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感恩母愛(3 / 3)

家裏不能白養著娘,奶奶決定訓練娘做些雜活。下地勞動時,奶奶就帶著娘出去“觀摩”,說不聽話就要挨打。過了些日子,奶奶以為娘已被自己訓練得差不多了,就叫娘單獨出去割豬草。沒想到,娘隻用了半小時就割了兩筐“豬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人家田裏正生漿拔穗的稻穀。奶奶氣急敗壞地罵她“瘋婆娘穀草不分……”奶奶正想著如何善後時,稻田的主人找來了,竟說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三丈,當著人家的麵拿出根棒一下敲在娘的後腰上,說:“打死你這個瘋婆娘,你給老娘滾遠些……”

娘雖瘋,疼還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著奶奶的棒槌,口裏不停地發出“別、別……”的哀號。最後,人家看不過眼,主動說:“算了,我們不追究了。以後把她看嚴點就是……”這場風波平息後,娘歪在地上抽泣著。我鄙夷地對她說:“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個豬。”話音剛落,我的後腦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著眼罵我:“小兔崽子,你怎麼說話的?再怎麼著,她也是你娘啊!”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沒有這樣的傻瘋娘!”

“嗬,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看我不打你!”奶奶又舉起巴掌,這時隻見娘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跳起,橫在我和奶奶中間,娘指著自己的頭,“打我、打我”地叫著。

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別打我。奶奶舉在半空中的手頹然垂下,嘴裏喃喃地說道:“這個瘋婆娘,心裏也知道疼愛自己的孩子啊!”

我上學不久,父親被鄰村一位養魚專業戶請去守魚池,每月能賺50元。娘仍然在奶奶的帶領下出門幹活,主要是打豬草,不過以後她沒再惹什麼大的亂子。

記得我讀小學三年級的一個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讓娘給我送雨傘。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幾跤,渾身像個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戶旁望著我傻笑,口裏還叫:“樹……傘……”一些同學嘻嘻地笑,我如坐針氈,對娘恨得牙癢癢,恨她不識相,恨她給我丟人,更恨帶頭起哄的範嘉喜。當他還在誇張地模仿時,我抓起麵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過去,卻被範嘉喜躲過了,他衝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我倆撕打起來。我個子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他輕易壓在了地上。這時,隻聽教室外傳來“嗷”的一聲長嘯,娘像個大俠似的飛跑進來,一把抓起範嘉喜,拖到了屋外。都說瘋子力氣大,真是不假。娘雙手將欺負我的範嘉喜舉向半空,他嚇得哭爹喊娘,一雙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亂踢蹬。娘毫不理會,居然將他丟到了學校門口的水塘裏,然後一臉漠然地走開了。

娘為我闖了大禍,她卻像沒事似的。在我麵前,娘又恢複了一副怯怯的神態,討好地看著我。我明白這就是母愛,即使神誌不清,母愛也是清醒的,因為她的兒子遭到了別人的欺負。當時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娘!”這是我會說話以來第一次喊她。娘渾身一震,久久地看著我,然後像個孩子似的羞紅了臉,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那天,我們母子倆第一次共撐一把傘回家。我把這事跟奶奶說了,奶奶嚇得跌倒在椅子上,連忙請人去把爸爸叫了回來。父親剛進屋,一群拿著刀棒的壯年男人闖進我家,不分青紅皂白,先將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家裏像發生了九級地震。這都是範嘉喜家請來的人,範父惡狠狠地指著父親的鼻子說:“我兒子嚇出了神經病,現在在衛生院躺著。你家要不拿出1000塊錢的醫藥費,我他媽一把火燒了你家的房子。”

1000塊?父親每月才50塊錢啊!看著殺氣騰騰的範家人,父親的眼睛慢慢燒紅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著娘,一隻手飛快地解下腰間的皮帶,劈頭蓋臉地向娘打去。一下又一下,娘像隻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一隻跑進死胡同的獵物,無助地跳著、躲著,她發出的淒厲聲以及皮帶抽在她身上發出的那種清脆的聲響,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最後還是派出所所長趕來製止了父親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調解結果是,雙方互有損失,兩不虧欠,誰再鬧就抓誰!一幫人走後,父親看看滿屋狼藉的鍋碗碎片,又看看傷痕累累的娘,他突然將娘摟在懷裏痛哭起來,說:“瘋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這事下不了台,咱們沒錢賠人家啊。這都是家窮惹的禍!”父親又看著我說:“樹兒,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大學。要不,咱們就這樣被人欺負一輩子啊!”我懂事地點點頭。

2000年夏,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高中。積勞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裏的日子更難了。民政局將我家列為特困家庭,每月補助40元錢,我所在的高中也適當減免了我的學雜費,我這才得以繼續讀下去。

由於是住讀,學習又抓得緊,我很少回家。父親依舊在為50元打工,為我送菜的擔子就責無旁貸地落在了娘身上。每次總是隔壁的嬸嬸幫忙為我炒好鹹菜,然後交給娘送來。20公裏的羊腸山路虧娘牢牢地記了下來,風雨無阻。也真是奇跡,凡是為兒子做的事,娘一點兒也不瘋。除了母愛,我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在醫學上應該怎麼破譯。

2003年4月27日,又是一個星期天,娘來了,不但為我送來了菜,還帶來了十幾個野鮮桃。我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笑著問她:“挺甜的,哪來的?”娘說:“我……我摘的……”沒想到娘還會摘野桃,我由衷地表揚她:“娘,您真是越來越能幹了。”娘嘿嘿地笑了。娘臨走前,我照例叮囑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應著。送走娘,我又紮進了高考前最後的複習中。第二天,我正在上課,嬸嬸匆匆地趕來學校,讓老師將我喊出教室。嬸嬸問我娘送菜來沒有,我說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嬸嬸說:“沒有,她到現在還沒回家。”我心一緊,娘該不會走錯道了吧?可這條路她走了三年,照理不會錯啊。嬸嬸問:“你娘沒說什麼?”我說沒有,她給我帶了十幾個野鮮桃哩。

嬸嬸兩手一拍:“壞了壞了,可能就壞在這野鮮桃上。”嬸嬸要我請了假,我們沿著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確有幾棵野桃樹,桃樹上稀稀拉拉地掛著幾個桃子,因為長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來。我們同時發現一棵桃樹有枝丫折斷的痕跡,樹下是百丈深淵。嬸嬸看了看我說:“我們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我說:“嬸嬸你別嚇我……”嬸嬸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往山穀裏走……

娘靜靜地躺在穀底,周邊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裏還緊緊攥著一個,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我悲痛得五髒俱裂,緊緊地抱住娘,說:“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兒悔不該說這桃子甜啊,是兒子要了你的命……娘啊,您活著沒享一天福啊……”我將頭貼在娘冰涼的臉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頭都陪著我落淚……

2003年8月7日,在娘下葬後的第100天,湖北大學燙金的錄取通知書穿過娘所走過的路,穿過那幾株野桃樹,穿過村前的稻場,徑直“飛”進了我的家門。我把這份遲到的書信插在娘冷寂的墳頭:“娘,兒長出息了,您聽到了嗎?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信念·希望·愛

(俄)奧列格·舍斯京斯基

母親同兒子生活在一起,他們相依為命。母親是一所醫院的醫生,兒子在學校念書。

戰爭爆發了,接著列寧格勒被圍。從表麵上看來,母子倆的生活沒有多大變化:兒子上學讀書,母親上班工作。

但後來,饑饉隨著酷寒和敵人的炮擊一起襲擊了這座城市。人們羸弱不堪,開始想一切辦法來尋找生路,其中也包括神奇的醫學。

房屋管理員巴維爾·伊萬諾維奇第一個來訪母親,他看守僅剩幾家人住的似空非空的樓房。擺滿家具和堆滿各種財物的各個套間悄無人聲,它們的主人有的死了,有的撤退了。

“請救救命吧,”巴維爾·伊萬諾維奇懇求說,“您拿第三套間裏的鋼琴也好,拿第六套間裏的細木做的穿衣鏡也好,請給我一些藥粉吧。我妻子的兩腿腫得像電線杆一樣……無法走路啊。”

有的時候,絕望會使人們雙眼失察,所以母親對房屋管理員的話並不見怪。她知道,水腫是饑餓帶來的結果,任何藥物都無濟於事。但人們還是相信母親,把她的醫術當作救生圈。

“您給她熬點針葉熱湯喝吧。您本人也知道,巴維爾·伊萬諾維奇,問題不在於藥粉啊……”

房屋管理員點了點滿是皺紋的瘦削的腦袋。可是到了第二天,他瞧著病魔纏身的妻子,心裏一陣難過,於是又來敲母親的門,哀求說:“隨您給點什麼吧,什麼都成,隻要能疏通她的血脈……”

兒子所在的學校有一位教德文的女教師,也到醫院來找母親。她步履艱難,臉像一張老羊皮紙。這位女教師雖然住在另一個區,但是她請求收她住院。她極力討好母親,可憐巴巴地重複著說:“您的兒子很有才能……一旦我稍微恢複健康,我就盡力教他德語,使他比我還要好……真的,還要好。”她誠摯地說,眼睛裏閃現出僅剩的一點兒亮光。

但病室已經住滿了羸弱到了極點的病人,母親又有什麼法子呢?

母親悉心照料自己病室的病人,如同親人一般。天剛亮她就起床,收拾屋子,為兒子做好少得可憐的吃食,然後趁著蒙蒙曙光步行上班。因為凍在雪堆裏的有軌電車不能開。她全身瑟瑟發抖、睡眼惺忪地來到自己的診室,連衣服都不脫便把手伸向火爐,好使身子暖過來,喘口氣。然後她慢條斯理地脫下衣服,從衣櫃裏拿出雪白的罩衣穿上,坐到桌旁擦起臉來,盡量使臉龐顯出生龍活虎的神態。再過一分鍾她就要走進病室查看病人了,在這一瞬間母親變了樣:她的臉上出現了歡快、激昂的表情,雙眉高揚,她那穿著白衣的不高的身軀處處煥發出某種信念。她的鞋後跟嘎嘎地響,病室的門一打開,接著就響起了她的聲音:“早晨好,親愛的病友們!”

