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這裏,藕這東西幾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從我們故鄉運來的。但是數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華公子碩腹巨賈的幫閑茶房們把大部分搶去了;其餘的就要供在較大的水果鋪裏,位置在金山蘋果呂宋香芒之間,專待善價而沽。至於挑著擔子在街上叫賣的,也並不是沒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和腿,就是澀得像未熟的柿子,實在無從欣羨。因此,除了僅有的一回,我們今年竟不曾吃過藕。
這僅有的一回不是買來吃的,是鄰舍送給我們吃的。他們也不是自己買的,是從故鄉來的親戚帶來的。這藕離開它的家鄉大約有好些時候了,所以不複呈玉樣的顏色,卻滿被著許多鏽斑。削去皮的時候,刀鋒過處,很不爽利;切成片送進嘴裏嚼著,有些兒甘味,但是沒有那種鮮嫩的感覺,而且似乎含了滿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隻有孩子很高興,他把這許多片嚼完,居然有半點鍾工夫不再做別的要求。
想起了藕就聯想到蓴菜。在故鄉的春天,幾乎天天吃蓴菜。蓴菜本身沒有味道,味道全在於好的湯。但是嫩綠的顏色與豐富的詩意,無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在每條街旁的小河裏,石埠頭總歇著一兩條沒篷的船,滿艙盛著蓴菜,是從太湖裏撈來的。取得這樣方便,當然能日餐一碗了。
而在上海這裏又不然,非上館子就難以吃到這東西。我們當然不上館子,偶然有一兩回去叨擾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蓴菜上市的時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過。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親戚來了,送他瓶裝的西湖蓴菜,他送給我一瓶,我才算也嚐了新。
向來不戀故鄉的我,想到這裏,覺得故鄉可愛極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起這麼深濃的情緒。再一思索,實在很淺顯:因為在故鄉有所戀,而所戀又隻在故鄉有,就縈係著不能割舍了。譬如親密的家人在那裏,知心的朋友在那裏,怎得不戀戀?怎得不懷念?但是僅僅為了愛故鄉麼?不是的,不過在故鄉的幾個人把我們牽係著罷了。若無所牽係,更何所戀念?像我現在,偶然被藕與蓴菜所牽係,所以就懷念起故鄉來了。
所戀在哪裏,哪裏就是我們的故鄉了。
生活尋香:
文章的取材似乎極普通而瑣碎,但這些平凡的事物,卻透出葉聖陶對生活誠摯的深情。在對藕與蓴菜的描述中,看似隨意,卻無處不掩藏著他對故鄉的眷戀和鄉思離情中的淡淡憂鬱。
勤勞、淳樸、健康的男女藕農,鮮嫩玉色的長節的藕,還有產藕的池塘和城外曲曲彎彎的小河,組成了一幅故鄉新秋圖。在紛繁雜亂的今天,如果我們還能擁有這樣一雙善於欣賞的眼睛和一顆熱愛生活的心,那麼生活必然會將浪漫多情的一麵呈現在我們麵前。
故鄉的野菜,周作人。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於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分,隻因釣於斯遊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麵,遂成相識,正如鄉村裏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後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現在住在北京,於是北京就成我的家鄉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裏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間不必說,就是城裏隻要有後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隻“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遊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妹嫁在後門頭”。後來,馬蘭頭有鄉人拿來進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關於薺菜向來頗有風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西湖遊覽誌》雲,“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雲,“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侵晨村童叫賣不絕。或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隻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黃花麥果稱通鼠熬草,係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麵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采嫩葉,搗爛去汁,和粉做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讚美之雲:“黃花麥果韌結結,關得大門自要吃,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
