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性的羞愧
習慣性的羞愧。—為什麼我們得到了所謂“不應得”的善待和表揚時,我們就會感到羞愧?這時候,我們似乎認為,我們擠入了一個不該進的、該被拒之門外的領域,幾乎是一個我們不能涉足的聖地或神域。然而,是別人的錯誤讓我們進入那裏的,而現在外麵心中充滿了一些恐懼、一些敬畏、一些驚訝,在逃走和享受這幸福時光及其恩賜的好處之間,我們猶豫不決。在所有羞愧中都有一種似乎被我們褻瀆或者處於被褻瀆的危險中的神秘;一切恩賜都製造羞愧。但是如果我們考慮到我們根本從來就不“應得”某樣東西,假如人們在對事物的基督教式的全麵觀察中熱衷於這種觀點,那麼羞愧感就會成為慣性:因為這樣的上帝似乎不斷地隻賜福於一個人,隻對一個人慈悲。
但是,除了這種基督教的解釋以外,還有完全無神的智者,他們堅持所有行為和所有人都徹底不負責任、徹底不配得到任何東西的觀點,甚至對於他們,也可能會有那種習慣性羞愧的狀態:如果他得到的待遇就好像全部理所應當,那麼他似乎就擠入了人的一個更高級別,這個級別的人一般應該得到某種東西,他們是自由的,能真正地支配自己的願望和能力。誰要是對這位智者說:“你應該得到它”,誰就好像在對他喊:“你不是人,而是神。”
戴著鏈條跳舞
戴著鏈條跳舞。—應該問每個希臘藝術家、詩人、作家一下:他所承擔的、讓同時代人著迷(以至於他發現有模仿者)的新壓力是什麼?因為人們稱之為“發明”(例如在有韻律的事物中)的東西,始終是這樣一種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鎖鏈。“戴著鎖鏈跳舞”,為難自己,然後給這一切披上輕鬆的外衣—的絕招。大量繼承來的公式和史詩敘事規則,在荷馬那裏就已初見端倪,他不得不戴著這些公式和規則的鎖鏈跳舞:而他自己另外為後來者造成新的常規。這是希臘詩人受教育的學校,換句話說,首先讓自己承受以前詩人造就的各種壓力;然後再另外發明一種新的壓力,承擔它,再優雅地戰勝它:這樣一來,壓力和勝利就會獲得注意和讚美。
歡樂的含義
最近發生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上帝死了”,基督教的上帝不再值得相信。
當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歐洲大陸最先受到影響,不管如何,至少對那些用疑惑的目光審視這場戲的人而言,太陽就像隕落了一樣,一種古老而神秘的信任變成了謊言,我們的世界注定會因此走向黑暗和衰弱。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這件事情太嚴重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難以理解,因此他們從未接觸過這些,也就不會明白由此產生的後果,以及哪些東西將會隨之消失,例如,整個歐洲的道德觀念,原本都是依附於這個信仰的。
即將出現的破敗、沉淪、毀滅的一係列後果,又有誰能夠充分地預測到眼前的狀況,才配得上成為宣布這種可怕的邏輯的導師呢?才配得上宣布這種從未發生過的日蝕和陰暗的預言家呢?
人類是天生的解謎人,站在山頂上展望未來,夾在今天和未來這兩者的矛盾之間,就好像下一個世紀的第一胎嬰兒一樣。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看見那很快就會籠罩在歐洲大陸之上的陰影了,但是,到底是什麼原因,對這些陰暗我們竟然毫無同情之心?而且對自己的安慰毫不關心,反而對這陰暗的到來極為期盼?可能是近期這些事件深深地影響了我們吧!可能這些影響與人們估計的恰恰相反,不是悲傷和沉淪,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新的明亮、幸福、歡愉和勇氣……
確實,隻要“上帝已死”這個消息傳到哲學家與“自由自在的天才”的耳朵裏,他們就會立刻覺得整個身體沉浸在新鮮的朝霞之下,感激之情與期待的洪流也就會流動在我們心中。最終,我們的視野無限寬廣。盡管這時的視野不太明亮,但是我們的航船已經再次出發,為了麵對重重危險,更是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為了偉大的知識,我們再次開始了冒險的旅程;我們的海洋也再度敞開前所未見的胸懷。
這句話人盡皆知:在科學的領域,信念並沒有公民權。除非貶低自己的信念,讓它們變成某種謙虛的假設、短暫的嚐試、可以變換的幻想,科學的領域才會批準其進入,或者在某種價值給予認可,但是,這一切必須加上一項限製—它們的所作所為必須被監視。
更準確點說,這是否就代表當一種信念不再被重視的時候,就可以進入科學的領域呢?是否對科學的約束就代表人們不應該輕易地產生信念呢?或許如此吧!但是我們必須質問一句:如果約束生效,是否必須具備專橫的強製、絕對的信念,以此讓其他信念成為它的犧牲品呢?