病人早就等待她的來臨。他們慢騰騰地轉過身子,把臉和手從被子裏探出來,然後你一聲我一聲地說:“大——大——夫,您好……”必定還有人再加上一句:“我們的救星。”

這些人姑且叫做“病人”吧,因為他們隻不過是被饑餓送上死亡邊緣的人。隻消加強營養,他們就能得救,可是這一點卻無法做到。他們的定量增加甚微,這隻能推遲他們的死亡。母親知道,隻要病人不灰心喪氣,隻要他們身上的信念和希望不泯滅,那麼,他們就能延長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說,或許能夠獲救,於是她就盡力給他們灌注希望。

“外邊暖和起來了,春天快到啦。”她俯身向著一位失去希望的病人說。

冬日晨曦矇矓暗淡,不健康的軀體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毫無歡樂的氣氛中響起了母親精力充沛的聲音,這聲音如同一束陽光,映紅了灰塵,在病室裏回蕩。

母親的話十分簡單、平凡,可是,這些話語連同她開的藥物(她知道,這些藥物帶來的益處並不多)卻產生了特殊的、神奇的作用。

“好啦,親愛的病友們,快活地看待生活吧。”查完病房後,母親告別說。

“我們的大夫真好。”一位病人帶頭說道。

“隻要她一開藥,我立刻就感到一身輕鬆。”

“沒有她,我們是無法擺脫病魔的。”

“一旦我走出病室,我就要為她向上帝焚香禱告……”

確實,主治醫生發現母親照管的病室死亡情況較少,而且病人的氣色比其餘醫生照管的病室要好。

在冬季即將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在一次炮擊中兒子被打死了。

兒子在街上走的時候正碰上炮擊,這孩子躲進了小塹壕。炮彈的呼嘯聲一停,他就探出身來,抖掉大衣上的泥土和雪粉。塹壕離孩子的家門不遠,因此他打算不等警報解除就跑向家門。同他一起呆在塹壕裏的大人攔住了他,可他叫了起來:“就在這裏不遠嘛!”然後縱身一跳,迅速朝家門跑去,登上石階,推開大門,突然聽見背後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

孩子登上階梯的第五級,一塊炮彈片打中了他。孩子的腳步一滑。然後在階梯上穩住身子,眼看他又要站立起來,跑進自家的套間。可是孩子並未站起來,耳旁滲出滴滴鮮血,濺在磨光了的花崗石上。

母親向著兒子四肢伸開的屍體何等絕望地痛哭啊!當失魂落魄的母親明白兒子再也不能站立起來後,她失去了知覺,聚攏來的人們久久無法使母親從兒子的身上離開。

一切後事都由她的親戚去料理。母親坐在家裏,萬念俱灰,周圍的人們都擔心她失去理智。

母親在家裏呆坐了一天、兩天、三天。

病人卻焦急不安起來:要是母親再也不到他們這兒來,那他們怎麼辦?他們的痛苦沒有誰比母親知道得更清楚。老病人中有人懂得:母親通曉的語言是很少有人通曉的。

病人照常服藥,量體溫,誠心誠意地接受治療,可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焦灼不安地在等待:什麼時候母親能到來把他們治愈出院啊!

到了第二個晝夜,病室裏的病人的狀況急劇惡化了,於是不得不將情況報告給主治醫生。

“心理上的變化……用什麼才能治療這種營養神經症呢?……隻有調動機體內部的全部潛力,也就是唯心論者所說的‘信念’。”他笑了笑說。

主治醫生上母親家去了。很早以前他們就在一起工作,主治醫生還記得她在實習時是個愛笑的姑娘。

他默不作聲地抱住她的肩膀——她的肌肉繃得很緊,以致身軀變得如同石塊一般。他沒有安慰她,因為沒有什麼安慰的話語能被她的意識所接受。他說話很輕,但很堅決,總是重複這樣的一些話語:“你聽我說,你不在,他們的情況很糟,也就是你的那些人。昨晚發生了預料不到的死亡情況,你不在,他們的情況很槽。”

主治醫生沒有把他們稱為“病人”,總是盡力使母親能聽懂他的話。她把頭轉向主治醫生,於是主治醫生再次重複了這一番話。

他們一起回到醫院,母親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聲不響地來到自己的診室。她久久地照著鏡子,用梳子理好頭發,以往常的那些動作穿上白罩衣,在診室的門檻上站了一會兒,然後朝病室走去。

“白天好,親愛的病友們!”她像平常那樣流暢而又振作地說道。

病人們像看見親愛的媽媽一樣全都忙亂起來,活躍起來,笑了起來。他們談起了這些天來的情況,哭訴了鄰床病友的死,要母親講講她生病的情況……母親又像平常那樣俯下身去,整理枕頭,開藥方,聚精會神地傾聽病人給她述說病情……

然後,她向病人揮手告別,毅然決然地走到走廊,低頭跑進診室,把門關上,咬住牙,用巴掌捂住嘴,無限悲哀地慟哭起來。

“別去打擾她,”主治醫生說,“這對她來說是唯一的良藥。”

不久,食品定量增加了,春至夏來,熬過嚴冬的人們已不再害怕死亡了。

有一天,母親走進病室,打量著自己照料的病人。說道:“你們好,病友們!”

大家都像往常那樣向她問好。

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醫生,醫術又好。但已不再像那年極端艱苦的冬天那樣向病人問好了,因為“白天好,親愛的病友們”這些不僅僅是一些普通的話語,而在這些話語中,隱藏著一種對生命力的信念,這種信念是偉大的,能戰勝一切的,具有魔力的,而這種信念她也不再據為己有,而是作為自己的血液,自己的幸福傳給了他人。

母親

陳江平

母親生在農家,所以樸實。她比所有普通人更普通、更平凡,就像一滴雨、一片雪、一粒灰塵,滲進泥土裏,飄在空氣中,看不見,不會引人注意。人啊,總是容易把眼睛盯在別處,而忽視眼前的、身邊的東西。於是,便也容易失去彌足珍貴的東西。我希望覺醒得不會太晚。

母親家姊妹多,所以她沒機會讀書。正因為母親沒文化,所以把許多犧牲當成了“理所當然”。有時,“理所當然”得讓人心疼,甚至可以說母親根本就沒意識到這是一種“犧牲”。

我們家除了母親,誰都出去旅遊過。每次全家出遊,母親都會一個人留在家裏,有時我隨口說:“媽,一起去吧!”母親就會說:“我不去。我走了豬怎麼辦?沒人看家……去吧!你們快去!”聽母親這麼說,我們就心安理得地扔下母親,出去觀光去了。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們居然把這當成了習慣。

1998年夏天,長江發洪水,我們家門外就是長江的支流——岷江。由於我們居住在岷江的衝積平原上,四麵環水,很容易遭水災。那幾天,天總是陰沉沉的,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電視台每天都在報道新淹沒的城市,我們平原上人心惶惶,許多人開始轉移貴重物品。我們家也不例外,父親把家裏值錢的東西幾乎都搬到了河對岸幺叔家,並且每晚都帶著我們去幺叔家過夜。當然,除了母親。

那天,我們又去了幺叔家。我站在幺叔六樓的陽台上,俯視整個平原,溫柔的岷江異常平靜地流淌著,很慈祥,就像母親。突然,天上烏雲滾滾,好像天空隨時會垮下來,風從四麵八方橫衝過來,打在雨棚上嘩嘩地響。父親說,今晚可能有大雨。遠遠的,我看著我們家,那河與家之間有幾百米距離,現在看去隻有幾厘米,多麼脆弱和不堪一擊的幾厘米啊!而我的母親此刻就在那裏。不知為什麼,我心裏很害怕,我怕岷江失去溫柔,怕明天起來家會成為一片汪洋,更怕再也看不見母親。憑什麼我們怕死,母親就該不怕,是我們的命比母親金貴嗎?

我的心怎麼也靜不下來,像是被風吹得急遽旋轉的風車。風越來越大,我便越發不安心。

我拗著要回去。父親不可理解地說,天快黑了,也快下雨了,叫我明天和他們一起回去。我不聽,硬是衝下了樓,讓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

河邊的渡船已經下班了,天烏得厲害,風裏夾著幾滴水珠打在臉上,更像打在心裏。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冷,冷進骨髓,冷進血液,冷進每一個細胞,以至我的身體像篩糠一樣顫抖起來。我慌得厲害,迫不及待地花高價跳上了一艘小漁船。

過了河,雨已綿綿不斷地打將下來,我抱著頭一路飛快朝家中奔去。當我敲響房門時,聽見母親叫了聲:“誰呀?”我應道:“是我。”屋裏沒開燈,隻聽見拖鞋著地的聲音,然後看見母親掀開窗簾的一角,露出驚疑惶恐的臉,仔細瞧瞧外麵,認準確實是我,才慌忙將門打開。這時,我發現門被一根粗大的木頭死死頂著。這一刻,我終於沒忍住,眼淚和頭發上滴下來的雨水混合在一起。與其說這根粗大木頭頂在門上,還不如說頂在我心裏,這一頂就再也無法抹去。我知道,她怕。人最怕的是什麼?不是吃,不是穿,不是錢,不是失去生命……是孤獨,是無依無靠的恐懼。而這樣的孤獨與恐懼母親不知道獨自麵對了多少次,麵對母親,我充滿了內疚與慚愧。

父親再叫我一起去幺叔家過夜時,我怎麼也不去,叫急了,我就說:“那我媽呢?”隻要有母親在,小屋就會充滿溫暖、充滿祥和,任那雨橫風狂我也不怕。有好幾次,我聽見母親無比驕傲地對鄰居說:“我家江平最心疼我,這孩子有心哩!”母親就是這樣容易滿足。

上了大學,離家更遠了,遠得母親連想也不敢想。母親打電話來說,想我了,想聽聽我的聲音。我問:“爸呢?”母親說:“你幺叔請客,都去吃飯了。”我鼻子有些發酸,說:“你怎麼不去?”母親理所當然地說:“我走了,沒人看家……”母親察覺出我的異樣,盡量使語氣顯得無所謂:“也沒什麼好吃的,那些東西我都吃過……”我衝進衛生間,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淚流滿麵,索性用腳把衛生間的門抵住,小聲地哭起來。我不想驚動同學,我要獨自表達我無限的傷心、委屈,和兒童一樣的軟弱。

我心裏發誓:我一定要讓母親出去旅遊,直到她遊得再也不想遊了為止。我一定要讓母親過上一個幸福的晚年!