清明前後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做成餅狀,而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麼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十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後,不複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其作“禦形”,與薺菜同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曰“草餅”,春分前後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複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掃墓時候所常吃的還有一種野菜,俗名草紫,通稱紫雲英。農人在收獲後,播種日內,用做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采取嫩莖瀹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花紫紅色,數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狀若蝴蝶,又如雞雛,尤為小孩所喜,間有白色的花,相傳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辭典》雲:“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裏邊,不曾來采紫雲英的人,恐未必有罷。”中國古來沒有花環,但紫雲英的花球卻是小孩常玩的東西,這一層我還替那些小人們欣幸的。浙東掃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們常隨了樂音去看“上墳船裏的姣姣”;沒有錢的人家雖沒有鼓吹,但是船頭上篷窗下總露出些紫雲英和杜鵑的花束,這也就是上墳船的確實的證據了。
生活尋香:
周作人善於拾取那些人所不言的生活瑣事,信手拈來,傳達出自己的情趣與對生活的熱愛。《故鄉的野菜》不僅描繪出了故鄉的風俗,還帶著清新的趣味,實在別有一番滋味。
薺菜、馬蘭頭、黃花麥果、紫雲英,這些看似尋常的野菜卻被作者賦予了文化韻味,不僅如此,當我們細細品嚐這些野菜、享受其帶給我們的獨特情趣時,也就理解了生活中真正的滋味。
談抽煙,朱自清。
有人說:“抽煙有什麼好處?還不如吃點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錯。”不用說,你知道這準是外行。口香糖也許不錯,可是喜歡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賞識這種玩意兒的;除非在美國,那兒怕有些個例外。一塊口香糖得嘴嚼老半天,還是嚼不完,憑你怎麼斯文,那朵頤的樣子,總遮掩不住,總有點兒不雅相。這其實不像抽煙,倒像銜橄欖。你見過銜橄欖的人?腮幫子上凸出一塊,嘴裏不時地滋兒滋兒的。抽煙可用不著這麼費勁;煙卷兒尤其省事,隨便一刁上,悠然地就吸起來,誰也不來注意你。抽煙說不上是什麼味道;勉強說,也許有點兒苦吧。但抽煙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點兒”。他的嘴太悶了,或者太閑了,就要這麼點兒來湊個熱鬧,讓他覺得嘴還是他的。嚼一塊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夠多膩味;而且有了糖也許便忘記了“我”。
抽煙其實是個玩意兒。就說抽卷煙吧,你打開匣子或罐子,抽出煙來,在桌上頓幾下,銜上,擦洋火,點上。這其間每一個動作都帶股勁兒,像做戲一般。自己也許不覺得,但到沒有煙抽的時候,便覺得了。那時候你必然閑得無聊;特別是兩隻手,簡直沒放處。再說那吐出的煙,嫋嫋地繚繞著,也夠你一回兩回地捉摸;它可以領你走到頂遠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當中,也可以讓你輕鬆一忽兒。所以老於抽煙的人,一刁上煙,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時間是個自由自在的身子,無論他是靠在沙發上的紳士,還是蹲在台階上的瓦匠。有時候他還能夠刁著煙和人說閑話;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滿不在乎的神氣。這些大概也算是遊戲三味吧。
好些人抽煙,為的是有個伴兒。譬如說一個人單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塊兒,倒是有說有笑的,回家來,空屋子像水一樣。這時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煙抽起來,借點兒暖氣。黃昏來了,屋子時的東西隻剩些輪廓,暫時懶得開燈,也可以點上一支煙,看煙頭上的火一閃一閃的,像親密的低語,隻有自己聽得出。要是生氣,也不妨遷怒一下,使勁兒吸上十來口。客來了,若你倦了說不得話,或者找不出可說的,幹坐著豈不著急?這時候最好拈起一支煙將嘴堵上等你對麵的人。若是他也這麼辦,便盡時間在煙子裏爬過去。各人抓著一個新伴兒,大可以盤桓一會兒的。
