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感恩父愛(3 / 3)

這一切,對於男孩的父親來說,是一種安慰。但是,他卻時刻在懷疑,他認為孩子不會去救人,因為,孩子從小就很怕水,也不會遊泳。他不會冒險跳入河中救同學。他想知道孩子是如何死的。帶著疑問,他一次次走訪河邊的住戶,詢問是否有人目擊,終於有人告訴他,有一個采桑的婦女可能知道。

他找到了那個婦女。婦女回憶說,那天她在摘桑葉,看到兩個孩子在采桑葚,河邊有一株野桑上結滿了果實,我看到一個孩子欠身摘河麵上的桑葚,另一個孩子用手拉著他。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兩個孩子不見了,她以為他們離去了。

男孩的父親在河邊找到了那株桑樹,果然桑樹上結滿了果實,在樹幹上,有一個十分明顯的斷枝痕跡。

男孩的父親什麼都明白了:他的孩子並沒有在水中救同學,而是一起掉下去的。他先到男孩的同學家裏,向他的父母說明真相。然後又到報社說他們的報道錯了。這種做法遇到了種種阻力,包括他們的親屬。

但是,他固執地一次又一次往報社和學校跑,請求公布孩子溺水的真相。他說,他不想讓孩子在九泉之下有愧。

他的努力終於實現了,有關部門對此進行了更正。

不到自己做了父母的時候就不會了解父母對我們的愛。

——(法)比才

現在,全縣的人都知道這樣一個可敬的父親,他用自己的方式,用一顆晶瑩剔透的心靈告訴我們怎樣去愛孩子,即使他們永遠不再回來。

父親為我蒙恥

張運濤

那年夏天我終於在學校出事了。

自從我步入這所重點高中的大門,我就承認我不是個好學生。我來自農村,並以此為恥辱。我整天和班裏幾個家住城市的花花公子混在一起,一起曠課,一起打桌球,一起看錄像,一起追女孩子……

我忘記了我的父母都是農民,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多交了3200塊錢的自費生,忘記了自己的理想,忘記了父母的期盼,隻知道在渾渾噩噩中無情吮吸著父母的血汗。

那晚夜色很濃。光頭、狗熊和我趁著別人在上晚自習的時候,又一次逃出了校門,竄進了街上的錄像廳內,當我們哈欠連天地從錄像廳鑽出來時,已是黎明時分,東方的天際已微微露出了亮色。幾個人像幽靈一樣在校門口徘徊,狗熊說:“濤子,大門鎖住了,政教處的李處長今天值班,要不翻院牆,咱上操前就進不去了!”“那就翻吧,還猶豫個啥呀!”我回答道。

光頭和狗熊在底下托著我,我使勁兒摳住圍牆頂部的磚,頭頂上的樹葉在風的吹拂下嘩啦啦地響,院內很黑,隱隱約約聞到一股臭氣。我估計這地方大約是廁所,咬了咬牙,我縱身跳了下去。

“誰?”一個人從便池上站起來,同時一束明亮的手電照在我的臉上。唉呀!正是政教處的李處長,我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蹲在地上。

第二天,在政教處蹲了一上午的我被通知回家喊家長。我清楚地知道,一個對學生要求甚嚴的重點高中讓學生回家意味著什麼。我哪敢回家,哪敢麵對我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雙親!

在極度的驚恐不安中,我想起來我有一位遠方親戚,她與政教處一位姓方的教師是同學。我找到她家,戰戰兢兢地向她說明了一切,請她去給說情,求學校不要開除我,並哭著請她不要讓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她看著我情緒波動太大,於是就假裝答應了。

次日上午,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宿舍裏。我已經被嚇傻了,學校要開除我的消息讓我五雷轟頂。我腦子裏一直在想:我被開除了,怎麼辦,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樣跟父親說,我還怎樣有臉回到家中……這時,門“吱”一聲響,我木然地抬頭望去——啊,父親,是父親站在我麵前!他依舊穿著那件破舊的灰夾克,腳上那雙解放鞋沾滿了黃泥——他一定跑了很遠很遠的山路。

父親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默默地看著我。我看了出來,那目光中包含了多少失望、多少辛酸、多少無奈、多少氣憤,還有太多太多的無助……

表嫂隨著父親和我來到了方老師的家裏。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鑒於我平時的表現,學校已決定將我開除。他們決不允許重點高中的學生竟然夜晚溜出去看黃色錄像!已是傍晚,方老師留表嫂在家裏吃飯。人家和表嫂是同學,而我們卻什麼也不是。於是,我和父親跌跌撞撞走下了樓。

父親坐在樓下的一塊石板上喘著氣。這飛來的橫禍已將他擊垮,他徹底絕望了。他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兒子身上,渴望兒子能成龍,然而,兒子卻連一條蟲都不是……想起父親一天滴水未進,我買了兩塊錢的烙饃遞給父親。父親看了看,撕下大半給我。我艱難地咽下那一小塊——臉上的青筋一條條綻出。那一刻,我哭了,無聲地哭了,眼淚流過我的腮邊,流過我的胸膛,流過我的心頭。

晚上,父親和我擠在宿舍的床上。窗外嘩啦啦一片雨聲。半夜,一陣十分壓抑的哭聲把我驚醒,我坐起來,看見父親把頭埋進被子裏,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天哪,那壓抑的哭聲在淒厲的夜雨聲中如此絕望,如此淒涼……我的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早晨,父親的眼睛通紅。一夜之間,他蒼老了許多。像做出重大決定似的,他對我說:“兒啊,一會兒去李處長那裏,爹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你能不能上學就在這一次啦。”說著,爹的聲音哽咽了,我的眼裏也有一層霧慢慢升起來。

當我和父親到李處長家裏時,他很不耐煩:“哎哎哎,你家的好學生學校管不了了,你帶回家吧,學校不要這種學生!”父親臉上帶著謙卑的笑容,說他如何受苦受難供養這個學生,說他在外如何多苦多累,說他從小所經受的磨難……李處長也慢慢動了感情,指著我:“你看看,先不說你對不對得起學校,對不對得起老師,你連你父親都對不起呀!”

就在我羞愧地低著頭時,突然,父親揚起巴掌,對我臉上就是一記耳光。這耳光來得太突然,我被打蒙了。我捂著臉看著父親,父親又一腳踹在我的腿上,“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給我跪下!”我沒有跪,而是倔強又憤怒地望著父親。

這時,我清楚地看到:我那50多歲的父親,向30多歲的李處長,緩緩地跪下來……我親愛的父親呀,當年你被打成黑五類分子,你沒有跪;你曾一路討飯到河北,你也沒有跪;你因為兒子上學而借債被債主打得頭破血流,你仍然沒有跪!而今天,我不屈的父親呀,你為兒子的學業,為了兒子的前途,你跪了下來!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父親麵前,父親摟著我,我們父子倆哭聲連在了一起……

兩年後,我以752分的成績,考入了華中師範大學。在拿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天,我跪在父親的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遞給父親一支煙

希翼

父親的煙齡有些年頭了,眼看著他最近咳嗽得越來越厲害,我和母親又一次舊話重提:“把煙戒了吧!”父親還是老樣子,說戒煙就如同強迫他絕食一樣:“我還能活幾年呀,你們就饒了我吧。”

母親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就把早準備好的話一古腦兒地倒了出來:什麼尼古丁會致癌,一年因為吸煙而死的人占百分之多少……可父親還是一副不痛不癢事不關己的樣子。我扔出殺手鐧:“您自己吸煙不打緊,還強迫別人二次吸煙,危害更大。您看我都要高考了,您每次吸煙我都沒法專心看書了……”

父親是最疼我的,看著我憤憤不平的臉,帶著幾分無奈說:“好吧,那我試試看吧。”我朝母親擠擠眼——等的就是這句話,漫漫征程成功一半啦!

我和母親立刻實施我們的強迫戒煙計劃。首先是斷了父親的經濟來源。我每天的任務是檢查父親的口袋,把錢全部“收繳歸公”;中午上學時順道把父親的午飯送到他上班的工地;父親一下班我就像小狗似的嗅他的衣服及手指,一旦發現煙味立刻執行懲罰手段——在他麵前朗讀有二十條之多的戒煙條令,決不手軟,直到父親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為止。我還時不時地對父親實施心理壓力:“您看都是因為要幫您戒煙,我才占用做作業的時間來監督您。我已經高三啦,時間很寶貴的!”我期望能通過這種“非人道”手段讓父親“良心發現”而戒掉煙癮。

父親還真不賴,一連三天都沒讓我們發現有“越軌”行為,盡管他總是下意識地摸摸口袋,還老是把棒狀的東西夾在指間往嘴裏送……

可是第四天,挑戰來了。父親的一位老朋友來看他,我給叔叔點上煙後,就把煙盒緊緊抓在手裏。叔叔吸了兩口,才發現父親沒點煙:“老劉,怎麼你戒煙啦?”沒等父親開口,我連忙接到:“對呀,對呀!”父親無奈地苦笑著點了點頭。叔叔打了個哈哈:“老劉還是你有毅力啊,我戒了幾次也沒戒掉。唉,我也不吸了,免得你眼饞!”父親雖然笑著說沒事沒事,可我分明看見他的喉嚨上下吞咽,哼,年過半百的父親還跟小孩似的饞嘴!

叔叔走後,我收拾桌子時,突然發現那支被吸了一半的煙不翼而飛了。等父親一回來,我就把手伸給他——“交出來!”父親還在裝傻:“什麼呀?”“您再不交,我可要實施懲罰措施了,還要告訴媽媽!坦白從寬哦,您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這個道理應該懂吧。”我半威脅半調侃著父親。他隻好從襯衫的口袋裏拿出那支快被揉碎了的煙,我不免為自己的聰明而有些得意洋洋:“群眾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哦,想瞞過我?哼!”可後來,為這件事我一直後悔到現在。

眼看著要高考了,功課更緊了,我實在沒有時間再監督父親的戒煙行動了,就全權交給了母親。應該不錯吧,因為我沒有再見到父親吸煙。那晚我複習完功課,經過父母房間時,聽見他們還在說話,出於好奇,我就把耳朵湊了上去。“孩子馬上要考大學了,她身體又不好,我想給她補補。你這煙就戒了吧!”這是母親無奈的聲音,“我知道也難為你了,你這一輩子也沒啥嗜好,就好幾口煙,可等過一段日子好些了,我再給你買幾盒好煙……”

“要考上大學了,這學費還是一難啊!”這是父親沉重的歎息聲。

我從來不知道父親戒煙的原因竟是因為我,低頭想想父親近一年來越抽越爛的牌子,想想父親“這種煙勁大”的解釋,想想父親越咳越緊的嗓子,還有我對父親所謂的“教育”……我的心真是愧疚到了極點。含著眼淚偷偷溜回了自己的小屋,打開書,我知道我無以回報父母的恩情,除了努力學習。

然而高考成績單下來後,我蔫了,被分配到了南方一所大學。家裏人卻很高興,我們這個村子好幾年都沒有出過大學生了,父母樂得合不攏嘴。我卻為那一年幾千塊錢的學費擔心。為了我上學家裏已經是債台高壘了,我怎麼忍心給父母已經彎下的腰上再加上一塊重石?我決定複讀,明年再考一所師範院校,因為師範院校每月有較高的生活補助。

我把自己的打算告訴父母,話還沒有說完,父親的臉色就變了:“錢的事是我們大人該操心的,你小孩子懂什麼?”這是父親第一次朝我大發脾氣,我沒有反駁,第二天就到我們那座小縣城裏找了一份臨時工。工作很辛苦,每天得待在高達四十多度的廚房裏洗洗刷刷,還要忍受老板的白眼和嗬斥。這些我都忍了,為了那個未了的心願。

