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感恩親情(2 / 3)

盡管我們對父親的去世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那根生命之弦突然崩斷的時候,還是感到猝不及防。因為就在兩個小時前,我還握著父親的手,繪聲繪色地向他講述國際局勢,講到開心處,他笑了,細密的皺紋聚在一起,像一朵怒放的菊花。想不到,這竟成為最後定格在我心中的畫麵。

當那蘊含著繾綣思念的白花,一夜之間綻放在父親的遺像下,我才相信,父親真的走了,他迫不及待地找母親去了。在那遙遠的天國,父親是否還有像當初揭掉母親蒙在頭上的紅蓋頭一樣的心情?

窗外的雨還在下,若有若無,透著絲絲哀婉。窗台上的那盆玻璃海棠還是母親生前栽下的,繁華的小紅花開滿無名的相思。回首父母的一生,我突然懂得了那個用血浸過用淚泡過用心暖過用汗煨過用歲月蒸煮過用苦難煎熬過的愛的滋味。

布頭和她的同居密友

瑰寶

布頭和羽佳

邁進大學校門的時候,布頭是短發的,而且是非常短,每一根頭發生機勃勃地豎在頭上,使她看起來像一棵毛茸茸的蒲公英。

布頭並不是前衛的女生,這個發型完全是一個失誤。高考之前她就想剪頭發來著,可是羽佳不同意,她說考試之前剪頭發是不吉利的。布頭對於這種封建迷信表示了強烈的嗤之以鼻。然而,羽佳就是羽佳,她說過的事情布頭最好是乖乖服從。

羽佳是布頭的好朋友,兩個人每天住在一間屋子,一起吃飯睡覺。羽佳在衝涼的時候要布頭扮演搓背女工,布頭卻不喜歡羽佳幫她洗澡,羽佳總是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突然推開衛生間的門,拿著澡巾目標明確地招呼到布頭的脖子上——這常常讓布頭覺得非常憤怒和無奈。

用羽佳的話來說就是:“你在我麵前是沒有隱私的。”羽佳說這話的時候頗有些得意。布頭就在心裏嘀咕:“得意什麼,就會欺負我,有本事你動動心可!”

異性的心可

心可是和她們同住的男人。有一個男人住在屋子裏是不是多一點安全感?不見得。因為心可本身就能造成很大的混亂局麵。況且他奇瘦無比,有人入室搶劫他能將人打倒嗎?

不過心可說他以前打架是很厲害的,曾經在4路車上把一個調戲婦女的小流氓打得連他媽都認不出來。心可總是在吹噓他曾經擁有過六塊腹肌,在籃球場上好像流川楓一樣賺盡美眉愛慕的眼神。布頭看著他的肋骨和麻稈一樣的腿直犯嘀咕。羽佳出麵證明了這一切的真實性,她和心可認識比布頭早得多。

說到底,他對於自己的相貌儀表氣質智商勇氣歌喉口才幽默感和男人味都相當自負,甚至達到了自戀的地步。如果他不是經常因此而嘲笑布頭和羽佳,要不是他的腳丫子太臭,心可其實還是很優秀的。

布頭的短發

言歸正傳,布頭終於在高考結束之後如願地剪掉了長發,發廊是羽佳推薦的。

炎夏的中午,布頭喝著冰鎮可樂晃進了發廊。一個染了黃毛的小夥子一看見布頭的長發,瞳孔裏立刻閃過一絲亮光——布頭在很久以後才醒悟那道光代表著什麼。布頭很認真地向黃毛描述:就是梁詠琪在《短發》的專輯上的那樣,黃毛頻頻點頭插話,很逼真地做出醍醐灌頂的表情,布頭就天真地以為自己即將變成超人氣短發美少女。

說實話洗頭的熱水燒得真不錯,黃毛神態嚴肅眼神專業,幾乎每剪一刀都要端詳半晌並且回顧鏡子。這一切徹底讓布頭折服了,她覺得羽佳的選擇實在是偉大極了。布頭在中午的陽光下覺得眼皮發沉,漸漸陷入昏睡……

布頭被黃毛拍醒之後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當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以為自己還是在做夢,因為一個留板寸的男生出現在鏡子裏。三秒鍾之後布頭燙了屁股一樣尖叫著從椅子上跳下來。因為她認出那個男生就是自己。布頭指著黃毛,麵紅耳赤語無倫次地表達著自己的震驚和憤怒。

黃毛故作鎮定,用自然愉快的口氣說:“這個流行,這很好看……”

“閉嘴!”她紅著眼眶怒視黃毛,“你賠我的頭發來!”那種陣勢就好像麵對敵寇說“還我山河”一樣豪邁悲壯。

最後的結果是黃毛道歉並且不收錢,布頭走回家栽在被窩裏放聲大哭。聞聲而來的羽佳張口結舌地站在門口,她居然以為這是布頭的意願,剛開口表示不滿,被布頭抓狂地推出門外。

羽佳弄清事情真相之後並沒有自責,她隻是很納悶地說以前沒有見過那個黃毛,肯定是新來的。

心可在見到布頭的新造型之後,反應倒是意料之外。他從來認為女孩子清純溫婉最為可愛,他曾經稱讚範曉萱在MTV《深呼吸》中的樣子,看到她剪成大兵頭唱《甜蜜蜜》的時候表示了不小的憤慨。可他很平靜甚至慈愛地摸摸布頭的腦袋說:“這樣子很不錯啊。”

布頭憂心忡忡的是,馬上要上大學了,這樣的造型一定會讓別人誤解自己是很另類的,至少也會顛覆自己是個乖乖女的事實。

第一次分開

布頭考上的學校在首都,坐特快也得24小時,在離開的那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布頭發現對於板寸頭的擔憂在心裏根本沒有占據什麼位置。

羽佳和心可都送布頭去火車站,心可忙著把他在北方的哥們的名字、電話號碼抄在布頭的小本子上,他要布頭有事情就去找他們。布頭心裏有一點惶惑和酸楚。有一種東西好像偷偷在眼眶裏積攢,這種難過和頭發被剪壞的那種歇斯底裏一點也不一樣。

她摟著羽佳和心可說別擔心,她寒假就回來,你們兩個不要吵架之類的廢話。汽笛長鳴,羽佳抽抽搭搭地哭開了,心可的表情一看就是在硬扮堅強。在眼眶裏積攢的液體終於在布頭的臉上滂沱,她大哭著上了火車。

布頭上大學

布頭到了大學之後和七個女生共用一間屋子,布頭的笑話總是能取得讓她們滿意的效果。她略加耍寶,竟然有人笑得差點從床上翻下來,布頭單純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大學的生活布頭過得有滋有味,頂著一頭短發她也覺得蠻有活力。

可是布頭還是想念心可和羽佳,布頭給他們寫信,用流氓兔的信紙,還專門注明這是目前首都最流行的卡通。

羽佳每信必複,可是懶惰的心可同誌隻在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才寫來一封。布頭在食堂裏邊喝粥邊拆開,第一句就是:“我真的想你!”害得布頭把粥吸進鼻孔差點嗆死。心可是從來不會說這麼感情直露的話的,沒想到他也可以這麼煽情,布頭抱著飯缸哭得唏裏嘩啦。

布頭的頭發長到參差不齊比較難看的時候,她終於回家了。下了車布頭朝心可和羽佳直撲過去,沒想到那兩個人沒有把她認出來,因為至此布頭已經成功增重10公斤。羽佳吃驚地問:“北京把你怎麼了?”