母親的消息

(日)三浦哲郎

昨天,鄉下的母親給我來電話,說東京這裏怕是用不著棉外褂了,讓送回鄉下去。正趕上管電話的妻子出門了,是大女兒接完電話轉告給我的。

“什麼棉外褂?”女兒問。

大女兒和幾個妹妹不同,她是在鄉下而不是在東京的醫院出生的。或許是母親抱著帶大的緣故,母親的一口家鄉話她大體都能聽懂。但有時也會遇上不懂的詞,就給難住了。

母親說的“棉外褂”就是厚厚地絮了很多棉花、不帶翻領的棉襖。每年到了秋季,母親都親手做好,寄到東京來。即使在盛夏,我工作的時候,光穿貼身汗衫,外麵不加和服就感到不踏實。母親做的就是套在工作時穿的和服外麵的棉外褂。

母親6月1日就滿80歲了,但仍然自己做針線活兒。雖然不能像從前一樣做夾衣跟和服短褂了,但像家常外褂和小孩的夏衣之類的衣物,不要別人幫助還是能做的,甚至連穿針引線也都是自己來。一次紉不上,便把老花鏡架在鼻梁上紉它幾回,即使我回鄉去看她,坐在她身邊,也從來不叫我幫她紉。我看不過去,說:“來,我給您紉!”母親就顯出難為情的樣子,嗬嗬地笑著說:“真的,這陣子,眼睛不中用啦。”

由於母親的眼力不好,做成一件棉外褂需要很長時間。入夏一個月後的盂蘭盆節,我們全家回鄉,差不多該返回東京的時候,母親就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某個地方找出我的棉外褂,開始拆洗重做。

“不絮那麼多棉花也行啊,東京沒有這兒冷。”

我每次都這麼說過之後才回去,可是到了11月打開母親寄來的快件郵包一看,同往年一樣,棉花絮得鼓鼓囊囊的。

記得小時候,母親坐在居室草席上鋪開棉被或棉袍絮棉花。我望著輕柔的棉絮飄落在母親的雙肩上,我想,多像棉花雨啊!而此時,想必母親如同往日一樣正在為我絮棉外褂。眼下鄉下已是下霜季節,母親感到後背涼颼颼的,所以才不知不覺把外褂的兩肩絮厚的吧。不管怎麼說,母親做好這件外褂不容易,我就穿著它過上一冬。其實即便不穿棉外褂,這四五年來我已胖得發蠢,再套上它,自然就更顯得圓軲輪墩了。這副打扮實在見不得人,不過在家裏還倒沒有什麼妨礙。

也許在被爐旁長大的緣故,我對暖氣或火爐之類總覺得難以適應。整個房間暖起來就頭暈發困。因此,至今入冬後也還是隻生被爐。可是即便是東京,深冬的黎明時分,外麵的寒氣也會侵襲雙肩和後背。在這種時候,有這件棉外褂可就管用了。穿上母親做的棉外褂,無論多麼凍(我的家鄉這麼形容刺骨的寒冷)的夜晚,兩肩和後背都不會覺得冷。趴在被爐上打個盹兒也好,和衣睡一覺也好,都不會感冒。夜裏穿它出來,還能頂件短大衣呢。

棉外褂的布料大部分是母親穿舊的和服。母親已年近80,那些和服大體上花色都淺了一些,不過想穿還是可以穿的。母親把這些和服拆開給我做棉外褂。做好後,就用包裹寄來,包裹裏肯定會有封信,上麵像記錄似的寫著這是用什麼時候穿過的和服翻改的,曾穿著它到什麼地方去過之類的話,末尾還注上一筆:“還是挺不壞的東西呢。”

看上去料子確實是上等貨。無奈已經很舊了,加上我毫不吝惜地當工作服穿,每到開春,袖口和下擺就都磨破了,腋窩的裏子也綻了線,衣襟磨得油光,棉花打成了細小的球兒從後背和肩頭冒了出來。

每到春天,我都想:這棉外褂的壽命該結束了,便送回鄉下去。可到了秋天,母親又翻改好寄來,幹淨利落,煥然一新。同以往一樣,棉花絮得滿滿當當。

我問和母親通了電話的大女兒:“別的,還說了些什麼?”

“奶奶在電話裏說:‘這回你們又蒙我,我可難過了。’”大女兒告訴我母親是這麼說的,“聲音可沒勁兒呢,奶奶好像不大行了。”

我聽後笑了笑,搖搖頭說:“不過,那是沒辦法的事啊。”

聽我這麼說,大女兒也搖搖頭:“是啊,沒辦法呀。”

母親近來身心不佳。她長期以來一直是病魔纏身,心髒不大好,輕微的心絞痛也時常發作。直到四五年前——收到邀請她來的信,母親還能立刻乘上十來個小時的長途火車來到東京。如今連這也做不到了。

看上去,母親並不顯得比從前弱多少。聽說,從前當問醫生去東京住幾天是否可以時,醫生會立即回答說:“請去吧。”而且還總是按在東京住的天數給她藥。而最近,卻同情地說:“恐怕太勉強了。”還說,想去的話去也成,但對後果可負不了責任。母親本來覺得沒什麼了不起,但對於長途旅行的結果當然自己也沒個譜。生怕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便隻在鄉下家中轉悠了。

大女兒降生時,母親67歲。母親說,我在這孩子上小學前不會死;孩子上了小學,又說小學畢業前不會死。實際上母親都如願以償了,如今大女兒小學畢了業。母親也許是感到了疲憊和衰弱,這回沒說等到中學畢業,隻說想看看大女兒去參加中學的開學典禮。

“如果實在想來的話,就請來吧。”我們這樣給母親回了信,當時決定由妻子去鄉下接。然而,沒想到今年初春的寒氣在母親身上引起了反應;加上3月中旬,住在新縣小千穀的一個叔父突然去世的消息,又是一次打擊。

這個叔父是慶應義塾大學畢業的醫生,年僅66歲就患心肌梗塞突然故去。叔父搬到小千穀之前,曾在橫濱的鶴見區住過很久,我的哥哥和姐姐們受到過他的不少照顧。今年秋天,我本打算一步步踏著匆匆為自己結束生涯的哥哥和姐姐們的足跡,寫一本長篇小說來記載我一家血統的曆史,所以有許多情況要問這位叔父。當我從小千穀的堂妹那裏得知叔父病故的消息時,便感到茫然了。

“噢,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您是坐在椅子上吧?”我用電話告訴母親。閑談了一會之後,又叮問了一下,才傳達了叔父的訃告。

母親發出了低低的悲聲,但又出乎意料地用沉著冷靜的聲音告訴我吊唁時要注意的事情,並托我給叔母和堂妹帶個口信,接著是一陣沉默。當我又開口講話時,母親說,聽筒正緊緊地貼著耳,說話別那麼大嗓門。然後又突然講起了年輕的一件往事。

這是件沒什麼意思的往事:叔父健在時,母親每次到東京,叔父都請她吃冰激淩。有一回因為太涼,吃不慣,母親不住地咳嗽起來。

“阿吉(叔父叫吉平)還老笑話我吃冰激淩咳嗽是山巴郎哪。”

像唱歌似的母親的聲音漸漸微弱了,突然又傳來放下話筒的聲音。

“山巴郎”大概就是山巴佬吧。我們家鄉是這樣稱呼山裏人的。

從那以後,母親完全喪失了精神,看樣子實在無法到東京來了。於是,我決定春假期間全家一起回鄉下去看她。車票已買好,也通知了回家的日期,可就在出發前兩天,二女兒突然發高燒病倒了。

為此,回鄉的事隻好作罷。母親說我們騙她,指的就是這件事。本想這回把穿破了的棉外褂隨身帶回去,可現在卻依然放在身邊。恐怕母親是在一怒之下,才叫趕快寄回去的。

母親做針線活兒時總愛在嘴裏含上末茶糖,我買了一袋放進棉外褂裏。我一麵打包,一麵想:即使這樣,過些日子也要回趟家。

我的媽媽,流淚的媽媽

徐芳

我是媽的大女兒,她管我管得嚴。她給我們創作了一些格言,也算是我們的家規: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相;別人說話時要眼睛看著,別人吃東西時可別盯著看……

規定是規定,但這事得另說,我見過我的妹妹看著人家吃東西,一副饞得要流口水的模樣,很氣憤地回家向她報告,她隻當沒聽見。我再說,她就拉下了臉:你是當姐姐的,要管好自己的妹妹。

平常家裏大事小事的,因為我是當姐姐的,挨打挨罵的概率比兩個妹妹大了許多,除了自個的原因,還常常得替妹妹們受過。這讓我很不服。我常常要辯解,她常常就是這句話:你是姐姐……以四兩撥千斤的判斷結束我的話,要我接受懲罰——也許是跪洗衣板,也許是站門板後,這要看她的心情。

後來我就拚著挨打的可能頂撞,我不要做這個倒黴的姐姐了!