轉眼就到了開學的日子,我和老板結了賬,雖然被七扣八扣,可畢竟還落了一些,握著那薄薄的幾張鈔票,我欣喜異常……

我是一個人走的,父親幫我捆好了行李,再三叮囑路上要小心。甚至還有些可笑地托付一位旅客要他幫忙照顧我:“孩子是第一次出門,您多費點心,照顧照顧她,多謝啦!”“本來我和你媽也想到你的學校去看看,可我們都老啦,路上會受不了折騰,你就一個人去吧!”我沒有戳穿父親的謊言,我的學費還是他費勁口舌才從親戚那裏湊來的。

車要開了,我從早就準備好的袋子裏掏出一條“紅塔山”,拆開遞給父親一支。“爸,這是我給您買的。”父親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禮物給打懵了,愣了老半天才顫巍巍地接過去,放在鼻端深深地嗅了嗅。一時間竟然老淚縱橫:“好好……”轉過身去,咳嗽了幾聲,“我把煙戒了,我還想多活幾年等你畢業哩!”說著,把那些煙小心地揣進懷裏。

走了很遠了,我看見父親還在那裏揮著袖子擦眼淚……這一幕,連同心酸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裏,無論這一生我將離父親多遠,那份愛都會和我如影相隨。

認識父親

戎林

我們對父親是那樣地熟悉,又是那樣地陌生,陌生得許多做兒女的全然不理解父親那顆熾熱的心。我常聽人說,父母對兒女們的感情是百分之百,而兒女對父母卻總要打些折扣。我不知這話準確到何種程度,但我卻親眼目睹,多少可憐的父親為兒女吃盡了天下苦,受盡了世間罪,有的為了兒女,寧願獻出屬於自己僅僅一次的生命。

一位給我寫過信的小讀者在南京住院,動手術那天我也去了。當他被推進手術室以後,他的父親像傻子似的呆立在走廊上,整整5個小時,屏息凝神,一動也不動。傍晚,手術車推出來了,當兒子猝然出現在他的麵前時,這位48歲的父親竟然往後一倒,當場暈死過去。醫生們嚇壞了,一邊忙著照應剛動過手術的少年,一邊搶救那位父親,整個病房亂成了一鍋粥。

少年的父親是軍人出身,他見過無數驚心動魄的場麵,從來都是眼不眨心不跳。而此刻,麵對著親生骨肉,他再也不能控製自己。事後我問他,他說也不知是為什麼,反正他不能看到兒子受罪。

我一直忘不了那年在唐山采訪時聽說的一件真實的事。地震襲來時,牆倒屋塌,一塊沉重的水泥板從天而降,屋裏一對年輕的夫妻躍然而起,頭頂頭,肩搭肩,死死地堅持著,不為別的,因為在他們身下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當搶救人員趕來把嬰兒抱走後,他們便再也無力支撐,水泥板轟然壓下。

是誰給這對父母注入如此大的力量?是他們的兒女。兒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續,為了這個延續,為了讓兒女更好地活著,他們情願獻出自己的生命。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加崇高和偉大?

也許有的兒女片麵地理解“生命既然開始,便已經走向死亡”,他們毫不珍惜寶貴的生命,有意或無意識地將生命交給死神,輕而易舉地就那麼一甩手走了,但把父親推進了無邊的苦海。

我的一位同事是頗有影響的鋼琴家,他的妻子早已離去。他和兒子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一起,將一身藝術細胞傳給兒子,把他拉扯成人,送進了劇院。兒子也挺爭氣,很快適應了緊張的劇院生活。不料在一次裝台的義務勞動中從頂棚跌下,當場停止了呼吸。劇院院長把兒子的父親接了去,問他有什麼要求,那位幾次從昏迷中醒來的父親把頭搖搖,說想到兒子出事的地點看看。

那是一個寂靜的冬夜,院長叫人把劇場的大門打開,領著他走到台前。父親實在憋不住,一下子撲倒在兒子摔下來的地方,再也無力站起。

整個劇場空空蕩蕩,無聲無息,一隻隻椅背像大海的波濤,在這苦難的父親的胸中掀起了滔天的巨瀾。至今,在那個家中,兒子住過的房間還完整地保留著。每天上班,父親總得在門口輕輕說聲:“兒子,再見!”回來時又說一聲:“父親回來了,兒子!”吃飯時,兒子坐過的桌邊依然放著一雙筷子,它正無聲地向父親訴說著他在另一個世界的一切。

人生真正的幸福和歡樂浸透在親密無間的關係中。

——(科威特)穆尼爾·納素夫

我一直不敢從離我住處不遠的那條街上走,不為別的,隻怕看到一位佇立在街頭的老人。他幾乎每天都在人們下班的時間站在那裏,麵對著澎湃的自行車和人流,眺望著,等待著,尋覓著他那早已離開人間的兒子。

他的兒子是我的朋友,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一根斷在地上的電纜,觸電身亡。誰也不忍心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父親,最後還是我去了。

我以為老人會失聲痛哭,其實沒有,他沒有一滴眼淚。我想也許是年紀大了,見得多了,淚水早已幹涸。許久,那位父親才喃喃地自語:“不會的吧——”他不相信他那健壯如牛的兒子會突然離去,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

我不知老夫妻倆是怎樣熬過那些揪心的日日夜夜的,隻看見那位老父親每日黃昏站在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過往車輛。有好幾次,竟突然大叫:“下來,兒子!你給我下來!”

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大年三十,街上行人稀少。老人仍在寒風中苦苦地等待。我真想上前安慰他幾句,可走了幾步站住了。我能說什麼呢?人世間還有什麼語言能解除老人心中的痛苦?我默默地站著,遠遠地望著他那淒苦的身影,一直到夜幕降臨,一直到除夕鞭炮四起的時分。

九泉之下的朋友,不知你可知道,你的父親還在等你回去吃年飯呢!

父親是偉大的,是堅強的。嚴酷的現實常常扭曲了父親的情感,沉重的負擔常常壓得父親喘不過氣來。天災人禍,狂風暴雨都被父親征服了,是他用點點血汗,以透支的生命為兒女們開出了一條成功之路,也給自己帶來無盡的歡樂。

但也有一些不諳世事的兒女們被花花世界所迷惑,有的甚至被投進了牢房,讓青春定格在冰涼的小屋裏。對此,他自己倒不感到什麼,總是以為以後的路還長。可他們沒想到,這給父親帶來了多麼大的不幸與悲哀。我在采訪中了解到一個中學生因犯盜竊罪而被捕,他的父親與我是老相識,但礙於麵子,一直瞞著我。他想兒子想得幾乎發瘋,實在迫不得已才來求我,想托我找找人,讓他去獄中看看兒子。

我去了,看守所所長答應他們父子在二號房會麵。

那是一間長方形的小屋,兩頭都有鐵網,即使見麵,也要相隔10米,望兒興歎。

兒子見到父親,大聲呼喚,訴說自己的不幸,一聲聲像利刃剜著我的心。但父親卻神色木然,不住地點頭,搖頭。兒子哪裏想到,當父親第一次得知兒子被捕的消息時,仿佛感到有一千麵鑼在耳邊轟響,兩隻耳朵頓時發麻,接著便什麼也聽不見——他聾了!

聾子怎麼能聽見兒子的說話聲呢?他隻是不停地重複著:“好好的,兒子!你好好的,啊——”

淚水爬滿了他那蒼老的麵頰,流進那不停嚅動的嘴唇。

我告訴那少年,你父親聾了,是為你才聾的。少年一下子蹲倒在地,一隻手死死地抓住鐵絲網,胳膊被劃出了一道血口子,鮮血把袖子染得通紅,看得出,他的心在流血。

那少年被遣送到長江邊的一個農場服刑,他的父親每個月都要到千裏之外去看兒子。農場離車站還有10裏,得走一個多小時。一次回來的路上,不知是碰上了風雨,還是因耳聾聽不見汽車的鳴笛,父親被一輛大卡車撞死在路旁。也不清楚那個不爭氣的兒子知道不知道。

父親是一部大書,年輕的兒女們常常讀不懂父親,直到他們真正長大之後,站在理想與現實、曆史與今天的交彙點上重新打開這部大書的時候,才能讀懂父親那顆真誠的心。

歌德說:“能將生命的終點和起點聯接到一起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人。”我想說,你那生命的起點是父母親用血肉鑄成的,它不僅屬於你,也屬於你的父母,屬於整個人類。能把自己的生命和父母的生命,以及全社會連在一起的人才是最偉大的人。

父親

喬黎明

又該去上學了,我急忙收拾東西。

“要多少錢?”父親坐在門檻上,問我。“要一百五。”我小聲答。“夠不夠?”父親又問。我本想說:“不夠。”但遲疑了一下,終於說:“夠。”

父親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我這裏有兩百塊,你都拿去。到學校要舍得吃,不要節約,該用就用。有個三病兩痛的,要及時看,不要拖。聽到沒?”

“嗯。”我一邊接錢一邊答。

“到學校去要專心讀書,聽到沒?每回都拿恁多錢,你曉得農村挖兩個錢不容易。今天的錢還是你爸爸昨天晚上到人家那兒去借的。”母親在一旁說。

“你說些啥你?你看你說些啥。明娃都恁麼大的人了,他自己還不曉得專心讀書?這還要你緊說?錢,讓他拿寬綽點兒,吃得好點兒,我看也沒啥不好。家裏沒錢,沒錢還有我哇,我曉得想辦法。隻要他好好讀書,我砸鍋賣鐵都送!”父親盯著母親說。母親就無話,去忙她的活了。

那時晨光正照著父親那因過度勞累而過早蒼老的臉。我鼻子陡地一酸,有些想哭。

“東西收拾好了沒?”父親問我。“收拾好了。”我小聲答。

父親就進屋背起我裝滿東西的背篼,說:“走,我送一下你。哦,你還有啥東西忘在屋裏頭沒?”“沒有啥了。”

一路上都無語。我覺得父親的腳步就踏在我的心扉,沉沉作響。我一直都低頭跟在父親身邊,沒敢看父親,怕父親那一臉的歲月會碰落我的淚水。到了街上,父親一看車還沒來,就放好東西,然後對我說:“你等著車,我去賣了辣子馬上就來。”等了一會兒,車沒來;父親背著一個大背篼來了。“車還沒來?”父親問我,滿臉的汗。

“沒來。”我小聲答。

“你的辣子剛才賣多少錢一斤?”有人問父親。

“唉,便宜得很,才三塊多點兒。”父親答,一臉的苦。

我覺得有些東西在我眼眶裏滾動,忙努力忍了忍,終沒讓它們滾落下來。又等了很久,車還是沒來。街上的人都開始吃晌午飯了。我已餓了。

“餓了麼?”父親問。還沒容我回答,父親又說:“你看好東西,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來。”說著朝一個飯店走去。不大一會兒,父親就給我端來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肉絲麵。

“鹹淡合適不?”父親望著我,問。“合適。”我一邊吃一邊答。

我吃完了才想起父親也沒吃午飯,就說:“爸爸,你也去吃一碗吧。”

“我不餓,早飯吃得多。”父親說。他似乎還想努力笑一下,終沒笑成。說完就拿過碗要去還。忽然,父親又問我:“吃飽了沒?”“飽了。”我發覺我的聲音有些嘶啞,忙別過臉去。又等了好一陣,車還沒來。“恁遲了,還沒車,怕你上學要遲。”父親說,一邊朝車來的方向望。“爸爸,你回吧,我一會兒自己上車。”我勸父親。“那哪兒要得。你恁多東西,一會兒車來了你自己能上?”父親笑著說,“還是我多等會兒。”“那你去買點兒東西吃?”我望著父親,幾乎是懇求。“那要得,我去買個鍋盔吃。”父親說著就向近旁的一個鍋盔攤走去。鍋盔很便宜,五毛錢一個。父親拿起一個鍋盔正要付錢,車來了。父親忙放下鍋盔朝我跑來,一邊說:“不買了,反正我可以回去吃飯;快,你快上車。我來放東西。”父親說完就背起我的背篼往車頂棚上吃力地爬。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我曉得還有十幾裏山路等著空腹的父親一步一步地去量。我曉得父親為了送我讀書硬戒了十九年的煙。我也曉得我為了所謂的麵子,曾多次傷了父親的心!

