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reference_book_ids\":[7196658011807419432]}],\"240\":[{\"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4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50,\"start_container_index\":24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42},\"quote_content\":\"《東京愛情故事》reference_book_ids\":[716653193894402768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溫馨
梁曉聲
溫馨是純粹的漢語詞。
近年常讀到它,常聽到它;自己也常寫到它,常說到它。於是靜默獨處之時每想:溫馨,它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是某種情調嗎?是某種氛圍嗎?是客觀之環境,抑或僅僅是主觀的印象?它往往在我們內心裏喚起怎樣的感覺?我們為什麼不能長期地缺少了它?
那夜失眠,倚床而坐,將台燈罩壓得更低,吸一支煙,於萬籟俱寂中細細篩我的人生,看有無溫馨之蕊風幹在我的記憶中。
從小學二三年級起,母親便為全家的生活去離家很遠的工地上班。每天早上天未亮便悄悄地起床走了,往往在將近晚上八點時才回到家裏。若冬季,那時天已完全黑了。比我年齡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因天黑而害怕,我便冒著寒冷到小胡同口去迎母親。從那兒可以望到馬路。一眼望過去很遠很遠,不見車輛,不見行人。終於有一個人影出現,矮小,然而“肥胖”,那是身穿了工地上發的過膝的很厚的棉坎肩所致,像矮小卻穿了笨重鎧甲的古代兵卒,斷定那便是母親。在幽藍清冽的路燈光下,母親那麼快地走著。她知道小兒女們還餓著,等著她回家胡亂做口吃的呢!
於是我邊跑著迎上去,邊叫:“媽!媽……”
如今回想起來,那遠遠望見的母親的古怪身影,當時對我即是溫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小學四年級暑假中的一天,跟同學們到近郊去玩,采回了一大捆狗尾草。采那麼多狗尾草幹什麼呢?采時是並不想的。反正同學們采,自己也跟著采,還暗暗競賽似的一定要比別的同學采得多,認為總歸是收獲。母親正巧閑著,於是用那一大捆狗尾草為弟弟妹妹們編小動物。轉眼編成一隻狗,轉眼編成一隻虎,轉眼編成一頭牛……她的兒女們屬什麼,她就先編什麼,之後編成了十二生肖,再之後還編了大象、獅子、仙鶴、鳳凰……母親每編成一種,我們便讚歎一陣。於是母親一向憂愁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了微笑……
如今回想起來,母親當時的微笑,對我即是溫馨,對年齡更小的弟弟妹妹們也是。那些狗尾草編的小動物,插滿了我們破家的各處。到了來年,草籽幹硬脫落,才不得不一一丟棄。
我小學五年級時,母親仍上著班,但那時我已學會了做飯。從前,百姓家的一頓飯極為簡單,無非貼餅子和粥。晚飯通常隻是粥,用高粱米或苞穀子煮粥,很費心費時的,怎麼也得兩個小時才能煮軟。我每坐在爐前,借爐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一邊提防著粥別煮糊了,一邊看小人書。即使廚房很黑了也不開燈,為的是省幾度電錢……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爐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對我即是溫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由小人書聯想到了小人書鋪。我是那兒的熟客,尤其冬日去。倘積攢了五六分錢,便坐在靠近小鐵爐的條凳上,從容翻閱;且可聞爐上水壺嗞嗞作響,臉被水蒸氣潤得舒服極了,鞋子被爐壁烘得暖和極了。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偶一抬頭,見破椅上的老大爺低頭打盹,而外邊,雪花在土窗台上積了半尺高……
如今想來,那樣的夜晚,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地方,對於少年的我便是一個溫馨的所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上了中學的我,於一個窮困的家庭而言,幾乎已是全才子。抹牆,修火炕,砌爐子,樣樣活都拿得起,幹得很是在行。幾乎每一年春節前,都要將個破家裏裏外外粉刷一遍。今年牆上滾這一種圖案,明年一定換一種圖案,年年不重樣。冬天粉刷屋子別提有多麻煩,再怎麼注意,也還是會滴得到處都是粉漿點子。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撐不住盹,東倒西歪全睡了。隻有我一個人還在細細地擦、擦、擦……連地板都擦出清晰的木紋了。第二天一早,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醒來,看看這兒,瞅瞅那兒,一切幹幹淨淨有條不紊,看得他們目瞪口呆……
如今想來,溫馨在母親和弟弟妹妹眼裏,在我心裏。他們眼裏有種感動,我心裏有種快樂,仿佛,感動是火苗,快樂是劈柴,於是家裏溫馨重重,盡管那時還沒生火,屋子挺冷……
下鄉了,每次探家,總是在深夜敲門。燈下,母親的白發是一年比一年多了。從懷裏掏出積攢了三十幾個月的錢無言地塞在母親瘦小而粗糙的手裏,或二百,或三百。三百的時候,當然是向知青戰友們借了些的。那年月,二三百元,多大一筆錢啊!母親將頭一扭,眼淚就下來了……
如今想來,當時對於我,溫馨在母親的淚花裏。為了讓母親過上不必借錢花的日子,再遠的地方我都心甘情願地去,什麼苦都算不上是苦。母親用她的淚花告訴我,她完全明白她這一個兒子的想法。我的心使母親的心溫馨,母親的淚花使我的心溫馨……
參加工作了,將老父親從哈爾濱接到了北京。十幾年的一間筒子樓宿舍,裏裏外外被老父親收拾得一塵不染。經常地,傍晚,我在家裏寫作,老父親將兒子從托兒所接回來,但聽父親用濃重的山東口音教兒子數樓階:“一、二、三……”所有在走廊裏做飯的鄰居聽了都笑,我在屋裏也不由停筆一笑。那是老父親在替我對兒子進行學前智力開發,全部成果是使兒子能從一數到十了。
父親常慈愛地望著自己的孫子說:“幾輩人的福都讓他一個人享了啊!”
其實呢,我的兒子,隻不過出生在筒子樓,漸漸長大在筒子樓。
有天下午我從辦公室回家取一本書,見我的父親和我的兒子相依相偎睡在床上,我兒子的一隻小手緊緊揪住我父親的胡子——他怕自己睡著,爺爺離開他不知到哪兒去了……
那情形給我留下極為溫馨的印象;還有老父親教我兒子數樓階的語調,以及他關於“福”的那一句話。
後來父親患了癌症,而我又不得不為廠裏修改一部劇本。我將一張小小的桌子從陽台搬到了父親床邊,目光稍一轉移,就能看到父親仰躺著的蒼白的臉。而父親微微一睜眼,就能看到我,和他對麵養了十幾條美麗金魚的大魚缸。這是父親不能起床後我為他買的。10月的陽光照耀著我,照耀著父親。他已知自己將不久於世,然而隻要我在身旁,他臉上必呈現著淡對生死的鎮定和對兒子的信賴。一天下午一點多,我突覺心慌極了,放下筆說:“爸,我得陪您躺一會兒。”盡管旁邊備有我躺的鋼絲床,我卻緊挨著老父親躺了下去,並且,本能地握住了父親的一隻手。五六分鍾後,我幾乎睡著了,而父親悄然而逝……
如今想來,當年那五六分鍾,乃是我一生體會到的最大的溫馨。感謝上蒼,它啟示我那麼親密地與老父親躺在一起,並且握著父親的手。我一再地回憶,不記得此前也曾和父親那麼親密地躺在一起過,更不記得此前曾在五六分鍾內輕輕握著父親的手不放過。真的感謝上蒼啊,它使我們父子的訣別成了我內心裏刻骨銘心的溫馨……
後來我又一次將母親接到了北京,而母親正病著。鄰居告訴我,每天我去上班,母親必站在陽台上,臉貼著玻璃望我,直到無法望見為止。我不信,有天在外邊抬頭一看,老母親果然在那樣望我。母親彌留之際,我企圖嘴對著嘴,將她喉間的痰吸出來。母親忽然蘇醒了,以為她的兒子在吻別她。母親的雙手,一下子緊緊摟住了我的頭。摟得那麼緊那麼緊。於是我將臉乖乖地偎向母親的臉,閉上眼睛,任淚水默默地流。
如今想來,當時我的心悲傷得都快要碎了。之所以並沒碎,是因為有溫馨黏住了啊!在我的人生中,隻記得母親那麼親愛過我一次,在她的兒子快50歲的時候。
現在,我的兒子也已大三了。有次我在家裏,無意中聽到了他與他同學的交談:
“你老爸對你好嗎?”