事情好像也沒變得更糟,她隻是在洗衣做飯的間隙裏,對鄰居抱怨:老大強,這麼大了還如何如何,也因為我是老大,所以關於“這麼大了”的批判,也是永遠的。

她並不打我,打我的是我爸。晚飯後,那是一個戰戰兢兢的時刻,我爸問話,上一句還是笑著說的,下一句就手拍到了桌子上,“砰”一下,然後我媽過來拉……但我相信,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是我,是我,還是我,因為我是“榜樣”。

我這個“榜樣”不爭氣時就會號啕大哭,隻有少數幾次因為心裏想著革命英雄堵槍眼拚刺刀的壯舉,才能夠拚命忍住。

我讀書的年代大家都不想讀書,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可我愛讀書,成績一直都很好。考試成績出來了,我向家長彙報,可他們並不在意,尤其是我媽,哼哼哈哈的,像是聽到了又像是沒聽到(我想起來了,她就從來不表揚我)。有了多次這樣的待遇之後,我以為他們並不關注我讀書。我就自然地該幹嘛幹嘛,不幹嘛就不幹嘛,鬆鬆快快地上學放學,做家務。這種鬆快,終於讓我付出了代價。

有一次數學考試後,有個“心態不好”的同學跑老師那裏打聽去了,回來他路過我家窗前正好讓我看見。我隔著窗大聲問他我幾分,他說我100分。我又問幾個100分的,他答就一個。我也和他一樣認為這一定是我了。我媽在旁邊也一聲不吭。

可是第二天到學校才知道他弄錯了,這個唯一的100分,並不屬於我,也就是說我考砸了。回到家,我用最快的速度在我媽那裏做了更正。我媽當時正在洗衣服,她還是一句話不說,但抬手給了我一巴掌,肥皂和水火辣辣地甩了我一臉。我嚇壞了,她又氣又急的樣子,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這一巴掌確實讓我醒過神來:考得好可以不管,但考得不好是一定要管的。

她從沒有打過我兩個妹妹。相反她倒是很經常摟抱著她倆,或者任憑她倆親一下熱一下地在她身上蹭來蹭去地撒嬌。

很多不是問題的問題,此刻在我眼裏都成了問題。

在無聊的歲月裏,鄰居的大人們常常拿孩子逗樂,比如我大妹的胖或我小妹的瘦,而我長得據說不像我媽我爸,像誰呢?有人就悄悄告訴我:你是你爸你媽抱來的……我立刻就哭開了,那一種傷心我至今還記得。我斷然地要求那個大人一定要帶我去找我爸我媽……

你怎麼就當真了呢?人家尋你開心都不知道。她依然怪我,滿是煩惱的樣子。寒暑假裏,我們孩子們可能的遠行就是去祖父母家或外公家短住,我從來沒有想過家,不像兩個妹妹。她們不出一兩天就嚷嚷著想家,其實是想媽。

她依然看我什麼都很挑剔。等我長到知道要漂亮的時候,有人客客氣氣地對她誇小姑娘(我)長得好時,她卻說還是老三好看。我是難看的嗎?老三是好看,可我以為她就是不能這麼說(當著我的麵)。

孩子們長大就像飛一樣,轉眼間的事。這是老媽現今的語錄,用來勉勵我和妹妹——我們一晃也是當媽的人了。

我自己做了母親以後,知道做母親有多難之後,才開始理解她當年的獨立蒼茫,汗流滿麵有多不容易。不說洗尿布那會兒,就說給我們三個每天補襪子補鞋補衣服,哪天不是弄到深夜?還要做新的,織一家老小的毛衣,這也是長年不斷的。麵食點心的加工,每年過冬的兩百斤青菜兩百斤雪裏蕻從到菜場排隊買下搬回家開始,洗曬切醃哪一個環節能省略?

在我的記憶裏,在冬天裏她的手總是又紅又腫。她的腳上也是長年裂著血口,脫尼龍襪子時她咬著牙,有時竟脫不下來。因為她的棉鞋破舊,我們的腳長得快,又費鞋,她的頂針繩線下總有要加急的活計。她常常刺破手指,就把指肚含在口裏噝噝吮著,她不時皺眉的習慣大概從這兒來的。

對我兩個妹妹她其實是管束不過來,要我做“榜樣”,或者說殺雞給猴看,也是出於無奈。我竟不能知,唉……

我大病一場的那會兒,她把她的金銀首飾賣了,不夠,又去“獻血”……可她依然與我少話,那回我幾次想與她說點什麼都沒有說,是她眼眶裏盈盈的淚光把我嚇住了。

我想起來了,她是愛哭的,仿佛比我們更愛哭。看電影聽戲,年輕年老時與我爸吵架,我們不聽話時,她的眼淚就洶湧而出,日子是她流著淚一天天過去的。

她如今老了,頭發白了,腰粗了,人胖了,可依然愛哭。為了和我爸的事,為了死去的外公,為了自己的病,眼圈紅著,久久的。我摸著她的頭發,她會顫抖一下,像受了驚一樣。

我還記得小妹那年得了急病,她背著小妹,小妹當時已經昏迷了,無知覺的身體直往下滑。媽隻能弓著背走,我在後麵用手托,而她的背竟被汗水濕透了,濕滑濕滑的。那條路平時甩著手走也要四五十分鍾,那天究竟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就聽醫生說再晚半小時就來不及了。媽進了急救室,我被擋在外麵,一直守到深夜。

可我還是禁不住懷疑,眼前這個脆弱的老媽,究竟是怎麼把我們撫養長大的?她不再說我什麼,而是什麼都聽我的了。

有點盲目,她並不了解自己,就像當年的我。

我的媽媽,流淚的媽媽,你知道嗎,我的良心,我的責任,或許還有所謂的能力、耐煩勁、平常心……一切的一切,那都是來自於你——我親愛的媽媽!

打給母親的電話

王皓

最近接二連三地遭遇背晦,看了星相,說目前隻宜韜光養晦,蓄勢待發(純屬自欺心理)。萬般無聊之際,每天上網溜達溜達,借以排憂解悶。那天,一頭撞進了一個不知什麼名字的網站,一行紅色標題赫然醒目——“各星座的開運秘訣”。

心頭一喜,眼下正需要這樣的“開運秘訣”,並非真以為能給我帶來好運氣,關鍵是能給自己找個樂子,讓我這顆正泡在苦水裏的心得到點希望的滋潤,哪怕這希望是虛妄的。鼠標點擊自己的星座,顯示器上跳出幾行字來:“一、收集三枚完整的雞蛋殼和七顆黃豆,於月圓之夜將雞蛋殼埋於居家附近的山上,再將黃豆丟於向南流的河水之中即可帶來好運。”

扯淡!這肯定是哪個比我還無聊的人拿我們這些正身在歧途的倒黴蛋開涮呢!

“二、第一通電話打給媽媽。”

我一怔。這一條真是簡單可行,照著做起來也方便快捷。但對於我,卻永遠也辦不到了,這將是一通永遠沒有人接聽的電話——我母親撒手人寰時我尚未滿8歲。

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我曾不止一次悲哀地想過,也許正是因為自己過早地去探知關於死亡的概念,才引來命運之神如此嚴厲的對待。人生何處不是充滿了預讖呢?

那一年的元旦剛過的一個早晨,才讀小學一年級的我和同學們一起被集合到學校操場的廣播前,聽那裏麵傳出的一個沉重緩慢的男聲宣布著一個偉人的死訊。當時懵懂無知的我對廣播裏不斷出現的“逝世”一詞感到好奇。記得那天一放學,我跨入家門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母親:“媽,‘逝世’是什麼意思?”已經纏綿病榻多年的母親沉吟了好一會兒,回答說:“就是一個人死了。”“那‘死’又是什麼意思?”

母親把目光投向一處仿佛很遠的地方停留了很久,才把我拉到身邊一邊輕撫著我的頭發,一邊緩緩地向我解釋道:“死,就是一個人睡著以後再也醒不來了……”

7個月以後,母親永遠地走了。

幼年喪母是人生一大悲哀,麵對這種悲哀,我隻能承認自己無能為力。霍桑曾經說過,在我們人類的本性中,原有一個既絕妙又慈悲的先天準備:遭受苦難的人在承受痛楚的當時並不能覺察到其劇烈的程度,反倒是過後延綿的折磨最能使其撕心裂肺……

事實上,對於母親永遠的離去或者說死去的概念的徹底理解和認知,是她死後兩三年的事情了。在此期間,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母親隻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總有一天她還會回來的,一如往日那樣站在家門前等我背著書包放學回家,等我張口叫一聲“媽”,接下來便是日常瑣碎的生活場景。當我終於讓自己認識清楚了死亡給予死者和生者在感受上的差異是如此巨大時,我已經快成為一個少年了。

我習慣了沒有母親的生活。失去了母親的生活等於同時擺脫了一種約束,一種引導,一種由於時時提醒於耳際的叮嚀之下的自我行為修正,一種來自於母親的柔性溫暖。於是,剛好到了需要無拘無束成長的年齡的我就更加恣情任性地瘋長了。我享受著這種自由帶給我的快樂,同時也在日後承受了自己必須交付的代價。這是很久以後當我屢屢碰壁痛不欲生,不禁回首往事的時候才得出的結論,但在當時我並未覺察。

但是,眼下我的確需要轉轉風水,就像在人生成長的道路上需要一位母親做後盾一樣。

關於母親的記憶又從腦海深處浮現了出來,盡管這記憶是不連貫不清晰甚至是無聲的,就如那些已經模糊不清的早期黑白無聲電影似的,未經修繕,所以也是最原始最真實的。

於是,拿起話筒,右手同時撳下“0”。我不知道電話機的鍵盤上還有哪個數字比“0”更適合做母親的電話號碼了。“0”是一個圓,意味著回歸,意味著圓滿,意味著一個從開始到結束的過程,意味著一種虛無的狀態……這是我送給母親的電話號碼,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送給母親禮物。我知道,她一定是接受的,而且,會很高興。

聽筒裏一片靜默,可能在等我繼續往下摁號碼。我也靜默了。心裏想著母親也許就在電話的另一端,手拿聽筒等著我開口,嘴巴張了幾張又合上,那個“媽”字怎麼也出不了口。我已經不習慣這個稱謂了。

囁嚅了半天,終於輕輕地喚出一聲“媽”,頓時淚如雨下。

媽,你還好嗎?我想你,真的,不是經常想,不過每次想你的時候,我就把自己還當成孩子,受了委屈受了罪,想起你,就想像小時候那樣在外麵惹是生非吃了虧,跑回家一頭紮到你懷裏連哭帶喊,等著你拍著我的背哄我高興,你總能讓我破涕為笑。可是,自從漸漸接受了你永遠也不能再撫慰我、愛護我,再不能用你的懷抱為我遮風擋雨,沒有你的那個家,也不再是能夠讓我尋求慰藉的港灣,而我必須學會自己承受、自己忍耐人生的苦辣辛酸的現實以後,我就不敢經常想起你了。

長大成人的路上,我摔了很多的跟頭,每一次都跌得頭破血流。媽,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多願意再像小時候那樣挨你的打?你用你自己的方式教育著我,當我還不知道自己犯錯的時候,你的巴掌或者戒尺就已經落到了我的身上,打完以後再講道理。所以,那些你傳授給我的道理雖然不多,卻能讓我牢記終生。

可還有許許多多的道理你還沒來得及告訴我呢,我隻能把無盡的茫然寫進目光裏麵。人生的道路崎嶇漫長,每一次在我感到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會抬起頭麵向蒼天,在心裏絕望地嘶叫“媽,幫我!快幫幫我吧”。那時候我隻覺得,除了向你呼救,這世間再也沒有人能夠幫我了。你一定是聽到了,要不為什麼我每次遇到難題都能化險為夷?