心可則認為布頭根本不像信裏寫的那樣思念他們,一個思念中的人是隻會“衣帶漸寬”的,哪裏會落到這般田地。

然而小胖豬布頭仍然得到了心可和羽佳極大的寵愛,首先是羽佳請客去吃了一頓香辣蝦火鍋,然後是心可為布頭精心炒了幾天的菜。隻是高漲的熱情在一個禮拜之後變得波瀾不驚,羽佳和布頭又開始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心可照舊東跑西顛和他的朋友們吃喝玩樂。布頭痛下決心要減肥,留長發,天天對著鏡子長籲短歎,咬牙切齒。

布頭、羽佳、心可的幸福生活

布頭回北京之前動員羽佳買了手機,接下來的一學期兩人互發短信,玩得不亦樂乎。布頭在看書看到崩潰的時候就發“救命呀!我要死了!SOS”等等,而羽佳就會很平靜地回複:“乖乖學習,不要胡言亂語。我和心可在吃涮羊肉,你想吃嗎?”受到強烈刺激的布頭馬上就會關手機投身課本,大有臥薪嚐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意味。

大二的暑假,布頭的頭發已經長了,體重也恢複正常。為了打發時間,布頭借來《流星花園》和《東京愛情故事》複習一下,羽佳也跟著布頭一看就是一下午。被冷落的心可對著屏幕上的F4翻白眼,他大言不慚地說:“瞧那傻樣,哪個有我帥?小男人!”還故意撅著嘴學台灣國語發嗲。這些伎倆被布頭和羽佳很冷靜地總結為“嫉妒”——心可對此耿耿於懷,可是他仍然沒有辦法把兩個沉迷於美色之中的女人從電視前拉開,隻好悻悻去睡。

家庭是具有自發維持能力的最小社會。

——(德)康德

看累了布頭就和羽佳歪在床上聊天,布頭說我是不是該談戀愛了呀,都上大三了,沒有男朋友多沒有意思。羽佳以過來人的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這要靠緣分的。羽佳問布頭希望找什麼樣的,布頭就很開心地看她一眼說:“真沒默契,當然是道明寺那樣的。”

“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有,你不要做白日夢。”羽佳敲敲布頭的腦門。

布頭更開心地伸著懶腰說:“你真是太沒有幽默感了,我難道不知道這個嗎?”

這時心可就跑進來像說繞口令一樣地說:“不要討論這個,布頭不談戀愛,幹嗎要談戀愛,不可能談戀愛。”

布頭從床上蹦下去光腳跑到鏡子前麵說:“你什麼意思?我長得一點也不難看呀。”

心可很驕傲地說:“主要是你肯定找不到像我這麼英俊瀟灑氣質超群能幹善良的完美男人。”

布頭的自述

大家好,我叫布頭。我是一個20歲的大學女生。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是美女也絕對不醜。

我和一個叫做心可的男人和一個叫做羽佳的女人合住。我們住在某個城市裏某個區某條小巷的中段,我們的門牌號是11號,我們住最裏麵一個單元三樓左手的屋子裏。麵積不是很大,三個人還是足夠了。這樓有點舊,可是我們都喜歡它。

我是在電腦上打這篇東西的,羽佳和心可期間走進來N(N≥10)次。他們其實很想看,但故意做出不想看的樣子。心可問了數遍晚上想吃什麼,羽佳的借口是要我教她用電腦。

我告訴他們我寫的是我們三個人的故事,名字叫做《布頭和她的同居密友》。羽佳首先沉不住氣:“我們怎麼能叫做同居?我們是有結婚證的!”——她指的是她和心可。

不好意思,他們的結婚證我真的沒有見過。但是我看過他們的結婚照片,當年的心可濃眉大眼儀表堂堂,羽佳眉目如畫亭亭玉立,絕對是一對璧人。

照完那張照片,一年多之後,他們有了一個女兒。

就是我。

沒錯!布頭是我,是女兒;羽佳是媽媽;心可自然就是爸爸了。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漂泊的靈魂

海若

幼年的時候,你幾乎不認得父親。每年一次這位高大英俊的“叔叔”帶到家裏來的,除了異域的糖果和玩具,還有滿溢家中的歡聲笑語,連小四合院裏扶疏的花草,掩映的藤蘿,也立時充滿了勃勃的生機。隻有你不樂。

晚上臨睡前,母親會把你帶到這位並不離去的“叔叔”麵前對你說,他是爸爸,叫啊。你站在父親的麵前,雙眼看著別處,不肯叫他。直到父親去世後,母親還要常常說起你幼年的時候,三四歲,很是執拗,多半是不吃糖果也不叫爸爸,隻是有點兒冷漠地看著,很不高興有人闖入這個小院這個家。也難怪,每年隻能回來一個月,還沒等到女兒和父親相熟呢,他就又要起錨遠航了。

到你六七歲的時候,你才認可了這位高大英俊的叔叔,明白了他就是“爸爸”。八九歲,你開始盼著父親回家了。在看見同學們牽著父親的手來到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在孤獨中感到小院靜謐又甚覺寂寥的時候,或者就在吃飯的時候,母親說,你常常會突然之間停住筷子,癡癡地盯著她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呀。母親就會牽著你的手來到小院裏,指著院牆四周茂盛生長著的迎春說,待到迎春花開的季節,爸爸他就會回來了。

從此以後,大人們總是看見你放學回了家,就提了小桶一遍一遍給迎春澆水,還常常聽見你唱著自編的兒歌:迎春迎春快開花,開花爸爸就回家。

進入少女時期,你已經亭亭玉立。讀中學後,就常有一些男同學女同學有事沒事邀你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一起春遊去看梨花。人人都是喜歡和美麗的女孩接近的。但是,母親對你們姐妹倆管教很嚴,加上你恬靜的天性,喜歡獨處的性格,總是習慣於獨來獨往,自自在在飄涉如孤鴻。其實,你已經開始在內心深處依戀著父親,崇敬著父親,遐想著父親。高大俊偉、英姿勃發的父親,那位遠洋輪上威風凜凜的船長。那巨大的輪船、那高矗的桅杆、那雪白的製服、那極目遠眺的風神,雖然你都是從父親所帶回來的照片上看見的,卻都已經成為你少女心底裏的偶像——朦朦朧朧的,卻是一往情深。

有一次,你聽見母親在輕輕地歎息,而且淚水漣漣。你看見她手握一卷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的折子戲本,你也淚水汩汩。你已經開始懂得了像母親那樣受過傳統教育的大家閨秀,性格中最大的特點就是含蓄,把那份深深濃濃的眷戀和情愛,深埋心底,即使是和自己的丈夫獨處一室,也不肯輕易表露。

又是迎春花綻放的季節,父親回來了。在幾乎都是穿著中山裝的人流裏,母女三人迎來了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父親。16歲的你讀高中一年級,真正是一個大女孩了。走在一米八的父親身邊,你已高過他的肩膀,修長而秀美。你把右手插在父親的左臂彎裏。姐姐在父親的右邊,她牽著母親的手。20歲的姐姐已經是大二的學生了,懂得了矜持。而你不,你很親密地依傍著父親,和他並肩前行。稚氣未脫盡的大女孩,很想讓世人知道你身旁的這位雄姿英發的男人,就是你的父親。