“好啊。”
“怎麼好法?”
“我小時候他總給我講故事。”
其實,兒子小時候,我並未“總給”他講故事,隻給他講過幾次,而且一向是同一個自編的沒結尾的故事,也一向是同一種講法——該睡時,關了燈,將他摟在身旁,用被子連我自己的頭一起罩住,口出異聲:“嗚……荒郊野外,好大的雪,好大的風,好黑的夜啊!冷呀!呱嗒,呱嗒……爪子落在冰上的聲音……大怪獸來了,它嗅到了我們的氣味兒了,它要來吃我們了……”
兒子那時就屏息斂氣,縮在我懷裏一動也不敢動。幼兒園老師覺出兒子膽小,一問方知緣故,就鄭重又嚴肅地批評我:“你一位著名作家,原來專給兒子講那種故事啊!”
孰料,在兒子那兒,這竟變成了我對他“好”的一種記憶。於是不禁地想,再過若幹年,我徹底老了,兒子成年了,也會是一種關於父親的溫馨的回憶嗎?盡管我給他的父愛委實太少,但同一切似我的父親們一樣抱有一種奢望,那就是——將來我的兒子回憶起我時,或可叫做“溫馨”的情愫多於“嗚……呱嗒、呱嗒……”
溫馨,不是設計與布置的結果,不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它儲存在尋常人們所過的尋常的日子裏,偶一閃現,轉瞬即逝,融解在尋常日子的交替中。它也許是老父親某一時刻的目光;它也許曾浮現於老母親變形了的嘴角;它也許是我們內心的一絲欣慰;甚至,可能與人們所追求的溫馨恰恰相反,體現為某種憂鬱、感傷和惆悵。
它雖融解在日子裏了,卻沒有消亡,而是在光陰和歲月中漸沉澱,等待我們不經意間又想起了它。
離家時候
葉廣芩
一九六八年的一個早晨,我要離家了。
黎明的光淡淡地籠罩著城東這座古老的院落,殘舊的遊廊帶著大字報的印痕在晨光中顯得黯淡沮喪,正如人的心境。老榆樹在院中是一動不動的靜,它是我兒時的夥伴,我在它的身上蕩過秋千,捋過榆錢兒,那粗壯的枝幹裏收藏了我數不清的童趣和這個家族太多的故事。我撫摸著樹幹,默默地向它告別,老樹枯幹的枝,傘一樣地伸張著,似乎在做著最後的努力,力圖把我罩護在無葉的蔭庇下。透過稀疏的枝,我看見了清冷的天空和那彎即將落下的殘月。
一想到這棵樹,這個家,這座城市已不屬於我,內心便湧起一陣悲哀和顫栗。戶口是前天注銷的,派出所的民警將注銷的藍印平靜而冷漠地朝我的名字蓋下去的時候,我腦海裏竟是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否存在著了。蓋這樣的藍章,在那個年代對於那個年輕的民警可能已司空見慣,在當時,居民死亡,地富遣返,知青上山下鄉,用的都是同一個藍章,沒有絲毫區別,小小的章子決定了多少人的命運不得而知,這對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來說實在太正常,太微不足道,然而對我則意味著懷揣著這張巴掌大的戶口卡片要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故鄉,隻身奔向大西北,奔向那片陌生的土地,在那裏紮根。這是命運的安排,除此以外,我別無選擇。
啟程便在今日。母親還沒有起床,她在自己的房裏躺著,其實起與不起對她已無實際意義,重屙在身的她已經雙目失明,連白天和晚上也分不清了。我六歲喪父,母親係一家庭婦女,除了一顆疼愛兒女的心別無所長。為生計所難,早早白了頭,更由於“文革”,親戚們都斷了往來,家中隻有我和妹妹與母親相依為命,艱難度日。還有一個在地質勘探隊工作的哥哥,長年在外,也顧不上家。一九六七年的冬天,母親忽感不適,我陪母親去醫院看病,醫生放過母親卻攔住我,他們說我的母親得了亞急性播散型紅斑狼瘡,生日已為數不多,一切需早做打算。巨大的打擊令我喘不上氣來,麵色蒼白地坐在醫院的長椅上,說不出一句話。我努力使自己的眼圈不發紅,那種令人窒息的忍耐超出了一個十幾歲孩子的承受能力,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在當時的家中,我是老大,我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甚至於連傾訴的對象也找不到。我心裏發顫,邁不動步子,我說:“媽,咱們歇一歇。”母親說:“歇歇也好。”她便在我身邊坐著,靜靜地攥著我的手,什麼也沒問。那情景整個兒顛倒了,好像我是病人,她是家屬。
從醫院回來的下午,我在胡同口堵住了下學回家的妹妹,把她拉到空曠地方,將實情相告,小孩子一下嚇傻了,睜著驚恐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著我,竟沒有一絲淚花。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哇地一聲哭起來,大聲地問:“怎麼辦哪?姐,咱們怎麼辦哪?”我也哭了,憋了大半天的淚終於肆無忌憚地流下來……是的,怎麼辦呢,唯有隱瞞。我告誡妹妹,要哭,在外麵哭夠,回家再不許掉眼淚。一進家門,妹妹率先強裝笑臉,哄著母親說她得的是風濕,開春就會轉好的。我佩服妹妹的幹練與早熟,生活將這個十四歲的孩子推到了沒有退路的地步,我這一走,更沉重的擔子便由她承擔了,那稚嫩的肩擔得動麼!
