攢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類的“春紅”,那樣嬌嫩明豔,開過了殘紅滿地,太招惹同情和傷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們同樣的花,也還缺乏我們的廊廡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才有一種庭院裏特有的情緒。如果李易安的“斜風細雨”底下不是“重門須閉”,也就不“蕭條”得那樣深沉可愛;李後主的“終日誰來”也一樣的別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須庭院,深深鎖在裏麵認識,不時還得有軒窗欄杆,給你一點憑借,雖然也用不著十二欄杆倚遍,那麼慵弱無聊。
當然舊詩裏傷愁太多,一首詩競像一張美的證券,可以照著市價去兌現!所以庭花,亂紅,黃昏,寂寞太濫,詩常失卻誠實。西洋詩,戀愛總站在前頭,或是“忘掉”,或是“記起”,月是為愛,花也是為愛,隻使全是真情,也未嚐不太膩味。就以兩邊好的來講。拿他們的月光同我們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長得多。花更不用說了;我們的花“不是預備采下綴成花球,或花冠獻給戀人的”,卻是一樹一樹綽約的、個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戀歌的。
所以未戀時的對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說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托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說你同花戀愛,也未嚐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於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這詩意的前後,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絡。
午後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裏窗欞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跡,你望著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麼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
生活尋香:
林徽因是一個美麗而哀愁的女子,也是一個受世人崇拜的詩人。在這篇散文中,她以一個三十幾歲的成年人的角度反觀自己的感情經曆,在細枝末節中參透生活與人生。
一根蛛絲,一枝梅花,在某個冬日的午後,它們與作者展開了一次美麗的邂逅。幽香的梅,銀色的蛛絲,在林徽因的筆下,居然呈現出生活的另一番趣味。她用細膩幹淨的筆調,將這些細節渲染開來,將情感付諸花間。
藕與蓴菜,葉聖陶。
同朋友喝酒,嚼著薄片的雪藕,忽然懷念起故鄉來了。若在故鄉,每當新秋的早晨,門前經過許多鄉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軀幹高大且挺直,使人想起健康的感覺;女的往往裹著白地青花的頭巾,雖然赤腳,卻穿短短的夏布裙,軀幹固然不及男的那樣高,但是別有一種健康的美的風致。他們各挑著一副擔子,盛著鮮嫩的玉色的長節的藕。在產藕的池塘裏,在城外曲曲彎彎的小河邊,他們把這些藕一再洗濯,所以這樣潔白。仿佛他們以為這是供人品味的珍品,這是清晨的畫境裏的重要題材,倘若塗滿汙泥,就把人家欣賞的渾凝之感打破了,這是一件罪過的事,他們不願意擔在身上,故而先把它們洗濯得這樣潔白,才挑進城裏來。他們要稍稍休息的時候,就把竹扁擔橫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麵,隨便揀擇擔裏過嫩的“藕槍”或是較老的“藕樸”,大口地嚼著解渴。過路的人就站住了,紅衣衫的小姑娘揀一節,白頭發的老公公買兩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於是普遍於家家戶戶了。這樣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課,直到葉落秋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