孩子們都已長大,父親的大皮箱裏較少有糖果和玩具了。他從箱子裏給女兒們拿出來的是各國的圖書和四季的衣服。各式各樣五彩繽紛的鑲花邊連衫裙,那一條條寬寬長長與衫裙顏色相諧的異色腰帶,可以在前後左右打成各式各樣的結,長長的,飄逸又瀟灑;短短的,利落而精幹,把女孩兒那種獨特的嫵媚挺拔亭亭玉立,展現得儀態萬方,美好無遺;父親還給你們帶來各種款式的毛衣,粗線的、細線的、中線的,織花的、繡花的、挑花的,全素的、帶條的,色彩紛呈,一律寬寬大大。父親說,這是當外衣穿的,不單單是為了禦寒。姐妹倆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對著大穿衣鏡一件一件地試穿,心裏的幸福喜悅滿足快樂洋溢在她們的眼底眉尖。後來,姐妹倆各自選擇了自己所中意的一套穿在身上,並肩站立在衣鏡前:米白色的粗線平針毛衣,淡藍色的緊身燈芯絨長褲,左胸前的那朵挑花玫瑰,也是淡藍色的,飄逸脫俗,唯見清純——這是妹妹;米白色的粗線平針毛衣,深紫色緊身燈芯絨長褲,左胸前的那朵挑花玫瑰,也是深紫色的,高雅華貴,略顯成熟——這是姐姐。當這樣一雙出色的女孩站在父親母親麵前時,二老頓覺心曠神怡,滿室生輝:一水的眉清目朗,清韻悠然,一樣地把烏黑油亮濃密的三尺長發梳成一條獨辮,一根淡藍色的緞帶由妹妹的辮根呈螺旋形地纏至辮梢,從右肩拖至胸前,姐姐的發帶則是深紫色的,恰與她們胸前的挑花玫瑰互相輝映,一樣地精致靈動,一樣地雍容典雅,一樣地青春俏麗。

難得相見的父親,感覺中仿佛是一眨眼間,女兒們就神話般地長大成人了,而且,她們又是多麼民族化的一雙東方女孩!見多了金發碧眼、黑白分明的域外女孩,他覺得他的女兒們舉世無雙。他非常動情而又非常欣賞地盯住女兒們,讚歎道,真正是冰雪般的兩個女兒啊,驀然,他那洞悉每一方海域的雙眼竟是這般地霧水蒙蒙,仿佛在這一刻裏,已經濃縮了他一生裏對女兒們的寵愛憐惜,和對妻子的濃情蜜意。

他也常常慚愧沒能護侍過他的愛妻嬌女,而此刻尤甚。他溫情地轉過身,呼喚著女兒們的母親——他的妻子,感謝她把女兒撫育得這樣好。他握住了妻子的手,甚至還輕輕地擁抱著她——這種洋派的舉動,竟讓剛及不惑之年的母親快快掙出了父親的懷抱,非常羞澀地囁嚅著:她們也是我的女兒呀。一抹紅暈潤澤了母親的雙頰——可敬可愛溫婉而有神韻的母親啊,她那麼美麗。

在你所有的記憶中,這是最為美好的一個月,刻骨銘心的一個月,永世不忘的一個月,滋潤了你們母女三人終生啊。

父親歸家兩周,你和姐姐相繼開學。姐姐住校,星期六方可回家,而你走讀。因此,你和父親相處的時間就多了許多,以至於好多年以後,姐姐還在說,那時可是非常嫉妒你啊。

記得開學後第一天吃早餐的時候,你慢吞吞地拖延著時間,一小口一小口地細嚼慢咽。母親催促,要不就遲到了。你答應著,卻仍然不快。正在喝早茶的父親心有靈犀地看著你,忽然就笑了起來。“雪兒,”他喚你,“今天爸爸送你去上學,好不好?”嗨,你歡快地跳了起來,搶過母親手中的書包拉著父親就跑。母親連忙阻止你,笑說:“這孩子,從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自己走,如今都讀高中了,反而要讓大人去送,也不怕人笑話?”你一麵拉著父親快走,一麵喜悅地說:“我得讓爸爸補給我呢,從幼兒園的時候補起。”

這是你平生第一次牽著父親的手走在上學的路上。一向獨來獨往的你,今朝卻主動地向路遇的同學們打了招呼,並把身邊的父親介紹給他們——“我的爸爸!”在同學們特別是女同學們驚羨的目光裏,你們父女走過了大操場,父親要把你送進教室,內心裏你還希望老師們也能認識父親呢。父親看著容光煥發的小女兒,竟有陣陣心痛掠過,他和你道了再見,並答應晚上放學的時候再來接你。看著喜上眉梢笑容燦爛的女兒,父親愛憐地拍拍你的肩,送你進了教室。看著女兒落座在自己的座位上,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父親才緩緩地轉身離開了教室。猛然間,竟有一種深深的不舍,撩亂了父親的心。

人生,原本就是不如意事十八九啊!轉眼之間就到了父親又應該起錨遠航的前夜了。那一晚,一家人竟是前所未有地戀戀不舍,誰都不肯睡去。

母親在準備早餐,那是一種綿綿長長而又往複不斷的麵條,希望牽住親人的心靈,通過這種非常傳統化、民族化的食品表露無遺。冰雪般的兩姐妹一人牽著父親的一隻手,嘈嘈切切地說著私房話。母親忙完了,也來和他們父女三人坐在一起。

不知是真心的,還是為了安撫自己的妻子、女兒,父親答應她們,滿45歲的時候,他就申請到陸地上來工作。但是,父親沒有等到年滿45歲。他在43歲的時候,和一位大副同時遇難大西洋。那一年,你17歲,剛讀高中二年級。你後來常常懺悔自己的稚氣。你怎麼就沒有想到母親也需要多和父親親近在一起呢!你怎麼就不多留些時間給母親呢!一個月的時間竟讓你霸去了大半。16歲無意之間造成的過失,夠讓你悔恨終生的了。從此,你們母女3人沒有再見到父親,連父親的遺骨都沒有見到。

也許是蒼天見憐,正是因為連遺骨都沒有見到,竟給你們母女三人留下了終其一生都沒有消失的美好幻覺——忽然有一天,迎春花綻放的季節,幽雅清靜的小院的院門被篤篤地敲響了,母女3人爭相去打開大門,站在眼前的,赫然就是返回陸地的父親!

中國有傳說,人離世後,魂魄必須要把生前的腳印一個一個地都撿起來,無論是船上、車裏、海上、湖中、山上山下、街頭巷尾、家裏家外,全部撿起來,然後才能超生。啊,父親,父親,你的足跡幾乎遍布世界的四大洋,要你獨自去一個個地撿起生前的腳印,該是多麼地辛苦,勞碌奔波而又多麼地遙遙不可期!你生前已經在海上漂泊了20多年,離去後怎能讓你再度去漂泊!我們母女3人決不允許!你的妻子女兒請你的魂魄速速返回上海港,你就是在那裏起航的,你一定會認得那條回鄉的路。我們將一起趕到那裏去,你將不會再感到孤獨寂寞和大海的冰冷!

