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筠廠論竟陵派(3 / 3)

“今人喜鍾譚則詆王李,喜王李則詆鍾譚,亦厭故喜新之習也。夫王李自成為王李,鍾譚自成為鍾譚,今之作者自成為今之作者,何必詆,何必不詆。”陶庵的話固然說得很好,但還不及筠廠的深切著明,我正不禁如丁孔宗那樣心竊有味乎先生之言了。

公安竟陵同樣地反王李,不知怎地鍾譚特別挨罵,雖然在今日似乎風向又轉了,挨罵頂厲害的是袁石公,鍾退庵居然漏出文網之外,這倒是很好的運氣。但在明末清初卻沒有這樣好,其最罵得厲害也最通行的例可以舉出朱彝尊來。李蓴客在同治十一年五月廿七日的日記(《越縵堂日記》第十六冊)閱《明詩綜》條下雲:

“即此後之公安竟陵,叢訶攢罵,談者齒冷。竹垞於中郎雖稍平反,而其佳章秀句十不登一,伯敬友夏則全沒其真,此尚成見之未融也。”我曾說李君論文論學多有客氣,但對於公安竟陵卻是很有理解的,在日記中屢次選錄中郎友夏的詩句,當否且別論,其意總可感。朱氏則如何呢,豈但成見未融,且看他的說法,可以知道叢訶攢罵之妙了。《靜誌居詩話》卷十七鍾惺條下雲:

“禮雲,國家將亡,必有妖孽。非必日蝕星變,龍漦雞禍也,唯詩有然。萬曆中公安矯曆下婁東之弊,倡淺率之調以為浮響,造不根之句以為奇突,用助語之辭以為流轉,著一字務求之幽晦,構一題必期於不通。《詩歸》出,一時紙貴,閩人蔡複一等既降心以相從,吳人張澤華淑等複聞聲而遙應,無不奉一言為準的,入二豎於膏肓,取名一時,流毒天下。詩亡而國亦隨之矣。”這一番話說得很可笑,正如根據了亡國之音哀以思的話,說因為音先哀以思了所以好端端的國就亡了,同樣的不通,此正是中國傳統的政治的文學觀之精義,可以收入“什麼話”裏去者也。卷廿二李沂條下又雲:

“李沂,字子化,別字艾山。啟禎間詩家多惑於竟陵流派,中州張瓠客暨弟鳧客避寇僑居昭陽,每於賓坐論詩,有左袒竟陵者,至張目批其頰,是時艾山特欣然相接,故昭陽詩派不墮奸聲,皆艾山導之也。”杜蔭棠輯《明人詩品》,卷二亦抄引此條,蓋亦深表讚同也。談詩亦是雅事,何至於此。張李二公揮拳奮鬥於前,朱杜二公拍案叫絕於後,衛道可謂勇猛矣,若雲談藝則非所宜,誠恐未免為陶某鄉曲一老儒所竊笑耳。“甘心陷為輕薄子,大膽剝盡老頭巾。”這十四字說盡鍾譚,也說盡三袁以及此他一切文學革命者精神,褒貶是非亦悉具足了。向太歲頭上動土,既有此大膽,因流弊而落於淺率幽晦,亦所甘心,此真革命家的態度,朱竹垞輩不能領解原是當然,叢訶攢罵亦正無足怪也。陶筠廠卻能知道而且又說明得恰好,可謂難得,我又於無意中能夠聽到這位鄉先輩的高論,很是高興,樂為傳抄介紹,雖然或者有人說是鄉曲之見亦未可知,我卻以為無甚關係,隻想多得一個人讀他的議論,我也就多得一分滿足了。廿五年二月十二日,於北平苦茶庵。

補記

《柳亭詩話》卷四有怪鳥一則雲:

“溫陵周吏部廷鑨家藏黃石齋一尺牘,末雲,文不成文,武不成武,此之謂怪鳥,非惟怪之,而又呆甚。蓋殉難前數日筆也。東崖黃景昉題二絕句於後。詳見陶式南《筆獵》。”又卷十一有雉朝飛一條雲:

“陶筠廠《筆獵》載雉朝飛一闋,雲無名氏哀玉田黃貞烈而作,激昂頓挫,有鮑明遠筆意。又無名氏《紡織行》哀俞孝烈,顧久也和呂林英《沙城曲》,皆可入采風之選,詳本集。”小注雲:

“筠廠石簣先生之裔,所著又有《四書考》,《紀元本末》,《耐久集》。”案《筠廠文選》中《紀元本末》與《筆獵》皆有序,《筆獵序》署庚辰,蓋六十五歲時也。無《四書考》而有《四書博征序》,疑是一書,又《耐久集》亦無序,隻在為俞忠孫序《采隱集》中說及雲:

“餘嚐集當世詩古時文,名之曰‘耐久’。”《文選》中有小傳數篇均有致,忠孫之父鞠陵亦有傳,後附宋長白誄辭,有句曰,爰顧陶許,惟汝允諧。小注雲:

“陶筠廠及申,許釀川尚質,暨予為耐園四友。”即此可見其交情關係。俞鞠陵是王白嶽的女婿,白嶽亦是張宗子的好友,《琅嬛文集》及《夢尋》皆有序,其詩集名“碩薖集”,手稿本曾藏馬隅卿先生處,後歸北平圖書館,近聞已裝箱南渡矣。廿五年二月十七日記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