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東苑的氣氛宛如臘月寒冬般冰冷,晏長傾和鐵麵人吳承璀站在同一個屋簷下,背靠著背,隔著一段極遠的距離,宛如兩個冷靜的陌生人。
清冷的月色將兩人的身影拉得筆長,分不清哪個是晏長傾,哪個吳承璀。直到吳承璀轉過身,其中一道身影的上端露出兩個空空如也的小洞,才顯出另一道身影的筆直和挺拔。
吳承璀麵無表情地撫摸著冰冷的下頜,沙啞地問道:“紅手娘在臨死前,說了什麼?”
晏長傾的眼前浮現出紅手娘那雙絕望的眼眸,傷感地應道:“她說,她食言了。”
“食言?”吳承璀反複揉搓掌心滑膩的斷紋,提醒道:“希望你不要食言!”
“還有一日!”晏長傾點頭說道:“一日後,我會帶沈知意離開長安城。”
“沈知意?”吳承璀的手停在半空,冰涼的麵具下射出一束悍戾的目光,“你帶走的或許是一具屍體!”
“不,是兩具屍體!”晏長傾語調坦然地應道,“我與知意已經定下同生共死的諾言,若她死了,我也不會獨自苟活,那就是兩具屍體!若上天憐憫,我和她僥幸而活,我還要帶走父親和娘親的屍體回故裏合葬,那也是兩具屍體!”他的心底掀起苦澀痛楚的巨浪,傷感地望著暗黑的夜色,“我的雙親一生困於執著,成也罷,敗也罷,我都不會讓他們的魂魄留在吃人的長安城!”
“困於執著?”吳承璀的手僵直地從半空垂落,“你是父親是——”
晏長傾仰望天邊那顆泛出微光的星,一字一句地吐出兩個字:“晏、陌!”
“晏、陌!”吳承璀的殘唇不停地顫栗,晦暗的眼前浮現起那場濃煙滾滾的大火,一個火人在熾熱的火海中勇敢地張開雙臂,任憑滾燙的火苗燒灼他的每一寸肌膚,直到火光散去,那片鎖滿冤魂的焦土裏爬出一個失去魂魄的鬼魅,他揚起了漫天的灰燼,遮擋住明朗的藍天。
吳承璀的眼底閃過一抹冷漠的暗芒:“原來你是晏陌的兒子!”
“吳都尉何必假意隱瞞,這是長安城人盡皆知的秘密。”晏長傾皺緊眉頭,凝神說道,“吳都尉是當年圍剿舒王府的有功之臣,為陛下立下汗馬功勞,敢問吳都尉,紫宸殿書閣上的那半塊頭骨,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
“不是!”吳承璀眯著幽怨的眸,斬釘截鐵地說道,“那是我親手砍下的舒王的頭!”
“你確定是真舒王?”晏長傾執著反問。
吳承璀揚起冰冷的臉頰:“當然是真舒王!即使我認錯舒王,陳太傅能認錯嗎?陛下能認錯嗎?”他攥緊拳頭,情緒激動地痛斥,“長安神探是在質疑本都尉的能力嗎?真是笑話!我可是在烈火中死而複生的人!”
死而複生?晏長傾深邃的眼底閃出幾分遲疑,他默默地轉過身,盯著那寬厚的背影:“既然真舒王已死,那如今興風作浪,布下淩煙閣殺局的鬼王是誰?”
“哈哈——”吳承璀發出慘烈的大笑,笑聲中滲透著強硬的鄙夷,“鬼王是鬼王,舒王是舒王,長安神探都分不清鬼王和舒王,如何能阻擋千鈞一發的殺局?看來陛下糊塗了,這招以棋謀棋的法子注定一敗塗地,隻能靠我來收拾殘局!”他握緊雙拳,堅硬的鐵麵具下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晏長傾絲毫沒有在意他的挑釁,反而挺直脊梁,迎風而立:“請吳都尉放心,我會找出全部的真相,最終的真相!”
吳承璀冷笑:“世上哪有真相,隻有一群癡心妄想的人!你與婉兒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會助你一臂之力,讓你成為長安城最有權勢的人,但是你被一個小宮女迷惑心智,執意不肯迎娶婉兒,當眾抗旨。我看在陛下和陳太傅的麵子上,讓你自己選擇將來的路,你應該謝謝我才對!”
“哦?”晏長傾冷冷地勾起唇角,“謝謝吳都尉的不殺知恩嗎?”
“不!是謝謝我將你驅逐出長安城!”隨風飄動的燈籠發出昏暗的熒光,將吳承璀的鐵麵具照得忽暗忽明,他咄咄逼人地說道,“這些年,我見過太多趨炎附勢,處心積慮的小人,他們都貪戀長安城的權勢和美景,不願離去。但是,要留在長安城,將根穩穩地紮進長安城,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就像晏縣令,你是聰明人,既然不願意給出貴重的籌碼,就必須要出、局!”