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
——(意)但丁
回到屋裏,看見桌上的半杯殘茶,一夜工夫,茶水變濃變釅,泛著深重的褐色。堂屋的地上堆放著昨天晚上打好的行李,行李卷和木箱都用粗繩結結實實地捆著,仿佛它們一路要承受多少摔打,經曆多少劫難似的。行李是哥哥捆的,家裏隻有他一個男的,所以這活兒非他莫屬。本來,他應隨地質隊出發去贛南,為了“捆行李”,他特意晚走兩天。行李捆得很地道,不愧出自地質隊員之手,隨著大繩子吃吃地勒緊,他那為兄為長的一顆心也勒得緊緊的了。妹妹已經起來了,她說今天要送我去車站。我讓她別送,她說不。我心裏一陣酸澀,想掉淚,臉上卻平靜地交代由火車站回家的路線,塞給她兩毛錢囑咐她回來一定要坐車,千萬別走丟了。我還想讓她照顧身患絕症的母親,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把重病的母親交給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實在太殘酷了。
哥哥去推平板三輪車,那也是昨天晚上借好的。他和妹妹把行李一件件往門口的車上抬。我來到母親床前,站了許久才說:“媽,我走了。”母親動了一下,臉依舊朝牆躺著,沒有說話,我想母親會說點什麼,哪怕一聲輕輕的啜泣,對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啊……我等著,等著,母親一直沒有聲響,我遲遲邁不動腳步,心幾乎碎了。聽不到母親的最後囑咐,我如何走出家門,如何邁開人生的第一步……
哥哥說:“走吧,時間來不及了。”被妹妹拖著,我向外走去,出門的時候我最後看了一眼古舊衰老的家,看了一眼母親躺著的單薄背影,將這一切永遠深深印在心底。
走出大門,妹妹悄悄對我說,她剛關門時,母親讓她告訴我:出門在外要好好兒的……我真想跑回去,跪在母親床前大哭一場。
趕到火車站,天已大亮,哥哥將我的行李搬到車上就走了,說是三輪車的主人要趕著上班,不能耽擱了。下車時,他沒拿正眼看我,我看見他的眼圈有些紅,大約是不願讓我看見的緣故。
捆行李的繩頭由行李架上垂下來,妹妹站在椅子上把它們塞了塞,我看見了外套下麵她爛舊的小褂。我對她說:“你周三要帶媽去醫院驗血,匣子底下我偷偷壓了十塊錢,是抓藥用的。”妹妹說知道,又說那十塊錢昨晚媽讓哥哥打在我的行李裏了,媽說出門在外,難保不遇上為難的事,總得有個支應才好。我怪她為什麼不早說,她說媽不讓。“媽還說,讓你放心走,別老惦記家。你那不服軟的脾氣也得改一改,要不吃虧。在那邊要多幹活,少說話,千萬別寫什麼詩啊的,寫東西最容易出事兒,這點是媽最不放心的,讓你一定要答應……”我說我記著了,她說這些是媽今天早晨我還沒起時就讓她告訴我的。我的嗓子哽咽發澀,像堵了一塊棉花,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知女莫如其母,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母親擔憂的正確,參加工作隻有半年的我,終於因為“詩的問題”被抓了辮子。打入另冊以後我才體味到母親那顆親子愛子的心,但為時已晚,無法補救了。我至今不寫詩,一句也不寫,怕的是觸動那再不願提及的傷痛。為此我愧對母親。
那天,在火車裏,由於不斷上人,車廂內變得很擁擠,妹妹突然說該給我買兩個燒餅,路上當午飯。沒容我攔,她已擠出車廂跑上站台。直奔賣燒餅的小車。我從車窗裏看她摸了半天,掏出錢來,那錢正是我早晨給她的車錢。我大聲阻止她,她沒聽見。這時車開動了,妹妹抬起頭,先是驚愕地朝著移動的車窗觀望,繼而大叫一聲,舉著燒餅向我這邊狂奔。我聽到了她的哭聲,也看到了她滿麵的淚痕……我再也支撐不住,趴在小桌上放聲大哭起來。火車載著我和我那毫無掩飾的哭聲,駛過盧溝橋,駛過保定,離家越來越遠了……
在我離家的當天下午,哥哥去了贛南。半年後,妹妹插隊去了陝北。母親去世了。家鄉一別二十七年。
爺爺
餘傑
浩浩人世,我與爺爺的感情最深。我在爺爺身邊長大,農忙季節,常常跟爺爺扯牛繩。每到夏季,跟爺爺在地裏看莊稼。田野裏空氣新鮮也涼爽,我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聽爺爺講古。有時候講到小半夜。
花開花落,雁秋去春來。光陰流逝,爺爺老了。外出謀生,早不在爺爺身邊。但我總覺得爺爺那慈祥的目光在看著我。去年臘月天,我到家鄉出差,順路看望爺爺。下了火車,我就朝爺爺承包的責任田走去。我想,這會兒也許老人家正在田裏做活呢。
太陽三杆高了,天晴得好。我貪婪地看著家鄉的景色。路很直,也寬闊,兩邊柳樹、梧桐樹,很茁壯,已成材了。朝遠看,便是梨園、蘋果園和桃園。爺爺栽果樹也是好把勢,土改後,就栽了10多畝,後來果樹入了社,70年代搞大寨田,那些果樹都砍光了。這幾年,爺爺又栽起果樹來。
老遠,我就看見爺爺了,他戴著狗皮帽,穿著粗布長袍,紮著腰。旱煙杆插在腰間,煙荷包擺來擺去。爺爺手裏拿著一把剪刀,在精心修剪果樹。我心裏一熱,上前抓住爺爺的手。
爺爺一下子就認出我來,嘿嘿笑了半天,說道:“爺爺這幾天眼皮直在跳,想是你要回來看我了。”
爺爺真的老了,眉毛胡子已經全白,牙齒脫落隻剩一枚,那飽經風霜的臉上褶皺一層一層的。可那混濁的老眼裏,仍然閃出熠熠的光芒,充滿活力。嘴裏吐出的熱氣,凝成水珠,掛在胡梢上,亮晶晶的。我緊緊握著爺爺的手,他的10個手指又粗又短,個個彎曲,骨節間長滿疙瘩小刺,指上的裂紋像刀刻一樣。我心裏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鼻子一陣酸楚,說道:“爺爺,你這雙手還是閑不住啊!”
爺爺笑著說:“慣啦!”
爺爺一生的習慣就是勞動,打我記事起,就沒見他歇過一天。他的活路好是黃河灘上有名的,莊稼行裏十八般武藝樣樣都利落。爺爺苦作一生,到了風燭殘年,還這般做活,作為孫子,我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我望了望這茫茫的大地,寒冬臘月中每一個生命,都是那麼悄然,那麼頑強。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對世界又是多麼的赤誠。我用顫抖的手慢慢擦掉爺爺胡須上的水珠。
爺爺兒孫滿堂,一人省一口,他也吃不完,可爺爺卻說,吃自己刨出來的食才有味兒。村裏分責任田,他非要二畝地不可。大伯和父親都不同意爺爺要地,一是怕爺爺受累,二是怕人家說閑話。
爺爺這位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民,對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誰能理解他的心情呢。爺爺氣得好厲害,額上青筋勃起老高,胸口一鼓一鼓的,老眼裏含滿淚水,逢人便說:“我是個莊稼人,種了一輩子地,幹活還能累死人?為啥不分給我地?”
爺爺強起來,幾頭牛也拉不回來。最後還是分給他二畝河灘地。
爺爺不服老,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二畝兔子不拉屎的老河灘,硬叫爺爺給改造過來了。這年冬天,爺爺要在河灘上栽果樹,消息像一股風吹遍全村。有人說,這老爺子真是老糊塗了,這把年紀,等果樹掛枝,說不定已成仙去了。也有說爺爺想活兩輩子哩!
別人的話,爺爺一句也沒聽。他常常說:“兒女有不如自己有!”