父愛如山

雨蟬

羅陽接到村長打來的電話以後,連忙往車站趕。

村長說父親病了,如果不是很嚴重,父親是不會讓別人打電話叫羅陽回家的。上大學三年以來,羅陽這是第二次學期中途回家,第一次是母親去世。可父親總是要他一心學習,家裏的事別管,天塌下一切有他頂著。

近來左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昨晚在咖啡廳還不小心摔碎了杯子,盡管老板娘沒說什麼,羅陽還是讓她在這個月的工資裏扣錢。自己做錯的事就要承擔責任,父親從小是這樣教羅陽的。

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一生沒離開過那窮山山、窮溝溝,所見過的最大的城市也就是縣城了。羅陽的爺爺生前是偽保長,因為做過不少壞事,解放後被鎮壓了。當時奶奶挺著七八個月大的肚子,把爺爺草草葬了。

兩個月後,父親呱呱墜地。奶奶總算是給老羅家續上了一脈香火。奶奶是最後一代裹足的婦女,那三寸大的“金蓮”讓孤兒寡母吃過不少的苦頭,也挨過常人沒挨過的餓。父親10歲就開始隨大人一起下田地幹農活,12歲那年,奶奶掂著“三寸金蓮”戰戰兢兢地去山上拾柴火。結果摔斷了脊柱,落得個半身不遂。父親除了每天出工,還得找時間回家照料老娘,半年後,奶奶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也不忍心拖累兒子,一把剪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到父親發現的時候,奶奶身上的血早已流幹了。12歲的父親在村裏人的幫助下,砍回幾棵鬆樹,為奶奶做了一副棺材,葬在了他未曾謀麵的父親旁邊。

因為家裏窮,加之出身不好,父親到22歲才得一大嬸的說媒,娶了外村一個常年臥床不起的孤女子為妻,那就是羅陽的親娘。羅陽懂事了,就知道母親自做姑娘時就患有嚴重的風濕病,大多數時間都躺在床上。有了小羅陽以後,父親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即當爹又當媽的,忙完了外頭的活,回家還要伺候妻兒。可是父親從來沒有怨過。兒子一天天長高,母親的病更嚴重了,多處關節已嚴重變形,下床的機會更少了。羅陽在父親的教導下,很小就知道做飯洗衣等家務事。

最讓父親開心的是羅陽一直書念得好,小學五年裏,年年被評為優秀學生、三好學生。小學畢業又考上了縣重點中學。父親一直節儉地過著日子,一分一分地積攢著羅陽的學費。每逢假期,羅陽也會去15裏地外的小鎮上幫人打短工掙點學費。

6年的中學生活很快過去了,羅陽考上了武漢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後的羅陽,兩天都沒敢告訴父親。他知道家裏的底細,這麼些年來,全靠父親一人支撐著這個家。羅陽要上學,母親還要治病,這個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台14寸的黑白電視機。那還是父親怕母親一人待在床上悶,花50塊錢從別人手上買下來的。如今那幾千元的學費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個天文數字。誰知那天父親做工回來後,樂得合不攏嘴,“陽兒,我今天在鎮上遇見你班主任了。他說你被武漢大學錄取了。怎麼,前天你去學校沒拿到通知書嗎?”

需要激發孩子去注意父母間那些真實、美好的關係。

——(蘇)馬卡連柯

“爸,我……我們家……”羅陽支支吾吾地說。

父親過來拍拍兒子的肩膀,“好兒子,是怕家裏沒錢供你上大學是吧?不管怎麼說,父親就是砸鍋賣鐵、討飯,也要讓你去上大學。”

這以後的一個多星期裏,父親天天早早地起床了,囑咐完羅陽在家照顧母親,就扛著一條扁擔,拿著柴刀上山去了。父親砍回一擔又一擔的野竹子,那種野竹子在山上、田地埂上到處都有。以前砍的人多,現在年輕人都外出打工掙錢了,家裏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這野竹子也就越長越茂盛,到處一叢一叢的。不幾天的工夫,父親就砍回一大堆,他白天在外砍,晚上回家後就將竹子削淨枝葉,紮成一捆一捆的。

有一天來了一輛拖拉機,把竹子全拉走了,父親得了800元錢,喜得樂不可支。第二天,羅陽也堅決隨父親上山去砍竹子。那天午後,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羅陽正好送竹子回了家,可是父親還在山上,那麼大的雨,又雷電交加。羅陽不放心地戴著鬥笠循原路尋上山去,隻見父親的衣服掛在一樹枝上,早已被雨淋濕透了。四處沒有父親的身影,雨下得越發大了。羅陽連忙返回村子,喊來村長,左鄰右舍,大家在一處山的垮崖下找到了父親。父親的腿摔斷了,爬在一棵大樹腳下,人已昏迷過去。

羅陽和村長一起迅速地把父親送去了醫院,經檢查,父親不隻是摔傷了腿,脾髒也破裂了,需立即輸血並手術治療。羅陽交上了父親賣竹子所得的800元錢。餘下的1500元是村長幫著墊付的。

手術後三天,父親就堅決要求出院。回到家裏後,從不流淚的父親放聲大哭。羅陽撫著父親的背說:“爸,你別難過,我們再想辦法。”

“陽兒,是爸對不起你。如今不但沒有了學費,我們還落下了那麼多的債。”父親淚流滿麵,床那頭的母親也淚流滿麵。

羅陽完全放棄了上大學的念頭了,他隨一建築隊做小工,一天可得15元錢。然後買點兒肉回家燉湯給父親補身子。

一天早上,家裏來了個“不速之客”,是村長陪著一起來的,同行的還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背著相機。在村長的介紹下,一家人才知道,來者是鎮上的鎮長和縣報社的記者。原來村長把他們一家的情況反映給了鎮長。鎮長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如果羅陽不能上大學,我這父母官當得愧。”

羅陽的事很快隨報紙、電視傳遍了整個縣。不幾天,鎮長親自陪同書記送來了3000元的助學金。縣民政局在鎮民政幹事的陪同下送來了2000元的救濟金。羅陽母校送來了全校師生的兩千多元的捐款。村長送來了全村父老鄉親湊的兩千多元的捐款……

羅陽終於要上大學了,臨行那天,父親強撐著瘦弱的身子,把兒子送到了村口。“陽兒,放心地去吧,家裏有我,你就別擔心。好好地學習,記著那麼多幫助過你的好人。”羅陽沉重地點頭,揮淚告別家鄉和送行的村長、父老鄉親們。

羅陽下了長途車,翻過一座山,又越過兩道崗,小山村已遙遙在望。三年的大學生活,已讓這個當初從這裏走出去的山娃子多了許多的書生氣。白淨的膚色,瘦削的麵龐,還有那透著文化氣息的眼鏡。憑著自己的努力,羅陽成了眾多驕驕學子中出色的一位,他的成績在係裏一直名列前茅。學習之餘,別人都在花前月下,釀造一個個美麗而又浪漫的愛情故事。可是羅陽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去浪漫去多情,他的身影總在校園裏匆匆走過。羅陽靠當家教和打鍾點工掙的錢來供自己上大學。除了那一次無奈地接受資助以外,羅陽和父親再也不要別人的捐贈了,他們隻想憑自己的努力來完成羅陽的學業。

春節回家,羅陽發現母親走後,父親比以前衰老了許多,身子也明顯地消瘦下去。可是父親否認自己有不舒服的感覺。羅陽也隻好默默地關心著,近兩年,他一直不讓父親給他生活費,每次回家,他都會攢夠下學期的費用給父親看,這樣父親才會真正地放下心來。

3年的大學生活,羅陽過著一種鳳凰涅槃般的日子。可是他感覺很開心,很充實。其實生活中如果少了許多的拚搏,他會感覺索然無味的。

才進村口,村長就得到明眼人的通報迎了出來:“羅陽,回來了啊!”

“是的,村長,我爸怎麼了?”羅陽摘下眼鏡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

“回家喝口水再說吧,看你累的。”村長慈愛的眼光讓羅陽心裏暖烘烘的。這是一個好人,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報答他,羅陽心想。

村子裏的人隨著羅陽往那三間瓦房子聚集。還沒進門,羅陽就呆了,屋簷上醒目的幾框白山灰讓他的心一下子吊上了半空。山裏長大的孩子都知道,這種灰是用來和死者一起裝棺的。他三兩步跨進家門,堂屋裏一張竹床上躺著他的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一如當年的母親,消瘦的臉上透著青光,這哪是往日見著兒子喜笑顏開的父親啊。羅陽的眼前一黑,被村長和旁人扶住了。

好一會兒,羅陽撲到父親身上,“爸啊,你怎麼了?怎麼回事啊我的爸?”羅陽哭得天昏地暗,旁人沒有一個不流淚的。父親冰冷而又僵硬的身軀在羅陽的懷抱中搖晃。原本閉得緊緊的雙眼竟睜開了很大的縫。幾位老人和村長拉開了羅陽,“陽兒,你不能再哭了,看把你爸的眼睛都哭開了,孩子。”

山村裏有一風俗,如果死者不閉眼的話,就不能投胎轉世。這是人們最忌諱的。一位老爹遞過一炷香,“孩子,給你爹上炷香吧,讓他閉上眼,安心地走好。”

羅陽就著供桌上的菜油燈點燃了香,煙霧在他的眼前飄散開。羅陽向父親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把香插在灰筒裏。又按老人們的指點跪至父親身邊,伸手去撫父親的雙眼。羅陽抬起手,輕輕的,像怕驚醒了熟睡的父親一般,溫熱的手心撫過父親那冰涼的毫無表情的麵龐。父親的眼睛居然緊緊地閉上了,旁邊的人都籲了口氣。

羅陽幾次問及父親的死因,大家都避而不談。直到父親入土為安以後,那天晚上,村長在昏黃的燈光下告訴了羅陽一切。

那是一個月前,全國上下都搞獻愛心獻血的活動,當時村子裏分了五個名額。村長回村後召開群眾大會,動員大家義務獻血,誰知道人們都不理解這種行為。大會都開過三天了,也不見有人自願報名。正在村長一籌莫展之際,父親主動找上門來報了名,並遊說村子裏另幾位身強力壯的村民。那天抽血化驗的時候,也是父親第一個捋起衣袖。這幾年,他一直念念不忘大家對自己家的幫助,一心想為人們做點兒什麼。誰知道他的血最後檢驗不合格,他還沮喪地直歎息。

可是,7天後,縣防疫站的人找到了父親,並把他帶走了。父親回來後,村民發現他變得不言不語了。大家都議論紛紛,於是村長找他談心,他也閉口不言。誰知三天後,父親竟主動找上了村長,告訴他那次檢查,自己的血液裏查出了HIV,這是一種不治之症的前兆。村長勸他別太著急,慢慢想辦法。第二天,村長就出村去了防疫站,他不相信這個結果,但是工作人員告訴他,這是真的,因為父親三年前輸了不潔的血,所以感染上了HIV,但是他目前隻是感染期,並沒有發病。

村長回家後又一再給父親做思想工作,還說現在的醫療技術高,一定會有辦法治療的,誰知道沒幾天過去,父親就自尋了短見。父親不會寫字,隻在前一天晚上找上村長,說了一通這種病會給兒子帶來的影響之類的話,村長以為他是心理太緊張,又想兒子的原因。誰知道第二天,發現他已喝農藥自盡了。

羅陽一直沉默著,默默地流淚聽完了村長的敘述後,沒有多說什麼,但是他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父親在自盡前一定經曆過太多沉痛的思索。他是為了兒子才這樣做的,他不想兒子因為有一個艾滋病的父親,從此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他也知道在這個社會上,唾沫是可以淹死人的。他還知道這種病是沒法治的,起碼現在還沒有辦法治療。於是為了羅陽,他選擇了死這條不歸路。

按當地的風俗,羅陽在父親的“頭七”請來了道士,為父親做了一場法事,全村的老人都來幫忙。第二天,羅陽一早再一次來到父母的墳墓前,麵前那一堆黃土下,躺著他至親的父母親。想起村長轉述的父親的話:“村長,我兒羅陽不隻是我們家的驕傲,也是我們這個村子的驕傲,我不能毀了他啊!”

