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所痛惡的,日本所歡迎的那種親日派,並不是真實的親日派,不過是一種牟利求榮的小人,對於中國,與對於日本,一樣有害的,一麵損了中國的實利,一麵損了日本的光榮。
我們承認一國的光榮在於他的文化——學術與藝文,並不在他的屬地利權或武力,而且這些東西有時候還要連累了缺損他原有的光榮。(案如歐戰時德國文學家霍普忒曼,非洲戰爭時義國科學家馬爾可尼,各為本國辯解,說好些可笑的話。)
中國並不曾有真的親日派,因為中國還沒有人理解日本國民的真的光榮,這件事隻看中國出版界上沒有一冊書或一篇文講日本的文藝或美術,就可知道了。日本國民曾經得到過一個知己,便是小泉八雲(Lafcadio Hearn),他才是真的親日派。中國有這樣的人麼?我慚愧說,沒有。此外有真能理解及紹介英德法俄等國的文化到中國來的真的親英親德等派麼?誰又是專心研究與中國文化最有關係的印度的人呢?便是真能了解本國文化的價值,真實的研究整理,不涉及複古與自大的,真的愛國的國學家,也就不很多吧。
日本的朋友,我要向你道一句歉,我們同你做了幾千年的鄰居,卻舉不出一個人來,可以算是你真的知己。但我同時也有一句勸告,請你不要認不肖子弟的惡友為知己,請你拒絕他們,因為他們隻能賣給你土地,這卻不是你的真光榮。”
此文係民國九年所寫,題曰“親日派”,登在當時《晨報》“第七版”上,因為還沒有所謂副刊。這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文章的那樣寫法與有些意思現在看來覺得有點幼稚,十幾年中事實也稍有變更了,這裏所說的話未必能算全對,不過對於親日的解說我還是那麼想,所以引用了。所謂親日應該是Nipponophilos一語的翻譯,是愛日本者,也可以說是日本之友,而友誼又與親族關係不同,他不會去附和械鬥,也不講酒食征逐,隻因相知遂生情意,個人與民族雖大小懸殊,情形卻無二致。世界上愛日本者向來以小泉八雲為代表,近來又加添了一個葡萄牙人摩拉藹思(W.de Moraes)。此外如法國的古修(P.L.Couchoud)等大約還不少,不過在日本沒有翻譯,所以不大知道。小泉八雲的全集已有日譯,原書又是英文,大家見到的很多,摩拉藹思的著作今年有兩種譯成日本文即《日本的精神》與《德島的盆踴》。講到專門的研究,文學方麵不及張伯倫,美術方麵不及菲納羅沙與龔枯爾,他們隻對於日本一般的文化與社會情形感到興趣,加為讚賞,因為涉及的範圍廣大,敘說通俗,所以能得到多數的讀者,但因此也不免有淺薄的缺點。還有一層,“西洋人看東洋總是有點浪漫的,他們的詆毀與讚歎都不甚可靠,這仿佛是對於一種熱帶植物的失望或滿意,沒有什麼清白的理解根據,有名如小泉八雲也還不免有點如此。”這是十年前所說的話,到現在也是這樣想。小泉八雲的文章與思想還有他的美,摩拉藹思的我更覺得別無特色,或者一半因為譯文的無味的緣故亦未可知。他們都不免從異域趣味出發,其次是濃厚的宗教情緒,這自然不會是希伯來正宗的了,他們要來了解東洋思想,往往戴上了泛神的眼鏡,或又固執地抓住了輪回觀,憑空看出許多幻影來。日本原來也是富於宗教情緒的民族,卻未必真是耽溺於靈魂與輪回的冥想,如基督教人之所想像。如小泉八雲著《怪談》中的《蚊子》是一篇很好的散文,末尾雲:
“假如我要被判定去落在食血餓鬼道中,那麼我願意有這機會去轉生在墳前的那些竹花瓶裏,將來我可以從那裏偷偷地出來,唱著我的細而且辣的歌,去咬我所認識的人。”這說得很有風趣,但在上文說如東京想要除滅蚊子,須得在寺裏墓場裏的一切花瓶的水上注上石油,因為這裏邊能發育蚊子,但是這斷不可能,不特破壞了祖先崇拜之詩美,而且戒殺生的宗教與敬祖的孝心也決不能奉命雲雲,如當作詩人自己奇怪的意境看固亦無妨,但若是算作實寫日本的情形則未免是謬誤之一例了。中國人論理可以沒有這些毛病,因為我們的文化與日本是同一係統,儒釋道三種思想本是知道的,那麼這裏沒有什麼隔閡,了解自然容易得多。十五年前說中國還沒有講日本文學的書,現在也是有了,世上難得再有小泉八雲那樣才筆,但是不下於他的理解總是可能的,所以這件事似乎看下去很可以樂觀。我嚐說過,日本與中國在唐朝的往來真是人類史上最有光榮的事,純是文化的友誼的使節,一點都沒有含著不純的動機,隻有在同時代的中國與印度的往來可以相比,在外國絕對找不出一個類似的例來,羅馬與希臘的文化的關係不可謂不密切,那卻是從侵略來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中國對於日本文化的理解有很好的“因”很遠地種下了,可是“緣”卻不好,這多少年來政治上的衝突成了文化接觸的極大障害,所以從又一方麵看去樂觀是絕無根據。在這個時候聽見真君的幾句話,確是空穀足音,不能不令人瞿然驚顧了。
要了解別國的文化可是甚不容易的事。從前我說文化大抵隻以學術與藝文為限,現在覺得這是不對的。學術藝文固然是文化的最高代表,而低的部分在社會上卻很有勢力,少數人的思想雖是合理,而多數人卻也就是實力。所以我們對於文化似乎不能夠單以文人學者為對象,更得放大範圍來看才是。前日讀穀崎潤一郎的新著小說《武州公秘話》,卷二記桐生輝勝十三歲時在牡鹿城為質,藥師寺軍圍城,輝勝夜登小樓觀女人們裝飾所斬獲的首級事,我覺得很有意思。老女最初說明道:
“近來幾乎每天晚上都從自己的隊夥中叫去五六個人,把斬獲的敵人的首級拿來與首級簿對勘,換掛首級牌,洗濯血跡,去辦這些差使。首級這東西,若是無名的小兵的那或者難說,否則凡是像點樣子的勇士的頭,那就都是這樣的好好地弄幹淨了,再去供大將的查檢。所以都要弄得不難看,頭發亂了的給他重新梳好頭,染牙齒的重新給染過,偶然也有首級要給他薄薄地搽點粉。總之竭力地要使那人保存原來的風貌與血氣,與活著的時候仿佛。這件事叫做裝飾首級,是女人所做的工作。”隨後紀述這工作的情形雲:
“人數正是五個。這裏邊的三個女人都有一個首級放在前麵,其餘的兩個女人當作助手。第一個女人舀起半勺熱水來倒在木盆裏,叫助手幫著洗那首級。洗了之後把這個放在首級板上,遞給第二個人。這個女人接了過來,給他梳發挽髻。第三個女人就在首級上掛上牌子。工作是這樣的順著次序做下去。最後,這些首級都放在三個女人後麵的長的大木板上,排列作一行。”關於梳頭又詳細地描寫道:
“從左端的女人手裏遞過幹幹淨淨地揩去了血跡的一個首級來時,這女人接受了,先用剪刀剪斷了髻上的頭繩,隨後愛撫似地給他細心地梳發,有的給搽點香油,有時給剃頂搭,(案日本維新前男子皆蓄發結髻,唯腦門上剃去一部分如掌大。)有時從經機上取過香爐來,拿頭發在煙上薰一回,於是右手拿起新的頭繩,將一頭咬在嘴裏,用左手將頭發束起,正如梳頭婆所做一樣,把髻結了起來。”又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