愛與身體一起生長

楊洋

2003年7月30日,在北京空軍總醫院,記者采訪了做完骨髓移植手術正處於恢複狀態中的張宏。隔著無菌病房的玻璃窗,通過對講機,張宏告訴記者,是12歲的女兒張婉晴冒著生命危險為他捐獻骨髓,讓他獲得了新的生命。張婉晴是我國年齡最小的骨髓捐獻者。

現在張宏的病情已基本穩定,經過檢驗,女兒的健康骨髓細胞已經完全替代了他的白血病骨髓細胞。張宏原來的血型是B型,骨髓移植後,已經轉成了女兒的血型O型。他笑著說:“我的女兒很了不起,也很厲害,她的好細胞已經完全打敗了我的壞細胞。你看,骨髓移植後,我的頭發都掉光了。現在的頭發,都是新長出來的。這個小丫頭就是霸道,連我過去的頭發都不給我剩一根,一定要長出她的。”說著,張宏的兩眼濕潤了。記者注意地看了看他的頭上,果然新長出了一層毛絨絨的細軟的頭發,猶如春天光禿禿的原野冒出的一層新綠。

找遍全國,隻有女兒的供體與父親半匹配

39歲的張宏是空軍上校飛行員,由於技術過硬,專門負責為中央首長開專機。妻子王蔚也是一名軍人。2002年4月,張宏高燒不止,住進了北京空軍總醫院,被確診為患了急性非淋巴細胞白血病。血液科的副主任陳惠仁博士對王蔚說:“這種病主要是因為基因的結構出現問題,幹細胞出現異常改變造成的,很難治療。異基因的骨髓移植是目前唯一可能治愈這種病的方法,也就是將身體中的壞骨髓替換掉。目前實施的‘半匹配骨髓移植’手術,放寬了對骨髓提供者的要求,隻要基因半匹配就可以移植。”

聽了醫生的話,王蔚開始四處尋找與張宏相匹配的骨髓。她找遍了北京、上海、深圳、台灣等地的骨髓庫,都沒有找到合適的配型。張宏的兩個姐姐也來到醫院做了配型,仍然不合適。王蔚幾乎絕望了。

2002年10月,張宏的病情進一步惡化,而合適的骨髓配型還是沒找到。望著流淚不止的王蔚,醫生猶豫了半天,對她說:“讓你的女兒來試試吧,兒女的血型跟父母親一定是半匹配的。這是唯一的希望了。”

女兒?王蔚的眼前閃過了女兒張婉晴那張稚嫩的小臉,她剛剛12歲呀,讓這麼小的孩子為父親供髓,這太殘忍了!“不行,肯定不行!我們另想辦法。”王蔚脫口而出。

事實上,已經別無他法可想了。張宏的病已經處於複發性狀態,白血病細胞占了骨髓細胞的90%,如不馬上進行骨髓移植,隨時會有生命危險。萬般無奈,王蔚同意讓張婉晴試試,經過檢驗,張婉晴與爸爸的骨髓半匹配,可以進行手術。

就是抽幹女兒的骨髓,也不夠父親用

聽到這個消息,王蔚沒有感到高興,她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這天,她將女兒叫到跟前,問道:“如果你把自己的骨髓給爸爸一些,就能夠救爸爸的命,你肯不肯給呢?”

張婉晴想也沒想,就說:“行呀。隻要能救爸爸,要我給什麼都行!”張婉晴跟爸爸的感情一向很好,她是爸爸純真的小天使,而做飛行員的爸爸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

張婉晴眨了眨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疑惑地問:“我真的能救爸爸嗎?”

“能,現在隻剩下你能救爸爸了。”王蔚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可是,獻骨髓很麻煩,也很疼。”

“不怕。隻要能救爸爸,疼,我不怕。實在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哭,就叫。”王蔚一下子把女兒摟到了懷裏。女兒的話,讓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可是,真的要讓女兒獻髓了,她又開始猶豫了。她找到了陳惠仁博士,問他:“讓這麼小的孩子捐髓,會不會有什麼危險呢?”

陳博士說,通常情況下,捐獻骨髓很安全,對人體不會有任何不良的影響。但是,張婉晴不同,她跟父親的體重相差懸殊,她的身高隻有1.50米,體重隻有80多斤;可她的父親身高1.86米,體重高達198斤。按照醫學規定,骨髓移植量與病人的體重成正比,病人的每公斤體重,需要輸進5~10毫升骨髓。也就是說,病人的體重越大,需要移植進的骨髓越多。而張婉晴的體重還不到父親的一半,就是把她全身的骨髓都抽幹了,也不夠她父親用。

聽了陳博士的話,王蔚的全身都在發抖。“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講,如果能得到女兒的骨髓,對病人來說是最好不過的。”陳博士放緩了語氣,接著說,“因為你女兒正處在生長發育期,這個時期的骨髓最為活躍,最有生命力。我們會設計出一個最安全的醫療方案,保證孩子的絕對安全。”

此時此刻,王蔚的心像是放在火上烤,一邊是重病的丈夫,一邊是幼小的女兒,動動哪邊,都撕心裂肺地痛。她試著把女兒捐髓這件事,跟丈夫說了。張宏聽了,一陣怒吼:“讓我去死吧。不要動我的女兒,她才那麼小呀!”“可是,已沒有任何辦法了,現在隻有女兒才能救你了。”說著夫妻兩個抱頭痛哭。

為救父親,增肥30多斤

張宏的生命危在旦夕,張婉晴為父親捐髓的計劃進入了實施階段。為了保證孩子的安全,陳惠仁博士為手術設計了一套非常周密的計劃。而這套計劃的內容之一,就是要張婉晴盡快增加體重,盡量縮小她與父親之間在體重上的差距,從而減小手術的危險性。上初中的張婉晴已經知道愛美了,可聽說要救父親,必須先把自己變胖、變醜,她還是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如果想讓孩子長成一個快樂、大度、無畏的人,那這孩子就需要從周圍的環境中得到溫暖,而這種溫暖隻能來自父母。

——(英)羅素

王蔚每天變著法兒做高營養的東西給女兒吃。一天,王蔚將一碗甲魚湯端上了桌,小婉晴一聞就皺了一下眉頭,王蔚知道女兒最討厭喝甲魚湯了,她說甲魚湯有一股土腥味兒,讓人受不了。“晴晴,媽知道你最不喜歡喝甲魚湯了,可是甲魚湯營養極其豐富,對增加體重很有效。”一聽到“增加體重”,張婉晴眼睛一亮,端起湯就喝了個精光,她笑著對媽媽說:“其實,甲魚湯也沒那麼難喝了,以後我每天都要喝。”聽了女兒懂事的話語,王蔚難過地轉過臉去,她知道,此時,吃對女兒來說已經不是享受,而是為救爸爸必須要完成的一項任務。

光吃也罷,醫生還規定,這期間張婉晴不能運動,因為運動不利於體重的增長。張婉晴原來是學校的運動健將,排球、足球、乒乓球,她樣樣行。說起來,這一點她還是受爸爸的影響。張宏酷愛運動,女兒五六歲時,他就帶著她去運動場,培養她各種運動技能。可是現在,張婉晴卻不得不克製著自己不去打球,甚至克製著自己不再蹦蹦跳跳。就連走路,她都告訴自己,要慢慢地走。要注意,盡量不要消耗能量。

同學們很快就發現了張婉晴的變化,她變高了,變胖了,變“醜”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對張婉晴說:“喂,你得注意了,把自己搞得那麼胖,小心變成‘肥婆’啊!”張婉晴好脾氣地笑笑,沒吱聲。但她的心裏卻樂開了花,她知道隻有自己變胖了,才能救爸爸。

自從爸爸生病後,張婉晴偷偷地哭了好多場。在她的心目中,爸爸是個翱翔藍天的大英雄,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可是現在,爸爸病倒了,衰弱地躺在病床上,他甚至有可能死去,這是張婉晴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事實。能為挽救爸爸的生命做些事情,張婉晴真的太高興了。不要說讓自己變胖、變醜,就是讓她豁出性命,她都幹!