我還是不會梳頭。我那一頭烏黑光澤的長發總被我不是潦草淩亂地披在腦後,就是用一根細繩隨便地紮起來。小時候,你總誇我的頭發長得好,可是每次給我洗頭的時候又總是嘮叨那頭發太長太濃密了。小小的我留著齊腰的長發,被你梳成各種各樣的辮子,紮上各種顏色的蝴蝶結,每次走在街上,總能引來嘖嘖稱讚。每逢那個時候,我就會回過頭衝你笑,你也笑了,那笑容是我見到過的最晴朗的天空。

後來,你已經是病入膏肓臥床不起了,每天清晨仍然讓我站在病床前為我梳頭。晚期癌症折磨得你痛苦無比、虛弱不堪,已不能完全坐直身子了,你就吃力地用一隻胳膊支起上半身,用另一隻手拿梳子一下一下地細細為我梳好,再替我結成兩條長辮。每一次梳頭都要用去很長時間,我還在一旁不停地催促著。梳完頭發,你就累得倒在枕上喘成了一團,而我早就背著書包一溜煙地跑出房門上學去了。

就是這種最簡單的發辮,在以後的歲月裏我一直都沒有學會梳。

曾經有一個來探望你的阿姨看見你為我梳頭時的艱難狀就勸你把我的頭發剪掉,你搖搖頭說:“這孩子留長頭發好看,我活一天就給她梳一天吧……”你走了以後,就沒人給我梳頭了,我的長發成了一窩亂草,我自己尚不覺得,可大人們看著就忍無可忍了。理發室裏的人很少,所以對那個聲音我一直記著。“嚓、嚓、嚓”,一剪刀接一剪刀,一縷縷的長發就從我的頭上斷開墜落了。剛開始還能聽到頭發飄落的“沙沙”聲,比秋天時落葉飄零的聲音還要輕微,到後來地上的頭發鋪厚了,這聲音就聽不見了。

我木然地望著鏡子裏麵那個滿頭短發亂飛的小女孩,不能確定她究竟是不是我。在當時我至少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我的生活從此將會是另外一種樣子。母親,從那以後我就再也學不會梳頭了,而我現在也當了母親,也有了一個每天清晨就站在我麵前等著我梳頭的女兒。為了掩飾我的笨拙,我買來一大堆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發帶頭飾,在那花枝招展下掩藏的,依然是最為樸拙的發辮。

記得那天天氣很熱,一大早我就被告知今天不用去上學了。一直都在渴望逃學的我並沒有往常的欣喜,就像一隻小狗,我嗅出那天的空氣裏彌漫著與往日絕不相同的氣息。

你已經高熱昏迷了三天了,醫院裏下了病危通知書。

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比自己的家更舒適,無論那個家多麼簡陋、多麼寒傖。

——梁實秋

後來我學了醫,知道這是惡性腫瘤晚期的必然表現,持續不退的高熱不僅徹底耗盡了你身上殘存的那些已經非常稀薄的生命力,同時也預示著你的生命即將走到終點。其實那幾天,我天天都到病房去看你,你總是很安靜地睡著,臉上沒有了往日那種忍受劇痛的痛苦表情。我認為這樣很好,因為我再也見不得豆大的汗珠順著你蠟黃消瘦的臉頰往下淌,聽不得你那強自壓抑的呻吟聲。可我並沒想到,你竟這樣一直安靜地睡著,沒能再看我最後一眼。

我堅信親人之間一定存在著心靈感應,因為從那一天的清晨開始,我就有種大禍即將臨頭的惶恐不安。病房是白色的,病床是白色的,你身上蓋的被單也是白色的。當我跌跌撞撞地被牽到你的身邊,一看到白色被單下的你,我突然意識到——你就要死了!就要像別人平常說起的那個死了!我“哇”地大哭著撲到你的身上,一邊奮力地搖撼著你瘦弱的身軀,一邊“媽!媽!”地大喊。見你沒有回音,我發狂似的用自己的手指去掰你的眼簾,天真地以為隻要把你的眼睛撐開你就能看到我,你就不會死了。

你衰弱極了,以致實在無法再睜開自己的眼睛看一看撲在你身上呼天搶地號啕大哭的我。可當時我真的看見有一顆大大的淚珠,非常緩慢地從你緊閉的眼角裏流了出來,又慢慢地流進你的耳朵。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你當時是怎樣拚盡最後一絲氣力,那樣無力地移動著自己的手,把它蓋在我的手上輕輕地握住……這是你留給人世留給我的最後一個動作。

在我兩歲的時候你就被查出患了癌症,直到我將滿8歲時你去世,你苦掙苦熬了整整6年時間。在這6年裏,你究竟忍受著怎樣的痛苦,經曆著怎樣的煎熬,是我的想象力至今也無法企及的。一個人如果是處在身體健康的盛年,是不會經常能想到自己死的那一天的,那總是一個遙遠的日子,走過去還有很長的一段曆程。然而,你卻不同。當你手裏拿著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病情診斷報告時,無疑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生命的盡頭。那時候僅僅30多歲的你承受的痛苦該是怎樣的巨大?

幾次大的手術和以後更多次數的放化療,奪走了你的健康和曾經非常動人的風采,卻在以後的日子裏磨礪出了你頑強樂觀的意誌和精神。我知道你不得不頑強、不得不樂觀,因為,你還有我,你那剛滿兩歲、話說不明白、路走不穩當的女兒……

媽,在我懂事了很久以後,我也不知道你是病人,那時我實在看不出你和別人的媽媽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你是一位多麼成功的母親啊!你給了我和別人一樣的童年,而我頭頂上的那片天空卻是你用已經殘缺了的生命,用你和病魔搏鬥後剩下的已經為數不多的精力為我撐起來的。

離開你的日子越久,人生裏因為你的缺失而出現的裂隙就越大,我就更加地想念你。我為自己找了一個好丈夫,但是天天在一個鍋裏攪勺子,有時難免會磕磕碰碰的。發了火吵了嘴之後,我也曾很用力很誇張地摔門出去,但是,站在深夜的街頭徘徊良久,卻不知何去何從。從小到大,那些隻有訴說給母親聽的心事逐漸地被我一一忽略過去,我的心已經變得粗糙。媽,我並不是在為自己擔心,而是害怕影響到女兒的成長。比方說到現在我還不習慣孩子在我跟前撒嬌,當她把毛茸茸的小腦袋往我懷裏鑽的時候,我總是顯得驚慌失措。

告訴我該怎麼辦吧,媽媽!以你的智慧和勇氣。我知道怎麼活都是一輩子,可一輩子該怎麼活才算好呢?把答案告訴我吧,無論是在夢裏,在風裏,或者在雨裏……

我放下電話。窗外,太陽正沿著亙古不變的軌跡向天際駛去,把一抹金色的光芒塗在了最後一扇玻璃窗上。遠處傳來陣陣悠揚的鴿哨,一群鴿子掠過一個優美的弧線又急速向遠方飛去……

娘是世上那個最親你的人

王小艾

她出生在一個小鄉村,父母都是農民,世世代代也都是在那兒生活的。她的下邊還有一弟一妹,她從小就洗衣做飯,充當他們的保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可她是個心氣極高的女子,從小就覺得自己不該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而應該是那種大富大貴的家庭。但是出身已經無法選擇了,她明白隻有靠好好學習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她的母親是個隻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程度的矮小女人,嫁給了一個酗酒的男人,每天為了丈夫和孩子忙碌著,忙完了家裏忙田裏,從來都沒有自我。在她小小的心靈中,這樣的一生真是無趣之極啊。

而她也從未從母親那裏得到更多的關愛,從小她就懂得要把好吃的、好玩的讓給弟弟妹妹,爭寵什麼的在她是從沒想過的。

每天上學的時候,隔壁養鴨大王的小女兒都來叫她一起走。人家同齡的小女孩都穿得花枝招展,而她的衣服都是最樸素和最普通的。她的心裏不是沒有羨慕過。有一年過年的時候,她看中了一條帶有小小的蕾絲花邊的裙子,眼睛停留在上麵不動,她的母親過來一把將她拉開,嘴裏嘟囔著:“太貴了,都抵得一袋糧食了。”那以後的幾個夜晚,她的夢裏都是那條小裙子,淚水打濕了枕巾。她多麼惱啊,為什麼我要生在這樣的家庭?為什麼我要有這樣的母親?童年沒有玩具,沒有漂亮的衣服,隻有不應屬於她的早熟。倔強的她在外人麵前總要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因為她有最令她自豪的資本,她的成績是年級第一。

母愛是人類情緒中最美麗的,因為這種情緒沒有利祿之心摻雜其間。

——(法)巴爾紮克

她的父母沒有注意到這個喜歡沉默的瘦小丫頭的決心,盡管也為她的成績高興。可是她的壓力卻很大,因為她把自己的未來賭在這上麵了,她要上大學,去很遠的京城。有時偶爾考差一次,自尊心極強的她就會懲罰自己,要麼不吃飯,要麼拚命地幹活。而她從不對她的母親講,她的母親不會理解的,她的母親也不知道怎樣給孩子最好的學習方法指導和意見。

13歲時她來月經了,鮮紅的血一個勁地流出來,肚子又疼得厲害,她嚇傻了,以為自己要死了。她偷偷跑去問同村的高年級的表姐,表姐給她買了白色的很溫暖的衛生巾,給她講了很多有關的知識。而她的母親是後來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長大了,可是作為每個女人成長過程的必經階段,母親對她並沒有給予更多的關心,甚至連關懷的話都沒說過一句。

她寂寞地獨自成長著,很多時候想著自己以後有了女兒,一定要事先將很多東西都教會地,一定不讓她這樣孤單地、茫然地麵對成長的種種煩惱。

她和母親的隔閡越來越深。她覺得在精神上、物質上,母親都是虧欠她的。

她考上了省城最好的高中,可是那裏學費比較貴,而她家還有兩個上學的孩子,是不可能供得起的。於是她選擇了一個可以免除她三年學費的普通高中,是金子到哪兒都會發光的,她相信自己。

她從不參加同學的生日聚會,因為她買不起漂亮的禮物。而她連自己的生日也常常忘記了。她的母親從來不會給她買一個生日蛋糕。經常會有同學的父母來看望自己的孩子,她卻從來不敢奢望她的父母來,因為他們沒有時間,即使有了時間也不可能給她買什麼補品之類的東西。

