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管窺之三(3 / 3)

“那些女人們要不失對於死者的尊敬之意,無論什麼時候決不粗暴地動作。她們總是盡可能的鄭重地,謹慎地,和婉地做著。”穀崎的意思是在寫武州公的性的他虐狂,這裏隻是說他那變態的起源,但是我看了卻是覺得另外有意思,因為我所注意的是裝飾首級中的文化。我們平常知道日本話裏有“首實檢”(Kubi Jikken)一字,意義是說檢查首級,夏天挑買香瓜西瓜,常說是檢查首級似的。這是戰國時代的一種習慣,至今留在言語裏,是很普通的話,而裝飾首級則即是其前一段,不過這名稱在現今已是生疏了。今年同學生們讀鬆尾芭蕉的紀行文《奧之細道》,有記在小鬆的太田神社觀齋藤實盛遺物盔與錦袍一節,在這裏也聯想起來。實盛於壽永二年(一一八三,宋孝宗淳熙十年)隨平維盛往征木曾義仲,筱原之戰為手塚光盛所殺,時年七十三,恐以年老為人所輕,故以墨染須發,首級無人能識,令樋口兼光視之,始知其為實盛,經水洗白發盡出,見者皆感泣,義仲具祈願狀命兼光送遺物納於太田神社。芭蕉詠之曰:

Muzan yana,Kabuto no shita no Kirigirisu!(大意雲,傷哉,盔底下的蟋蟀呀!原係十七音的小詩,意多於字,不易翻譯。)十四世紀的謠曲中有《實盛》一篇,亦以此為材料,下半本中一段雲:

“且說筱原的爭戰既了,源氏的手塚太郎光盛,到木曾公的尊前說道,光盛與奇異的賊徒對打,取了首級來。說是大將,又沒有隨從的兵卒,說是武士,卻穿著錦戰袍。叫他報名來,也終沒有報名,聽他說話乃是阪東口氣。木曾公聽了,阿呀那可不是長井的齋藤別當實盛麼?若是如此,須發都該皓白了,如今卻是黑的,好不奇怪。樋口次郎想當認識,叫他到來。樋口走到一眼看去,唉唉傷哉,那真是齋藤別當也。實盛常說,年過六十出陣打仗,與公子小將爭先競勝,既失體統,而且被稱老將,受人家的輕侮,更是懊惱,所以該當墨染須發,少年似的死於戰場。平常這樣地說,卻真是染了。且讓我洗了來看。說了拿起首級,離開尊前,來到池邊,柳絲低垂,碧波照影,正是

氣霽風梳新柳發,冰消浪洗舊苔須。

洗了一看,黑色流落,變成原來的白發。凡是愛惜名聲的執弓之士都應當如是,唉唉真是有情味的人呀,大眾見了都感歎流淚。”

以上雜抄數節,均足以看出所謂“武士之情”。這即是國民文化之一部分表現,我們平常太偏重文的一麵,往往把這邊沒卻了,未免所見偏而不全。我近來有一種私見,覺得人類文化中可以分作兩部,其一勉強稱曰物的文化,其二也同樣勉強地稱曰人的文化。凡根據生物的本能,利用器械使技能發展,便於爭存者,即物的文化,如槍炮及遠等於爪牙之特別銳長,聽遠望遠等於耳鼻的特別聰敏,於生存上有利,而其效止在損人利己,故在文化上也隻能說是低級的,與動物相比亦但有量的差異而非質的不同也。雖然並不違反自然,卻加以修改或節製,其行為顧慮及別人,至少要利己而不損人,又或人己俱利,以至損己利人,若此者為高級的,人的文化。今春在《耆老行乞》文中我曾這樣說:

“一切生物的求食法不外殺,搶,偷三者,到了兩條腿的人才能夠拿出東西來給別的吃,所以乞食在人類社會上實在是指出一種空前的榮譽。”假如在非洲地方我們遇見一個白人全副文明裝束拿了快槍去打獵殺生,又有一個裸體黑人在路旁拿了他的煨蠐螬留過路的人共食,我們不能不承認這裏文明與野蠻正換了地位,古人所常常喜說的人禽之辨實在要這樣去看才對。上麵所引的各節因此可以看出意義,雖然也有人可以說,裝飾好了死人頭去請大帥賞鑒,正是封建時代殘忍的惡風,或者如茀來則(Frazer)氏所說的由於怕那死人的緣故,所以有飾終典禮吧,但是我總不是這樣想。無論對於牝鹿城或筱原的被害者,要不失對於死者的尊敬之意,這是一種人情之美,為動物的本能上所沒有的。固然有些殘忍的惡風與怕鬼的迷信也隻是人類所有,在動物裏不能發見,但那是動物以下的變態,不能與這相提並論。我常想人類道德中仁恕的位置遠在忠孝之上,所以在日本的武士道中我也很看重這“武士之情”,覺得這裏邊含有大慈悲種子,能夠開出頂好的花來,若主從之義實在關係的範圍很小,這個有如周末俠士的知己感,可以給別人保得家國,那個則是菩薩行願,看似微小,擴充起來卻可保天下度世人也。這回所談有點違反我平常習慣似地稍傾於理想亦未可知,但在我總是想竭力誠實地說,不願意寫看似漂亮而自己也並不相信的話。總之我隻想略談日本武士生活裏的人情,特別舉了那陰慘可怕的檢查首級來做個例,看看在互相殘殺的當中還有一點人情的發露,這恐怕就是非常陰暗的人生路上的唯一光明小點吧。此刻現在還有真君那樣的人留意日本近代文明,真是很難得很可喜的。同時我還想請真君於文藝美術之外再跨出一步去向別的各方麵找尋文化,以為印證,則所得一定更大,而文化上的日本也一定更為可愛了。

但是,要了解一國文化,這件事固然很艱難,而且,實在又是很寂寞的。平常隻注意於往昔的文化,不禁神馳,但在現實上往往不但不相同,或者還簡直相反,這時候很要使人感到矛盾失望。其實這是不足怪的。古今時異,一也,多寡數異,又其二也。天下可貴的事物本不是常有的,山陰道士不能寫黃庭,曲阜童生也不見得能講《論語》,研究文化的人想遍地看去都是文化,此不可得之事也。日本文化亦是如此,故非耐寂寞者不能著手研究,如或太熱心,必欲使心中文化與目前事實合一,則結果非矛盾失望而中止不可。不佞嚐為學生講日本文學與其背景,常苦於此種疑問之不能解答,終亦隻能承認有好些高級的文化是過去的少數的,對於現今的多數是沒有什麼勢力,此種結論雖頗暗淡少生氣,卻是從自己的經驗得來,故確是誠實無假者也。(廿四年十二月)

附記

我為《國聞周報》寫了三篇《日本管窺》,第一篇收在《苦茶隨筆》裏,第二篇收在《苦竹雜記》裏,改名“日本的衣食住”,這是第三篇,卻改不出什麼好名字,所以保留原題。廿五年五月編校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