爺爺想得很遠,他不栽那種傳統的果樹,他栽上的梨樹是一個叫“白雪酥”的新品種,聽說汁美價高,梨樹生長了五個冬春,枝條又黑又粗,已經一蓬蓬了。爺爺說,過年就能掛果了。
爺爺做起活來,還顯得十分麻利,一把剪刀在手裏運用自如。手指粗枝條,一下子就剪斷了。他一邊忙活,一邊說道:“我記事的時候,咱這百畝河灘就隻長草不長糧。現在上麵政策好了,荒河灘成了寶地。你看大家見我的樹長得好,也都栽上了。要不了幾年,這荒灘就變成了金灘銀灘啦……”爺爺說著,高興地笑起來。
雪
(美)大衛·科波菲爾
亞當找來所有的枕頭,把它們小心地堆在窗前,然後把窗上的霜擦去一小塊兒,剛好可以看出去。他踩在堆好的枕頭上,為了保持身體平衡,將下巴抵在窗台上,一直向外看,像是在等著什麼出現。
過了一段時間,亞當終於看見有兩個人走了過來。盡管他們穿著長長的黑色大衣,幾乎把全身都裹了起來,隔著窗戶根本看不清他們的臉,但亞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認出了那條紫紅色的圍巾,那是祖母親手織的圍巾。
人影越來越清晰,可以看見祖母的手挽在祖父的臂肘裏,兩人相互攙扶著緩慢地、小心地前進。亞當穿著睡衣跳下床,跑出門去迎接他們。祖父彎下身,將亞當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祖母在一旁輕撫著亞當的頭發,慈愛地說:“你祖父總是認為自己還很年輕,就像你一樣。”
亞當剛想轉過頭去看她,天空中突然閃過一道炫目的白光,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當一切又複歸平靜時,亞當突然發現祖母那條紫紅色的圍巾上綴滿了一個個小白點,仿佛夜空中漂浮著的、閃爍的繁星。這太神奇了!亞當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快進來,外麵下雪了。”亞當聽見媽媽在屋裏喊道。
“雪。”亞當輕聲重複著這個神奇的字眼。他伸出手,想抓住更多的白色雪片。
這些落在亞當手掌上的白色的東西,它們起初是那樣的柔軟、蓬鬆,漸漸地化了,融化在亞當的手裏,終於消失不見了。亞當仰起頭、望向天空,張開嘴、伸出舌頭,想要抓住它們。
之後,亞當搬去佛羅裏達州和父母一塊兒住。當再次見到祖父時,亞當已經過完了他的4歲生日。爸媽告訴亞當,祖母過世了,祖父現在一個人,非常孤單。
但值得高興的是,祖父答應從新澤西搬過來和亞當他們一起住。祖父徑直地走向客房的床——帶著他的輪椅、一個塞滿了衣服的皮箱、一張破舊的搖椅和祖母那條紫紅色的圍巾。
祖父搬來後,最興奮的是亞當,因為能和祖父在一起,亞當每天都顯得特別高興,今天也是如此。和往常一樣,亞當走進祖父的房間時沒有敲門,祖父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為了不吵醒祖父,亞當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祖父那個破舊的楓木搖椅旁,輕輕地坐了上去。
看著祖父桌上的那張熟悉的照片,亞當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嗨,祖母!”亞當低聲地與照片上的人打了個招呼。照片是在新澤西時的一個午後,媽媽為他和祖父母拍的。
就是下雪的那天。
亞當非常喜歡這張照片,這讓他想起了祖母,想起了他和祖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了那場雪。
他用手指輕撫著照片上祖母那張慈祥的臉,重複著這個曾經做過千百次的動作。他還記得祖母頭上的每一根頭發,祖母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但他所能記住的有關新澤西的回憶,卻隻有那個午後——落在祖母圍巾上的白色雪片,仿佛夜空中漂浮著的、閃爍的繁星。祖母和祖父抱著他,還有,融化在他手心和舌尖上的雪。
亞當從椅背上取下祖母的圍巾,纏在自己的脖子上,把臉貼在上麵摩挲著,感覺就像祖母的手在溫柔地撫摸著他。
“過來讓我抱抱,亞當。”祖父醒來了,嗓音中帶著一種亞當特別喜歡的獨特的沙啞。亞當從搖椅上跳了下來,撲到祖父懷中,把他的臉緊貼著祖父那張有些粗糙的麵頰。沒等祖父開口,亞當就將圍巾放在祖父的床上,又給祖父倒了一杯水,然後爬上床,鑽進祖父枯瘦的臂彎裏,滿足地依偎在祖父身旁。
“一起出去玩好嗎?”過了一會兒,亞當問。
祖父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眼皮低垂。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但仍然掩飾著說道:“好主意!可我不能陪你玩得太久,我太累了。不如我們現在就來做個有趣的遊戲吧。”
亞當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就像爸媽告訴他的一樣,祖父快要死了。雖然他還不能完全明白死亡的含義,但他知道他將永遠與祖父分開,再也見不到祖父了。
“來點新鮮的,”祖父說,“我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醒來時,相信你會給我一個驚喜。”
沒想多久,亞當就有了一個好主意,既讓自己開心,也會給祖父一個驚喜。他看了看四周,很快就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他滑下床,踮起腳尖,很費力地夠著了桌子上的一遝稿紙,撕下來其中一張。
顯然是撕紙的聲音引起了祖父的注意,“你在幹什麼?”他問亞當。
“我要給你下一場‘雪’!”亞當回答道,同時加快了撕紙的速度。當他把紙撕成不能再小的碎片時,便揚起手,猛地把紙屑撒向空中,“爺爺,快看!”亞當伸開雙臂,同時轉著圈,“雪,下雪了。”
“太美了!”祖父一下子仿佛換了個人似的,變得精神抖擻。他坐在床上,看著一片片白色的“雪”在亞當的手中揚起、飄落。
亞當不停地撕,不停地撒,直到用完最後一張紙,地板上也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白色的“雪”。
祖孫倆又欣賞了好一會兒,祖父才建議亞當在媽媽回來前將房間打掃幹淨。亞當不情願地把地上的“雪”鏟起來,倒進了廢紙簍裏。
之後的幾天裏,爸媽隻允許亞當進祖父的房間看一眼,問聲好。到了第三天,當亞當再見到祖父時,他看起來似乎又老了許多。
“我好害怕你會離開我,爺爺。”亞當本來想說點別的什麼,但卻忍不住心中的擔憂。
“離開你?”祖父微笑著,指了指躺在角落裏的輪椅,“不,我的心仍然在這裏,我哪兒也去不了,你說呢?”
說完這些,祖父看著亞當的臉,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這就是你想說的,亞當?”
亞當開始沉默起來,他想說,他知道祖父快要死了,將會永遠地離開他,對他來說,這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但亞當始終沒有說出口。
“還記得你給我‘下雪’的那天嗎?”祖父似乎猜到亞當在想些什麼,“還記得我說過,有一天我真的會累了……”
“我記得,但是……”
“等等!”祖父舉起手,做了一個停止的姿勢,手上的皮膚幾乎薄得透明,“讓我們過一會兒再說這些好嗎?”
他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一遝雪白的稿紙,亞當心領神會,拿起稿紙,然後望了望祖父,祖父神秘地微笑了一下,說:“來,我們一起看雪吧!”
