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語與論語(3 / 3)

現在又取出《逸語》來一翻,這固然由於《書目乙編》的提示,一半也因為是“上丁”的緣故吧。曹君從周秦兩漢以迄晉宋齊梁諸子百家的書中輯集所記孔子的話,編為十卷二十篇,略如《論語》,而其文則為諸經之所逸,因名曰“逸語”。我剛才說不喜讀四庫的子部儒家類的書,但是《論語》有時倒也看看,雖然有些玄妙的話,古奧或成疑問的文,都不能懂,其一部分總還可以了解而且也很讚成的。《逸語》集錄孔子之言,不是儒教徒的文集,所以也可以作《論語》外篇讀,我因為厭惡儒教徒而將荀況孔鮒等一筆抹殺也是不對,這個自己本來知道。平常討厭所謂道學家者流,不免對於儒家類的《逸語》不大表示尊重,但又覺得《論語》還有可看,於是《逸語》就又被拉了出來,實在情形便是如此。老實說,我自己說是儒家,不過不是儒教徒,我又覺得自己可以算是孔子的朋友,遠在許多徒孫之上。對於釋迦牟尼梭格拉底似乎也略知道,至於耶穌摩罕默德則不敢說懂,或者不如明了地說不懂為佳。

《逸語》卷十,第十九篇《軼事》引《呂氏春秋》雲:

“文王嗜菖蒲葅,孔子聞而服之,縮頞而食之,三年,然後勝之。”曹注雲:

“此見聖人於飲食之微不務肥甘以悅口,亦取有益於身心,與不撤薑食其旨相同,且事必師古之意於此亦可見耳。”這件事仿佛有點可笑,有如《鄉黨》中的好些事一樣,我卻覺得很有意思。菖蒲根我知道是苦的,小時候端午節用這加在雄黃酒裏喝過,所以知道不是好吃的東西,但如鹽醃或用別的料理法,我想或者要較好,不必三年才會勝之亦未可知。我們讀古書仿佛也是這個情形,縮頞食之——這回卻不至三年了,終於也勝之,辨別得他的香,也嚐透了他的苦及其他的藥性。孔子吃了大有好處,據《孝經緯》雲,“菖蒲益聰”,所以後來能編訂《易經》,了解作者之憂患,我們也因此而能尚友聖人,懂得儒道法各家的本意。不佞於此事不曾有特別研究,在專門學者麵前抬不起頭來,唯如對於一般孔教徒則我輩自稱是孔聖人的朋友殆可決無愧色也。

《逸語》卷一有引《荀子》所記的一節話雲:

“子曰,由,誌之。奮於言者華,奮於行者伐,色智而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言要則智,行至則仁,既仁且智,夫惡有不足矣哉。”這話雖然稍繁,卻也說得很好。《論語》,《為政》第二雲: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意思正自相像。孔子這樣看重知行的誠實,是我所最佩服的一件事。《先進》第十一雲: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事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子路》第十三雲: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又《衛靈公》第十五記公問陳,孔子也答說“軍旅之事未之學也”。這種態度我也覺得很好。雖然樊遲出去之後孔子數說他一頓,歸結到“焉用稼”,在別處如《泰伯》第八也說,“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可見他老先生難免有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的意思,覺得有些事不必去做,但這也總比胡說亂道好。我嚐說過,要中國好不難,第一是文人不談武,武人不談文。蓋《大學》難懂,武人不讀正是言之要也,大刀難使,文人不耍便是行之至也,此即是智與仁也。《季氏》第十六又有一節雲: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更為之辭。”下文一大串政治哲學大為時賢所稱賞,我這裏隻要這一句,因為與上麵的話多少有點關係。孔子這裏所罵的比以不知為知以不能為能情節還要重大了,因為這是文過飾非。因為我是儒家思想的,所以我平素很主張人禽之辨,而文過飾非乃是禽以下的勾當。古人說通天地人為儒,這個我實在不敢自承,但是如有一點生物學文化史和曆史的常識,平常也勉強足以應用了。我讀英國捺布菲修所著《自然之世界》與漢譯湯姆生的《動物生活史》,覺得生物的情狀約略可以知道,是即所謂禽也。人是一種生物,故其根本的生活實在與禽是一樣的,所不同者他於生活上略加了一點調節,這恐怕未必有百分之一的變動,對於禽卻顯出明了的不同來了,於是他便自稱為人,說他有動物所無的文化。據我想,人之異於禽者就隻為有理智吧,因為他知道己之外有人,己亦在人中,於是有兩種對外的態度,消極的是恕,積極的是仁。假如人類有什麼動物所無的文化,我想這個該是的,至於汽車飛機槍炮之流無論怎麼精巧便利,實在還隻是爪牙筋肉之用的延長發達,拿去誇示於動物但能表出量的進展而非是質的差異。我曾說,乞食是人類文明的產物。恐要妨害隔壁的人用功而不在寄宿舍拉胡琴,這雖是小事,卻是有人類的特色的。《衛靈公》第十五雲: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公冶長》第五雲: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也。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孔子這種地方的確很有見解。但是人的文化也並不一定都是向上的,人會惡用他的理智去幹禽獸所不為的事,如暗殺,買淫,文字思想獄,為文明或王道的侵略,這末了一件正該當孔子所深惡痛疾的,文過飾非自然並不限於對外的暴舉,不過這是最重大的一項罷了。

孔子的話確有不少可以作我們東洋各國的當頭棒喝者,隻可惜雖然有千百人去對他跪拜,卻沒有人肯聽他。真是了解孔子的人大約也不大有了,我輩自認是他的朋友,的確並不是荒唐。大家的主人雖是婢仆眾多,知道主人的學問思想的還隻有和他平等往來的知友,若是垂手直立,連聲稱是,但足以供犬馬之勞而已。孔子雲:

“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僻,友善柔,友便佞,損矣。”我們豈敢對聖人自居於多聞,曰直曰諒,其或庶幾,當勉為孔子之益友而已。

附記

文中所引《論語》係據四部叢刊景印日本南北朝正平刻本,文字與通行本稍有不同,非誤記也。廿五年二月丁祭後三日記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