兩三個月過去了,張婉晴的體重奇跡般地增長了30多斤,由過去的80多斤到了119斤。醫生高興得不得了,張宏看到女兒的巨大變化,卻哭了。

好爸爸,堅持住

按照陳博士的計劃,骨髓移植將分兩步進行。第一步:從張婉晴身上抽取造血幹細胞。第二步:20天後,從她身上抽取1200毫升骨髓。這樣做,完全是考慮到張婉晴身體的承受能力,力求將風險降到最低。同時,將預先從張婉晴身上抽取800毫升的血液保存起來,一旦抽取完骨髓,立即將這800毫升的血輸送回她的體內,以保證她不至於因失血過多而休克。

第一次手術定於2003年2月17日進行。2月10日,張婉晴住進了醫院。住院的前一天,她跑到商店,她要為爸爸買一件禮物。她在商店裏逛了大半天,終於選中了一隻穿著運動大頭鞋的小白兔。她抱著小白兔,隔著無菌病房的大玻璃,笑眯眯地對爸爸說:“爸爸,你是屬兔的,你又是一隻愛運動的兔子。買這隻穿了運動大頭鞋的兔子給爸爸,是請它保佑,讓我的好細胞打敗爸爸的壞細胞,讓爸爸恢複健康。”說著,她動手將這隻兔子懸掛到玻璃窗上。

自從爸爸住進無菌病房後,張婉晴已經在玻璃窗上懸掛了很多賀卡。這些賀卡五彩繽紛,寫滿了女兒對爸爸的祝福和鼓勵。跟張宏住一個病房的其他白血病人,都相繼去世了,隻剩下張宏,還頑強地堅持著。無數次化療,他那頭烏黑的頭發居然沒有脫落,連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隻有張宏明白,他能堅持到現在,是女兒給了他力量。有時夜深人靜,睡不著覺的時候,他就會在心裏默默地讀女兒寫在賀卡上的話:“好爸爸,堅持住!”“好爸爸,你是全天下最勇敢的爸爸,你一定能恢複健康的。”“爸爸,你是英雄,英雄是不能敗在死神手裏的!”……

現在,捐髓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望著聚精會神地往玻璃窗上掛小兔子的女兒,張宏隻是對站在女兒身邊的妻子,低低地說了一句話:“你出了一個壞主意!”

紮了200多針,捐出1200毫升骨髓

張婉晴住進醫院後,醫生每天都要給她打各種各樣的針,其中有一種針,是用來刺激造血幹細胞因子生長的,要連打7天。這種針打到身上特別疼,而且還會引起心動過速、心跳加快、發燒、頭漲、骨頭酸疼等一係列反應。張婉晴硬是咬著牙,挺過來了。

2003年2月17日,是張婉晴進手術室、抽取造血幹細胞的日子。一大早,醫生護士就推著手術車進來了。張婉晴聽話地躺了上去。媽媽忍著淚,囑咐女兒:“一會兒進了手術室,醫生會給你打麻醉針,這樣抽骨髓時就不痛了,如果你害怕,就睡覺,睡著了,就不怕了。”一旁的醫生立刻糾正說:“張婉晴,你千萬不要睡覺。你睡著了,造血幹細胞也就跟著睡了,它在血管裏不動了,我們就無法把它抽出來,那麼手術就失敗了。好孩子,你千萬不要睡呀。”“好吧,那我就不睡覺。放心吧媽媽,我不會害怕的。”張婉晴懂事地對媽媽說。

手術進行了3個多小時。這3個小時裏,王蔚給丈夫洗衣服,準備午飯,她一分鍾也不敢停下來。她怕停下來,自己會承受不了。手術終於做完了,張婉晴躺在手術車上,被推了出來。她的小臉煞白,卻帶著笑:“媽媽,我一分鍾也沒睡,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那些造血幹細胞肯定在我的血管裏拚命地遊啊遊,醫生就一個個把它們抽取出來了。媽媽,我想它們現在已經遊進爸爸的血管裏了,正跟爸爸身上那些壞細胞打仗呢。”說完,她疲乏地一閉眼睛,就睡著了。

3月5日,張婉晴再次被推進手術室。這次,醫生在她身上抽取了1200毫升骨髓。醫生每紮一針,隻能抽取5~10毫升的骨髓。他們在張婉晴的身上紮了200多針……

3月6日清晨,陽光照進了病房。經過一夜的休息,張婉晴覺得自己好多了。她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慢慢地、慢慢地走到爸爸的無菌病房玻璃外麵。爸爸一眼就看到了女兒,他向女兒招了招手。

張婉晴把臉緊緊地貼在玻璃窗上,深情地對爸爸說:“爸爸,這回,你的身上可是長了我的骨髓的。你要聽我的話,聽醫生的話,快快好起來。不然,我讓我的骨髓咬你的屁股!”

張宏笑了。這個剛毅的漢子,笑容裏帶著淚花。他笑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女兒說:“好孩子,爸爸聽你的話,爸爸很快就會好起來!”

奶奶

(美)雷·布萊德伯裏

她手裏拿著掃帚、簸箕、抹布和湯匙。你看她早上哼著歌兒切餡餅皮,中午往餐桌上送新出爐的餡餅,黃昏收拾吃剩的冷餡餅。像個瑞士搖鈴,手叮叮當當地把瓷杯擺放整齊。又像個真空除塵器,一陣風走過每一間屋子,找出沒弄好的地方,把它弄整齊。她隻須手執小泥刀在花園裏走上兩趟,花兒就在她身後溫暖的空氣中燃起顫巍巍的紅火。她睡得極安靜,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隻白色的手套,但是天一亮,手套裏插進了一隻精力充沛的手。她醒著時總像扶正的畫框一樣,把每個人都弄得端端正正。可是,現在呢?

“奶奶,”大家都在喊,“祖奶奶。”

現在她仿佛是一個龐大的數學式子終於算到了底。她填滿過火雞、家雞、鴿子的肚子,也填滿過大人、孩子的肚子。她洗擦過天花板、牆壁,照顧過病人和孩子。她鋪過油氈,修理過自行車,上過鍾表發條,燒過爐子,在一萬個痛苦的傷口上塗過碘酒……回顧她所開始、進行、完成的30億件大大小小的工作,歸納到一起,最後的一個小數加上去了,最後的一個零填進去了。現在她手拿粉筆,退出了生活,她要沉默一個小時,然後便要拿起刷子,把這個數字擦去。

“我來看看,”奶奶說,“我來看看……”

她不再忙碌了。她繞著屋子不斷轉來轉去,觀看每一樣東西。最後,她到了樓梯口,誰也沒有告訴一聲便爬上了三道樓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準備死去,像一個化石的模印打在越來越冷的雪一樣的被窩裏。

“奶奶!祖奶奶!”又有聲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這消息從樓梯間直落下來,像層層漣漪,蕩漾進每一間屋子,蕩漾出每一道門,每一個窗戶,蕩漾出榆樹掩映的街道,來到蒼翠的峽穀口上。

“祖奶奶,聽我說,你現在不過是在闖過難關。這屋子沒有你會塌的呀!你至少得讓我們有一年的準備時間。”

祖奶奶睜開了一隻眼睛,90年的歲月像是沙塵鬼從迅速撤空的屋頂上的窗口飄了出來,靜靜地望著她的醫生。

“湯姆呢?”湯姆被送到她那悄聲低語的床邊。“湯姆,”她說,聲音微弱而遼遠,“……湯姆,當你看到同樣的西部英雄在同樣的高山頂上跟同樣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時候,那就是離開座位往劇院大門走的時候了,你必須毫不留戀,不要回頭。因此,我也該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離開劇院了。”

第二個被叫到身邊來的是道格拉斯。“奶奶,明年春天叫誰去給房頂換木瓦呢?”

