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草堂筆談等(2 / 2)

吾鄉陶筠廠就《隱秀軒集》選錄詩文百五十首,為《鍾伯敬集鈔》,小引中載其詠鍾譚的一首七言拗體,首四句雲:

“天下不敢唾王李,鍾譚便是不猶人,甘心陷為輕薄子,大膽剝盡老頭巾。”後又評伯敬的文章雲:

“至若袁不為鍾所襲,而鍾之雋永似遜於袁,鍾不為譚所襲,而譚之簡老稍勝於鍾,要皆不足為鍾病,鍾亦不以之自病也。”陶君的見解甚是,我曾引申之雲:

“甘心雲雲十四字說盡鍾譚,也說盡三袁以及其他一切文學革命者的精神,褒貶是非亦悉具足了。向太歲頭上動土,既有此大膽,因流弊而落於淺率幽晦,亦所甘心,此真革命家的態度,朱竹垞輩不能領解,叢訶攢罵正無足怪也。”現在的白話文學好像是已經成立了,其實是根基仍不穩固,隨處都與正統派相對立,我們閱公安竟陵的遺跡自不禁更多感觸,不當僅作平常文集看,陶君的評語也正是極好的格言,不但是參與其事者所應服膺,即讀者或看客亦宜知此,庶幾對於凡此同類的運動不至誤解耳。

翻印晚明的文集原是一件好事,但流弊自然也是有的。本來萬事都有流弊,食色且然,而且如上文所說,這些指責亦當甘受,不過有些太是違反本意的,也就該加以說明。我想這最重大的是假風雅之流行。這裏須得回過去說《梅花草堂筆談》了。我讚成《筆談》的翻印,但是這與公安竟陵的不同,隻因為是難得罷了,他的文學思想還是李北地一派,其小品之漂亮者亦是山人氣味耳。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歡的,如王稚登吳從先張心來王丹麓輩,蓋因其為山人之流也,李笠翁亦是山人而有他的見地,文亦有特色,故我尚喜歡,與傅青主金聖歎等視。若張大複殆隻可奉屈坐於王稚登之次,我在數年前偶談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有批評家賜教謂應列入張君,不佞亦前見《筆談》殘本,憑二十年前的記憶不敢以為是,今複閱全書亦仍如此想。世間讀者不甚知此種區別,出版者又或誇多爭勝,不加別擇,勢必將檀幾叢書之類亦重複抄印而後止,出現一新鴛鴦蝴蝶派的局麵,此固無關於世道人心,總之也是很無聊的事吧。如張心來的《幽夢影》,本亦無妨一讀,但總不可以當飯吃,大抵隻是瓜子耳,今乃欲以瓜子為飯,而且許多又不知是何瓜之子,其吃壞肚皮宜矣。所謂假風雅即指此類山人派的筆墨,而又是低級者,故謂之假,其實即是非假者亦不宜多吃,蓋風雅或文學都不是糧食也。廿五年四月十一日,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