三年的高中,她的母親隻來過一次,是大清早來賣自己地裏的西瓜的,帶著幾個瓜來看她。她的母親頭上還帶著露水,和她說了不到三句話就匆匆地走了。

她放學後到那個地方去找她的父母,想幫忙賣瓜,可是走近了卻怎麼也叫不出來,她怕被自己的同學們聽見後笑話。她的父母什麼都沒說,隻是讓她回學校,別耽誤學習。

母親要上廁所,她帶母親去公廁,母親很惱火,上廁所還要錢啊。從衛生間出來後,她聽到有人在身後說了一句:“上完廁所都不衝水,一點素質都沒有。”她的母親不知道該怎樣使用那個小小的按鈕。她的眼淚差點出來,她知道不能怪母親,一個隻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的農村婦女,可是她心裏卻有小小的怨氣,要是我的母親不是這樣多好啊。

高考時,她填報的都是北京的高校。她最終被京城一所高校錄取了,學費也是申請的助學貸款。每一年她依然得一等獎學金。一到周末她就自己去做家教或者促銷什麼的。她的父母隻是偶爾給她寄幾百元錢,也是從牙縫裏省下的。

她的同學中,有很多父母都是高官或知識分子。有時,聽同學打電話給母親,叫“darling”、“親愛的老媽我很想你”,她真的很羨慕,她是永遠不可能對自己的母親說出這樣的話的,而她的母親也不會對她說一句“我想你”。她的成長環境和她們是不一樣的。她從不在別人麵前提起自己的父母。她被城市漸漸地同化,也學會了吃麥當勞,偶爾也和別人一起去喝咖啡,去唱歌。很多時候她在想,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而她母親的一生都沒有這樣的生活質量啊。

有一次,她回家過年,母親看著她的花邊牛仔褲、美寶蓮璀璨唇膏,搖了搖頭。她不以為然,這些都是自己掙錢買的。她越來越覺得和自己母親之間的代溝太深。這代溝的產生,不光是因為她們是兩代完全不同的人,在她看來更多的是自己的母親沒什麼文化。她無法給她的母親講國內外的什麼事件,她的母親隻關心糧食的產量、莊稼的收成、孩子的成績。

吃飯的時候,她竟然覺得自己的母親吃東西的聲音太大了,而且她第一次發現母親竟然像個男人一樣吃了兩大碗米飯。她的心裏不由得反感起來,盡管另一個聲音告訴她,這是你的娘,不管怎樣你都要尊重她。可是那種看不慣好像已經在她心裏發了芽,根深蒂固,讓她不由自主地想逃離。

大學畢業,她考上了國家公務員,終於留在了自己渴望的京城。不多久她就找了個北京“土著”男友,感情還算不錯,可她從不去他的家,害怕人家的父母問起自己的家庭情況。於她,那是一個疤痕,她不想示之於人。每個月她總是按時地寄500元回家,給弟弟妹妹上學用。她想,對父母,她已經做到仁至義盡。

她學會了和身邊的人攀比,在這個貧富差距巨大的城市裏,她的欲望不斷地膨脹。穿衣服要名牌,手提電腦和珠寶什麼的都不能比人差。為了顯示自己良好的家境,她給男友也買了很多東西,而這些是她的工資所無法滿足的。

最終她被查出挪用公款10萬餘元。男友沒有和她一起承擔,從她的生活裏消失了,而平時的那些朋友很多也是對她躲之不及。隻有幾個死黨把自己婚嫁的錢都給她墊出來了,可是離10萬還差3萬多。她整個人崩潰了,才24歲,她不想坐牢啊。最後她甚至想到了一死了之。

她的母親是從她最好的朋友那裏知道這個消息的。電話打到了村支書家,讓人家去叫的母親。她的母親聽完了朋友斷斷續續的話後,愣了很久,沒說一句話,最後堅定地對她的朋友說:“告訴我的娃,千萬別想不開,有娘在。”

她的母親一生不曾求人,為了找換女兒命的錢,她拋下尊嚴,一家親戚一家親戚地借錢;她賣掉了家裏的幾頭豬,賣掉了幾乎所有值錢的東西。她每月寄的錢母親都一分沒動地存著,是為她應急用的。終於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湊齊了3萬塊錢。

那一次,她的沒有出過縣城的母親在上大學的妹妹帶領下第一次到了京城,來到她租的小屋裏。母親看到她第一眼,第一句話就是:“孩子,你受苦了。

娘給你做點好吃的。”便開始在廚房裏忙碌起來。

妹妹在她的身邊給她講著母親是怎樣籌錢的。“姐姐,你知道嗎?你一直是娘的驕傲啊。娘一直以你為榮,在心裏是最喜歡你的啊。姐姐,你很少回家,可能不知道,娘曾為了我們的學費去賣過血。這一次娘也去賣了啊,她還讓我一直瞞著你。”她原本已經想死的心,一點點地被融化,最終抱著妹妹號啕大哭。

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矮小的母親,做好了她最愛吃的土豆肉絲和雞蛋湯。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隻是眼神裏的堅定讓母親變得高大,她掀開母親的衣袖,看到了母親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眼。“娘!”她第一次撲在自己母親的懷裏,像一個嬰兒在那溫暖的懷抱裏找到了重生的力量和愛。

媽媽,我的世界你最懂

高茜

爸媽經過長達3年的“冷戰”,2001年夏天最終分道揚鑣了。他們離婚後,心情鬱悶的我便迷上了上網——遨遊網絡能讓我暫時忘卻家庭破碎的悲傷。

不久,17歲的我就陷入了一個迷茫的情感旋渦。

通過網上聊天,我認識了25歲的湖南男孩許彬——長沙一家廣告公司的文員。他說他喜歡玩電腦、踢足球,而且唱歌的水平相當不錯。不久,許彬給我發來了一張照片,旁邊寫著:請高茜評委打分。照片上的他穿著紅色足球衫,春風滿麵地站在球場邊,腳下還踩著一隻足球。他雖長得不算特別帥,但看起來絕對是個陽光男孩。第二天許彬在網上問我給他打多少分,我回答: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許彬的最後得分為88.8分。

由於身處異地,平日我們主要通過網上進行交流。每周通個電話,一聊就是幾十分鍾。為了打電話,我常常一天隻吃兩餐,把媽媽給我買中飯的錢都買了磁卡。那段時間,時隔半月,許彬就會給我寫封信寄到媽媽單位(之所以選擇那裏,是因為我知道她從不私拆我的信件),然後通過媽媽轉交我。許彬的鋼筆字寫得很漂亮,我喜歡這種“見信如人”的感覺。我把他的每封信都仔細收藏著,作為我初戀的見證常常翻出來品味。

暑假,我跟媽媽說,要和班上幾個女生相邀去昆明玩。拿著從媽媽那裏騙來的錢,我和同桌悄悄去了長沙。在長沙的5天,我對許彬似乎有了更多了解。離別時,他為我買了個“隨身聽”,還把自己唱的歌錄成CD送給我。

就這樣,我們相愛了,而且似乎愛得很深。至於最終結果會怎樣,彼此都不去談也不願多想。這種迷茫使我偏離了正常的生活和學習軌道,初戀的激情燃燒得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晚上睡眠不足,白天上課也難以集中精力,許彬的聲音和樣子動輒就會溜進我的腦海。

我的成績開始大幅度下滑。這一切,當然都逃不脫媽媽的眼睛。

當時班上我有個要好的女生黎佳,她與高年級的一個男生早戀了。她的秘密是被父母通過私拆信件得知的,父母對她又打又罵,還把這事對班主任說了。一次上課,班主任批評黎佳時她小聲頂撞了一句。盛怒之下,班主任就將黎佳早戀的事捅了出來,並當著全班同學斷言:“像你這樣的年紀就知道談情說愛,成績要能搞好,我拿手板心給大家煎魚吃!”在學校與父母的雙重重壓下,羞惱萬分的黎佳竟與那男生離家出走了……

說實話,我早戀那會兒,如果媽媽也像黎佳的家長那樣對我橫加幹涉,沒準兒我也會義無反顧地走向她所期望的反麵。畢竟,情感過敏的我像隻驚弓之鳥,充滿了叛逆之心,一丁點的動靜都可能使我驚惶而逃。

但媽媽一直裝作很平靜的樣子,既未過分關注我,更沒責罵我,甚至還將許彬寄來的信原封不動地帶給我,表麵上看起來一切如舊。到現在我才明白,媽媽是在小心翼翼、不動聲色地感化著我。記得我把黎佳的遭遇講給媽媽聽時,她問我:“你覺得黎佳這麼做對嗎?”我說:“初戀的誘惑確實不易抵擋,需要有緩衝的時間,她的父母也太急躁太武斷了,要換了我也接受不了。”媽媽聽後笑了笑,說:“還是我女兒通情達理。黎佳的爸媽和老師的做法不夠妥當,女孩情竇初開,有些早戀的想法和舉動都是很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家長應曉之以理而不是采取過激方式。但早戀確實有很多你們不能預見的副作用,要不然,黎佳的爸媽也不會那麼著急和衝動,你說是不是?”

接著,媽媽幫我分析了其中一些害處,又給我推薦這方麵的書看。其實我已感到和許彬相戀後學習的退步,隻是一時還不願舍棄這份愛罷了。

那天我正在做作業,爸爸忽然打來電話。電話裏,他和媽媽說著說著吵了起來。原來,他不知怎麼聽說了我早戀的事,他認為我變壞了是媽媽對我太縱容的緣故。媽媽放電話時最後說了一句:“高茜是個懂事的孩子,我相信她,同時我也希望你不要把她想得那麼壞!”我聽後心頭猛地一震,忽然想對媽媽懺悔:媽媽,也許就是我的不應該。我覺得,我是該認真想想了。這之後,媽媽因突發急性胰腺炎住進了醫院。入院當天,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在媽媽病床邊,憔悴的她對淚流滿麵的我說:“茜茜,不管怎樣你都要好好生活,如果媽媽不在了,還有愛你的爸爸……至於你和那個男孩要好的事,媽媽建議你不要為它過早地分散精力。待以後長大了,應該有更多更好的選擇,我女兒有這樣的實力。我相信你會處理好這種感情的。這樣,即使媽媽在另一個世界也會心安……”

在媽媽平和、溫存的母愛下,我那一度沉迷的理智蘇醒了。

我毅然決然地給許彬發了一封分手的電子郵件。郵件發出去,我就換了一個郵箱,並讓媽媽把家裏的電話號碼換掉。我知道,割愛必須忍痛,隻有通過這種很痛的“絕情”,才能使我和許彬不至於藕斷絲連、舊情纏綿。媽媽得知後感歎道:“還是我的茜茜明白事理啊!”