羅陽的淚不停地滴在麵前的黃土上,黃土濕潤了一大片。“父母親,你們在天有靈的話,一定要常伴兒子左右。母親,天堂裏一定沒病痛的纏繞。父親,天堂裏一定沒有HIV的困擾。”

羅陽不停地磕頭,一直不停地磕頭……

發給老爹的短信

王學亮

我和老爹的隔膜由來已久。小時候懾於他的威嚴;上學後再沒有時間;工作了,我在省城,老爹在老家,每次回去都是匆匆忙忙的,和他老人家的交流少之又少。每當看到他如銀的白發、微駝的背,內心深處充滿感恩之情,我自認為和老爹之間的隔膜隻能讓我把對老爹的愛埋藏在心裏,羞於表達。

一切的改變緣於幾年前的父親節那天醉酒後我發給老爹的短信。那幾個月我一直穿梭在省城的大街小巷找工作。碰到現場招聘的,我就當場遞交自己的個人簡曆;在網上看到“非約勿訪”的招聘啟事,我就郵寄個人的資料。接到筆試電話我就拿起我唯一的鉛筆去參加;收到麵試通知我就穿上我平常舍不得穿的新西服赴約。功夫負了有心人,當複印個人資料幾乎花去我身上所有的細軟、當我唯一的鉛筆變成鉛筆頭、當我的新西服變成舊西服的時候,我還是沒有找到所賴以安身立命的單位。

疲於奔命的辛酸、“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愴化成“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的歌聲直刺我的耳膜。一瓶廉價的白酒在父親節那天的晚上麻痹了我的神經,我控製不住對家的思念,竟然給老爹發了一條短信。我不敢打電話給家裏,害怕酒後吐真言,沒找到工作的事實隻能給老爹老娘徒增傷感,他們也幫不了什麼忙。再說,我不習慣於和老爹麵對麵甚至電話的交流。每次回家,見到老爹的第一句話都是:“老爹,俺老娘去哪兒了?”每次往家裏打電話的第一聲問候都是:“老爹,讓我老娘接電話!”我不知道老爹每次見到我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每次電話接到的第一聲問候都是和老娘有關的,他該是怎樣的傷感!我隻知道兒子的近況還要通過老娘才能傳達給老爹,我的心裏滿是愧疚。幾個月來,生活的磨礪、生存的壓力讓我漸漸明白一個男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麼的不易,和老爹的交流也就有了一個所謂的“共同語言”,於是,和老爹的隔膜就似有似無了。即使如此,我發給老爹的短信還是短得不能再短:老爹,我想您、想老娘和家了……不一會兒,我就收到了老爹的回複,老爹的回複也很短,比我給他發的短信還要短,隻有四個字:我的兒子……看完短信我禁不住淚水模糊了雙眼,老爹把他舐犢情深的愛都濃縮進了這四個字!接下來,又接到老爹的電話,老爹在電話裏說,兒子,回來。休息一段時間再說……老爹的話語、聲音、語氣和腔調像極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的母親說給保爾的話:“我歲數大了……不管養多少孩子,一長大就都飛了……總要等你們生病了,受傷了,我才能見到你們……”

父親——男人的作用是由他的責任心決定的。

——(蘇)蘇霍姆林斯基

那次,老爹給我的電話打了很長時間,這很不符合他節儉的習慣。

我聽話地回到了老家。我沒想到,父親節那天醉酒後的我發給老爹的短信竟然消除了我自認為的和老爹之間的隔膜。在家的那幾天,我和老爹說了很多話,比我上學十多年以及工作幾年和老爹說的話加起來還要多。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談工作和生活……

也許是消除了和老爹的隔膜改變了我的心境,也許是老爹的生活經驗和處世哲學給了我無限的動力,返回省城沒多長時間我就找到了我滿意的工作。

今年的父親節,我專門請假回家看望老爹。閑來無事拿起老爹的手機把玩,無意間我看到了一條短信:老爹,我想您、想老娘和家了……我震撼了,給老爹的一條短信,老爹竟然整整保存了三年而沒有刪除!老娘說:“你老爹現在越來越絮叨了,經常拿著手機給我讀這條短信……”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端起酒杯給老爹敬酒。發自內心地想說點什麼,可說出聲的,隻有幾個字:“老爹,那條短信……”我看到,老爹的眼睛發紅,繼而流出了眼淚。也許老爹沒有聽過“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的歌,他極力掩飾自己的真情流露,一隻手擦了擦濕潤的眼睛,另一隻手顫抖著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

那隻伸向我的手

惠青

28歲結婚那年,我經常想起父親比母親大27歲的事,因為那就好像我和一個初生的嬰孩結婚。也隻有在那個年代,才會有像父母一樣的婚姻。

我出生時,父親已是50高齡,和兄姐比起來,我更加得到父親的疼愛,因為我是他癡癡盼來並最會撒嬌的幺女兒。每次經過他身邊,他就會伸出一雙手,等我把手伸向他,他就會很疼愛地親吻我的手,把手放在他的臉上搓摩。

結婚前曾有一天,家裏僅剩下我和父親,我突發奇想覺得從沒有聽過父親唱歌,於是開始耍賴要他唱歌給我聽,雖然已經28歲了,撒嬌的功力依然讓父親抵擋不住。

父親靦腆地清清嗓子,唱了一個他家鄉民謠之類的歌曲,內容是說炒菜的過程,要放哪些作料等等。他唱得斷斷續續的:“……蒜頭要放齊……金菇、香菇統統各一兩。”再加上有些食材好像台灣沒見過,所以沒有全聽懂他唱什麼,隻了解個大意。

他直說喉嚨不好了,唱得不好聽了,腦子不行了,歌詞記不全了。我回想起父親曾說,他小時候在家鄉放牛,其他放牛的孩子都喜歡聽他唱歌,都會圍在一起聽他唱歌,他一唱就是好久好久。

我終於聽到一個80歲的老人家,用多年以來口齒不清的嗓音,為我唱一首小曲。他讓我聽見一個遙遠的過去、一個我從未曆經的大時代、一種我小時候不能體會的深刻情感、一種對家鄉的緬懷。我終於了解為什麼當我剛學會說話,父親就讓我背誦他故鄉的地址,因為那是他離家後唯一記得與家鄉有關的重要事情。

隨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來到,好友們擋在房門口,討新郎的紅包。終於挨到了成親的儀式,當我被一群人簇擁著往大廳行走時,聽見母親對父親吼叫著說:“今天,你的小女兒要嫁人了,你聽懂沒有?”

隨即,母親又衝回我旁邊細聲說:“等下行禮不要下跪,你穿禮服萬一絆倒,會觸黴頭的。”我聽得滿頭星星,什麼下跪、觸黴頭的,我緊張得全都聽不懂。

“新郎、新娘向父母親行謝恩禮,一鞠躬——”我一聽到這句,整個人都軟了,也不記得母親交代過的話,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地,丈夫沒料到我來這一招,也連忙跪下,急智中媒婆改喊:“二叩首,三叩首。”我們著著實實給父母親磕了三個頭。

抬起頭來,我眼淚滿眶,眼前模糊一片。突然,看見一個很熟悉的影子,在我眼前揮動,我趕緊擦了一下眼淚,顧不得淩晨3點起來化的妝。

映入眼簾的,是父親伸向我的右手,不再像以前那麼有力氣,還因為中風而無法控製地顫抖,他等待我也向他伸出手,然後能夠緊緊相握。

逐年失憶的父親,其實不完全了解那天是我的婚禮,可能也沒有意識到未來我就要住到婆家的事實,我想他也沒真正體會我當時為他磕三個頭的感謝心情。那雙布滿皺紋的手,隻是因為看見女兒的淚眼便不假思索地、習慣性地向我伸出來。

有天,我興衝衝拿起V8預備拍下父親歌唱的畫麵,萬一父親突然開口唱了,我就隻可以拍個隻詞片影了。

從鏡頭中看父親的樣子,似乎有一種距離感,好像他其實並不是在我麵前的一種錯覺。這時剛好小侄女經過他身旁,父親一看到,便疼愛地將手伸向她……

這就是父親表達疼愛的方式,他的大手永遠是熱的,這種體質遺傳給他每一個孩子甚至孫兒。正當小侄女沒有看見父親的手,隻是經過父親的身邊,想到我這裏來玩錄影機時,父親的手就像是透過錄影機的畫麵伸向我……

那隻大手,更加地搖晃無力,手心微微向上,並仍不時有無法控製的顫抖。我發現,那隻大手其實早已經不隻是在付出了,他也正在期待著一份關愛、一份親情的灌注。

我反省自己有多少次就這樣經過那隻手,沒有和他相握,沒有讓父親用臉搓摩我的手心和手背。我也曾經在青少年時期,對這樣的接觸有些尷尬而不知所措,但我最後就是習慣這樣經過那隻手了。

鏡頭中的父親,發呆似的將手停在半空中許久,終於,他慢慢地放下他的手,任手垂在椅子的扶手上。父親的表情很複雜,但也很鎮定,好似他早已習慣這種忽略。

在回家的路上,我仍然無法抑製這種又是心疼又是心酸的感受。我不知道別人的父親,是否也像我的父親一樣,喜歡握孩子的手、喜歡這麼疼惜地親吻孩子的手心和手背。但我知道,我也將是個如此疼愛孩子的母親。

那天,我好好地看了看父親的手,除了手背上又增加了數不清的斑點外,指甲也凹凸不平、灰灰斑斑的,甚至食指的第二個關節還有些凸起,使他的指頭無法伸直。但是那隻大手,還是和以前一樣熱乎乎的,而當我們的手相握時,他臉上溫暖而滿足的笑容,也是永遠不會變的。

父親

(美)羅斯騰

安葬父親後不久,對父親的回憶——他的每一次大笑,每一聲歎息——都像涓涓細流難以預測地在我的腦中流過。父親為人坦率,沒有一絲虛假或偽善。他的情趣純真無邪,他的願望極易滿足。他從不將自己的意誌強加於別人,他對閑言碎語深惡痛絕,從不知道什麼叫怨恨或妒忌。我很少聽到過他有什麼抱怨,從未聽到過他褻瀆別人的話。在過去的50年裏,我記不得他講過低俗或惡意的話。

父親很愛我母親,對她總是體貼入微,並常為有這樣一位美貌賢慧的妻子感到自豪。步入晚年後,他起床的第一件工作便是煮咖啡(他煮得一手好咖啡),然後一邊看報,一邊呷著咖啡,等著母親前來與他共享“少時夫妻老來伴”的歡樂。

我不知道還有誰比他更喜歡看報紙。他看起報紙來總是津津有味,即使一條新聞也細細品嚐。在他看來,晨報重現著每日生活的新意,是奇跡與愚行的舞台。

父親是個天才的“故事大王”,常以逗別人大笑為樂。他總是將自己剛聽到的最新笑話或故事講給大家聽。當我年幼時,他常用一些幽默故事和啞劇逗我。他或鼓著腮幫,或滴溜著眼珠,或模仿著一種走路姿勢。他可以在你麵前活靈活現地裝扮出一個人物來。

他還常用詼諧的幽默引得我們捧腹大笑。有時他興致勃勃地問:“你們猜今早我見到誰了?”