出局?晏長傾聽出這兩個字背後的弦外之音,離開長安城,會出局,會躲過淩煙閣殺局嗎?當年,他的父親是否也想過放棄心中執念,離開長安城?他的娘親又為何寧願在長安城自戕,也不願遠離禍端呢?
長安城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羅織了世間最真實的幻想,令無數人深陷其中,等待被獵殺,這裏到底埋葬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又斷送了多少坎坷流離的命運!
記憶深處的大門再次徐徐開啟,那一具具流滿黏液的屍體,詭異慘淡的麵孔,豔紅如花的鮮血,清清楚楚地映在晏長傾的眼底,殘忍地剮著他的心。他不願沉淪在荒蕪陰冷的溝壑,拚勁全身氣力,努力地向上爬。直到溫暖的光驅散黑暗,點亮他心中的玫光,他終於看到那抹魂牽夢繞的紅影。
“知意!”一陣微涼的風將晏長傾喚醒,他盯著吳承璀的背影,滿臉堅毅地說道:“請吳都尉遵守承諾,不要傷害知意!”
吳承璀冷傲地看著牆壁上兩道漸行漸遠的暗影:“晏縣令多慮了,沈知意是唯一逃出淩煙閣殺局的人,她的命一直握在自己手裏。如今又有晏縣令運籌帷幄的護航,怎能輕易遇害?你還是擔心自己的命吧!”
晏長傾心生感慨:“我的命也握在自己手裏,多謝吳都尉提醒,就此告辭!”
吳承璀沒有轉身,他依舊沉寂地站在原地,留給晏長傾一個深切的背影:“不、送!”
夜色清冷迷蒙,潮濕的空氣裏凝聚著渺若的煙雲,讓人看不清腳下的路,沈知意和晏長傾在將軍府門口相遇,坐上夏維趕來的馬車。
上車前,晏長傾瞄了一眼守在門口的神策軍,眼底緩緩浮動著隱隱的暗芒……
沈知意實在太疲憊了,她卷起被花豹抓壞的裙擺,輕輕地倚在晏長傾的肩膀上。
晏長傾握緊她冰冷的小手,放在唇邊吹著柔柔的暖風,低沉地安撫:“睡吧!”
“嗯!”沈知意剛想閉上雙眼,卻聞到一陣刺鼻的氣味,她疑惑挑開帷簾,盯著懸掛在車前的葫蘆形燈籠,用力地嗅了嗅,“奇怪,這分明是火把燃燒的氣味。”
晏長傾微微一笑:“火把已經留在將軍府了。”
沈知意放下帷簾,湊到他的耳邊:“不對,不是你身上的味道!”她揉著小巧的鼻尖,忽然想到躲在薔薇花叢裏與花豹對視的情景。那會兒,她就聞到過火油的味道,當時,她剛好看到遠處亮起的火把,還以為是風吹來的氣味。可是,今夜是東風,火把在南門出現,那就意味著火油的氣味來自……
她急忙挑起破損的襦裙仔細尋找,終於在褶皺的縫隙間找出一個模糊的梅花爪印,印記很深,還泛出一汪深色的油漬。
“是火油!”沈知意篤定地驚呼,“花豹帶來的火油。”
“花豹?”晏長傾眸光一凜,俊朗的臉頰蒙上一層淡淡的灰暗。淩煙閣殺局迫在眉睫,他還並不知道鬼王最終的陰謀,如果長安城出現火油?!
他謹慎地牽起沈知意的襦裙,用力地揉搓褶皺間的油漬,認真地說道:“火油顏色深,氣味刺鼻,燈油顏色淺,氣味清淡,的確是火油!”
沈知意驚愕萬分:“自從天寶之亂以後,長安城已經不準私自販賣火油,兵部的火油由專人看管,按需分配,將軍府的火油來自?”她混沌的腦海頓時豁然開朗,小小的油漬變成了一把解開所有謎題的銅鑰,她激動地看向晏長傾。
晏長傾的眼前閃過一條條看似毫無關聯,卻處處暗連的線索,隱晦的謎團宛如夜空中互相傾軋的星宿,織成一張足以覆蓋整座長安城的天幕,天幕的中心有一顆最亮的星,精準地指向大唐的根基—淩煙閣!
“是火!”他目光幽深地盯著躍動的火焰,“我們早該想到,鬼王是睚眥必報之人,他痛恨背叛,極為自負。當年,陛下當年用一場大火覆滅舒王府;今日,鬼王也要用一場大火燒毀淩煙閣,展開殺戮,奪回失去的天下!”
沈知意臉色驚變地掀開了陰謀的麵紗:“明夜,就在明夜,一切將塵埃落定,自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