大家都知道,科學必須建立在某種信念的基礎上,絕對不存在“沒有假設”的科學。真理是我們的必需品嗎?對於這個問題,首先我們應該肯定地回答“是”;其次,讓所有原則和信念如此回應:“真理極為重要,任何與之相比的其他事物都略低一籌。”那麼,追求真理的絕對意誌是什麼呢?是不被騙和不欺騙嗎?
追求真理的意願可以解釋為“沒有欺騙”的意誌,首先就要做到“不欺騙”,這個法則也包括“不自欺”。但是,人為什麼不願意騙人和被騙呢?有人這麼說過,“不欺騙”和“不被騙”完全沒有共同範圍。不願被騙,這是因為被騙於人於己都有害,甚至會帶來毀滅性的損害。因此,人們對科學提出正當的責問是一種曆久不衰的智慧,可以說這也是一種功利。那麼,單方麵不願被騙真的可以減少傷害嗎?對於生活的了解,信或不信決定了最大的益處?如果兩個都需要,那麼科學應該如何得到它賴以生存的絕對信仰—重於一切的東西—真理呢?如果真理與非真理都在證明自己的功利性,那麼信念就產生不了了。事實如此。
因此,就科學的信仰來說,它的存在理所當然。信仰並非出自功利,而是出自追求真理的意誌。當我們以科學之名將所有信仰殺死,我們就明白了什麼叫不惜一切!因此,追求真理的意誌不是意味著“不欺騙”和“不被騙”,而是意味著“不願意騙人,更不願意自欺”。對此,我們別無選擇。於是,道德出場了。人們總是一味地問自己:“我為什麼不願意欺騙別人呢?”尤其是在生活出現虛偽的時候(這種情況必然出現),我所說的虛偽是指—欺騙、錯覺和誘惑;但是,它又總是偽裝成忠誠,也許這就叫做企圖,或者堂?吉訶德式的荒唐,又或者某種可惡的東西,例如,敵視生命或者毀滅性的原則。因此,“追求真理的意誌”可能就變成了追求死亡的意誌。
將科學的問題引入道德的問題上到底有什麼企圖?假如生活、曆史、自然都不道德,那麼道德也就沒用了。所以,在一個尋求真理、相信科學的人看來,世界與生活、曆史、自然緊密相關。但是,到了什麼程度他才會相信這一另外的世界呢?他會不會因此否定這一另外的世界的對立麵,即現實的世界呢?
據說,對於科學,人們早就明白,它始終還是依賴於一種形而上學的信仰(我也這麼認為)。即使是如今的求知者、無神論者、反形而上學者,也是依賴於那個古老的信仰—基督徒和柏拉圖所點燃的火堆中取火的,上帝就是他們眼中的真理……但是,當這種信仰不再可信,或者證明不了自己的神聖,又或者上帝也承認自己就是謊言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局麵出現?