“誰?”

“郵遞員。”

或者他伸出食指問:“你們知道為什麼伍德羅·威爾遜不會用這根指頭寫字呢?”

“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的指頭。”

這些事聽起來很荒唐,不是嗎?不過你或許根本無法想象它給我帶來的樂趣。然而在絞盡腦汁取樂一個小孩子的同時,父親自己也感受到人世間的天倫之樂。

在我做了爸爸後,父親又開始給他的孫子們講他那幽默可笑的故事。

“唉,”他常歎道,“當我跟你們一般年紀時,我可以將手舉這麼高(他將手舉過頭頂),可是現在隻能舉到這兒(他將手舉到肩膀那麼高)。”

這時,孩子們總是皺眉撓頭,絞盡腦汁尋想這是怎麼回事。

“啊,是呀,”見孩子們仍在雲裏霧裏,他又說:“我過去能舉這麼高,可現在卻不行了——”

旋即,孩子們異口同聲尖叫起來:“爺爺,可是您剛才還能舉那麼高呢!”

此時他便開心地大笑起來,要麼拉過來在臉上猛吻,要麼高高舉過頭頂,同時還誇獎說:“喔唷,這些精靈鬼!”

幽默風趣是父親的天性。來芝加哥定居後不久,他就去參加一所為外國人舉辦的夜校。老師問他:“你可以就名詞舉一個例子嗎?”

“門。”父親回答說。

“很好。那麼,請再舉一例。”

“另一扇門。”他說。

父親喜歡唱歌,並且唱得很不錯,不過他的鼾聲也如響雷。父親打鼾,姐姐說囈語,整個屋子裏徹夜不得安寧。父母對我的學習成績很是滿意。很小時,我就懂得拿上一本書就可以逃避幹家務活。瞥見我看書時,他總是拍著我的腦袋瓜說:“很好,你在往這兒積累知識!”他常對人類大腦所創造的奇跡讚歎不已。

在我11歲時,父親開始教我下棋。六七個月後,當我第一次贏了他時,他高興地直拍手,見人就講,逢人便說。他熱愛這個國家,視美國為一塊寶地。

父親過去曾是波蘭一家紡織工廠的織襪工。定居美國後,他又織運動衫。20多歲時,他隻身一人來到美國,後來才將我和母親接了過去。在芝加哥,父親每周要在一台笨重的織機上工作60多小時。他得在黎明前起床,在滴水成冰的季節,要乘一個多小時的車,8點前趕到工廠。下班回家後,他匆匆吃過晚飯,又在家裏那台半舊不新的織機上工作。母親決意開辦一個“家庭工廠”,以解脫老板的擺布。

父親從沒什麼野心。母親則永不知足,精力充沛,富於心計。他倆幹起活來如同一個小組:母親負責設計、剪裁(她小時候在一家紡織廠幹過),然後經銷帽子、圍巾等。父親除了開機編織外,還搞采購。後來,他們雇了幫工,在離我家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開了個鋪子。父親是店主兼製造商,母親站櫃台。兩人都是激進的工會會員,這種由工人一躍成為“老板”的地位變化使他們感到無所適從。我怎麼也不會忘記父親曾力勸四位雇員組織一個工會的情景——為提高工資舉行罷工!雇員們死活不幹,認為他們的報酬已經可觀。他們還說:“既然你覺得我們應該得到更高的報酬,你給我們增加一些不就得了?”

“噢,那不行,”他立即說,“難道你們不明白嗎?如果隻有我給你們增加了工資,那麼我就無法和其他製造商競爭了。可是如果芝加哥所有的紡織工人都聯合起來,並派一個代表團去要挾所有的製造商,那麼我們就不得不增加工資了。”他到底還是說服了他們。

若幹年後,當我在大學上經濟學課時,這荒謬的一幕總是在我的大腦中閃現。父親交友甚廣,卻很少有知己密友。他十分欽佩自己所不具備的別人的優點:所受教育、分析能力和創造能力。他最崇尚直率的性格。他常情不自禁地讚美某某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實在了不起”。

父親對大海有著深厚的感情。在密執安,在加利福尼亞和佛羅裏達海濱,他不知度過了多少個美好時光。他不會遊泳,因此從不到淹沒膝蓋的地方去。他坐在海邊戴著草帽看報紙,就像一個澡盆裏嬉水的孩子,實在令人發笑。

丹尼·托馬斯曾給我講述了他父親——一個身高體壯,妄自尊大的人——是如何去世的。臨終前,老人朝天揮動拳頭大喊:“讓死亡滾蛋吧!”

我父親沒能像他那樣壯烈地死去。經過了一年的心髒病、咳嗽、肺氣腫的折磨後,他身體極度虛弱,最後在氧氣帳中悄然離去。每當想到“死亡”二字時,他表現出的不是大發雷霆,而是悶悶不樂。一次,母親將他送到南天門醫院,他抱怨說他臉上有點兒發癢。於是我帶來了我的電動剃胡刀。在我給他剃胡須時,他問:“你為何從紐約一直跑到密執安來了?”“沒有啊,”我撒謊說,“我碰巧來底特律開會,碰上了。”“是碰上了!”他歎道。接著又笑著說:“你可是我這一生中請過的最昂貴的理發師啊!”出院後,他憔悴難認了,走路得拄拐杖,還須我攙扶。我不禁想起了一句猶太諺語:“父親幫助兒子時,兩人都笑了;兒子幫助父親時,兩人都哭了。”可我倆誰都沒哭過,因為我總是滔滔不絕地談論自己的工作、妻子、兒女以及工作計劃,他對這些向來都百聽不厭。我攢了一肚子聽來的新故事——任何能使他暫從病痛中解脫出來的故事。在我講故事時,他總是麵帶笑容,裝出一副痛苦很快就會消失的樣子,裝出一副還有大量的時光交談,還有數以千計的故事要講的神態。我是在芝加哥的一家醫院最後一次見到他的,當時他被放在氧氣帳中,處於昏睡狀態。我和妻子向他道別,他都沒聽見。我送他一個飛吻,以為他也沒看見,然而他看見了。他點了點頭,用滿是皺紋、扭曲的臉做著怪相——以前當他說到“別為我擔心”或“別等我”時常做這種鬼臉。接著,他費勁地伸出兩根手指舉到唇邊,回報我一個飛吻。父親是個和藹可親,通情達理的人,我愛他。

父親去世後我每天都要進行長時間的遊泳。我可以在水中盡情痛哭,當兩眼通紅地從水中出來時,別人還以為是水刺痛了眼睛。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有過如此思念之情,和我在一起,父親感到愉快,和父親在一起,我感到幸福。父親活在我的腦海裏,他的音容笑貌時時湧進我的記憶。有時,我會情不自禁地脫口喊道:“哦,爸爸,您真了不起!”

沒有父親的父親節

佚名

每年一次的父親節,我定會給父親打個電話,或是請他飲餐茶,或是吃頓飯。有時想帶點父親喜歡的小禮品,但時時懶得動手,塞三五百元給老父:“爸,飲餐茶也好,做麻將本也好,輸了是我的,贏了歸你!”老父定然開心,笑聲震耳。這樣的父親節如今不再有。

父親是今年清明“去”的,去得匆匆。從進醫院到去世,僅僅15天。當他的心電圖成一直線時,天上雷雨大作,我在大雨中送父親進太平間,天地與我同哭。之後每一個清晨,我想起的第一個人,便是父親。撕去5月的日曆,我想到父親節,竟夜夜失眠,不堪重負,著著實實地躺了10天。期間迷迷瞪瞪發燒時,便是重演與父親的一幕幕往事。父親節前一天,半夜起來,在房子裏轉悠,挑了一堆父親喜歡的東西:鐵觀音茶、人參丸、深海魚油一大堆,下意識是送給父親過節的。禮物辦齊,大哭了一場,物是人非,父親節的禮物,連同“Happy Father’s Day!”如今還可贈與誰?我始終不肯接受,今年的父親節已沒有了父親!

而且,以後所有的父親節,也不會再有父親。有父親的時候,不覺得父親節有什麼特別,總是馬虎,以省時省力為要。沒有了父親,才想起,父親節多偉大、多重要,應該為他花一個整天、花一個月。從來沒有為父親過一次隆重的父親節,終身之憾!

世上有一百種人,便有一百種父親。父親愛我,愛得世上絕無僅有。在他的眼中,女兒是最乖、最重要的。女兒僅是一介書生,以筆為生。在父親眼中,卻如此神聖。憐惜女兒錢財的父親有的是,連同女兒時間精力都憐惜的父親唯我獨有。

每次回家看父親,吃完飯總想多聊聊天。父親總說:“晚了,快回家,明天你還要上班,爸知道你忙,回來吃個飯就好。”母親急忙嘮叨:“哪有這樣的爸,趕女兒走。”父親總瞪著母親說:“你不知道女兒忙,要看書要寫書,時間金貴!”母親不曉得父親對女兒的一番情意,我深深領情。讓我難受的是每次打電話給父親問安,還沒開口,他就搶話:“玉明,別太拚命,功夫長過命,爸總擔心你身體,別太累,好了,你別煲電話粥了,爸知道你心中有我。”啪,電話掛了。

7年前,我婆婆去世,剩下公公一人。公公一輩子受婆婆伺候,連插電飯煲也不會。我和先生天天兩頭跑,給公公做飯。退休在家的父親知道了,自動請纓,由他陪公公住。父親原來在工廠大小是個官,卻天天不恥躬身,為我公公做飯、洗衣甚至端洗腳水。1998年,公公老年癡呆症發作,走丟了好幾回。我無奈把公公送回鄉下。此時父親已是肺氣腫、哮喘、高血壓多病纏身,卻不放心公公,陪他下鄉,住了一個多月。所有認識我公公的人,都說公公命好,有這麼一門好親家,我心中清楚,父親怕我累著,替我分憂。此心此情,無以為報。

1998年年底,父親中風住院,我陪夜。父親掙紮起來,一一對我交代後事。我哭著罵他:“胡說什麼,爸,你命長著呢,好多福沒享,女兒還沒孝敬過你,你舍得去,不會舍得女兒哭!”父親兩行濁淚橫流。

父親病情穩定,我又要出差。千裏之外,夜夜難眠,隻求上天保佑我父。上天真保佑我,父親好得出奇,原來不靈便的手腳,竟好得一點兒痕跡也沒有。父親出院時照了個CT片,醫生說,片子沒有血栓跡象,恐怕不是腦血栓。不想不出半年,老父再度中風,而且並發心肺病,父親入院第二天我就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拿著病危通知,失魂落魄地開始罵自己:多年來勞碌奔波,為小家庭,為小女兒,卻極少顧及老父親。覺悟已晚,隻好拚命補償:天天跑醫院,擠每一分鍾陪父親。每次到病房,看著插著氣管食管尿管針管的父親,心如刀剜。我趴在老父的耳邊叫:“爸,玉明來了,我是玉明……”父親很努力睜開眼看我,他已不能說話,我們對望著,千言萬語,在眼中說。

