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事略(2 / 2)

一八七五年倫敦勸禁鴉片會稟請議院設法漸令印度減植罌粟,議院以四端批覆,其首二條雲:

“鴉片為東方人性情所好,日所必需,一也。華人自甘吸食,與英何尤,二也。”道光十六年太常寺少卿許乃濟上言請弛鴉片之禁,中有雲:

“究之食鴉片者率皆浮惰無誌不足輕重之輩。”這些話都似乎說得有點偏宕,實在卻似能說出真情,至少在我個人看去是如此。去年四月裏寫了一篇《關於命運》,末後有一節話是談這個問題的,我說:

“第一,中國人大約特別有一種麻醉享受性,即俗雲嗜好。第二,中國人富的閑得無聊,窮的苦得不堪,以麻醉消遣。有友好之勸酬,有販賣之便利,以麻醉玩耍。衛生不良,多生病痛,醫藥不備,無法治療,以麻醉救急。如是乃上癮,法寬則蔓延,法嚴則駢誅矣。此事為外國或別的殖民地所無,正以此種癖性與環境亦非別處所有耳。我說麻醉享受性,殊有杜撰生造之嫌,此正亦難免,但非全無根據,如古來的念咒畫符讀經惜字唱皮黃做八股叫口號貼標語皆是也,或以意,或以字畫,或以聲音,均是自己麻醉,而以藥劑則是他力麻醉耳。”我寫此文時大受性急朋友的罵,可是仔細考察亦仍無以易吾說,即使我為息事寧人計,刪除口號標語二項,其關於鴉片的說法還是可以存在也。至於許君所說,不佞亦有相同的意見,不過以前隻與友人談談而已,不曾發表過。但是,這裏也有不同的地方。許君隻說煙民都是浮惰無誌不足輕重之輩,所以大可任其胡裏胡塗的麻醉到死,社會的事由不吃鴉片的人去做,隻消多分擔一點子也就可以過去了。若照我的看法,麻醉的範圍推廣了,準煙民的數目未免太多,簡直就沒有辦法。對於真煙民向來一直沒有法子,何況又加上準煙民乎,我想大約也隻好任其過癮。寫到這裏乃知李小池真有見識,我讀其《思痛記》將四十年猶不曾忘,今讀《鴉片事略》,其將使我再記憶他四十年乎。廿五年四月九日,北平。

附記

上文寫了不久就在《實報》上看見王柱宇先生的兩篇文章,都很有價值,十一日的一篇是談煙具的,有許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十日的文章題為“土藥店一瞥”,記北平櫻桃斜街的鴉片煙店情形,更是貴重的資料。今抄錄一部分於下:

“我向櫃上說了聲,掌櫃辛苦。他說,你買什麼?我說,借問一聲,我買煙買土,沒有登記的執照,可以嗎?他說,有錢就賣貨,不要執照,因為從我們這裏買去的煙或是土,紙包上都貼有官發的印花,印花上邊印著一條蛇一隻虎,紙的四角印有毒蛇猛虎四字,這種意思便表示是官貨,不是私售。”後來掌櫃的又說,“你如果願意在這裏抽,裏邊有房間,每份起碼兩角。”此即報上所記的“試藥”,吾鄉俗語謂之開煙盤者是也。王先生記其情景雲:

“樓上樓下約莫有五六間房,和旅館相仿佛。我在各房看了一遍,每房之中有兩炕的,有三炕的。一炕之上擺著兩個枕頭,每個枕頭算是一號買賣。這種情形又和澡堂裏的雅座一樣。不過,枕頭雖白,臥單卻是藍色的。”我真要感謝作者告訴我們許多事情,特別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那毒蛇猛虎的印花,很想得他一張來,這恐怕非花二元四角去買一兩綏遠貨不可吧。代價是值得的,隻是這一兩土無法處置,所以有點為難。四月十二日又記。

補記

從來薰閣得李小池著《環遊地球新錄》四卷,蓋光緒丙子(一八七六)往美國費裏地費城參觀博覽會時的紀錄,計美會紀略一卷,遊覽隨筆二卷,東行日記一卷。自序稱嚐承乏浙海關案牘十有餘年,得德君(案稅務司德璀琳)相知之雅,非尋常比,於是薦由赫公(案總稅務司赫德)派赴會所。查《思痛記》陷洪軍中共三十二月,至壬戌(一八六二)秋始得脫,大約此後即在海關辦事,《思痛記》刊於光緒六年,則還在《新錄》出版二年後了。上文所引強水棉花見於遊覽隨筆下英國倫敦京城篇中,蓋記在塢裏治軍器局所見也。篇中又講到太吾士新報館,紀載頗詳,結論雲:

“竊觀西人設新報館,欲盡知天下事也。人必知天下事,而後乃能處天下事,是報館之設誠未可曰無益,而其益則尤非淺鮮。”李君思想通達,其推重報紙蓋比黃公度為更早,但是後來世間專尚宣傳,結果至於多看報愈不知天下事,則非先哲所能料及者矣。東行日記五月初一日在橫濱所記有雲:

“洋行大小數十家,各貨山積,進口多洋貨,出口多銅漆器茶葉古玩,而販運洋藥商人如在中華之沙遜洋行者(原注,沙遜英國巨商,專販洋藥)無有也。蓋日本煙禁極嚴,食者立治重法,國人皆不敢犯禁,雖是齊之以刑,亦可見法一而民從。惜我中華不知何時乃能熄此毒焰。”亦慨乎其言之。五月四日加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