愛情觀之男女有別
盡管我對一夫一妻製的觀點作出過讓步,但我絕不承認人們的這個認知:一夫一妻製婚姻中男女平等。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平等。雙方對愛情的理解不同,對愛情的前提條件,即一方不強求對方的情感及愛情觀和自己完全相同,理解也有差異。
女人的愛情觀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徹底地、毫無保留地、無所顧忌地奉獻靈與肉,甚至一想到如果奉獻時帶上附加條件就感到羞愧、慌張。基於這種無條件奉獻的情況,男人的愛情便隻是一種信念:女人沒有別的信念。如果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就要得到女人的愛。這樣,他與女人之愛的前提條件就背道而馳、大相徑庭。除非世上也有想要完全奉獻自己的男人,要真的是這樣,他們也就不是男人了。如果男人像女人那樣去愛,他就會淪為奴隸;但女人若是那樣,便會成為更加完美的女人……女人無條件地放棄自己的權利,這種激情的前提是男人不要有同樣的激情,不能同樣放棄。如果雙方都為愛情而放棄自我,我的確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或許是人去樓空吧!女人希望自己能被男人當成占有物,希望為“被占有”而獻身,所以希望得到一個接受她的男人,並且這個男人什麼都不必付出,反而會因女人而變得豐富,也就是說在女人的奉獻下,他的力量、幸福和信念一直在增強。我想,女人奉獻而男人接受,這是明擺著的矛盾,人們想通過任何社會契約、要求平等的良好意願去超越,這是不可能的,那麼,反而是這些符合心願,不要總是把這一矛盾的冷酷、可怕、不可理喻、不道德等屬性放在眼前,因為從整體上看,愛情屬於天性,一般情況下,天性總是有點“不道德”的。
女人的愛情還包含忠誠,這是從愛情定義中衍生出來的;而忠誠,很容易被男人當作愛情的後果,比如當作感謝、特別的情趣、所謂的心靈融洽等,但從不屬於男人之愛的本質。所以人們有理由說,愛情和忠誠在男人身上生而對立,他們的愛情就是占有欲,而並不是奉獻和放棄,占有欲每次的結果又都是占有……男人基本不會承認維持他的愛情的正是“占有”,但這卻是事實,這正是他的占有欲更巧妙、更令人懷疑之處。他輕易不承認,一個女人已經沒有什麼好“奉獻”給他了。
這時,我們的興趣往往就轉移了,轉向了書本,但我們不是死讀書從書本中獲得思想的人。我們習慣於戶外思考、散步、跳躍、攀登和跳舞,最好在空曠的山野,或者海濱。在這些地方,連小徑都會露出思索的表情。至於音樂、人和書籍的價值,我們不禁會先問道:“它會走路嗎?它會舞蹈嗎?”……雖然我們讀書很少,但並不代表比別人讀得差—噢,我們能瞬間洞見別人思想的起源,可以知道他麵對墨水瓶,貓著腰,奮筆疾書;噢,我們是很快地看完了他的作品;我敢打賭,他那被牢牢抓住的五髒六腑將他的秘密泄露了!就像他那陋室的空氣、天花板和狹窄的空間一樣泄露了他的秘密。這便是我合上一本樸實但思想深邃的書所產生的感覺,頓生感激,如釋重負……在學者的著作中,幾乎總充斥著某種壓抑和被壓抑的東西,“專家”總會在著作中顯現自己的熱情、形象、憤怒、真誠以及對“蝸居”的躬身致敬—大凡專家都是駝背的。一部學術專著是被扭曲的心靈的反映。實際上,每種職業都是扭曲的。
那些共度青春,現在略有所成的朋友,讓我們再次相遇吧!噢,我們遇見的跟他們實際的結局總是相反的!他們一直被科學指使,被弄得神魂顛倒!在狹窄的一角容身,被壓抑得麻木不仁,喪失自由又心理失衡,骨瘦如柴,瘦骨嶙峋,沒有一處是圓的。久別重逢,他們激動得語無倫次。