然而這之後,我開始失眠,並迅速消瘦。畢竟,這樣的決斷對我來說是痛在心底的。一位來家做客的阿姨問我為什麼突然這麼瘦,媽媽淡淡地說是準備高考累的,還說這孩子近來學習很苦,她正想法給我增加營養。我在臥室裏聽到了她們的談話,忍不住潸然淚下。

離開自己迷戀的人是不容易的,分手後的日子更難熬。2002年高考,仍有些魂不守舍的我以微弱的分差與大學擦肩而過。媽媽說:“茜茜,你讀了這麼多年書,太辛苦了,先放鬆一下吧。這次落榜沒關係,再努力一下,你會成功的。”就這樣,我去了一趟九寨溝和峨眉山,表麵上是遊山玩水,暗地裏是獨自療傷、積聚動力。那些日子,我興之所至地寫了很多“抽屜文學”,它們傾訴了我的憂愁,化解了我的哀傷,使我走出了情感的沼澤。

通過複讀,2003年我終於跨進了大學的門檻。中榜後的一天,媽媽突然對我說:“這裏有一些信,是我剛從單位拿回來的。”原來,信全是許彬寫來的,而且仍寄到媽媽單位。這些信都沒有被拆開,用橡皮筋整齊地捆成一捆。媽媽把信遞給我說:“我不想讓這些信重新撩起你心底的疼痛,但我沒有權利丟棄它。媽媽相信,我的茜茜現在已能很好地處理它了。”

信中,許彬傾訴了對我突然“斷交”後的留戀和惆悵。我想,如果這些情意綿綿的話語讓我在一年前看到,我肯定毫不猶豫地重新投入愛河之中。但愛已成往事,所有的情書情話,都不過是隔夜的盛宴罷了。

對於我的早戀,媽媽沒有更多地說什麼,但她用行動幫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同時還把對我的傷害減少到最低限度。這使我意識到,真正的愛和寬容如同大自然的空氣,盡管它無聲無形,卻無所不在地滋養著我們。

母親在公共汽車上的表現

王曉莉

這裏要說的是我母親在乘公共汽車時的一些表現,但我首先須交代一下她的職業。

母親退休前是一名聲樂教授。她對自己的職業是滿意的,甚至可以說熱愛。因此她一開始有點不知道怎樣麵對退休。她喜歡和她的學生在一起;喜歡聽他們那半生不熟的聲音是怎樣在她日複一日的訓練之中成熟、漂亮起來的;喜歡那些經她培養考上國內最高音樂學府的學生假期裏麵回來看望她;喜歡收到學生們的各種賀卡。當然,母親有時候也喜歡對學生發脾氣。用她的話說,她發脾氣一般是他們練聲時和處理一首歌時的“不認真”、“笨”。不過在我看來,母親對學生發脾氣稍顯那麼點兒煞有介事。

我不曾得見母親在課堂上教學,有時候能看見她在家中為學生上課。學生站著練唱,母親坐在鋼琴前伴奏。當她對學生不滿意時就開始發脾氣。當她發脾氣時就加大手下的力量,鋼琴驟然間轟鳴起來,一下子就蓋過了學生的嗓音。奇怪的是我從未被母親的這種“脾氣”嚇著過,隻越發覺得她在這時不像教授,反倒更似一個坐在鋼琴前隨意使性子的孩童。這又何必呢,我暗笑著想。今非昔比,現在的年輕人誰會真在意你的脾氣?但我觀察母親的學生,他們還是懼怕他們這位徐老師(母親姓徐)。他們知道這正是徐老師在傳授技藝時沒有保留沒有私心的一種忘我表現,他們服她。

我記得退休之後的母親曾經很鄭重地對我說過,讓我最好別告訴我的熟人和同事她的退休。我說退休了有什麼不好,至少你不用每天擠公共汽車了,你不是常說就怕擠車嘛,又累又乏又耗時間。母親衝我訕訕一笑,不否認她說過這話,可那神情又分明叫人覺出她對於擠車的某種留戀。

母親的工作和公共汽車關係密切,她一輩子乘公共汽車上下班。公共汽車連接了她的聲樂事業,連接了她和教室和學生之間的所有活動,她生命的很多時光是在公共汽車上度過的。當然,公共汽車也使她幾十年間飽受奔波之苦。在中國,我還沒有聽說過哪個城市乘公共汽車不用擠不用等不用趕。我們這座城市也一樣。母親就在常年的盼車、趕車、等車的實踐中摸索出了一套上車經驗。

有時候我和母親一道乘公共汽車,不管人多麼擁擠,她總是能比較靠前地登上車去。她上了車,一邊搶占座位(如果車上有座位的話)一邊告訴我,擠車時一定要溜邊兒,盡可能貼近車身,這樣就能被堆在車門口的人們順利“擁”上車去。試想,對於一位年過六十的婦女來說,這是一種多麼危險的行為啊。我的確親眼見過母親擠車時的危險動作:遠遠看見車來了,她定會迎著車頭衝上去。這時車速雖慢但並無停下的意思,母親便會讓過車頭,貼車身極近地隨車奔跑,當車終於停穩,她即能就近扒住車門一躍而上。她上去了,一邊催促著仍在車下笨手笨腳的我——她替我著急,一邊又有點居高臨下的優越和得意——她在上車這件事上的比我機靈。

她這種情態讓我在一瞬間覺得,抱怨擠車和對自己能巧妙擠上車去的得意相比,母親是更看重後者的。她這種心態也使我們母女乘公共汽車的時候總仿佛不是母女同道,而是我被母親率領著上車。這種率領與被率領的關係使母親在汽車上總是顯得比我忙亂但主動。比方說,當她能夠幸運地同時占住兩個座位,而我又離它比較遠時,她總是不顧近處站立的乘客的白眼,堅定不移地叫著我的小名要我去坐;比方說,當有一次我因高燒幾天不退乘公共汽車去醫院時,我母親在車上竟然還動員乘客給我讓座。但那次她的“動員”沒有奏效,坐著的乘客並沒有因我母親聲明我是個病人就給我讓座。不錯,我因發燒的確有點紅頭漲臉,但這也可能被人看成是紅光滿麵。人們為什麼要給一個年輕力壯而又紅光滿麵的人讓座呢?那時我站著,臉更紅了,心中惱火著母親的“多事”,並由近而遠地回憶著母親在汽車上下的種種表現。當車子漸空,已有許多空位可供我坐時,我仍賭氣似的站著,仿佛就因為母親太看重座位,我便愈要對空座位顯出些不屑。

近幾年來,我們城市的公共交通狀況逐漸得到了緩解,可母親在乘公共汽車時仍是固執地使用她多年練就的上車法,她製造的這種驚險每每令我頭暈,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不必這樣,萬一她被車剮倒了呢?萬一她在奔跑中扭了腿腳呢?我知道我這提醒的無用,因為下一次母親照舊。每逢這時我便有意離母親遠遠的,在汽車上我故意不和她站在或坐在一起。我遙望著母親,看她在找到一個座位之後是那麼的心滿意足。母親也遙望著我,她張張嘴顯然又要提醒我眼觀六路留神座位,但我那拒絕的表情又讓她生出些許膽怯。我遙望著母親,遙望她麵對我時的“膽怯”,忽然覺得母親練就的所有“驚險動作”其實和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都有關聯。在我童年、少年的印象裏,母親就總是擁擠在各種各樣的隊伍裏,盼望、等待、追趕……擁擠著別人也被別人擁擠:年節時買豬肉、雞蛋、粉條、豆腐的隊伍;憑票證買月餅、火柴、洗衣粉的隊伍;定量食油和定量富強粉的隊伍;火車票長途汽車票的隊伍……每一樣物品在那個年月都是極其珍貴的,每一支隊伍都可能因那珍貴物品的突然售完而宣告解散。母親這一代人就在這樣的隊伍裏和這樣的等待裏練就著常人不解的“本領”而且欲罷不能。

我漸漸開始理解母親不再領受擠車之苦形成的那種失落心境,我知道等待公共汽車擠上公共汽車其實早已是她聲樂教學事業的一部分。她看重這個把家和事業連接在一起的環節,並且由此還樂意讓她的孩子領受她在車上給予的“庇護”。那似乎成了她的一項“專利”,就像在從前的歲月裏,她曾為她的孩子她的家,無數次地排在長長的隊伍裏,擁擠在嘈雜的人群裏等待各種食品、日用品一樣。

不久之後,母親同時受聘於兩所大學繼續教授聲樂。她顯得很興奮,因為她又可以和學生們在一起了,又可以敲著琴鍵對她的學生發脾氣了,她也可以繼續她的擠車運動了。我不想再指責母親自造的這種驚險,我知道有句老話叫做“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可是,對於擠公共汽車的“愛好”,難道真能說是母親的秉性嗎?

