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傅青主(2 / 2)

“矮人觀場,人好亦好。瞎子隨笑,所笑不差。山漢啖柑子,直罵酸辣,還是率性好惡,而隨人誇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狀,苦斯極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漢未必不罵中也。但說柑子即不罵而爭啖之,酸辣莫辨,混沌鑿矣。然柑子即酸辣不甜,亦不借山漢誇美而榮也。(案此語費解,或有小誤。)戴安道之子仲若雙柑沽酒聽黃鸝,真吃柑子人也。

白果本自佳果,高淡香潔,諸果罕能匹之。吾曾勸一山秀才啖之,曰,不相幹絲毫。真率不偽,白果相安也。

又一山貢士寒夜來吾書房,適無甚與啖,偶有蜜餞橘子勸茶,滿嚼一大口,半日不能咽,語我曰,不入不入。既而曰,滿口辛。與吃白果人徑似一個人,然我皆敬之為至誠君子也。細想不相幹絲毫與不入兩語,慧心人描寫此事必不能似其七字之神,每一愁悶憶之輒噱發不已,少抒鬱鬱,又似一味藥物也。”奴的反對是高爽明達,但真率也還在其次,所以山秀才畢竟要比奴書生好得多,傅道人記山漢事多含滑稽,此中即有敬意在也。同卷中又雲:

“講學者群攻陽明,謂近於禪,而陽明之徒不理為高也,真足憋殺攻者。若與饒舌爭其是非,仍是自信不篤,自居異端矣。近有袒陽明而力斥攻者之陋,真陽明亦不必輒許可,陽明不護短望救也。”卷四十雲:

“頃在頻陽,聞莆城米黼之將訪李中孚,既到門忽不入遂行,或問之,曰,聞渠是陽明之學。李問天生米不入之故,天生雲雲,李即曰,天生,我如何為陽明之學?天生於中孚為宗弟行,即曰,大哥如何不是陽明之學?我聞之俱不解,不知說甚,正由我不曾講學辨朱陸買賣,是以聞此等說如夢。”這正可與“老夫學莊列者也”的話對照,他蔑視那些儒教徒的雞蟲之爭,對於陽明卻顯然更有好意,但如真相信他是道士,則又不免上了當。《仙儒外紀》引《外傳》雲:

“或問長生久視之術,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長生久視徒豬狗活耳。或謂先生精漢魏古詩賦,先生曰,此乃驢鳴狗吠,何益於國家。”卷廿五家訓中卻雲:

“人無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間,可以增光嶽之氣,表五行之靈者,隻此文章耳。”可見青主不是看不起文章的,他怕隻作奴俗文,雖佳終是驢鳴狗吠之類也。如上文所抄可以當得好文章好思想了,但他又說:

“或有遺編殘句,後之人誣以劉因輩賢我,我目幾時瞑也。”卷三七又有一則雲:

“韓康伯休賣藥不二價,其中斷無盈贏,即買三百賣亦三百之道,隻是不能擇人而賣,若遇俗惡買之,豈不辱吾藥物。所以處亂世無事可做,隻一事可做,吃了獨參湯,燒沉香,讀古書,如此餓死,殊不怨尤也。”遺老的潔癖於此可見,然亦唯真倔強如居士者才能這樣說,我們讀全謝山所著《事略》,見七十三老翁如何抗拒博學鴻詞的征召,真令人肅然起敬。古人雲,薑桂之性老而愈辣,傅先生足以當之矣。文章思想亦正如其人,但其辣處實實在在有他的一生涯做底子,所以與後世隻是口頭會說惡辣話的人不同,此一層極重要,蓋相似的辣中亦自有奴辣與胡辣存在也。(廿四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