無論是哪種職業,即使日進鬥金的優厚待遇,他給你的壓力也會像壓著一塊鉛做的天花板,讓你的心靈扭曲。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我們認為這種畸形是不可能通過某種教育技巧避免的,世上的高超技巧要付出高昂的代價。人們不惜一切代價試圖掌握專業,然而最終還是淪為了專業的犧牲品。我同時代的先生們,你們不希望也這樣吧?你們 想“少”付出一些,但要生活得舒服一些,對吧?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會立刻得到不同的結果,你們變成了作家,圓滑世故、見風使舵的作家,而不是職業大師。而作家是不會駝背的—除了以思想界售貨員和教育“載體”的身份向你鞠躬時—作家其實不值一提,但他幾乎“代表”一切,扮演並“代表”專家,同時又卑微地表明自己被人包養著,也被尊敬和歡迎著。
我尊敬的朋友們!我倒是願意為你們的駝背祝福!為你們和我一樣蔑視這些作家和教育界的寄生蟲而祝福!為你們擁有金錢無法衡量的見解卻不與思想界做交易,為你們不去具備也就不去代表,為你們隻是想當職業大師和尊崇技藝,勇往直前地拒絕文學藝術中一切虛假、半真半假、煽惑、矯飾、看似傑出的做戲一樣的東西,總而言之,拒絕一切還在你們麵前的教育排練,我為你們這所有的祝福!(盡管天才善於掩飾那些缺點,但卻不能根本克服,看看我們身邊天才的畫家和音樂家就知道了。他們統統狡猾地創造出模仿的格調、暫時的替代品,甚至原則,來獲取那一類教育排練、教條化的外表,同時又不以此來蒙騙自己,不以已經自知理虧的良知長久沉默。你們知道嗎?當代偉大藝術家哪個不是因為做了虧心事愧對他人而痛苦不堪的呢……)
什麼是高貴
我一直想將“哲學家”一詞與某一個特殊概念聯係起來,徒勞無功之後—由此也發現了種種矛盾的特性—終於認識到,此後的立法者原來是兩種不同的哲學家:
1.一種是要建立一類不同以往的估價(邏輯上與道德上)體係;2.一種是此類估價的立法者。
第一種哲學家嚐試著利用當今或過去的世界,將各類事物用文字符號加以概括與壓縮。以實現讓我們學會觀察、回顧、洞悉與利用發生的所有事件的目的—其為人類服務的宗旨是:讓過去服務於未來。
而第二種哲學家則作為發號施令者存在。他們說道:“事情本應該如此。”隻有他們才能確定“目標”與“方向”,規定什麼有益於人,什麼無益於人;他們享有科學者的試驗成就,在他們眼中,所有知識隻不過是用於創造的手段而已。而這種哲學家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實際上,他們處於極其危險的環境裏,處處危機。他們經常閉上眼睛自我欺騙,不願去看那一絲將他們同深淵(即徹底毀滅)隔開的縫隙。比如柏拉圖,他就堅信自己想象的“善”並不是柏拉圖之善,而是“自在之善”,如同一個名叫柏拉圖的人偶然撿到的永恒的珍寶!宗教創辦者的思維,就是這樣被一種盲目意誌用更為笨拙的方式控製著。在他們的耳朵裏,千萬不要他們口中的“你應”聽作“我要”—僅僅因為那是上帝的命令,他們才能勇敢地完成使命;隻有他們把對上帝的觀念當作“靈感”時,才不至於變成一項壓垮自己良心的重荷。
如果柏拉圖與穆罕默德這兩顆寬心藥失效,“上帝”或者“永恒價值”這一類的玩意兒也就不會再被哪個思想家拿來安慰內心了;而價值立法者則會重新提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可怕要求。現如今,那些上帝的選民們—他們麵前已經現出這種朦朧的責任—試圖看看自己能否采用“及時”躲避的方式逃脫責任,就像自己逃過劫數那樣。比如他們會假裝自己已經完成了使命;會直接說完不成;會說任務實在太艱巨了;會說自己接受了其他更合適的任務;會說這種新形式的沒有盡頭的責任就等於誘騙。這種逃避所有責任的行為是腦子混亂的、病態的。實際上,很多人已經達到了逃脫責任的目的。這些逃兵的姓名與他們醜惡良心的斑斑劣跡,留在了曆史的各個角落。然而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得以解脫,即十分熟悉的地步。到了那一刻,他們原本“不想做”的事,也不得不做了;先前他們還望而生畏的事物立刻變得如同蘋果落地般地唾手可得,就像老天的賞賜一樣。
什麼是高貴?