窗戶敞開著,柔和的海風吹進來,吹起亞當的“雪”,亞當開始在“雪”中跳起舞來,一圈又一圈……祖孫倆沉醉在這漫天飛舞的“雪花”中,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雪”停時,時間已經很晚了。媽媽推門走了進來。
“哦,我的老天,看這裏亂成什麼樣了!”
亞當看了祖父一眼,祖父朝他眨了眨眼睛,什麼也沒說。亞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雪”是他和祖父兩人共同的秘密,誰也不能告訴。“我會打掃幹淨的。”亞當對媽媽說。
第二天早晨,祖父去世了。晚上,祖父被抬走了。他是亞當的朋友、夥伴、老師——是他唯一的玩伴,現在祖父死了,亞當難過極了,他感到孤獨、失落,就像是被遺棄了一般。
就連去祖父的房間裏呆著,也絲毫不能減輕亞當心中的悲傷。而且,媽媽已將祖父住過的房間重新布置過了,現在已成為了一間縫紉房。家裏除了那張照片和祖母紫紅色的圍巾,好像他們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亞當把照片拿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是他和祖父母在下雪的那天拍的照片。亞當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枕頭底下,睡覺時抱著祖母的圍巾,但仍然於事無補,祖父和祖母走了,不可能再回來,他們永遠地離開了亞當。
每天晚上,亞當都會夢見祖父,祖父站在雪地裏,祖母也站在那兒。亞當大喊著“爺爺,爺爺!”而每次他都會被自己的喊聲驚醒,醒來時枕頭早被淚水浸濕。
一天晚上,亞當像以前一樣,又從睡夢中驚醒,他拿著照片,裹上圍巾,來到海邊。亞當把圍巾鋪在沙灘上、月光下,圍巾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塊浴巾。風把一張紙吹了過采,亞當伸手抓住。
他把紙撕成了碎片,用力地拋向空中,然後閉上眼睛,伸出雙手,手掌向著天空,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與祖父、祖母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回到了那個下雪的午後……一陣風吹來,吹亂了亞當的頭發。
睜開眼睛,祖母的圍巾上落滿了這些雪白的東西。它們從天而降,落在亞當的身上,落在他的睫毛上、鼻子上、手掌上。
這些落在亞當手掌上的白色的東西,它們起初是那樣的柔軟、蓬鬆,漸漸地化了,融化在亞當的手裏,終於消失不見。亞當仰起頭、望向天空,張開嘴、伸出舌頭,想要抓住它們……
妹妹的信
劉賢冰
我和弟弟離家讀書後,妹妹就是家裏唯一的“文化人”了。母親沒讀過書,父親讀的書不足以將一封信寫完整。總之,我們與家裏的通信聯係全靠妹妹來執筆。
“文化人”是我們送給妹妹的稱呼,其實她隻讀到小學三年級。她是自己主動棄學的。家裏拿不出足夠的學費,當時大概也就幾塊錢吧。老師說,再不交齊學費就不要讀書啦!第二天,妹妹就把一張破桌子和一把斷了腿的椅子搬回家了。結果挨了母親一頓罵。母親罵她時有這樣的內容:“今後連給你哥寫封信都不會!”母親罵過之後也沒別的辦法,她確實拿不出那幾塊錢的學費來。
妹妹賭氣不上學時,確實沒認識到“寫封信都不會”的嚴重性。但她馬上就認識到了。一個小學三年級沒讀完的農村女娃,要擔負起與兩個在外求學哥哥的通信任務。當然,她還得幹活。她幹完活後晚上伏在煤油燈下寫信,像個被老師罰抄作業的學生。實際上,給兩個哥哥寫信,成了妹妹棄學後特殊的“家庭作業”。
這些情況是我收到妹妹第一封信後才知道的。這封信很短,有很多錯別字,她陳述了不再上學的理由:她在家裏幫忙做事我們會安心些——她說得不對,我們並不安心,而是更加愧疚。
記得那封信的結尾是這樣的:“今天就寫到這裏吧,我還要給小哥寫一封信呢。”
後來我發現,妹妹每封信的結尾都要寫上這句話。後來我還知道,她寫給弟弟的信的結尾是這樣的:“今天就寫到這裏,我還要給大哥寫信呢!”回家後問她:“你是不是每次要同時寫兩封信?”她想也沒想便說:“不是啊,我寫一封信要好久的。”
原來,她認為既然是一封信,就應該多寫一點字,可又實在不知道說什麼,便有這個“通用式”的結尾。她有兩個哥哥,便想到用這個似乎是順手拈來的句子湊字數。
母親說,妹妹寫信從不讓人看。雖然家裏誰也看不懂,她還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認認真真地寫,旁邊擺上她三年級下學期發的課本——一副真正做學問的樣子,所以後來我稱她為家裏的“文化人”。
信寫完,也不讀給父母聽,隻是說:“都寫上啦都寫上啦!”母親對她說:“你不念,你哥還是要看的啊!”她說:“看就看唄!”
我們放假回家,她便提前打招呼:“不要笑話我寫的信哦,不然我就不寫了。”
我們還是要說:“寫得好寫得好,錯別字越來越少了。”
說真的,妹妹的信中,錯別字的確是越來越少了。後來聽說,她寫信和發信也沒原來那麼害羞了。我們那兒發信,要走到十幾裏地的小鎮上去發。她出去發信時,不再將信揣在口袋裏,而是大大方方地拿在手上,遇到熟人問,她還要將它揚起來,自豪地宣稱:“給我哥發信去!”在她看來,這確實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在我們那小村子裏,隻有妹妹能夠說這樣的話,因為她有兩個哥哥上了大學。
弟弟考上大學後,家裏更困難了。妹妹來信的內容也有了變化。這樣的句子開始頻頻出現在妹妹的信中:“哥,這次又讓你失望了,家裏還是沒有錢寄給你,怕你著急,先寫一封信給你……”在窮困中長大的孩子心是比較硬的,可每當看到妹妹的信,看到信中的這些句子,就忍不住要掉淚。
妹妹的來信雖然句子不太通順,可我都能夠讀懂。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考慮到我的回信妹妹能否讀懂。我上小學時寫字是很規矩的,後來就越來越不規矩了。後來發現,我竟然一直在用那些龍飛鳳舞的字,在對付一個小學三年級沒上完的學生!直到妹妹來信說:“哥,你寫的字又有好多我不認識……”
此後,我給一些同學寫信,怎麼筆走龍蛇都沒問題。但麵對信箋,一旦記起是在給妹妹回信時,我馬上就變成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小學生……
保羅的禮物
熊江華編譯
保羅的母親洗涮好晚餐器具,便輕輕來到保羅的床邊。保羅的床擱在廚房裏,因為廚房的火爐使房間異常的溫暖。母親微笑著說:“孩子,我去趟雷利家,把他們家的收音機借來聽一會,你說好嗎?”
