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二零零六(1)(3 / 3)

這兩個重大舉措表明“文化大革命”和以往的政治運動不同,不是整一般的“階級敵人”、“牛鬼蛇神”,而是整所謂的“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即某些黨的負責幹部,毛澤東需要大量群眾作為基本隊伍去衝擊他的政治對手,他需要把運動初期被壓製的人“解放”出來。我們當時完全不明白這些深奧複雜的政治上的戰略戰術,但和許多人一樣,感到時局變了,感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確實是尊重群眾的路線,和群眾心連心。運動剛開始時的惶惑一掃而光,原有的堅定信仰恢複了。

在火車站辦理車票遇到了麻煩,工作人員埋頭檢查過我們的串連證明後,抬頭現給我一張充滿警惕性的臉,他認定M本人的身份是“舊軍政人員”。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讓他勉強相信那說的是他的家庭出身,即他的父親,而不是他本人:很明顯,從年齡上說,一個中學生在1949年之前最大隻有兩歲,絕不可能是“舊軍政人員”。在遞給我兩張成都至北京的車票時,他還在喃喃自語:“他爸的事寫在證明上幹什麼?”

這個場景,使M從意氣風發的頂峰一下子跌落到沮喪和自慚形穢的穀底。

我和M在車上逐漸有了“這不是夢,這是真的”的感覺。但M始終惴惴不安,列車上的廣播整天不停,時時傳出“我們這輛滿載紅衛兵革命小將的列車,正在駛向偉大首都北京!”M偷偷地四下張望,周圍的人不論大小、不論男女、不論口音天南地北,個個都是那麼坦然、自信,顯然都是貨真價實的紅衛兵,看來隻有我們兩個不是!當他的不安無法平息,連和我說話都心神不定時,我實在忍無可忍了,對他吼道:“既然你不信我說的,紅衛兵隻是泛泛而言,那麼你去給列車長說你不是紅衛兵吧!”

列車駛入河北地界後,廣播中對我們的稱呼升級,叫我們為“偉大領袖毛主席請到北京的客人”,看得出來,這個稱呼打動了每一個人,大家喜氣洋洋,車廂裏一派歡聲笑語。

我們這次列車抵達北京時已是深夜,數千人旋即被帶到一個廣場,分發進入到一輛輛大客車,開往不同的接待站。大量的工作人員有條不紊地指揮、安排,口口聲聲叫我們為“毛主席請來的客人”,他們自我介紹是來自北京市級機關,大半是女同誌,普通話之純正,口氣之親切,讓我們這些沒有見過世麵,從千裏之外第一次來到北京的孩子感到溫暖無比。大客車駛過天安門廣場時,赭色的城樓和巨大的毛主席像一晃而過,但驚喜的歡呼聲卻長久地流落在廣場上。

M和我住在郵電部招待所,這裏離天安門廣場很近。吃飯不要錢,每天夥食標準五角,是我們平常的兩倍。在這裏,我們第一次看到了電視節目,招待所有一台大概是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大家吃過晚飯一直守在它的前麵,一切都是那麼新奇,那麼激動人心!乘坐公共汽車也不要錢,但人太多,一字長蛇陣排到幾百米開外,我們去一趟北京大學要花兩三個小時。

我和M時時記住我們是來進行“革命串連”,即來取革命的經,我們早出晚歸,到各個單位去抄大字報,冷得手發抖也頑強堅持。

北京真不愧是革命的心髒,這裏的一切都顯示出高水平,令我們讚歎不已。

北京大學是大字報的海洋,哲學係師生的大字報尤其引人注目,他們分析本校、本係的任何一件小事都鋪開辯證法的巨網,說得頭頭是道,讓人天旋地轉。觀點雖然對立,但使用的辯證武器卻同樣無所不包、左右逢源,好像如來佛的掌心,什麼人都跳不出去。看來看去,雙方說得都有道理,有道理得令人暈頭轉向,不過越不懂越覺得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