—是最淺薄的小心謹慎。因為這種謹慎早已界定清楚,無法混淆。
—是談吐、衣著、舉止方麵的輕率體現。斯多葛主義的嚴肅與自我強製可以把一切誇張的好奇心扼殺。
—是緩慢的步伐、呆滯的眼神。它們的出現,導致世界上再也沒有更具價值的東西了。因為它們希望自身變得有價值。所以我們很難去驚訝。
—是對貧苦甚至疾病的忍受。
—是不沽名釣譽,不輕信那些滿口諛辭的人!因為他們自以為懂得他們誇讚的目標:但要明白—巴爾紮克,這個急功近利者的代表說出了心裏話—知道,等於無所謂。
—是我們對人性可知論的嚴重懷疑。對我們而言,不是我們選擇孤獨,而是孤獨選擇我們。
—是堅信人們隻對同等地位的人盡義務,而無視其他。因為他們堅信隻有在同等地位的人群中才會享有正義感(很遺憾!這不可能一蹴而就)。
—是對“天才”人物的嘲弄與譏諷,即堅信道德隻存在於天生的貴族身上。
—是認為自己應該被人尊重。因為世上罕有尊重他人的人。
—是喜歡隱藏偽裝自己。因為越高尚的本性,就越需要隱藏。如果真的有上帝,那麼出於禮貌,他也要長得跟普通人一樣。
—是可靠地具有過閑暇生活的能力。人們隻要身負技藝,都會損害高貴,不管我們對“勤奮”是尊重還是肯定。我們沒有以市民的角度去評議它,也和那些貪心不足、捕風捉影的藝術家們的所作所為不同,他們就像一群老母雞,咯咯咯地叫,下個蛋;再咯咯咯地叫。
—我們保護那些身負絕技的藝術家、詩人與大師。但是比起這些隻會做事的“生產者”,我們更勝一籌,所以不能和他們混為一談。
—對各類形式感興趣;自願為所有形式的事物辯護,認為客套是最大的美德;懷疑所有特立獨行的種類,比如新聞自由與思想自由;因為它們隻是讓人長了肌肉,沒長腦子。
—對女人的興趣,或許是一種更為精細微妙的愛好。遇見這種終日在歌舞、醉酒與裝扮中沉迷的人是多麼愜意的事情啊!她們讓所有擁有遠望與激情的男性靈魂狂熱;而後者則是擁有偉大抱負的人。
—是對皇族與僧侶的熱衷。從普遍意義上來看,他們堅守著人有價值差異的信仰,也如此評價曆史—至少表麵上如此。
—是沉默的本領。卻在聽眾麵前不發一言。
—是對長久敵意的忍耐。是因為對輕鬆化解無能為力。
—是對煽動、“啟蒙運動”、“和諧”與粗俗親昵的厭惡。
—是對珍貴事物的積累,對高級的與挑剔的靈魂的需求;對尋常事物予以否定,對自己的書籍與處境予以肯定。
—不管經驗好壞,我們都應奮起反抗,一定要讓它們普及的速度變慢。如果有人將自己低劣的審美當作規範,而我們還要反對他,那麼這件事就可笑至極了!