從前抽水煙旱煙,不過一種不傷大雅的嗜好,現在抽煙卻成了派頭。抽煙卷兒指頭黃了,由它去了。用煙嘴不獨麻煩,也小氣,又跟煙隔得那麼老遠的。今兒大褂上一個窟窿,明兒坎肩上一個,由他去。一支煙裏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個小麻雀,也由它去。總之,別別扭扭的,其實也還是個“滿不在乎”罷了。煙有好有壞,味有濃有淡,能夠辨味的是內行,不擇煙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生活尋香:
朱自清對生活充滿了盎然的情趣,那些看似平凡瑣碎的小事在他的筆下,也能被描繪得意趣橫生。正如這篇《談抽煙》一樣,雖然談論的隻是生活中抽煙這般瑣事,帶給人的思索卻是極大的。
我們是否有享受過這樣的時光?給自己一點閑暇的時光,閑坐在窗下,點一支香煙,放鬆地置身於縷縷煙霧之中,感受生活的美妙。且不論吸煙對健康的危害,為了這種閑適的情調,人們也應該在生活中注意用心去嚐試和體驗。
論買東西,林語堂。
通常人的意見,認為一個捧書本的人不宜做買賣。此中似有至理。孔子說“富而可求”,雖然做馬夫,他也願意。的確,做生意有生意經,不懂這一行的人,投機無不失敗。大賈富商,自有其天生的一副才幹,何時應買進,何時應脫貨,操縱自如,當機立斷,自有其不可捉摸的天才。這是另一種的聰明,生而知者一類,別人學不來。我常買不當的東西,而不買所當買,或是買來人所認為無用之物。太太說我買東西做小交易不行,我委實不行,但是也自有我不行的道理。
人有理智,但未必是理性的動物。細想小時念書,數學並不覺得難,但是辦事精明一道,實在不無遺憾。有些地方,買賣還價應該比開價少五六成,我總是以九折還價;要是還一半的價,我總開不了口。以前在國外與一家書局簽訂合同,也是非常“瀟灑”,帶幾分書生本色,書局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大家是朋友,毫不計較,慨當以慷,合同就簽了。過了一二十年才明白朋友開書局也是為賺錢的,這損失的版稅也就可觀,但是已後悔無及了。年事漸長,閱曆漸深,以後訂合同,就沒有“不治生產”那一套書生本色了。此是話外不題,單說我做小交易買所不當買的道理。
徜徉街頭,看看店窗中陳列的貨物,視而不買,自是一種樂趣,是居城市中人一種不花錢消遣的方法(英語叫做Window Shopping),因為不花錢,一看就可看幾十家。但是因為看,有時就不免停足,飽享眼福。婦女閨秀過鞋店,沒有不停足凝視的。有時感情衝動,由停足而跨進店門,就難保不買所不當買的東西了。我過文具店,五金雜貨店也必停足。有一回我跨進五金店的門,買了一把錘子,一圈銅絲,和不少可用而不必要用的鋼鐵器物。原因很簡單,起初倒無意要買什麼。可是店主是一口真正的龍溪話。普通的閩南話,都有多少縣分的腔調不同。生為龍溪人,聽到真正的故鄉的音調,難免覺得特別的溫情。我們一談談到漳州的東門,又談到江東大石橋,又談到漳州的堿水桃、鮮牛奶,不覺一片兒時的歡欣喜樂,一齊湧上心頭。誰無故鄉情,怎麼可以不買點東西空手走出去?於是我們和和氣氣做一段小交易,拿了一大捆東西回家。
“Y.T.你又買一把錘子。我們已經有一把。”
“一把找不到,還有一把。不是兩把好嗎?”
“銅絲鉛條我們一大堆。又那些鉗子、釘子、螺旋扛重器有什麼用處?”
“一點沒有用處。”
“那你買它做甚?”
“我不知道。”
人不能無常情,為故鄉情而買不必用之物,是不可以理喻的。大概人家做生意,又不是向你乞貸,你心裏高興,又得到對象實惠,不能算花冤枉錢。花冤枉錢的,是走入洋行,有錢要買東西,偏偏遭人白眼不理。香港某家洋行,貨色十分高貴,女店員是有名的十足洋奴,喜歡伺候洋大人,看見自己同胞,總是要理不理,令人生氣。後來我要買一件需要的東西,裝個神氣,穿洋服,一進去就是打起洋大人吩咐家童的架子,向女店員說一口漂亮的英語,果然得該店員帖帖服服的招呼。大概這種地方,少走為是。
買東西也是與小孩子接近的好機會。你在街上踱步,無故總不好意思和小孩子攀談。人家在玩,一問一答就完了。大概十幾歲小孩,能代父母管店的,都還不錯。小孩子怎樣調皮,也沒有大人的陰詐虛偽。有一回在中山北路某文具店,有一個十二三歲小孩子看店,一說了錯話,臉就紅起來。我想非買他的東西不可,因為我知道臉紅不能假的。於是我們成交二百多元。論理這一大堆的大信封、卷宗套子、尺、圓珠筆,都是家裏已有的東西,不必買,無須買。然而買時小孩子一對黑漆的眼珠那麼大,他也高興,我也高興。這是買東西的藝術,而我是買東西的藝術家。
人生在世,年事越長,心思計慮越繁,反乎自然的行為越多,而臉皮越厚。比起小孩子,總如少了一個什麼說不出來的東西,少了一個X。就說求其放心吧,亡羊亡馬可以求之,所亡的放心怎樣求法,恐怕未必求得來。這是人生的神秘,也是人生的悲劇。我想還是留點溫情吧,不然此心一放,收不回來,就成牛山濯濯的老滑巨奸了。
宋儒喜歡講明心見性,以莊以誠求之,要除去物欲之蔽。無奈此心此性,總是空的,到了無蔽無欲的境地,便愈空無所有,而以莊以敬,反而日趨虛偽。就使你做到明心見性便如何,此顏習齋之所以不滿於程朱之學而起了抗議。我想心不必明,性不必見,隻看看小孩子好了。
生活尋香:
林語堂的閑談散文不僅思想獨異,而且涉及廣泛。這篇《論買東西》充分體現了他的閑情逸致以及濃濃的生活趣味,實在值得一讀。
買東西的快樂,恐怕隻有自己親身體會才能深刻感受到。一顆閑適的心,一個親切的呼喚,一聲溫柔的話語,都會讓買東西的人心生愉悅。無論何時何地,都以飽含情調的心麵對生活,人們才能得到應有的愉悅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