保羅感覺到睡衣口袋裏的那封信。他迅速抓住母親的手:“不,您別出去了,您已經太累,媽媽。”
母親坐在床上,緊挨著保羅,說:“你一定以為媽媽把你今天的生日忘掉了吧。”
保羅將他的手放在口袋內按住信,以免信紙嚓嚓作響。“哦,不,媽媽!我自己都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十一歲,想想看,你現在就十一歲了。你今晚就呆在這兒吧,你總是在聽收音機時入睡的。”她吻了吻兒子的額頭,“我愛你,孩子,你知道,我多想送你一件禮物呀。”
“但是,媽媽,”他堅持說,“這張新床不就是您送給我的禮物嗎?”他坐起來看著窗外,“我今天什麼也不需要,真的,媽媽。”
母親站了起來。“今天會有個令你吃驚的節目。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她解開自己的圍巾搭在保羅肩上,“在我們睡覺前,將有精彩的節目,你等著吧。”她笑了,臉上勞累和憂慮的痕跡,似乎都消失了。
保羅注視著母親走進風雪之中,那瘦弱的身影不久便融入了慘白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喉嚨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忙低頭去讀那封信。
先生們,本月二十六日將是我兒子十一歲生日。我知道在“家庭之圈”節目裏你們會念生日祝福。因此我想你們是否能在他生日那天念他的名字,並給他以生日祝福。他病在床上已經十個月了,但他從不抱怨,他堅持自學課程。我希望您在廣播中這樣說:新澤西市的保羅·哈克特,今天是你十一歲的生日。祝賀你,保羅,因為你是一個勇敢而樂觀的孩子,應該得到最好的運氣,祝你生日快樂。
在信的頂端是電台的答複:
我們很遺憾地通知您,“家庭之圈”的生日問候節目至本月取消。對不起。
這時候,保羅看見母親捧著收音機向家裏走來,走得很慢。她看上去又瘦又小,雪花落了她一身,“白發”被風攪得亂亂的,保羅眼睛也像沾上了雪花,濕濕的。她把收音機放在桌上。“現在是八點十分,還有二十分鍾節目就開始了。”她打開收音機,於是,屋子裏飄滿了溫馨的音樂。音樂一停,“家庭之圈”節目就開始了。
“媽媽!”他輕輕叫了一聲。
“什麼?孩子。”
“哦,沒什麼,你休息吧。”保羅咬了咬嘴唇。
音樂終於停了。保羅的表情有些緊張。
“現在是‘家庭之圈’節目,請父親、母親和孩子們注意了,現在是……”收音機裏傳來廣播員那淳厚的男中音。保羅眼睛死死地盯著窗外,他屏住了呼吸。母親的手正緊握著他的手。
“首先,”播音員說,“我們廣播一項啟事。本來我們打算取消‘生日問候’欄目……”
哦!計劃變了!可是媽媽的信怎麼退回了呢?莫非在他們改變計劃之前,就退回了信!或許他們已把我的名字記下來了吧。
“今天過生日的有馬丁·泰德、查理斯太太、史密斯先生、詹姆士·沃克夫婦……”名單結束了,但是應該還有更多的名字,至少還有一個名字沒念呀!保羅身子在發抖。會不會一部分名字放在開頭,另一部分名字放在結尾呢?接著放歌曲,聖經朗誦,節目預告。好一陣,節日全部結束了,沒有保羅的名字。保羅感到自己的眼淚流了下來,慢慢地,他扭頭看母親。母親早睡著了,睡夢中她微笑著。保羅擦幹眼淚。他搖了搖母親,“媽,”他大聲說,“媽,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他們說了些什麼嗎?媽!”她的眼睜開了。“什麼?孩子。天啊,我怎麼睡著了,他們說了些什麼?”
“他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說我是勇敢而樂觀的孩子,並祝我生日快樂。哦,媽媽!”他把頭埋進了母親懷裏。母親微笑著,眼裏閃耀著愛憐與自豪的光芒。保羅也含著淚花笑了。他覺得自己收到了一份他將珍藏一生的生日禮物。
腳下的路
陳華文
媽媽留下了她的期望
一九七五年一月,我降生到山東省菏澤市馬崗鎮一個農民家庭裏。我的降生,並沒有給父母帶來絲毫的喜悅,因為我已經是這個家庭裏的第四個女孩子了。
我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他們雖然沒有文化,可明白“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道理。因此爸爸媽媽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講讀書的道理,用現在流行的話說就是“知識改變命運”。
一九八〇年,我在村小學念書,在小夥伴當中,我的成績一直遙遙領先。每次期末,我都是捧著大紅獎狀回家,這是我一年中最得意的時候。也許是我成績特別好的原因吧,爸爸、媽媽都特別疼愛我,爸爸經常悄悄地將一支新鉛筆或橡皮塞進我的書包裏,以示對我學習的“特別鼓勵”。在我小學畢業時,我媽媽的一個遠房親戚考上大學,在鄉裏引起了轟動,媽媽也為這位遠房親戚高興得幾夜都沒有睡著覺,媽媽拉著我的小手,認真地說:“考上大學多好啊,菊兒,隻要你用功讀書將來考上大學,哪怕我少活二十年也心甘情願!”幼小的我很懂事,像個大人似的,也同樣認真地點頭。沒有文化的媽媽並不能說出驚天動地的話語,可就這簡單的兩句話,在我以後的人生成長路,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一九八六年,我在離村三裏路的初中上學,隨著學習的不斷深入,我對學習的興趣也日漸濃厚,成績一天比一天進步,很快成為班裏的尖子生。天有不測風雲,在我讀初一下學期時,媽媽在地裏勞作時,突然一下子暈倒。醒來後,媽媽躺在縣人民醫院的病床上,她患了頜下癌!媽媽對這殘酷的事實顯得異常平靜。善良的媽媽為了不影響我的學習,對我們姊妹說是一般的病,可這個壞消息還是不脛而走。有一天傳到我耳際時,我如同遭晴天霹靂,兩眼發黑,在課堂上傷心地大哭起來。已是中學生的我知道,癌症是令人生畏的不治之症,媽媽的病想治好,談何容易!我放下手中的課本,飛一般地跑回了家,眼淚模糊了我的雙眼。
媽媽生病以後,徹底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時時刻刻,我都牽掛著媽媽的病,祈求上蒼開眼,讓媽媽的病好起來。媽媽看出了我的心思,臥在床上,對我說道:“菊兒,不要擔心我,你把自己的學習搞好我才放心!”我滿臉強裝微笑,安慰她說:“媽媽,你的病會好起來的,我會好好學習的。”她刀削一般的臉上,顯得那麼安詳、善良。
媽媽病重以後,家中所有的農活都由爸爸包攬,我和姐姐們主動為他減輕負擔。每天中午放學,當同學們有說有笑地回家時,我卻一手拿著鐮刀,一手拿著竹筐,割一筐子青草回家喂羊。有一段時間,我放了晚學以後,還要到地裏摘棉花,十多歲的我,真不堪身體上、心理上的雙重壓力。有一天,我摘到晚上八點多鍾,又累又餓,臉上直冒虛汗,一點力氣也沒了,當場倒在莊稼地裏……
媽媽經過三年病魔的折磨終於離開了我們。
父母之愛在於在孩子麵前揭示他們親眼看見的、親身感受的幸福生活的真正源泉。
——(蘇)蘇霍姆林斯基
爸爸給了我奮進的骨氣
媽媽生前治病,欠下了三萬多元的巨債,這對於本不算寬裕的家庭來說,真可謂雪上加霜,三個懂事的姐姐主動放棄了學業,回家充當爸爸種田的助手。更糟糕的是,我的學習成績由原來的前列到初三下學期時降到中等水平,直到中考時一敗塗地。
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爸爸終於開口說話了:“菊兒,你娘生前就把你當成全家的盼頭,如果還想讀書,我去找老師說情,再複讀一個初三吧!”他的語氣露出了莊稼人特有的堅定,我抿了抿嘴,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一九八九年九月,爸爸帶著我來到學校,他拿出賣一袋黃豆的錢,塞在我手中,沒有說一句話,走了。複讀初三的我,如同經過了一場生命的洗禮,再也沒有什麼讓我牽腸掛肚,隻有把書讀好才能對得起爸爸手上的血汗錢啊!由於我刻苦用功,不到兩個月,又成為班上的學習尖子。正當我準備喘一口氣的時候,班上的女生都暗地裏嫌我太窮,笑話我沒有媽媽,挖苦我是“留級佬”。難道家裏窮,沒有媽媽也是錯嗎?想著想著,我流下了委屈的淚水,回家後向爸爸訴苦,他表情嚴肅,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菊兒,人窮可不能誌短啊,你永遠都要記住,要做一個有骨氣的人。”爸爸的話語總是那麼簡短有力,從他那冷峻的臉龐上,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如果沒有爸爸的教誨,也許我永遠都不會成為今日令人羨慕的博士!