從有日曆以來,每年四月你都以為啄木鳥在啄屋頂。不,那是奶奶心醉神迷地哼著小曲在釘釘子,是她在九霄雲外給房頂換木瓦!

“道格拉斯,”她細聲細氣地說,“不覺得蓋屋頂挺有趣的人就別讓他去蓋。”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麵看看再問:‘誰願意蓋屋頂去?’誰臉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誰去,道格拉斯。在房頂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鄉下走,鄉下的人往天邊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邊走;還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腳下樹梢上的小鳥。最舒暢的風在你周圍呼呼地吹。這些東西哪怕隻是為了一樣,也值得找一個春天的黎明往風信雞那兒爬一趟。那是很動人的時刻,隻要你有機會去試試……”

她的聲音低弱了,像在輕輕地顫動。

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勁來。“唉呀,你哭什麼?”

“因為,”他說,“你明天就不在了。”

她把一麵小鏡子轉向孩子。“……道格拉斯,你真丟臉!你剪手指甲了嗎?”

“剪了,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體更新一次,指頭上的老細胞,心上的老細胞都得死去,新的細胞長出來。你不會為這個哭吧?不會為這個難過吧?”

“不會的,奶奶。”

“那麼,你想想看,孩子。把那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來的人不是個傻瓜嗎?你見過把蛻去的蛇皮保存起來的蛇嗎?今天躺在這裏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氣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飛落。重要的不是躺在這兒的我,而是那個坐在床前回頭望你的我,在樓下做晚飯的我,躺在車房汽車底下的我,在藏書室裏讀書的我。起作用的是這許許多多的新我。我今天並不會真正死去。人隻要有了家就不會死了,我還要活許久許久。一千年後會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孫,坐在橡樹樹陰裏啃酸蘋果。誰拿這種大問題來問我,我就這麼回答他!好了,快把別的人也都叫進來吧!”

全家人來齊了,站在屋子裏等著,像是在火車站給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說,“明天不要舉行什麼告別儀式,也不要為我說些動聽的話。這些話我在自己的日子裏已經滿懷驕傲地說過了。一切食物我都吃過了,一切舞我也跳過了。現在我要吃下最後一個我還沒嚐過的糕餅,用口哨吹出最後一曲我還沒吹過的小調。但是我並不害怕。我還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幹幹淨淨,不會在嘴邊給死亡留下一點點碎屑。不要為我難過。現在,你們都走吧,我要去尋找我的夢了……”

門在某個地方靜靜地關上了。

“我好過一點了。”在溫暖雪白的亞麻布和毛毯鋪就的被窩裏,她感到舒適寧靜。貼花被子的顏色和往日馬戲班的旗幟一樣斑駁陸離。她躺在那兒,感到自己還很小、很神秘,好像80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樣。那時她一覺醒來,在床上心滿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個夢,做得正甜時卻不知叫誰弄醒了——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現在呢?我來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過去。那時我在哪兒?她努力回憶。我到哪兒去尋找那失去的夢?它的線索在哪兒?它是什麼模樣?她伸出一隻小手。在那兒!……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頭裏轉動轉動腦袋,讓它更深地埋進溫暖的雪堆裏。這樣就好些了。現在,是的,她看見它在她心裏靜靜地形成,平靜得像沿著蜿蜒無盡的岸灘流淌的海洋。她讓那久遠的夢碰了碰她,把它從雪堆裏舉起,讓她從那幾乎被遺忘的床上飄了起來。

在樓下,她想到,他們在擦銀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掃廳堂。她聽得見他們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生活。

“好的。”奶奶小聲地說,夢把她飄了起來,大海把她送回到岸灘邊上。

藏在牙膏裏的愛

子沫

父母的家在離北京大約兩小時車程的小城裏,我稍有空閑就可以回去。

有一年“五一”長假,我和先生因為搭一個便車回去,沒來得及帶洗漱用具。晚上,我找來一支幹淨的牙刷,準備擠牙膏,一看父母用的居然還是那種老掉牙的白玉牙膏,而且擠得幹幹癟癟的,我使勁擠了半天才擠出來,往嘴裏一刷,不知是什麼味兒。我平日是個生活極其講究的女人,每日要用的東西一定是買最好的,牙膏牙刷我是非佳潔士、高露潔不用,而且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換一種口味:薄荷清涼型的、茶樹香型的、金銀花的,隻要有什麼新品種我都要試一試;牙刷也是那種波浪形手感好的,連刷牙的杯子都是白亮透明的那種。這樣想著的時候,牙刷有些硬,一不小心我的牙齒就出血了,我含著滿嘴的泡沫衝著媽媽喊:“媽,你這是買的什麼牙刷呀,咱家又不是沒錢,這點小錢都舍不得花,你看你們過的什麼生活!”媽媽笑笑,並沒說什麼。

第二天早上睡到太陽曬得老高,我才不情願地起床了,媽媽早把紅棗稀飯小泡椒端到了桌上。我找洗臉毛巾,繞到門後一看,父母的毛巾用得都發硬了,我用媽媽的毛巾擦了一下臉,紮得臉有些疼,我趕緊在開水裏泡了半天才用。我平時用的毛巾都是ESPRIT,二三十元錢一條,特別熨帖,到稍微有些發硬了,我就會換掉做抹布,換掉的時候通常還有幾成新,一條毛巾使用絕不會超過一個月,而媽媽的毛巾好像已經用了大半年了。我用泡好的毛巾一邊洗臉一邊抱怨地對先生說還是自己家裏舒服。

秋天到來的時候,媽媽來我們家小住,我給她準備了新毛巾牙刷,她都舍不得用,還是堅持要用她帶來的舊毛巾。

有一天,一位很多年未見麵的外地朋友突然要來串門。我開始整理房子,一看衛生間裏掛的舊毛巾,與潔白的盥洗池很不相稱,我有些不高興地說:“媽,趕緊把舊毛巾扔掉吧,到時候朋友來咱們家看到了像什麼樣子。”媽媽沒說什麼,隻是把毛巾塞到包裏,把我的新毛巾掛在上麵,但是她卻一直沒用。等朋友走後,她又把舊毛巾拿出來了,還說:“好好的為什麼要扔掉?”我搖搖頭,覺得媽媽真是不可理喻。

12月份的時候,單位進行最後一批福利分房,先要交3萬元。我們一下子還真拿不出來這麼多錢。我不屬於會存錢的那類人,平時的消費項目太多了,吃要好的用要好的,哪知道什麼備用。那一天,我一籌莫展,背著媽媽小聲地和先生商量辦法,最後和先生互相埋怨,差點吵了起來。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

沒想到,第二天媽媽就急著回去了。當天晚上,媽媽再次敲響了我家的門。一進門,媽媽突然拿出了一個大紙袋。我疑惑不解,在媽媽的示意下打開一看,原來是2萬元錢。媽媽說:“這是我和你爸為你們準備的,孩子年輕總有用錢的時候,我和你爸老了,不為兒女們存點錢還能幹什麼呢。”我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我想起了媽媽擠得幹幹的牙膏和帶著破洞的毛巾……

我們用父母給的錢順利地交了房款。不久後媽媽又回老家了,這麼多年,我第一次悵然若失,也第一次想到了該為父母做點什麼。

一個秋日的周末,下班後我拒絕了朋友的邀請,去了一趟超市,精心挑選一些媽媽喜歡的那種薄荷味的牙膏,還有那種長長刷柄和軟軟刷毛的牙刷,另外還選了幾條不同色彩寬大的毛巾,貼在臉上無比熨帖,花費也就不到50元,可我知道它們將每天陪伴父母就覺得很欣慰。