—是我們對幼稚的熱愛,以及把這些幼稚者當作高等人與旁觀者。我認為,浮士德與他的甘淚卿同樣幼稚。
—是我們中間無視善良的人,因為他們是群畜。我們知道,在最險惡、最冷酷的人中,往往隱藏著一滴能量無限的善的金汁,它勝過所有嬌嫩靈魂的單純偽善。
—是我們認為我們的惡習和蠢行不該受譴責。我們很清楚這難以被認可,然而我們理由充分地讓自己擁有光榮的地位。
均衡狀態從未實現過,因為毫無可能性。但是或許在不確定的空間會有例外。在球狀空間也一樣。空間的結構源於運動,實際上,這也是造成一切“不完美性”的原因。“力”、“安定性”與“均衡”之間鬥來鬥去;力的量(即大小)是固定的,可是力的能力卻有流動性。
批判“超時間性”。在力保持確定的瞬間,就具有了重新分配所有力的絕佳條件;力,不可靜止。“變化”屬於本質,時間性也如此。隻不過是在概念上重新設定了變化的必然性。
生活的熱忱
你們想要“順其自然”的生活?噢,高尚的斯多葛派們,隻會信口雌黃!想象自己是自然一樣的存在物,無節製的奢侈、無限製的冷漠、沒有目的、沒有正義與同情,可怕而荒涼,並且流浪,想象自己是一股冷漠的力量—這種冷漠的生活你們怎麼忍受?—人們的生活之所以存在不正是為了區別自然嗎?難道生活不就是評價、選擇所愛,不仗義,受限製,力圖區別於自然的願望嗎?就算你們真的“順應自然而生活”,你們又怎麼活得跟它不一樣?為什麼你們要按照自己認可和不得不認可的事物造出一種原則?實際上,你們不是這樣的:你們裝作欣喜若狂,抬出自以為得自自然的規則,卻幹著相反的勾當—多麼優秀的演員與自欺者!你們傲慢地在自然本身上強加你們的道德與意圖,並自行定義道德理想為“順應斯多葛的自然”,還要求一切生命按照你們的形象來塑造,以此象征某種斯多葛主義的永恒光輝與高唱讚歌!把自己束縛進對真理的熱愛之中,如此長久而執著、如此死板而呆滯地以斯多葛式的眼光看待自然,以至於再也容不下另一種視角—甚至在某種無法言喻的傲慢的驅使下,讓你們保持極端的希望,因為你們本身就在這種自虐中沉迷—斯多葛主義就是這樣,同時也使自然充滿暴虐之色—難道斯多葛派不是自然的一部分嗎?……但這隻不過是一個永恒的故事:斯多葛派過去發生的故事,今天仍在發生;隻要有一種哲學開始自信,它就將按照自己的思維創造世界,不會有其他可能。哲學便是這施暴衝動的本身,便是最權威的意誌,“創世”的欲望,探求首因的意誌。
對於所謂的熱忱與雅致,我甚至要用上“狡猾”一詞。如今的人們,帶著這種態度在歐洲各處尋找,以探求“現實世界與虛假世界”的課題,引發各種話題,讓人駐足圍觀;無論是在台前還是幕後,如果一個人隻聽到一聲“追求真理的意誌”而聽不見其他內容,一定不能吹噓自己有一對靈敏的耳朵。事實上,在極個別的場合,這種追求真理的意誌—某種放肆而滿是冒險性質的勇氣,某種形而上學者帶有絕望色彩的堅持到底—確實有參與的可能。最終,他們寧可對滿地的“確定性”抓住不放,也不願對整車的可能性看上一眼。甚至還帶著清教徒般的狂熱勁兒,寧可死於無,也不願理睬不確定之物。可這都是虛無主義,一種絕望而垂死的靈魂狀態:即便這是源自美德而表現的勇敢。
然而,對於更為強勢的、充滿生機、渴望生命的思想家,或許會有不同的情況。他們黨派不同,反對假象,以傲慢的口氣談論“透視法”,他們以對待“地球是靜止的”這一假說的態度來估量自身肉體的可信性,並在這種態度的基礎上得意洋洋地把最保險的占有物放跑了(目前還有什麼比自己的肉體更可靠的呢?)。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是要把前人所占有的更為保險的事物搶回來呢?即以前的某種信仰,或者“不死的靈魂”,又或是“老朽的上帝”,總之就是某種觀念。這些觀念比“現代觀念”能讓他們生活得更好、更有活力、更快樂,不是嗎?這既是對現代觀念的一種不信任,也是對昨天與今天所建構的一切的非信仰;對於自己的輕率舉動,他們或許會表現出厭煩與自嘲,並對亂七八糟、概念破爛的出身再也無法忍受。現在,它既是那些所謂的實證主義擺到市場上兜售的破爛貨,又是被牽到繁雜的現實性哲學市場上的一頭蠢驢。這些看似花樣百出的東西,實際沒有一點新意,也沒有一點檔次。在我看來,人們應該記住這個例子,去證明當今的(懷疑論的)反現實與認識的微觀分析。他們的本能妥當地將它們同時髦的現實分離開來—我們才不關心他們倒退的秘密!他們並不是為了“後退”,而是離開。
如果多一份力量、勇氣與藝術家的才幹,他們就會溜之大吉—而非後退!