在爸爸的關懷下,在我的努力下,一九九〇年八月,我順利地通過了中考,如願以償地接到菏澤一中的入學通知書!我和全家人歡喜得抱成一團,在人們眼中,考上一中等於跨進了大學門檻。如果媽媽在天之靈知道這個好消息,是不是也會高興得幾個晚上睡不著覺?
我們全家高興之餘,爸爸又為五百元的學費犯愁。媽媽在生前治病欠下的債還沒有還清,現在又去借,別人不太樂意。爸爸無奈,下定決心賣掉家中唯一值錢的老黃牛,這可是爸爸種地的命根子啊!賣牛的那天,我心裏沉沉的,有一種酸酸的滋味!
我就讀的高中彙集了全市的學習精英,多數同學家庭條件優越,我同寢室的八個女生中,唯有我是鄉下女孩,滿口的土話,穿著樸素,儼然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村姑!我也想去買一條流行的健美褲,可我除了僅有的一點生活費,再也沒有多餘的一分錢了。我感到自卑、孤獨,不想與其他同學講話。爸爸有一次來看我時,我說出了憋在心裏已久的話,他聽罷,鼓勵我說:“朝自己的理想去奮鬥,咱窮溝溝遲早會飛出金鳳凰。”我疲憊的心靈如同注射了興奮劑。而高中第一個學期的期中考試,由於強手如林,我的總分排在三十名。在同學的眼裏,我顯得是那麼的微不足道。有一次,我向同班的一位女生虛心地請教一道數學題的解法,可她滿臉的傲氣,很刻薄地說:“這麼簡單的題都不會做,真是一個土老帽!”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可沒有掉下來,鄉下長大的我要意誌堅強,我暗下決心:一定不要輸給這些高傲的白雪公主,我要做學習上的白天鵝!
親情之光照亮我人生
我從此不分白天黑夜地學習,我的學習筆記記了一本又一本,習題做了一疊又一疊。每天我最早走進教室,最晚離開教室,哪怕是星期天,我也埋頭於功課。有一段時間,晚上宿舍的燈熄了,我就在走廊上,借助暗淡的燈光,默記著英語單詞,到高一下學期期終考試時,我的總分排居全班第一,這時的我臉上才露出久違的笑容。同學們用驚訝的眼睛看著我這位貌不驚人語不壓人的農村女孩。大家向我請教學習經驗,就是連那個曾經出言不遜的女生也要和我結為好朋友。我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女孩子,說實話,我也渴望交流,我真誠地接納了他們的友誼。頓時,籠罩在我心頭的陰雲消失了。
在學習上我以最嚴的標準要求自己,在生活上我則向低標準看齊。高中每兩個星期一次,我都是騎著爸爸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回家,往返六十裏路,讓我氣喘籲籲。家裏雖然窮,可爸爸還是設法給我做一點好吃的。每次返校時我都會帶一些紅薯、小麥、饅頭之類的幹糧,這也成為我去學校後下半個月的主要夥食。有一個初冬的中午,我騎車回家時,天下大雨,我渾身濕透,等到家時,我已成了一個“泥人”。當晚我渾身哆嗦,高燒四十度,為了省錢,我沒有去醫院,爸爸那一晚守在我床前,緊握著我的手,父親的愛是深沉的,也是慈祥的。我每月僅有的三十元生活費,主要用來吃飯,可我還是盡量節儉,省下的錢買學習資料。流行歌曲、時裝、卡通、零食應該是花季女孩的專利,可這些離我卻很遠,艱苦的生活環境壓不倒我,因為我天天都在學習的快樂之中。
由於我在高一、高二打下了學習基礎,上高三時學習起來就輕鬆多了。一九九三年那個流火的七月,我通過高考的拚殺,終於考出我理想之中的好成績,被中國地質大學(武漢)的石油地質係錄取!我手拿著鮮紅的通知書,幸福的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我是方圓十多裏的第一位大學生啊!
這是我多年寒窗苦讀的結果。那天我拿著通知書,跪在媽媽的墳前,大聲哭道:“媽媽,你女兒考上大學了!”
