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零零七(1)(1 / 3)

紀事

3月初到香港,參加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舉辦的活動,紀念《二十一世紀》創辦二十周年,祝賀其實際負責人劉青峰光榮退休。

10月初去歐洲參加“中國與歐洲”對話會,會議從形式到內容都大而無當,主會場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分會場分布歐洲二十多個城市,我的分會場在巴黎,返回北京又得再到布魯塞爾出發。

我們有共同的經曆

萌萌過早地離開了,給我們留下一個巨大的感情與思念的黑洞,各種思緒都指向一點,似乎不能逃脫一種巨大的吸引力,她平時的音容笑貌,她的精神氣質,她身上與生俱來的詩意和憂鬱,都清晰地、毫無減損地存留在我的心中。在各種印象、記憶和情緒的背後,是那個揮之不去的問題:命運啊,你為什麼這麼殘忍,為什麼要這麼早就把我們的朋友帶到另一個世界?我們還有那麼多話要說,那麼多事要做,還有那麼長的路要一起走!

萌萌是海南大學的教授,還有一個我說不清楚的學術職務,其實,這個職務到底是什麼,我一點也不關心。甚至,萌萌最近編了什麼書,寫了什麼文章,我也不太關心。雖然,萌萌在學界很活躍、有影響,廣結人緣,而且我們曾經聯手經辦過一些學術活動,但我沒有把她當成一般學術界的同人,我一直把萌萌當成自己的私人朋友,就像那些與自己共同經曆過1966年到1968年不平常歲月,一道經曆過上山下鄉的艱苦日子的老同學和戰友一樣。

“戰友”可能是一個容易引起誤解的詞,在我們多年流行的意識中,它帶有鮮紅的色彩,代表一段光榮的經曆,一般不在革命隊伍中的人,是不宜用這個詞的。

我也不想用,但我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形容在萌萌身上我特別看重的東西,我們作為真摯朋友彼此看重的東西,這就是我們共同的經曆,以及在這種經曆中驚人一致的思考、探索,相同的追求與價值判斷,以及類似的磨難。

記得是在1982年夏天,因為周國平、趙越勝的關係認識萌萌的。我們一幫人去八大處玩,回來路上,走得很分散,一段時間碰巧就我和萌萌走在一起。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是碩士生剛畢業,就問她的專業和興趣,她說她研究西方文學,我想當然地認為那麼她一定精通英語,可以讀莎士比亞的原著,就和她大談英語和莎士比亞。萌萌坦誠地告訴我,她並不懂英語,最能表達她的思想的論文,是一篇論易卜生的戲劇《培爾·金特》的文章。

談到易卜生和《培爾·金特》,萌萌一下子來了勁,滔滔不絕,講得動情和忘情。我很快就把握了她的思路,她做論文,完全不是在某個“專業”領域做文章,她是把自己對生活的體悟、對人生意義的求索和文學上某個合適的範例結合起來,借助於這個形象的深刻性和豐富性來展開自己的追問與思考。盡管沒有談莎士比亞,我還是感到哈姆雷特王子的靈魂與我們的談話糾纏在一起。可以想見,萌萌是有過大悲大苦的,和哈姆雷特從個人的悲劇升華到對人間普遍苦難產生悲憫從而發出“整個丹麥是一座大監獄”的悲歎一樣,萌萌從個體的遭遇上升到人間的不幸,她既要得到個體的超脫,又要尋求普遍的解放。

從談話中,我知道萌萌的經曆和我有許多共同之處:從孩童時代就體會到的天生不平等,把靈魂的得救寄托於被革命隊伍承認和躋身於革命隊伍,1966年的狂熱,以及隨之而來的幻滅、思考和受到打擊。

萌萌從北京回武漢時,我們好多人都去車站送行,萌萌似乎經受不起與朋友離別,她聲音發抖,眼中噙淚。她在無法表達時給大家念了一首自己詩,我依稀記得第一段是這樣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哪一段回流/哪一場暴風雨裏/我失卻了我的清綠/變得渾黃”。詩句使我震撼,我感覺到,這既包含對生活和自我缺失的巨大之痛,也包含對生命超越性的執著。這是一個經曆過苦難,不以單純自豪的女人;這是一個沒有被磨難擊垮,在複雜中堅持單純信念的不屈的女人。

大家公認萌萌的詩是寫得很好的。萌萌的父親曾卓是老一代優秀詩人,他的詩我沒有怎麼讀過,隻記得在“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平反之後他寫了一手膾炙人口的詩——《懸崖邊的樹》,其中有“它的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這是一個極其令人難忘的意象:狂風暴雨使大樹成了風的形狀。這父女兩代詩人,他們的詩意和苦難總是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