父親臨走前兩天,突然好轉,我帶女兒看他。老父指著我的手袋。我忙把紙筆遞給他。他在紙上畫了大半天,終不成字。大哥幹過公安,有經驗,猜測了半天,認為是“不要浪費”四字。我問父親是否。父點頭。哥說,爸不想我們為他花那麼多醫藥費。我知道,除了這層意思,爸怕我天天跑醫院,浪費太多時間。其實我應該內疚。明知老父已風燭殘年,還讓他為我操那麼多心。我又為父親做了什麼?以為給老父三五百元,以為給老父買這買那,便是孝敬,其實我最欠的,是親親熱熱陪父親說個話,高高興興讓父親開心。

悔之太晚。去年覺悟了,想讓父親到英國走走,看看小妹,手續辦了一半,父親身體每況愈下,已無法出遠門。更改計劃,去香港一遊吧!母親一再聲明,父親其實走路已經很艱難,絕對遊不了香港。大哥出個主意,香港遊不了,去澳門一天,澳門小,沒有多少步路。結果旅遊票還沒買,父親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父親帶走多少遺憾?皆因我之不孝。前些天與朋友聚會,省外事辦的一個朋友說了一個笑話,說日本有一種公司服務:專門請人假扮兒女、媳婿、小孫兒,到一些孤寡老人家裏,親親切切稱爸喊爺、聊天吃飯,使老人享受一番假親情,之後收取不低的服務費。笑話講完全場皆笑,唯我獨哭。

其實父親一生儉樸,不求奢華。假若蒼天有靈,再給我一個父親節,我隻求同往年一樣,與父親飲餐茶,聊聊天。如果這個請求太過分,再省一點兒,讓我擁著老父,隻說一句“爸,父親節快樂!”足矣。

金子做成的兒子

瑞克

20世紀20年代,父親還是個毛頭小夥子,他離開老家山東去尋找財富。1949年以後,他在韓國的釜山市定居下來。

因為父親曾在上海的一家貿易行做過學徒,所以他在韓國也靠這行起家。朝鮮戰爭結束以後,父親的生意興旺起來,那時他的照片都是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而我小時候的玩具則是父親收集的派克筆。

情況在我一歲的時候發生了變化,我被診斷為小兒麻痹症。父親給了我最精心的照顧,我們的釜山鄰居都驚訝於父親怎麼舍得花那麼多錢給我治病,即使在多年以後,他們也仍叫我“金子做成的兒子”。同樣,他們也驚訝於父親的財產突然消失得那麼快。

父親的錢被騙光了

在我剛患病不久,一個遠房親戚主動幫我找了幾個醫生,由此獲得了父親的信任。後來他把父親介紹給一些人,這些人說服父親投資在釜山建一家旅遊飯店,就在這個八層大樓還沒有蓋好之前,我父親發現他已經掉入了一個陷阱——那些人席卷他的錢後逃之夭夭,飯店被迫停工。我父親也被迫變賣大部分財產還債。

一個雨天的下午,父親被迫出門賣我家的電話,那副樣子,我一生難忘,那時父親50歲。

父親的生意垮了,他也不再是當地華人社團的領導,唯一令他安慰的是我們的房子保住了,全家人不至於流離失所。

好在,父親憑他寫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盤,得以養活全家。他離開釜山,到其他城市做了會計。幾年以後,母親去世了,父親回到釜山,找到一份為華人聯合會收錢的工作。每天為收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數目,父親疲於擠公共汽車,走街串巷,挨門挨戶。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盡管父親的工作很卑微,但他卻非常在意自己的儀表。不管什麼季節,什麼天氣,父親總是穿著平展幹淨的外套和洗得雪白的襯衫,打著漂亮的領帶。而到了晚上,父親會坐在桌前全神貫注地整理當天的賬目,他打算盤的速度極快,聲音清脆悅耳,最後,他會欣慰地說:“一分也不差。”

父親就是這樣使我們的生活十分安逸,盡管我們的家境貧寒,家裏的收入一部分來自父親有限的薪水,這個數字還不夠他以前富有時和朋友吃一頓飯的錢,另外一部分收入靠出租房屋。

我開始懷疑父親

我上中學時開始對父親很不滿意。一天,一位朋友告訴我他父親在遭受失敗後又怎樣東山再起的故事後,我對父親更是瞧不起,我在頭腦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為什麼父親不能再重新開始?他那時剛50歲,正應是一個男人的事業高峰期啊。

我開始覺得父親每天白天忙於收集小錢,晚上用算盤一分分算賬的工作是多麼無聊,多麼沒前途,我懷疑父親是不是因為懦弱,沒有勇氣重新再來。

我也不能忍受父親對我的那些老式說教,他擔心我將來在社會上無法容身,總是教育我要謹慎小心。我想他這種對生活的悲觀態度,一定是受人欺騙所致,他的說教讓我很不以為然。兩次激烈爭吵後,我與父親陷入冷戰狀態,彼此不說話。

18歲後,我到台灣去上大學,從此一直愚蠢不孝,直到許多年後,我自己也經曆了許多事情,才又同父親聯係。幸運的是,我終於和父親恢複了關係,而且就在那時,我意識到原來父親一直都在等著我回去找他。

盡管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我們盡可能地寫信或見麵,父親總是說話很少,許多次我問他究竟被別人騙去多少錢,他隻是笑笑,什麼也不說,但我們之間卻似乎更了解了。

一天下午,父親讀完我的信後午睡,從此再也沒有醒來,他走的時候很平靜,79歲。

我的關節中全是父親的心血

沒過多久,我終於真正地理解了父親。那是我40歲時,自己的事業經受了一次嚴重的挫折,我投入了8年的心血,剛坐上主席的位置,公司卻危機重重。我沮喪極了。

一天,給祖宗上香後,我仿佛覺得父親站在了我的麵前,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我的好兒子,這沒關係,你才40歲,還可以從頭開始。”

慢慢地,我從低穀中走出來,重新開始了我的事業,最重要的是,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王國是怎樣變成碎片的,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父親在曾經擁有那麼多財富後,能夠滿足於後來簡單清貧的日子,我甚至明白了父親為什麼在做著收錢那麼卑微的工作時還如此注意儀表。

那是因為一個熱愛工作的人是不會為失誤解釋或尋求借口的,熱愛工作的人即使在做最微不足道的工作時也會兢兢業業,熱愛工作的人會永遠抬起頭往前走,無論順境逆境。成功或失敗在他們看來都是機會的問題。

一天我乘出租車與司機聊天時,知道他的女兒在1964年患了小兒麻痹症,“最初,我以為隻是感冒,”司機說,“可後來,我發現她不能站立,一碰她的膝蓋,她就會摔倒,我想,完了,是小兒麻痹症。”我想,司機接下去會說“她以後可怎麼過呀?”但是,司機說的卻是,“我想,我們要過一段節衣縮食的苦日子了。”

聽著他講這麼多年來借了多少債務,我想起了父親,當我生病時,他本來可以不用為我花那麼多錢治病的,間接地因為我,父親從家財萬貫變成了一貧如洗。

我第一次意識到現在我同正常人看來並無區別的關節裏原來有父親這麼多的金錢投入,有這麼多的關懷與愛,我真是一個用金子做成的兒子啊。

這麼想著,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滑過我的臉頰,我使勁兒忍住不讓自己在出租車裏哭出聲來。

父親的請帖

喬葉

父親一直是我們所懼怕的那種人,沉默,暴躁,獨斷,專橫,除非遇到很重大的事情,否則一般很少和我們直言搭腔。日常生活裏,常常都是由母親為我們傳達“聖旨”。若我們規規矩矩照著辦也就罷了,如有一絲違拗,他就會大發雷霆,“龍顏”大怒,直到我們屈服為止。

父親是愛我們的嗎?有時候我會在心底裏不由自主地偷偷疑問。他對我們到底是出於血緣之親而不得不盡責任和義務,還是有深井一樣的愛而不習慣打開或者是根本不會打開?

我不知道。

和父親的矛盾激化是在談戀愛以後。

那是我第一次領著男友回家。從始至終,父親一言不發。等到男友吃過飯告辭時,他卻對他冷冷地說了一句:以後你不要再來了。

那時的我,可以忍耐一切,卻不可以忍耐任何人去逼迫和輕視我的愛情。於是,我理直氣壯地和父親吵了個天翻地覆。——後來才知道,其實父親對男友並沒有什麼成見,隻是想要慣性地擺一擺未來嶽父的架子和權威而已。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激烈反應大大深化了矛盾,損傷了父親的尊嚴。

“你滾!再也不要回來!”父親大喊。

正是滿世界瘋跑的年齡,我可不怕滾。我簡單地打點了一下自己的東西,便很英雄地摔門而去,住進了單位的單身宿舍。

這樣一住,就是大半年。

深冬時節,男友向我求婚。我打電話和母親商量。母親急急地跑來了:“你爸不點頭,怎麼辦?”

“他點不點頭根本沒關係。”我大義凜然,“是我結婚。”

“可你也是他的心頭肉啊。”

“我可沒聽他這麼說過。”

“怎麼都像孩子似的!”母親哭起來。

“那我回家。”我不忍了,“他肯嗎?”

“我再勸勸他。”母親慌慌地又趕回去。三天之後,再來看我時,神情更沮喪,“他還是不吐口。”

“可我們的日子都快要定了。請帖都準備好了。”

母親隻是一個勁兒地哭。難怪她傷心,爺兒倆,她誰的家也當不了。

“要不這樣,我給爸發一個請帖吧。反正我禮到了,他隨意。”最後,我這樣決定。一張大紅的請帖上,我瀟灑地簽上了我和男友的名字。不知父親看到會怎樣,總之是不會高興吧。不過,我也算是盡力而為了。我自我安慰著。

婚期一天天臨近。父親仍然沒有表示讓我回家。母親也漸漸打消了讓我從家裏嫁出去的夢想,開始把結婚用品一件件地往宿舍裏給我送。偶爾坐下來,就隻會發愁:父親在怎樣生悶氣,親戚們會怎樣笑話,場麵將怎樣難堪……

婚期前一星期,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一早,我一打開門,便驚奇地發現我們這一排宿舍門口的雪被掃得幹幹淨淨。清爽的路麵一直延伸到單位的大門外麵。

一定是傳達室的老師傅幹的。我忙跑過去道謝。

“不是我,是一個老頭兒,一大早就掃到咱單位門口了。問他名字,他怎麼也不肯說。”

我跑到大門口,門口沒有一個掃雪的人,我隻看見,有一條清晰的路,通向一個我最熟悉的方向——我的家。

從單位到我家,有兩公裏遠。

沿著這條路,我走到了家門口。母親看見我,居然愣了一愣:“怎麼回來了?”

“爸爸給我下了一張請帖。”我笑道。

“不是你給你爸下的請帖嗎?怎麼變成了你爸給你下請帖?”母親更加驚奇,“你爸還會下請帖?”