致現實主義者
清醒的人們,你們總認為自己是反對激情和幻想的人,總是喜歡在自己的空虛中創造出豪情和矯飾。你們這些自詡現實主義的人,總是習慣於這樣暗示他人:世界是真實呈現於你們麵前的,它也隻會在你們麵前揭開神秘的麵紗,展示堪稱精華的一麵。
—噢,親愛的賽斯之形象!
揭開神秘的麵紗,你們不也如同水中的魚兒,是豪情萬丈、孤獨冷靜的生靈,
不也如同熱戀的藝術家嗎?
但是,你到底知不知道,在一個熱戀的藝術家眼中,什麼才是“真實”?那些來自過去幾個世紀的充滿激情與熱戀感覺的事物,你們依然深愛著!在你們的清醒裏總是有似有似無卻又無法消除的朦朧醉意摻雜其中!就以“真實”的愛戀舉例,那可真的是一種純粹而原始的“愛”!它與一些幻想、偏見甚至與非理、無知、恐懼等相互摻雜,在一切情感和感官印象之中充斥。
那一座山、一片雲的“真實”作何解釋?清醒的人們,你們可以抽離出對那山那雲的幻象和那些人為的添加物嗎?你們自己的出身、曆史以及學前的教育,甚至是你們的整個人性與獸性,這一切你們都能遺忘嗎?
對我們來說,“真實”並不存在;對你們也是如此。事實上,我們之間並沒有你們所想得那麼陌生。可是,我們想要超越醉意的良好願望的強烈程度,或許跟你們無法克服醉意的信念一樣。
對於南歐人喜歡的所有東西的鄙俗性—無論是意大利的歌劇(比如羅西尼和貝利尼的),還是西班牙的冒險小說(比如我們最為熟悉的吉爾?布拉斯的法文版小說),我都很熟悉,不過我還不至於為它們傷心。這種鄙俗就像人們在龐貝市漫步時,或者在閱讀古書時所碰見的鄙俗。
那麼從哪裏產生的鄙俗性呢?是缺少羞恥心的原因,還是鄙俗之物十分自信的原因,才能夠很有氣勢地出場嗎?難道這就像同樣鄙俗的音樂和小說中所描寫的那些高雅、嫵媚、激情的東西一樣嗎?
“動物和人一樣有自己的權利,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然而我親愛的同代人啊,不管怎麼說也是這樣的動物!”我覺得這簡直就是鄙俗性的注解,也可以看作是南歐人的個性特征。
粗鄙的審美情趣和精致的審美情趣一樣,都有屬於自己的權利,當粗鄙的審美情趣變成一種巨大的需要、自信的滿足、通俗的語言,甚至是一眼就能讓人看明白的麵具和姿態的時候,也許它的權利會比精良的審美情趣更優先;而仔細選擇後的精良的審美情趣中,總是包含著探索性的、嚐試性的東西。雖然對於這些我們還沒有給它一個確定的解釋,但是它永遠與通俗化無關,過去現在都無關!從始至終,通俗化隻能是一種可怕的麵具!
在音樂的華彩樂章和歌劇的歡快旋律之中,這個麵具出現了!這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種遠古的生活!如果人們不能理解別人為什麼總是喜歡戴著麵具,更加不能理解別人在麵具上花費的巨大心力,那還怎麼談得上對麵具的認識?可以說,這裏是古代思想的浴場和棲息地,也許這浴場需要上層的高雅人士,甚至更可能需要下層的鄙俗群眾。
我常常為北歐的作品中所表現出的鄙俗趨勢感到丟臉,也常常感到痛苦難言,比如德國音樂,藝術家從來不會為自我貶抑而臉紅,可我們卻因為它而感到羞愧啊!我們被傷害了!因為我們知道,為了我們,它會降低自己!