爸爸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又為我借了二千多元的路費,我仍然是一身樸素的裝扮,拿著簡單的行李,告別了爸爸和姐弟,告別了生我養我的故土,生活揭開了嶄新的一頁。
時光是個神奇的魔術師,轉眼大學四年畢業。在這四年裏,我學習優秀,年年擔任班長,年年都評為三好學生,畢業時,我被保送為研究生。在研究生的學習階段,寫出了論文《渤海濱盆地渤中凹隔下第三錄成藏預測》、《北塘凹下第三錄層序地層學研究》、《新港三維區域成藏動力學研究》,發表在中國最具權威的地學期刊《地球科學》上。由於我在研究生階段成績突出,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年級時被提前一年保送攻讀程序地層學的博士學位,這對研究生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機會。對於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來說,讀博士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而我卻實現了。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高興得淚流滿麵,而是平靜、坦然,我已經成熟了。去年,我和導師一起研究攻關國家863重大科研項目。
在求學的道路上,親情是一盞燈,照亮了我人生前進的方向。我對於父母的養育之恩永誌不忘。我的知識已不僅屬於自己,而且屬於祖國和人民。科學研究,永無止境。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我將把自己的知識和才智奉獻給我們偉大的祖國。
清明的懷念——寫給我的父親母親
馬繼紅
又是一度清明。天很陰,如絲的小雨若有若無地飄著,灑下濕濕的惆悵,滑落到心底,與懷念的思緒交織在一起,在心田默默地流淌。
走進幹休所那個父母住了十幾年的家,我忍不住像往常一樣叫一聲“爸,媽,我回來了。”話到嘴邊,才突然意識到,不會再有人應答。兩位老人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已相繼離去。
房間裏依然是原來的陳設,但所有熟悉的一切都變成了觸景生情的遺物,目光所到之處,壓得心裏沉甸甸的。唯有照片中父母的微笑,依舊那麼溫馨,那麼燦爛,如靜靜的陽光,為灰冷的心塗下一抹暖色。
我的父母都是冀中大平原的兒女。他們的婚姻也是那種極具民族色彩的傳統的明媒正娶。雖然歲月已隔得久遠,但我仍然能想象出那幅生動的畫麵:在喧囂的鞭炮聲中,一頂花轎從綠蔥蔥的麥田裏悠悠而來,蒙著紅蓋頭的年輕母親,在伴娘的攙扶下,邁過火盆,邁過門檻,與素未謀麵的父親行三拜大禮……新婚不久,抗日戰爭爆發。剛滿20歲的父親毅然投筆從戎,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抗日隊伍,年輕的母親便從此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她既要照顧體弱的祖父祖母、年幼的小叔,又在村裏自發組織起了抗日婦救會。在那貧困與血腥交織的日子裏,雪亮的刺刀和複仇的怒火,一點一滴地鑄造了母親的堅強。直到1943年,父親已成為部隊的首長,才把母親接到部隊,從此開始了那流動的軍旅生涯。每天行軍,打仗。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我的哥哥姐姐都出生在行軍路上,馬背就是他們的搖籃。姐姐剛出生六天,媽媽便硬著心腸把她送給了當地的老鄉,為的是省下有限的奶水,哺育一位烈士的遺孤。這都是我後來聽到的故事。
新中國成立後,我的父母成為第一批進入北平的接收人員。那時,父親在軍隊已經有了相當的職務,而且又生得英俊瀟灑,是遠近聞名的軍中美男,而母親由於過多的勞累和付出,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老相、更憔悴。當時,父親的許多老戰友都以各種原因相繼換了老婆,而父親對母親的感情卻始終如一。他們沒有海誓山盟,沒有花前月下,隻有心與心的印證和相通。
1955年,軍隊由供給製改為薪金製,大批女軍人麵臨轉業。當時父母膝下已經有五個孩子,最大的哥哥正在上小學,而最小的我還不滿周歲,為了撐起這個家,母親選擇了痛苦而無奈的複員。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母親簡直就是一個純粹的家庭婦女,為了我們這些孩子的衣食冷暖,她無時無刻不在操勞忙碌,每次我從夢中醒來,總能看到她在燈下縫縫補補。三年困難期間,母親每天都要把為數不多的口糧分成幾份,先盡著上班的父親,再盛給我們這些永遠也吃不飽的孩子,最後留給自己的,隻剩下野菜煮成的米湯。由於長期營養不良,母親最先得了浮腫病,腿上一按一個坑,盡管如此,我卻從來沒有看到過母親流露出的憂愁和歎息。很多年後,母親的一些老戰友來家裏做客,她們是當年和母親一塊從部隊轉業的,而現在都已成為各自單位大大小小的領導,她們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母親完全是為了我們,把自己耽誤了。母親聽罷,隻是淡淡地一笑,那笑容裏充滿了隻有母親才有的寬厚、平和與仁愛。
隨著日子流水般地淌過,我們一天天長大,相繼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小巢和孩子。但每次回到父母家,仍舊能感到那濃濃的親情。在父母的羽翼下,我總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可以無拘無束地撒嬌,可以把心中的喜怒哀樂一古腦地向父母傾訴,用不著任何遮掩。周圍的同伴常常不無嫉妒地羨慕我:“你真幸福,都一把年紀了,還父母雙全。”我聽後,總是會心一笑,但笑過之後,心裏也不免掠過一種擔憂。生老病死畢竟是人生難以抗拒的自然法則。
這種擔憂很快變成了現實。去年五月的一天,正是萬物複蘇,春暖花開的日子,父親一下病倒了。一入院就報了病危,我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最危險的那一夜正好輪到我在醫院值班,借著微弱的燈光,病榻上的父親神態格外安詳。我坐在他的床邊,靜靜地傾聽著他的呼吸,他的呼吸時斷時續,令人想起如泣如訴的憂傷二胡。父親動彈了一下,似乎想翻身,我趕緊伸出手去幫助他,我發現父親的皮膚已經如揉過後又攤開的紙一樣又薄又皺了,皮下的肌肉脂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紙一樣的皮膚稀稀鬆鬆地耷拉在骨頭上。
與此同時,年邁的母親正坐在家裏,戴著老花鏡為父親準備送行的衣裳。她一針一線地把那副已經過時的紅領章,端端正正地釘在父親軍裝的領口上。她的表情那樣寧靜,動作一絲不苟,看不出任何的驚恐和慌亂,相濡以沫六十多年,她要從容地為父親送行。
在曆經了一次又一次的搶救之後,父親的生命頑強而奇跡般地存活下來。母親卻仿佛大病一場。她每次去看望父親,總是靜靜地坐在床邊,父親因氣管切開已不能說話,他們就這樣無聲地用目光交流許久,許久。
轉眼進入六月,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星期天,母親從醫院回來,覺得胸口有些不適,然而心電圖的結果卻令人觸目驚心,廣泛性大麵積心肌梗死!當我們匆匆趕來,母親的生命已進入彌留狀態,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但我知道,她放心不下父親。撫摸著母親那漸漸冷卻的身體,我實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一種很深切很黏稠很滯重的東西,突然從心裏湧出來,心髒變成了一個薄薄的空殼。後來,醫生解釋說,母親是因為承受了太多的壓力、焦灼和痛苦,才猝然崩潰的。
父母的愛是天生的,是自然的,如天降甘霖,霈然而莫之能禦,是無條件的施與而不望回報。
——梁實秋
接下來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我們不敢把母親去世的噩耗告訴父親,因為他的生命已經像熬盡了油的燈撚,哪怕一絲微風都能吹熄。我們隻能把失去母親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而在父親麵前強作歡顏。我們編織了各種善良的謊言,來證明母親不能來看他的理由。每當這時,父親總是靜靜地聽著,但我讀得出,他那雙眼睛裏掩藏著的深深的失落和渴望。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的謊話漸漸變得漏洞百出,父親好像從中察覺了什麼,但他始終緘默不語,他在想什麼呢?我每次去看父親,都有意無意地回避老人那雙眼睛,我害怕他看出我心中的破綻。終於有一天,父親支撐起孱弱的身子,用顫抖的手寫下了這樣一行字:“你想辦法無論如何也要把你母親推到醫院來,讓我們再見最後一麵。”我含著眼淚用力點點頭,但胸腔裏那顆心已頃刻間破碎支離。我怎麼能拒絕父親這最後的要求,可我又怎麼能將已經故去的母親起死回生?!在我們兄弟姐妹反複蹉商之後,決定由我把母親去世的真相告訴父親。醫院的醫生怕父親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特地安排了急救小組。然而,父親卻比我想象的要堅強,當我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地向他訴說,他的眼裏隻有一層薄薄的淚光。哀莫大於心死。是不是悲痛到了極致的人,才會有如此的表情?從那以後,父親很少在我們麵前提起母親,但他總是握著母親曾經用過的那把小梳子,細細地端詳,我猜想,那一根根梳齒上一定殘留著母親的發香。曾經不止一次,父親向給他治病的科主任懇求,讓我早點走吧,不要再無謂地浪費國家那些寶貴的藥物。他說這話時,表情那麼平靜,沒有一點瀕臨死亡的絕望。他的心裏一定惦記著母親,他怕她一個人在那邊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