父親就站在院子裏,他不回頭,也不答話,隻是默默地,默默地撣著冬青樹上的積雪。

我第一次發現,他的倔強原來是這麼溫柔。

父親

徐鍾佩

父親在我16歲時逝世。在這16年中,我聽見父母交談的話,不到一百句,我也沒見父親進過母親的房門。

我相信父親是至死愛母親的,但自我出生以來,母親卻扳起臉來,擲還了父親對她全心的愛。父親必然曾為此傷心過。可是我們卻從未聽他出過一次怨言,也沒有看見他掉過一滴眼淚。

祖父母偏愛叔父,對父親常加申斥。子女們偏愛母親,對父親淡然置之。母親對他,更是冷若冰霜。在這冰天雪地裏,父親卻是笑口常開,父親把一生哀怨,化成一臉寬恕姑息的笑。

我自小就體會父親的寂寞,父親對我的縱容,這更加強了我對他的愛。我跟著他,走過鎮上的茶樓酒肆,甚至他在入局時,我也站在他身旁,數著他的籌碼。父親的朋友常一看見他身旁的我就皺眉。

記不清什麼時候,依稀是我小學將畢業時,父親忽然放下酒杯,推開牌桌,在鎮上的學校裏找到工作。先是他早出晚歸,其後索性搬出了家,在學校膳宿。父親一直優柔寡斷,我至今不知是一股什麼力量,使他有決心搬出了這似家非家的家。從此父親好像家裏的一名長期客人,有時他回家時,正當家裏開飯,我牽著父親的手,拉他入坐,他卻笑著搖搖頭:“我用過了。”

暑假放學,兄姐全回家,父親也無課務,也在家用飯,隻是依然住在學校。他知道二哥愛吃鮮魚,三姐愛菱角,時常不惜走遍全鎮去物色。父親的一把芭葵扇,一小圓桌桌麵那樣大。午餐時揮汗如雨,父親老在我身邊揮著他的大扇,全桌生風。入夜在後院納涼,我躺在他身旁,聽他講母親所謂“最不入耳的山海經”。聽著聽著,倦極沉沉睡去,小睡醒來,天上繁星閃爍,眼前一亮,是父親在點燈籠。我坐起來,揉著惺忪雙眼,問他:“您到哪裏去?”父親把燈籠對我臉上一照:“我回去。”

我送他到後門,依著門悵望著他的燈籠愈行愈遠,猶如一點螢火。我一直不敢也不忍問:“您為什麼不留在家裏?”我外出讀初中時,父母都已有白發,而存在於兩人間的隔閡,始終未因歲月變色,母親主持家務,主持我們的教育。父親在管不到家務和子女之餘,退而獨善其身。記得我第一次離家就學的那一天,清早去學校向父親辭行。他的學校還未開學,庭院寂寂,在空曠的宿舍裏,我看見父親孤零零的一張床,他的同事都回家度假了。父親在帳子裏探出頭來,笑說:“是你。”我說:“我要走了,學校開學了。”他沉默半晌,才說:“你也要走了。”在我低著頭走出校門時,父親突然從後麵趕來,他一手扣衣,一手把幾張鈔票塞在我手裏,我趕快還給他。“我有。”我說。“你留著吧!你還是第一次用爸爸的錢。”他臉上依然堆著笑,但不是寬恕姑息的笑,卻是淒然歉然的笑。初中畢業回家,發現父親已辭職,搬回家來,他的身體不允許他再執教鞭。那年暑假我和他同居一室,常聽他咳嗽,夜半醒來,朦朧中喊他,他也總是醒著。母親對他,依然不言不語。我因為過度同情父親,幾次出言頂撞母親,母親家法最嚴,有一次在盛怒之下,把我痛斥。我賭氣老早上床,不出外乘涼,幾聲咳嗽,父親也走進房來,他揭開我的帳子,把我的身子扳過來,低聲說:“下次別再惹你母親,她持家已夠辛勞的了。”我把扇子掩住臉,停了一晌,他又說:“你母親生性要強,我卻一生無有顯赫功名。”他又咳嗽了,我放下扇子,他那時敞著上衣,隻見他胸前根根肋骨畢露。“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他說,“你切莫又為我和他們傷了和氣,我又幾曾盡過為夫為父之責。”

就在那年秋間,我接到他的病電,星夜馳歸,我要伏在他病榻前,重申我對他無底的愛,我要他知道他還有我,並沒有寂寞一生。但我回去時,他卻神誌模糊,他沒有看我一眼。

我伏在他榻上,等了三日三夜,我沒有別的希冀,隻希望在生死的長別前,再有機會讓他愛撫地看我一眼,要他聽我喊一聲“爸爸”。但是他卻昏迷不醒,我的呼喚,甚至母親對他出奇的溫柔,都喚不回他失去的生命。在他咽最後一口氣時,床邊家人環泣,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享受了大家的愛和關切。

在他自知不起時,曾囑三姐:“若如孝我,不必厚葬我,各人求心之所安。”他的自責引起了人人自愧。屋裏哭聲震耳,應該滴滴都是懺悔之淚。他臨去的最後刹那,大家才發現了這位被遺棄了一生的老人——一切都太遲了。

我是父親“摸”大的

佚名

我的家在一座小山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而我卻沒有別的孩子那麼“幸運”,因為我是在受人歧視的目光中長大的,因為我的父親是個盲人,母親是個啞巴。

我是6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在我的腦海裏,關於母親的記憶幾乎是空白的。因為在我不到1歲時,母親就病逝了。我是沒有眼睛的父親既當爹又當媽一手拉扯大的。

從我記事時開始,父親嘴裏就沒有一顆牙。每次吃飯父親總是讓我們先吃,而他吃剩下的鍋巴,每次都吃得“嘎嘣嘎嘣”響。起先,我以為父親生性剛強,越是沒牙越是要吃硬東西,或者父親喜歡吃鍋巴。後來有一次我發現,父親吃得滿嘴是血,還皺著眉頭,把滿口的鍋巴堅持著咽了下去。

原來,他是把糧食省給我們吃啊!

父親為了讓我們好好學習,從來不讓我們幫他下廚。他常說,自己一輩子沒有眼睛,也沒有文化,可我們有眼睛,總不能看著我們當睜眼瞎啊!

有一天放學回來,我幫父親淘米做飯,他不肯,讓我去溫習功課。我聽他的話,就坐在他身邊大聲地背課文。背著背著,就聽到“噝噝啦啦”的聲音,接著就是一股濃烈的焦糊味。原來,爐火生著了,父親眼睛看不見,將手伸進了冒著火的爐膛。我丟下書本心疼地跑過去對他說:“爸,以後我幫你生爐子……”

他隻擺手,“沒事,看你的書去……”

看著父親被炭火燒紅的右手,我的心直疼。後來,父親手上的傷痕漸漸好了,隻是我發現他的右手卻沒有了指紋。父親自己看不見也不知道,可那沒有指紋的手卻永遠地印在了我的心上。

冬夜,父親用他的大手抱著我的腳給我取暖;夏夜,父親搖著蒲扇給我驅蚊;在外麵受了欺負,父親又用他粗糙的雙手抹去我屈辱的眼淚。我6歲那年,不小心被啤酒瓶紮傷了腳,傷口感染,腳上鼓起了一個大膿包,父親怕我的腳留下殘疾,那些日子,他每天晚上給我熱敷給我按摩,直到痊愈。

哥哥姐姐們漸漸地離開了家,上學了,工作了,結婚了。我是最小的兒子,一直留在父親身邊照顧他。我就是父親的眼睛。我18歲那年冬天,父親得了一場大病臥床不起,我一直陪護在他身邊,給他熬藥給他喂飯,等著他好起來。

可就在那個當口兒,部隊征兵來了。高中畢業時,我沒有考上大學,當兵無疑是最好的出路了。可那時父親躺在床上,最需要人照顧,我怎能忍心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離開他啊!我心裏很矛盾,但不敢告訴父親,就讓錯過這個當兵的機會成為自己終生的遺憾吧。

那天,父親把我叫到身邊,摸著我的頭,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友國,還記得我們家屋梁上的那個燕子窩嗎?每年春天,燕子來了,在那上麵壘窩,然後生出一窩小燕子,小燕子長大了,就把它們放出去覓食。人也是一樣,孩子們長大了,不能老待在家裏,要出去經風雨見世麵。我知道你想去當兵,去吧,像你哥哥一樣,當兵就當一個好兵。”

就這樣,我當上兵,走了。臨走那天,我沒有勇氣和父親說再見,一個人趴在那扇窗子外長久地看著病中風燭殘年的老爹,眼淚“叭嗒叭嗒”直掉,我沒敢哭出聲來,在窗外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轉身就走。

在部隊的時候,我常想起父親,想起他的那雙手,那隻沒有指紋的右手,那隻“摸”大我的手,那隻扇了我一巴掌的手。

記得我上四年級那年,家裏窮,交不起學費,父親四處奔波借錢。“狗眼看人低”,那些有錢人哪裏肯借,父親著急上火得了一場病。一位同學給我出了個餿主意,讓我買一個肉包子和一包老鼠藥,藥死一條狗賣了交學費。我覺得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隻有瞞著父親做。那天晚上,估計父親睡著了,我輕輕地出了門。

“友國,這麼晚了出去幹什麼?”誰知道,父親喊住了我。

我支支吾吾半天,想著怎麼撒謊。

父親生氣了,逼我說出了實活。

“友國,你到我跟前來。”父親朝我招招手。

我走過去,坐在床頭。父親依然用那隻慈善的手摸了摸我的頭,突然停住,然後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心疼地對我說:“孩子,你這輩子要牢牢記住兩句話,有毒的東西不能吃,害人的事情不能幹。人窮不能誌短!”

那是父親第一次用他“摸”我的手打我,也是最後一次打我。那雙“摸”大我的手啊!

在部隊接到姐姐的電話,得知父親去世的噩耗,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天塌了下來。

爸爸,你不能走啊,兒子還沒來得及給你盡孝!

三天後,我趕回了老家。那是一個夏天,父親的遺體在我到家的前一天已經火化。我還是沒有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麵。

“你們為什麼不等我回來?你們為什麼不讓我見最後一眼?”我失去理智地叫喊,責問我的哥哥和姐姐。

按照家鄉的風俗,子女們要為過世的老人守靈三天。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盒跪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我默默地為父親哭泣,默默地為父親祈禱,默默地和父親對話,恍惚之間,我總感覺父親還在用那雙溫暖的雙手在撫摸著我。

父親下葬那天。我到了墓地,總覺得不能讓父親就這樣完全地離開我。我打開骨灰盒,從裏麵取出一塊遺骨,我想把它放在我隨身帶的士兵證裏——我要讓父親永遠陪著我。

姐姐看見了,含著淚對我說:“小弟,爸爸一輩子身體不健全,他帶著終生的遺憾走了,你怎麼也要讓他老人家完完整整地走啊!”

而今,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十年了。我一直想寫一篇誄文來祭奠我的父親,每次寫到父親,總感覺父親在摸著我,手中的筆總是顯得無力,情感的語言總是匱乏,眼淚一次次地將稿紙打濕,腦子裏一次次出現空白,熾熱的情感又一次次地凝固……

布衣父親

張曼菱

父親已身罹重症。我陪著他在黃昏的校園裏散步。

地有秋葉。他隨口吟道:“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翻飛未肯下,猶言惜故林。”

我自幼就從父親這裏聽妙語好詞,至今半世紀,父親已經83歲,可是仍是聽不完道不盡,總有我不知和未聞的佳作佳話。

賞此落葉,父女倆一路討論起中國文化中的“客”字與“客文化”。這當是中國流通者的記載。

為了求學,尋官,尋友,尋山河之妙,文化人到京城和文化勝地處流連為客。為了仕途,為了宦海沉浮,亦為了保土衛國,為了正義獻身,人們又到邊地和蠻荒中為客。而被多情女子所責備的“商人重利輕離別”,亦是為了商品的流動登上客旅。

我和父親亦半生為客。

因為家貧,他騎馬走出山鄉後,考取所有可考的大學而無錢去上,隻能上師範與銀行學校。父親在兩校都是高材生。他作為畢業生代表講話時,被作為金融家的校長繆雲台看重,隨之到富滇銀行做了職員。父親並不受寵若驚,相反,全班人中他是唯一不入國民黨的。至解放前夕,父親愛國戀鄉,不願隨繆去美,留了下來。

然而在一個不懂金融市場的時代裏,父親的直言和才能都受到了挫折。

在我係紅領巾的時候,父親就去了遙遠的地方,到邊地去辦了銀行學校,培養了無數的人。父親回來探親的時候,穿的鞋墊還是當地的女學生手簽的。

20年後,我作為“老知青”考上大學的時候,父親才從邊地回來了。而我,又開始了新的“客居”京城的生涯,這是一種在古今都令文人可羨的“客”。

又是20年後,我回到家鄉,大侄則在這一年考到上海去念書。於是,我家的“客運”就不斷延續著。小侄也是要“出去”的命。我們一代代為“客”,一代比一代的客運強。

父親說,就怕一代不如一代。我看,這在我家不會。

因為父親的屈沒,並不是一種單純的淹沒,而是一種潛沉。父親將那青雲之誌,經綸之才,全心地傳承給了我們。後代破土而出,有著年深月累的濡養,而非是“張狂柳絮因風舞”。

從我起,到我的小侄們,沒進小學前,學的就是“天幹地支”、“二十四節氣”以及中國朝代紀年表,等等。更不用說唐詩宋詞晉文章了。我六歲自讀《聊齋》。《紅樓夢》即是我的“家學”,敢與“紅學”研究生為對手。

寒門自有天倫樂。從小,我們三姐弟就比賽“查字典”。父親出字,我們標出“四角號碼”。書架上那一本《王雲五大辭典》,帶來無窮樂趣。我隻知,父親說的,發明者已到了台灣,這個人太聰明了!現在想,他的構想已經接近於電腦程序。

父親給孩子的獎品是一塊山楂糕,我是大的,自然常常吃糕。而弟弟將“牧童遙指杏花村”背成了“紅頭騾子戴鋼盔”,則成了我家永久的笑料,直傳至小侄。

自上小學,老師們幾無發現我有錯別字。及上大學,我也敢與人打賭問典,而幾不失誤。直到今年文章中“在晉董狐筆,在齊太史簡”,竟被我鍵盤之誤為“太子簡”,而為上海《咬文嚼字》雜誌逮著。父親即翻開書,指出原句,說:“為什麼不打個電話來問?”

