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剛
又一次回到黃桷灣,大伯家院裏院外人頭攢動。大伯家殺了自家養的羊,鄉親們都來聚會了。
吃飯的時間到了,院壩裏、屋簷下、堂屋裏,擺起了十多張桌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端上酒杯,共同祝願老人健康長壽、中年人兒女成才、年輕人事業有成,祝願大家馬上發財,心想事成。
看著洋溢著笑臉的鄉親們舉起酒杯的情景,咀嚼著汁鮮味美的山羊肉,拉著家常,我思緒起伏,感慨萬端。
黃桷灣,四麵都是山,山的頂端是戶外運動族青睞的馬鹿寨,山腳是二灘電站,一江之隔是高不可攀的船坊岩子,兩麵還是山。從雅礱江邊到馬鹿寨腳下,是一條沒有多少彎曲的長長的河溝,溝邊坎上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黃桷樹——或許這就是黃桷灣之名的由來。
這是一個典型的山坳之灣。從我記事起,知道通向山外世界的,是那條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不堪的公路。大人們說這是20世紀50年代末才修建的伐木公路,主要是為了運輸木材,南北兩頭都連接著省道。更早些時候,要到山外去,最便捷也是最危險的就是乘坐小木船或者筏子,而且隻能順江而下,不能逆江而上。每年雅礱江都要收留一些乘船或坐筏的人。因此,每年清明前後,河岸兩邊燭光閃爍,紙錢飄零。
有了這條到處坑坑窪窪、高低不平的泥巴公路,絕大多數進出的人,便沿著公路一步一步挪動腳步,但比在江上隨波逐流安全多了。
在生產隊時,天還沒亮父母就出門了,經常是背一趟燒火柴回來,才去參加隊上的早工。一年到頭,掙駝了背,能夠分到的糧食仍然不能果腹,所以父母也就時常到馬鹿寨的彝族同胞家中去背些洋芋、蕎麥之類的。
包幹到戶了,肚子還是不能填飽。父母想了很多辦法,絞盡腦汁讓一大家人有吃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隔江邊遠了,又沒有捕魚的技術,水是靠不上了。就隻能在山上打主意,父母起早貪黑,在房前屋後開了不少荒,種上玉米、地瓜、紅苕之類的。又把自家門前的苞穀地改為水田,每年雨水來了,就種上水稻。那些年間,在苞穀麵中、大米粒中加入菜葉、南瓜、洋芋、苕尖、黃桷花等,就是家常便飯了。今天,這些讓人津津樂道的健康食品,在當年我家可是吃了上頓有下頓,吃得癆腸寡肚的。還有就是養老母豬,靠雙月豬兒賣點鹽巴錢、娃娃的書本費。清湯寡水的日子,總算把我一家6姊妹、全家8口人的命吊起走了。時至今日,鄉親們都還感歎不已,稱讚我的父母不簡單,6個子女不但長大成人,而且還至少都讀完了初中,比起村裏的絕大多數富裕人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般情況下,隻有在過年、中元節、國慶節等節日才有頓把豬肉吃。那是一個不年不節的日子,也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一家人待在家裏麵,摘著苕尖,住得不遠的大伯娘,打著雨傘,送來一塊巴掌大的、厚厚的豬肉,一下子就讓與天氣一樣陰沉沉的心情陡然間陽光起來。現在想起那頓洋芋紅燒肉,我依然禁不住咽口水。這或許就是直到今天,我還能把筷子伸向肥肉,把碗裏的飯粒吃得一顆不剩的根源所在。
一天天長大的我,瘦弱的身軀在黃桷灣裏穿行著,在唐家河溝挖何首烏,在亂石旮旯撿桐子米,在營盤山找雞樅,將這些變賣成錢,減輕點父母的經濟負擔。記得有一年,我挖何首烏賣得13元5角錢,父母給我的獎勵是半斤紅糖,價值4角9分。有一次,大清早撿了10多斤雞樅,自己家裏吃不完,於是,連早飯都來不及吃,趕了10多裏的路,到紅果吊橋,賣給運煤的司機,得了2元7角錢,心中那個歡喜別提了。
我還在仰天窩砍柴,在邱家岩放羊,在趙家屋基打豬草,在黃桷灣埡口挖黃芩……一點也不誇張地說,在黃桷灣完整地生活了13年的我,足跡踏遍了那裏的山山水水。最遠的一次是到差不多30裏外的二灘賣豌豆尖,得到的報酬是1塊5角錢,吃了碗臊子麵犒勞自己,花掉了1角4分。
對黃桷灣以外的世界,我充滿了期待。終於,1982年9月,我穿上了平生第一雙膠鞋,跟在父親的後邊,開始了離開黃桷灣的求學之路。半夜三更的,我和父親沿著那條泥濘的公路,把一個個熟悉的地名,正壩倉庫、毛家屋基、八噸橋、觀音岩、十四連……通通甩在了後麵。天麻麻亮的時候,在紅果吊橋,我們坐上了從雅礱江對麵開過來的,從鹽邊縣紅果煤礦到渡口市的班車。在前胸抵後背的班車上,我的目光緊緊地盯著那條蜿蜒流淌著的雅礱江,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