那天回家後,我趁媽媽沒注意,悄悄地把門後的毛巾牙刷都扔掉了,然後掛上了幾條煥然一新的毛巾,並且貼上了小紙條:媽媽洗臉、爸爸洗臉、媽媽洗澡……我讓先生重新釘了一排掛鉤,一共9條毛巾。媽媽晚上洗臉的時候顯然很意外,不過,她沒問我,隻是對父親說:“女兒有這份心意,我們就領了吧,別說,好東西就是不一樣。”

那以後,我悄悄地為父母換著洗發水、牙膏、內衣,等等。

其實,現在想想做這一切並不難,隻要你用心去發現那藏在牙膏裏不起眼兒的愛。

爺爺的氈靴

(蘇)普裏什文

我記得很清楚,爺爺那雙氈靴已經穿了十來個年頭。而在有我之前他還穿了多少年,我就說不上了。有好多次,他忽然間看看自己的腳說:“氈靴又穿破啦,得打個掌啦。”於是他從集上買來一小片毛氈,剪成靴掌,上上——結果氈靴又能穿了,跟嶄新的一般。

好幾個年頭就這麼過去了,我不禁思忖著:世間萬物都有盡時,一切都會消亡,唯獨爺爺的氈靴永世長存。

不料,爺爺的一雙腿得了嚴重的酸痛病。爺爺從沒鬧過病,如今卻呻喚不舒服起來,甚至還請了醫生。

“你這是冷水引起的,”醫生說,“你應該停止打魚。”

“我全靠打魚過日子呀,”爺爺回答道,“腳不沾水我可辦不到。”

“不沾水辦不到麼?”醫士給他出了個主意,“那就在下水的時候把氈靴穿上吧。”

這個主意可幫了爺爺的大忙:腿痛病好啦。隻是打這以後爺爺嬌氣起來了,定要穿上氈靴才下河,靴子當然就一個勁兒地盡在水底的石頭子兒上打磨。這一來氈靴可損壞得厲害啦,不光是底子,就連底子往上拐彎兒的地方,也出現了裂紋。

我心想:世上萬物總歸有個盡頭,氈靴也不可能給爺爺用個沒完沒了——這不,它快完啦。

人們紛紛指著氈靴,對爺爺說:“老爺子,也該叫你的這氈靴退休啦,該送給烏鴉造窩兒去啦。”才不是那麼回事兒呢!爺爺為了不讓雪鑽進裂縫,把氈靴往水裏浸了浸,再往冰天雪地裏一放。大冷的天,不消說氈靴縫裏的水一下子就上了凍,冰把縫子封得牢牢的。接著爺爺又把氈靴往水裏浸了一遍,結果整個氈靴麵子上全蒙了一層冰。瞧吧,這下子氈靴變得可暖和結實了:我親自穿過爺爺的那氈靴,在一片冬天不封凍的水草灘裏來回淌,啥事兒也沒有……於是我重又產生了那種想法:說不定,爺爺的氈靴就是永遠不會完結。

但是有一次,我爺爺不巧生了病。他非得出去上廁所不可,就在門道裏穿上氈靴;可他回來的時候,忘了原樣脫在門道裏讓它晾著,而是穿著冰凍的氈靴爬到了燙燙的爐台上。當然,糟糕的並不是氈靴化出的水從爐台上流下來淌進了牛奶桶——這算啥!倒黴的是,那雙長生不老的氈靴這回可就壽終正寢啦。要知道,如果把瓶子裝上水放到冰天雪地裏,水就會變成冰,冰一脹,瓶子就得炸。氈靴縫子裏的冰當然也一樣,這時已經把氈毛脹得鬆散開來,冰一消融,毛也全成了渣兒……我那爺爺可倔啦,病剛好,又試著把氈靴凍了一次,甚至還穿了一陣子。可是不久春天就到了,放在門道裏的氈靴化了開來,一下子散成了一攤兒。

爺爺憤憤地說:“嘿,是它該呆在烏鴉窩裏歇著的時候啦!”他一氣之下,提起一隻氈靴,從高高的河岸上扔到了一堆牛蒡草裏,當時我正在那兒逮金翅雀之類的鳥兒。“幹嘛光把氈靴給烏鴉呢?”我說,“不管什麼鳥兒,春天都喜歡往窩裏叨些毛毛草草的。”我問爺爺這話的時候,他正揮動另一隻氈靴準備扔。“真的,”爺爺表示同意,不隻是鳥兒造窩需要毛,就是野獸啦,耗子啦,鬆鼠啦,也都這當兒。爺爺想起了我們認識的一位獵手,記得那人曾經向他提過氈靴的事兒,說早該拿給他當填藥塞兒。結果第二隻氈靴就送給那位獵手了。

轉眼間,鳥兒活動的時節到了。各種各樣的春禽紛紛落到河邊的牛蒡草上,它們啄食牛蒡尖兒的時候,發現了爺爺的氈靴,一到造窩那會兒,它們從早到晚全來剝啄這隻氈靴,把它啄成了碎片兒。一星期左右,整隻氈靴竟給鳥兒們一片片全叨去築了窩兒,然後各就各位,產卵、孵化,接著是雛鳥啁啾。在氈靴的溫馨之中,鳥兒們出生、成長;冷天即將來臨時,便成群結隊飛往暖和的地方。春日它們又都重新歸來,在各自的樹穴中的舊巢裏,還會再次覓得爺爺那隻氈靴的殘餘。那些築在地上和樹枝上的巢窠同樣不會消逝:枝頭的散落到地麵,小耗子又會在地上發現它們,將氈靴的殘毛搬進自己地下的窩中。

我一生中經常在莽林間漫遊,每當有緣覓得一處以氈毛鋪襯的小小鳥巢時,總要像兒時那般思忖著:世間萬物終有盡時,一切都會消亡,唯獨爺爺的氈靴永世長存。

我與姐姐

楊海蒂

姐姐名字叫海棠,比我大不到兩歲。小時候,也許就因為姐姐與我年齡相仿、個頭等高,我從來都大咧咧直呼其名“海棠”!即使有求於她,她趁機威逼利誘讓我“叫姐姐!”時,“姐姐”二字我也訥訥難以出口,對此,她總覺得自己吃了虧,心裏一直頗不暢快。

據上輩人講,姐姐是人見人誇的乖女孩,我則整個一壞小孩。比如說照相時,她準能按照大人的旨意甜甜地笑著,我卻比褒姒還不愛笑,而且不肯受任何擺布。又比如玩玩具,她一定能將它們完璧歸趙,而任何玩具到了我手裏,不出幾分鍾便會四分五裂。母親說之所以讓我4歲就上學,讓我與姐姐同一個班級讀書,就是因為沒有玩伴的我時常闖進課堂對姐姐胡作非為,而她每回都隻是無可奈何地哭泣……

對於這種說法,我一直很是懷疑。在我的記憶深處,母親、老師和姐姐曾經是壓在我頭上的“三座大山”,姐姐對我更是無惡不作:她會悄悄地把我辛苦種植的玉米苗連根拔掉,會偷偷地把我的“百寶箱”摔得粉身碎骨,諸如此類的“罪行”不勝枚舉。告狀更是她整治我的第一法寶,我生性偏執又倔強,不肯為自己辯白、求饒,因此沒少挨打受罵,透過淚水朦朧的雙眼,我總能看到姐姐那一臉的幸災樂禍。