希臘人—至少雅典人很喜歡聽別人誇誇其談,或許這個特殊的愛好已經成了與非希臘人的一大區別。他們甚至要求站在舞台上的演講者要有誇誇其談的激情,並且能夠狂喜地、拿腔作勢地進行朗誦。不過,在人性裏藏著的激情恰恰是低調、沉默、拘謹的!因此就算激情找到了可說之話,那肯定也亂七八糟,而且還沒有理性、自慚形穢!
因為希臘人的原因,我們現在好像已經習慣了舞台上的拿腔作勢,這就像我們因為意大利人的原因習慣了另一種不自然的、忍受並且喜歡忍受歌唱的激情一樣。我們好像特別需要傾聽處於極度困境中的人的誇誇其談,而我們無法在現實世界中滿足這種需要。悲劇英雄的命運處於懸崖邊上,現實中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會喪失勇氣和美好言辭,而他依然鎮定自若、口若懸河地慷慨陳詞,讓人的思想立即變得開朗起來,令我們為之癡狂,或許這“脫離自然的偏差”是為人們的尊嚴特製的午餐吧。所以,人類需要通過藝術來表達一種高尚的、英雄式的做作與習俗。
如果一個劇作家總是保持一些沉默,而不能夠將一切變為理性與言語,那麼人們就會很理所當然地批評他;然而,如果一位歌劇家不懂得獲取最好的旋律去製造最好的藝術效果,而隻知道尋覓那些很有效果的、“符合自然”的喊叫與結巴,那麼慢慢地,人們就會越來越不滿意他。這樣一來,也同樣違反了自然規律!由此產生的相關問題就是,在一種更高的激情麵前,鄙俗的、“想當然”的激情應該讓位!
希臘人在這條路上走得實在太遠太遠了,簡直讓人驚訝!他們將戲台搭建得特別狹窄,還拒絕用深層的背景來製造效果;演員不能夠有任何麵部表情和細微動作,以至於演員們都變成了如同麵具一般莊重、生硬的魔鬼,與此同時,他們也從激情的深層內涵抽離了出來,隻給激情製定誇誇其談的規則。他們的目的就是不想出現恐懼與同情的劇場效果,對,他們就是不要恐懼與同情—也許,這是對亞裏士多德極致的尊崇!但是,在論及希臘悲劇的最終目的時,亞裏士多德顯然說得不準確,更別說直抵核心了!
到底用什麼方法激發出了希臘悲劇詩人的勤奮、想象力以及競爭熱情?我想一定不是用藝術效果來征服觀眾的意圖。雅典人就是為了聽演員的優美演說而去看戲的!而索福克勒斯的一生也正是為了寫出優美的演說詞!也許我的論調有些奇怪,但不管怎樣,他們無法與嚴肅的歌劇相提並論。好像歌劇大師拚盡全力地想讓觀眾理解不了他們塑造的人物。他們都是這種觀點,而且還習慣性地調侃道:雖然很多時候一個倉促說起的字眼能夠使一位注意力不太集中的觀眾有所領悟,但是總的來說,劇情應該要明白無誤,其實說到底這根本就不重要!當然,或許他們還沒有勇氣將其對劇中台詞的蔑視完全表現出來。羅西尼把一點頑皮加進了自己的戲劇裏,甚至恨不得要演員一個勁兒唱“La-La-La-La”,或許這是很明智的做法!
人們相信歌劇中的人物的原因,在於相信他們的音調,而不是他們的“言辭”。實際上這就是不同,是美好的“不自然”,人們走進劇院看戲的原因就在於這種美好。即使是歌劇中吟詠的部分,也不一定能夠讓人聽懂其中的意思,采取這種“半音樂”的形式,其實是為了讓樂感豐富的耳朵能夠在最高雅、最費神的藝術享受中略作休息;當然,過不了多久,觀眾就會厭煩這種吟詠,滋生抵觸情緒。於是他們便開始渴望完美的音樂旋律再度響起。
如果用這個觀點來衡量裏夏特?瓦格納的藝術,那又會是什麼結果?也許會讓人感到異樣?我常常這樣想,沒準人們在他的作品上演之前就已經將他作品中的台詞和音樂記熟了,否則人們不可能聽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