枕頭底下的信

艾草編譯

那一年,我13歲。我的家在一年前從北佛羅裏達搬到南加利福尼亞。那時候,青春期的我很暴躁很反叛,對父母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持一種逆反的態度,一點也不尊重他們,尤其是當我不得不照他們的意思去做的時候。像其他許多十幾歲的青少年一樣,我掙紮著奮鬥著,極力擺脫那些與我理想中的世界有衝突的事情。我認為自己是個“無須指點的才華橫溢的”才子,拒絕任何愛的關懷。實際上,我對“愛”這個字也感到很憤怒。

一天晚上,在經曆了一個特別難熬的白天之後,我怒氣衝衝地跑回房間,狠狠地關上房門,倒在床上。我的手指滑到枕頭下麵,那兒有一個信封!我把它拿出來,看到信封上寫著:“當你孤獨的時候,讀一讀它。”

既然我是獨自一人,那麼反正不會有人知道我是否讀過它,於是我就打開它。隻見裏麵寫著:

邁克:

我知道你的生活現在很艱難,我知道你很失落,我知道我們做的事都不合你的心意。我也知道我全心全意地愛你,不管你做什麼或者說什麼,都不會改變這一點。如果你需要和人交談,我會隨時奉陪;如果你不想,也沒關係。我隻是希望你能知道,不管你去哪裏,不管你做什麼,在你的一生中,我永遠愛你,永遠以你是我的兒子而感到驕傲。我會永遠站在你的背後支持你,我會永遠愛你,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愛你的媽媽

那是第一批“當你孤獨的時候讀一讀”的信裏的一封。

成年後,我曾經在佛羅裏達州的薩拉索塔主持過一個課堂討論會,那天快結束的時候,一位女士走到我身邊,把她和兒子之間的隔閡告訴了我。我們一起來到海灘上。我把我的媽媽對我的永恒的愛,以及她那些“當你孤獨的時候讀一讀”的信的事情告訴了她。幾個星期後,我收到她寄來的一張卡片,上麵說她已經給兒子寫了第一封信。

那天晚上,當我上床睡覺的時候,我把手伸到我的枕頭底下,回想起以前每次摸到信的時候所感到的安慰。在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我知道我之所以被愛不是因為我傑出或者不傑出,而是因為我是媽媽的兒子,那些信就是最可靠的保證。在我睡著之前,我為我的媽媽知道什麼是我——一個十幾歲的青少年所需要的而感謝上帝。今天,當生命之海遭遇風暴的時候,我知道在我的枕頭底下有世上最堅固、最持久、最無條件的愛來作為我改變命運的可靠保證。

七個銅板

(匈牙利)莫裏茲

窮人也可以笑,這本來是神明注定的。

茅屋裏不但可以聽到嗚咽和號哭,也可以聽到由衷的笑聲,甚至可以說,窮人在想哭的時候也是常常笑的。

我很熟悉那個世界。我父親所屬的蘇斯家族的那一代經曆過最悲慘的貧困。那時,我父親在一家機器廠打零工。他不誇耀那個時代,別人也不,可是那時候的情景是真實的。

在我今後的生活中,我再也不會像在童年短短的歲月中笑得那樣厲害了,這也是真實的。

沒有了我那笑得那麼甜蜜,終於笑到流眼淚,笑到咳嗽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的、紅臉盤兒的、快活的母親,我怎麼會笑呢?

有一次,我倆花了整整一個下午來找七個銅板,就是她,也從來不曾像那一次笑得那麼厲害。我們找尋那七個銅板,而且終於找到了。三個在縫衣機的抽屜裏,一個在衣櫥裏……另外幾個卻是費了更大的勁才找出來的。

頭三個銅板是我母親一個人找到的。她希望在縫衣機抽屜裏再找到幾個,因為她時常給人家做點針線活,賺來的錢總是放在那裏麵。在我看來,那個縫衣機抽屜是個無窮無盡的寶藏,隻要伸手就能拿到錢。

因此,我非常奇怪地看著我母親在抽屜裏邊搜尋,在針、線、頂針、剪子、扣子、碎布條等等中間摸索,又突然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它們都躲起來啦!”

“誰呀?”

“小銅板哪。”我母親笑著說。她把抽屜拉了出來,“我的小乖乖,不管怎麼樣,我們得把這些小壞蛋找出來。嗬,這些淘氣的,淘氣的小銅板!”

她蹲在地板上,把抽屜放下來,像是怕它們會飛掉。她又像人家用帽子撲蝴蝶似的突然把抽屜翻了個身。

看她那個樣子,叫你不能不笑。

“它們就在這兒啦,在裏頭啦。”她咯咯地笑著說,不慌不忙地把抽屜搬起來,“假如隻剩一個的話,那就應該在這兒。”

我蹲在地板上,注視著有沒有晶亮的小銅板悄悄地爬出來。可是,那兒沒有一樣東西蠕動。事實上,我們也並不真的相信裏麵會有什麼東西。

我們彼此望望,覺得這種兒戲可笑。

我碰了碰那個翻了身的抽屜。

“噓!”我母親警告我,“當心,會逃走的啊。你不曉得銅板是個多麼靈活的動物,它會很快地跑掉,它差不多是滾著跑的。它滾得可快哪……”

我們笑得前仰後合。我們從經驗中知道一個銅板多麼容易滾走。

當我們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又伸出手去翻轉抽屜。

“哦!”我母親又叫起來。我嚇得連忙把手縮回來,好像碰到一隻火辣辣的爐子。

“當心,你這個小敗家精!幹嗎急著把它放走呀!隻有它藏在下麵的時候,它才是屬於我們的呢。讓它在那兒多待一會兒吧!你瞧,我要洗衣服,得用肥皂,可是肥皂起碼要花七個銅板才能買到,少一個就不行。我已經有三個了,還差四個。它們都在這小屋子裏,它們逗留在這兒,但是它們不喜歡人去驚動。假如它們生了氣,它們就一去不回了。當心,錢是很敏感的,你得很巧妙地對付它,要畢恭畢敬地。它像少婦一樣容易氣惱。你不是會唱迷人的曲兒嗎?也許我們可以把它從它的蝸牛殼裏逗出來呢。”

天曉得我們在這嘮叨不休的談話中間笑得多起勁。不過那的確是非常好笑的。

“銅板叔叔快出來,你的房子著火啦!”我一麵說,一麵就把它的房子翻過來。

下麵是各種各樣的破爛兒,就是沒有錢。

我母親噘著嘴在亂翻,但是毫無結果。

“多可惜呀,”她說道,“我們沒有桌子。假如把它倒在桌麵上,我們就可以做得更隆重了,並且我們一定會從下麵找到一些什麼的。”

我把那堆破爛兒抓在一起,放回抽屜裏。這時我母親正在尋思。她絞盡腦汁想她是不是曾經把錢放在別的什麼地方,但是她什麼也想不出來。

不過,我的心裏倒動了一個念頭。

“親愛的媽媽,我知道一個地方有一個銅板。”

“在哪兒,我的孩子?我們快把它找出來吧,別讓它像雪一般融掉。”

“玻璃櫥裏,在那個抽屜裏。”

“哦,你這倒黴孩子,虧了你早先沒有說出來!不然,這時一定不在那裏了。”

我們站起來,走到早己沒有玻璃的玻璃櫥前,還好,我們在它的抽屜裏找到了那個銅板,我知道它一定是在那裏的。這三天來,我一直準備把它偷走,就是不敢。假如我敢偷的話,我一定拿它買了糖啦。

“得,我們已經有四個銅板了。打起精神來吧,我的小寶貝,我們已經找到一大半了,再有三個就夠了。我們既然花了一個鍾頭找到了這一個,到下午喝茶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找到那三個了。盡管那樣,在天黑以前我還可以洗不少衣服呢。快點兒吧,也許其餘的抽屜裏都有一個銅板呢。”

每個抽屜裏要都有一個可好了!那就真的了不起!這個老櫥櫃在它年輕的時候曾經收藏過很多東西。但是,在我們家裏,這個可憐的家夥卻不曾放過很多東西;難怪它變得那麼破爛,生了蟲,到處是窟窿了。

我母親對每一個抽屜都嘮叨一番。

“這一個抽屜豪華過一陣!那一個從來沒有過東西!這一個呢,永遠是靠借債度日的!唉,你這缺德的可憐的叫化子,你連一個銅板也沒有嗎?這一個不會有什麼東西了,因為它在守護我們的窮神。假如現在不給我一點東西,你就永遠別想有一點東西了,這是我唯一的一次向你要東西!瞧,這一個最多!”她笑著叫道,拉出那個連底也沒有了的最下一層的抽屜。

她把它套在我的脖子上,於是我們坐在地板上,放聲大笑。

“別笑了,”她突然說道,“我們馬上就有錢了。我就要從你爸爸的衣服裏找出一些來。”

牆上有些釘子,上麵掛著衣服。你說怪不怪,我母親把手伸進頭一個口袋,就馬上摸到了一個銅板。

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瞧,”她叫道,“我們找著了!我們已經有多少啦?簡直數不過來了!一——二——三——四——五,五個!再有兩個就夠了。兩個銅板算什麼?算不了什麼。既然有了五個,另外兩個沒有疑問就要出現的。”

她非常熱心地搜尋那些衣袋,可是,天哪,什麼結果也沒有。她一個也找不出來了。就連最有趣的笑話也沒法把另外兩個銅板逗出來了。

由於興奮和辛苦,母親的兩頰已經泛起兩朵紅暈。再不能讓她幹下去了,因為這樣會叫她馬上害病的。這當然是一件例外的工作,誰也不能禁止誰找錢哪。

下午喝茶的時候到來了,又過去了,夜不久就要來臨。父親明天需要一件襯衫,可是我們沒法洗,單是井水是洗不掉油汙的。

這時,我母親拍了拍前額。

“哦,我有多麼傻!我就不曾看看我自己的衣袋!既然想起來了,我就去看看吧。”

她去看了一下,你相信嗎,她真在那裏找著了一個銅板,第六個。

我們都興奮起來,現在隻缺一個了。

“把你的衣袋也給我看看,說不定那兒也有一個!”

我的衣袋!我可以給她看的,裏邊什麼也沒有。

到了晚上,我們有了六個銅板,可是我們真好像一個也沒有一樣。那個猶太人不肯放賬,鄰居們又像我們一樣窮,也不能向人家討一個銅板啊!

除了打心坎上笑我們自己的不幸以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時,一個叫化子走了進來。他用歌唱的調子發出一陣悠長的哀歎。我母親笑得幾乎昏過去了。

“算了吧,我的好人,”她說道,“我在這兒糟蹋了一下午,因為需要一個銅板,少了它就買不到半磅肥皂。”

那個叫化子,一個臉色溫和的老頭,瞪著眼睛看著她。

“一個銅板?”他問道。

“是的。”

“我可以給你一個。”

“這還了得,接受一個叫化子的布施!”

“不要緊,我的姑娘。我不會短少這一個銅板的。我短少的是一鏟子土,有了這,就萬事大吉了。”

他把一個銅板放在我的手裏,然後滿懷著感恩的心情蹣跚地走開去了。

“好吧,感謝上帝,”我母親說道,“再沒有……”

她停了一會兒,然後大大發出一陣笑聲。

“錢來得正是時候!今天再也洗不成衣服了。天黑了,我連燈油也沒有!”

她笑得透不過氣來。這是一種可怕的、致命的窒息。她彎著腰把臉埋在手掌裏,我去扶她的時候,一種熱乎乎的東西流過我的手。

那是淚,是我母親的淚,是她寶貴的、聖潔的淚。我的母親呀,就連窮人中間也很少有人像她那樣會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