5歲的弟弟倒肯說句公道話。別人問他:“小家夥,你兩個姐姐哪個更好?”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沒一個好東西。大姐陰著壞,二姐陽著壞。大姐更壞。”當時,姐姐對弟弟的“忘恩負義”恨得咬牙切齒,我則對弟弟的仗義執言感激不盡。

姐姐有理由認為弟弟忘恩負義。為照看弟弟,姐姐曾停學兩年,直接從小學一年級升到四年級,於是她的算術一塌糊塗。她在文學方麵的天賦則讓我暗暗妒忌。從小學四年級起,她的作文就是範本;上中學時,她是聞名遐邇的才女;憑著生花妙筆,她力挫群雄,成為某院編導係在我市張榜的狀元。她的家書被父母津津樂道;好友把她的書信裝訂成冊,處處炫耀“海棠是大陸的三毛”;她與男同學相互口誅筆伐時,對方稱她為“心狠手辣的王熙鳳”,同時又為她的文采所折服。

“王熙鳳”自然能當領導者。少先隊大隊長、班長、團支部書記,這些“官銜”讓姐姐從小到大風光無限,讓隻能當當小組長,頂多是個“文娛委員”的我曾對她高山仰止。中小學老師常誇姐姐:“這女孩真好,文文氣氣,走路都怕踩著螞蟻似的。”誇她時還一邊用眼睛斜睨著我。他們哪裏知道,姐姐振臂一呼,便能應者雲集;上課時,就在老師扭過頭去的瞬間,一溜人馬跟著她逃之夭夭,鼠竄而去。上山采野果,下河摸魚蝦,這是“日常課程”;偷紅薯、板栗、枇杷,把河裏遊泳者的衣褲藏起來,“挑動群眾鬥群眾”,始作俑者都是姐姐。我雖為老師的“不辨忠奸”感到十分冤屈,卻從不敢對姐姐檢舉揭發,相反,我是她忠實的追隨者。

但我們的和平共處僅限於狼狽為奸時。平常,我和姐姐相互間如同鬥雞,話不投機半句多,且一言不合便你揪我耳朵,我抓你辮子,然後拳腳相向;惱羞成怒的時候,棍棒、凳子、剪刀等都是兩人的自衛和進攻武器。常常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的是我,為了報複,我在她睡著後狠命地掐她的腿、腳(兩人睡一張床、一床被,各睡一頭),於是,被子裏又是一場惡戰,兩人如蛇一般鑽過來遊過去,你掐我我揪你(還不能發出聲響,否則母親會對我們各打五十大板),最後,以戰敗方不敢縮回被子,隻能橫睡在枕頭上而告戰事結束。成年後的我和姐姐有一次回憶起當年的這般情景時,兩人在大街上笑得前仰後合、涕淚縱橫,惹得行人紛紛對我們側目而視。

我和姐姐終於“和為貴”,在她過16歲生日那天。那天,作為市乒乓球選拔賽新出爐女子冠軍的姐姐,隨團整裝出征,參加省乒乓球全民選拔賽賽事。盡管姐姐在團裏年紀最小,但她在我的心目中非常偉大——要知道,她是在鄉下用土磚搭砌成的乒乓球桌上練出來而一路過關斬將殺入省城的啊。在火車站台上,送行的我一臉崇拜地仰望著已坐在火車上的姐姐;姐姐寬厚地微笑著,對我左叮嚀右囑咐。從那一刻,我感到了姐姐的成熟和來自她的溫暖。

實話實說,姐姐以前長得像醜小鴨,這是她最不願意提及的往事。盡管乒乓球賽事铩羽而歸,但姐姐竟出落成海棠花般美麗、有韻致,這可是意外大收獲。美麗的女子自信,自信的女子寬容。姐姐開始對我寬大為懷,甚至會由衷讚美我,使我受寵若驚、如沐春風。

不過,姐姐偶爾還會露出她的廬山真麵目。在藝術學院念書時,漂亮端莊、氣度雍容的姐姐被同學戲稱為“國母”。然而有一次,不知被何事惹惱的“國母”在禮堂裏一腳將板凳踢飛,把我們嚇得雞飛狗跳。事後,姐姐專門請我外出吃炒粉,名曰為我“壓驚”。這次“壓驚”,成了我和姐姐關係的轉折點。從此,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密友,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我與姐姐總是會與對方一起分享或分擔。

正當大家對以優異成績畢業的“國母”充滿期待時,姐姐卻很快陷入了情劫,而對方除長相尚可外不堪一提。“名花”歸這麼個“主”,誰也想不通。一邊是滿嘴抹蜜的奶油小生,一邊是堅決反對的親人、恩師、朋友,母親甚至絕食抗議,難以自拔的姐姐無所適從,於是,留下一封“遺書”後準備悄然出走,打算從廬山“舍身崖”上縱身下去殉情,被密切“監視”的我力阻。我本著“我雖反對你的愛情,但我誓死捍衛你戀愛的權利”的宗旨,成為替姐姐傳送“雞毛信”的“海娃”,並竭力幫她遊說眾誌成城的反對派。經過3年艱苦卓絕的抗戰,姐姐與奶油小生“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姐姐拘於方寸天地,沉於柴米油鹽,與事業誓不兩立。一晃7年,在公眾視野中早已消失身影的“國母”,帶著5歲的女兒逃到我處安身立命。

回首往事,姐姐恍若隔世,如夢初醒。夢醒是殘酷的,但當初那個夢還是美好的——姐姐仍作如是觀。對於過去無怨無悔,隻把它當成命中的定數;可以對一個男人失望,並不對愛情失望,繼續做著少女般的綺夢,這就是我的姐姐,一個名叫海棠的女子的天生稟性。

對於這樣一個女子,我無可奈何,隻好聽之任之。事實上,我的青春期深受姐姐的影響。信守著姐姐偉大的愛情觀,我的腦子裏也裝滿著傻乎乎的念頭;我在愛情的旅途中懵懂前行,因而總跌得頭破血流。弟弟譏笑我和姐姐:一對“難姐難妹”。

愛情是美好的,不管它是什麼樣的愛情;但人生僅有愛情是不夠的,幸虧這一點姐姐已經悟到。姐姐終於開始埋首文學寫作,說是要“待從頭,收拾舊山河”,且直言要很快超過我,揚言要盡快名滿天下,以多掙些銀子供養女兒。“予豈好名乎?予不得已也。”她如孟夫子般搖頭晃腦地對我說。我看著她,嘻皮笑臉地,笑了。

外婆的刀削麵

林樹森

差不多七八歲的時候,我被母親送到了外婆家。

我至今仍不知道母親為何要將我送到那裏去,大約是我太過頑劣的緣故吧。我記得,當時的我很不情願到外婆家去,曾用了各種啼笑皆非的方法來抵製。但最終,我還是被母親拖去了那裏。雖然我為此忿忿不平了三天之久,然而,現在想起來,我實在是應該感謝母親的決定的。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外婆那裏還沒有通公路,我和母親這一路便好一陣走。待到懷揣糕酒、手攜嬌兒的母親走了個七折七回,人困腳乏之際,看見滿頭白發滿麵紅光的外公,一路小跑著接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兒時的我很怕外公,怕他滿臉的絡腮胡子和刀鋒一樣剛勁的皺紋,更怕他胡蘿卜般粗細手指的大手,唯獨不怕他抱我。母親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外公就抱過我。那時是夏天,他似乎怕我熱,便直著小臂抱我,托著我,滿村子地繞,逢人便講:“這是我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