我那位“紅學”研究生的男友發現,我這個女生較特別。等他陪我父親逛了景山後,他說,父親比我強多了,比他們有的老師還強,說我父親是“雜家”。

那年,父親走進故宮。宮中擺設,奇鳥異獸,他都能頭頭道來,何處何人何事曆過,也都清楚,仿佛這裏是他常來之地。去蘇杭時也同樣。這都是父親的胸中丘壑,袖裏乾坤。

自進京城後,我不斷有幸與名師大儒結識。尊敬的長輩們總會問我:“你父親是誰?”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我的父親也應當是他們一流中的人物。我的回答總是:“我父親是無名布衣。”回家來一說,父親說:“對,就是無名布衣。”父親亦很高興。因為在他的女兒身上,閃現出為人們器重的文化血緣。

在大學,我們班女生在一起吃飯,有人提出為某個為官的父親幹一杯。我也站了起來。我說,我要為我們在座的所有不為官的無名的父親幹一杯。願他們因為有我們而有名。

我感到我出自寒士家世,也非常好,非常適合於我自強的天性。

父親常對我說:“富貴富貴,富不如貴。富貴雖然相連。其實,富者並不一定高貴。”這使得我一生中的追求定了方向。我追求的是清貴,是“生當作人傑”。

父親希望塑造的是英氣逼人的辛棄疾,是才壓群雄的李清照,總之是搏擊掀發的一類風雲中人,而非是對鏡理妝的紅裙金衩。

因此,我才8歲,當我母親要我掃地時,我會說出:“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屋乎?”令父親的朋友們笑掬。

中學時代,我寫過“願將織素手,萬裏裁錦繡”這樣的詩句。凡教過我的語文老師,對我都另眼相看。父親因此將我的氣質奠定。

什麼叫“光宗耀祖”?父親對我們的教育就是利國安邦。當我在外求學和求業的時候,父親從來不曾打擾我和拖累於我什麼。他並不要求我為“鄰裏稱道”,他要求的是“一唱雄雞天下白”。

自幼背的就是:“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父親一生酷愛書法,有著出眾的清骨。如果他稍有勢力或虛名,必會被封為一“大家”的,但他從不為此而爭於世。

就在父親已知其病症時,寫了一幅韓退之的《龍說》給我。他說,作家,就應該如龍吐氣成雲,雲又顯示出龍的靈。我發現我闖世界的運作方式,正是“龍”的方式,即:“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

不知是父親隨時為我的行為方式找到曆史的依據,還是我的行為潛在地被他規範過,假如不是有他“有所不為而後有所為”這樣的告誡,以我這樣的熱情過盛,不知要攪和出多少事情。而“飽以五車書,行以萬裏路”,則從童年就指引我。我想象我當是昂首“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李白與徐霞客。父親告訴我,凡大文學家,都必須如此過來。

父親的學習是不含任何功利的,甚至也不像我們要“考大學”要“寫文章”。他學而不倦,不斷有新的。我是站在他的肩膀上走路的,一直走到今天,我還是不斷地要向他谘詢,甚至有時候我可以將一個意象告訴他,請他提供我合適的典或詞。

人們說我的文章“有英氣”,有文化淵宿,這都是從父親身上“剝削”而來的。他是離我最近的文化泉源。

父親為布衣為寒士,是“骨子裏的文化人”,比現在的許多正板的有頭臉的文化人,更“是”。

那年,我與弟弟在滇西南的傣寨插隊三年後,對知青的“招工”總算開始了。城裏的家長與鄉下的知青們都十分興奮。那時候,知青的信特別多也特別重要。因為都是告知招工的消息,有的家長已找到了門路,委托了什麼什麼人,要孩子去找。

我也收到了父親的厚厚的一封信。知青們都說:“好啊,這下你爹準給你們找了很多門路了。”

我知道不會,也許是父親的叮囑,也許是告訴我們應該如何對待這些事情。

然而我也錯了。

我親愛的老爹從那滇西北寫來這麼一封厚厚的信,隻字沒提“招工”的事,通篇寫的是“黃曆”。

原來這一年,經曆“文革”後的國家首次出了一本“黃曆”。父親開篇欣喜若狂,說這就對了,黃曆是指導農時的,在中國農村人們世代靠黃曆種地,都不出什麼大錯。祖先的智慧,怎麼是“四舊”呢?

然後,父親開始舉例說明黃曆的科學性,從天文到地理,從中到外,說明了閏年閏月的重要性,說明了地球與黃曆的關係。並畫有圖,畫有表。

最後,父親指出,新出的這本黃曆上有幾個明顯的錯誤,他要求立即糾正,因為會影響農時。

信末,父親說,這就是他寫給出黃曆的那個單位的長信,問我意見如何,父親並說,如果我們這裏買不到這本黃曆,他將寄一本給我作參照。

走出知青茅屋,我隻有仰天長歎。老天給我這樣一位寶貝父親,叫我如何向知青們解釋?

我隻有說,我父親說,他現在還沒有找到門路,正在找。

說真的,我對我的父母親從來也沒有抱過這類希望,弟妹也是。我們家規就是:自靠自。

但這封信的力量是在另一個地方顯示的。

那是在大家調動回城後,我一個人守著孤獨的知青院落。在一個絕望的關頭,壓力襲來,我曾想背起書包越境算了。那時的知青出路就是去當“緬共”,鋌而走險。

然而,在收拾東西時,我又看見了這封父親的信,黃曆的信。父親對祖國大地的執著深情,這種永世牽連的血脈,難道要從我這兒割斷?

父親在文化上是與我最近的,他這封信沒有寫給我的弟妹甚至母親。

父親將我當作了他的傳人。

那時候還沒有聽到過“龍的傳人”的話。

那時候我也還不知道,諸如陳寅恪先生這樣的與中國大地永在一起的大人大典。

隻有我的父親在指引我。

我怎麼能與這一切,與父親,與黃曆,成為陌路人?我怎能在一夜間背叛這一切?

不!我是為此而生的。我必須如父親一樣,哪怕流放邊地,亦要心存社稷。

父親就這樣把我造成了一個“不愛國就要難受”的中國人。

這是父親作為父親的最大成功。這一成功,勝過我的成績考上北大或者文章名揚四海,等等。

我的父親是中國人的父親。這是生我的父親,亦是我精神血緣的父親。

我常嘲笑道,父親有一要職,即自任“民間書報檢查官”。

就在我們家人都回到城裏團聚後,國家開始複興。父親的這一自任官職便更是繁忙。記得有一年首次在國際上展出《紅樓夢》的幾幅繡錦。父親拿著放大鏡對著細小的畫圖整日研究。他告訴我們有若幹嚴重錯失。“十二釵”的人物數目不對。各人物相應的服飾與手中細物,如扇子,筆等,也有問題。他說這不行,有關中華文化瑰寶。

父親寫了糾正的信寄去。母親讓他出門順路帶幾根蔥來,他卻說:“你那事重要還是我這事重要?”

寄出的信無回音,父親整天企盼,話都少了。我們都不敢再問。終於有一天他舒暢了。他拿起報紙指給我們看,在那中縫裏有幾行小字,是對父親意見的認可與向讀者認錯的。

父親滿意了。

父親是文化的捍衛者。他為此而生,卻並不以此“謀生”。比起許多“以文化為飯碗”卻在毀壞文化的人,父親是真人真文化。

父親在他的家鄉,在他的同齡人中,在他的書法家集體裏,在他選上的老年大學中,都是佼佼者,常常表演劍術,朗誦自己作的詩,參加書法展覽。在他的每一幅書法作品上,落款都是“古滇寧洲進德”。由於父親這樣的認故裏,我曾隨他回到老家去,拜望過父親的中學老師,在父親上過的中學裏作過講座。我永遠是一個布衣——張進德的女兒。

在父親一生中,他與文化相伴,超過了與親人們的相伴。當然,父親還有很多人在與他相伴,那年到海南,父親提出要去蘇東坡舊址,看那村莊茅舍。惜乎道路不好未成行。在文化的旅途中,秋葉也能與父親相伴。

去年還鄉,我開始了“西南聯大”的艱巨工程。這件事受到北大恩師們讚同和各界稱道。但我明白,走了50年,我仍踏在父親的足跡上。

“西南聯大”,這四字是自幼父親告訴我的。潘光旦、聞一多、劉文典等人如何講課,如何風範,是父親自幼對我講述過的。我的父母親俱曾是西南聯大的學生的學生,以後又是聯大的校外生與追隨者。這景仰早就種進了我的靈魂。

我有布衣的父親,我有布衣的本色。

中華民族的文化命脈,正是靠著這世代的無名布衣傳承於山河大地,子子孫孫,因此而植根於民間的。

在生命最後的深思時刻,父親又再度為他一生的悲痛所衝擊。他臨走的三天前,在宣紙上最後用毛筆寫了韓愈的《馬說》:世先有伯樂而後有千裏馬。這句話,父親是舉著寫好的條幅,含淚念給我聽的。

他並不以為,兒女的成功能彌補他一生未酬的壯誌。我考上北大時,父親告訴我,他常自在深夜為自己憤憤而醒。有時他說:“你們的成就不是我的。”

那年,一場風暴襲擊我的人生。父親曾寄信給我說:“你是一個站著的人。”我常常在心底裏,把這句話贈給我的布衣的父親。他獨立的人格,是留給兒女的最高財富。

那些天,麵對病重的父親,我想將明年出的一本書寫一個獻詞,“獻給我一生磨難的父親——我是從他的肩膀上開始走步的”。可是父親說,讓我獻給“恩師”。父親引季羨林老人的話說:在世界各國文化中,隻有中國是將“恩”與“師”放在一起的。而編輯小桃又說,這本書當是獻給全國人民的,這就是父親常說的“天下”了。

此文寫作時,父親尚在,不須我陪,要我去寫作。此文定稿,父親走了。

此生為人,我的高峰,將不是金堂玉馬,亦不是名噪一時,而是得到父親所擁有的那份“無位有品,無名有尊”的布衣文化之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