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世上容不得如果,射出的箭隻要偏離靶心,就會傷人傷己。她勇敢地挑開遮在眼前的半片香紗,小巧的鼻尖兒滑過一陣溜溜的風,她揉了揉鼻子,努力地大聲說道:“我記得!我都記得!”
鍾離辭勾起唇角,發出一聲淺淺的淺笑,他轉過身,用深情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沈知意的笑臉:“我也記得。”
沈知意默默搖頭:“可是,再也沒有那晚的月色了,我們終究不是同路人!”
鍾離辭緩緩走到她的麵前,溫柔地牽起她的手:“現在是白日,月亮的光輝隱藏在陽光之後,一切都還太早!”他將掌心的小金球不露痕跡地塞進沈知意的手裏,轉身而去,“知意,上天給了我們很多緣分!”
沈知意吃驚地攤開手心,盯著小金球上陰刻的字跡,頓時明白了什麼。她匆忙找出韓秉知臨行前送的那把喜傘,傘柄上的字跡和小金球上的字跡一模一樣,百年好合四個字像四根尖銳的銀針紮入她的心底,穿透她的魂靈,所有的過往在她的思緒中漸漸明朗,金環月果真是定親信物,娘親將她許給了戰功赫赫的鍾家?隨即,她陷入更深的疑惑:“我到底是誰?!”
“我帶你去個地方,或許在哪裏,你會得到答案。”站在竹牆對麵的晏長傾靜默地盯著那抹倩影,俊秀的臉頰盈滿了閃亮的光。
外麵驕陽似火,夏維趕著馬車悄悄離開輔興坊的晏府,駛向另一座荒涼的長安城。這裏見證過大唐榮耀,經曆過戰亂紛擾,當重返故裏的人回到這片飽含苦難的土地時,這裏卻變了模樣,被世人遺忘。或許這條塵土飛揚的土路曾經走過戰功赫赫的將軍,或許那斑駁敗落的坊牆裏住過興旺的侯門望族,舊時的堂前燕迷了路,再找不回當年的榮光了。
畢竟,舊去的終究會被嶄新取代,誰也無法逆天而行!
馬車停在一棵老榆樹下,晏長傾將沈知意帶到淒涼的寺院,來到那麵擺滿牌位的龕牆前,夏維押解著紅手娘跟在後麵。神色凝重的晏長傾點燃了提神香,撤去了那塊蒙在父親牌位上的紅布。
紅手娘看著那描金的黑字,腳下一軟,跪在龕牆前。沈知意也震驚地盯著密密麻麻的龕洞,找到了父親沈言的牌位,她情緒激動地擦拭牌位上的灰塵,失聲痛哭。
一時間,沉寂的禪房變成了悲傷的祠堂,悲戚的哭聲和清脆的木魚聲彼此起伏,讓晏長傾不禁想起第一次推開禪房的門,見到這麵龕牆時的情景。
黑暗的牆角結滿密密麻麻的蛛網,恐怖的龕牆上遍布著亂竄的黑影,他看到無數雙陰森的眼神在注視著自己,他一度以為走入了可怕的夢境。是站在龕牆對麵的鍾離辭以神秘人的身份將他喚醒,在繚繞的仙境中,他找到父親—晏陌的牌位,後來又找到沈言、司天監、三娘、花鳥使,還有楊子槐的牌位,這裏的每個人都是暗不見天日的鬼兵,紅手娘的牌位也一定藏在某個龕洞裏。
果然,紅手娘邁著沉重的步子在龕牆前緩慢走過,她顫抖地拂過每一個龕洞裏的牌位,似乎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臉。最後,她悲傷地停留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從結滿蛛網的龕洞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塊被老鼠啃碎的牌位,牌位上的金字早已褪去,剩下兩個模糊的筆畫,第一個字是玉字。
她反反複複地撫摸牌位上的字痕,濕潤的淚水落在牌位上,洗去了堆積的塵灰:“原來我在這裏,我一直都在這裏!”
沈知意仔細地盯著牌位上的小字,喃喃念出:“玉、眉!”她忽然瞪圓雙眼,驚愕地看著紅手娘,“你是眉姨?”
紅手娘緊緊抱著牌位,潮水般的淚水洶湧而出,多少年了,她幾乎忘卻了自己的名字,她是玉眉,玉家的小女兒啊!她還有一位同胞姐姐—玉霞,當年,她們同在紅手門學藝,後來,姐姐不聽師父告誡,嫁給了不良人沈言,她也因為愛慕晏陌走入舒王府。她們姐妹走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卻在相同的地方相遇。
在舒王府最危險的時刻,姐妹重逢,來不及分享思念的親情,又身不由己地分別,她們受人之托,將要執行一項事關舒王府命脈的大事。
那也是她們最後一次相見,再次傳來姐姐的消息時,是從婉兒的口中得來的,從那時起,她才知道沈知意是姐姐的女兒,她是沈知意的親姨娘。
若是沒有金環月該多好,她依然是沈知意的姨娘,她會暗中保護她,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護佑她走出殺局,一世平安,還會讓她和婉兒共同享受榮華富貴,成就一番美滿姻緣。
但是殘忍的事實像一盆冰水狠狠地砸在她的頭上,她實在想不通,既然姐姐當年已經狠心做出抉擇,又為何留下金環月的隱患?沈知意並非是她的親生骨肉啊,難道她和自己一樣,也舍不得這份養育的情誼?
那就休怪她無情了,她所做的也是為了姐姐呀!她厭惡地避開沈知意的目光,窩在潮濕黑暗的角落,將整麵龕牆拋棄在身後:“我不是你的眉姨!”
沈知意語調篤定地反駁:“不,你就是眉姨,幼年時,娘親告訴我過,她姓玉名霞,還有一位叫玉眉的妹妹,是我的姨娘,這世上的玉姓一脈少之又少,你就是眉姨。娘親說,我在繈褓的時候,眉姨還抱過我,還說我比她養的小貓輕呢。眉姨,你為何不承認……”
沈知意的眼底一片寒涼,想必眉姨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卻形同陌人,甚至以殺人的罪名嫁禍她,想置於她死地,她做錯了什麼?
紅手娘痛苦地閉上雙眼,無數的龕洞仿似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的脊梁。晏長傾沉寂地直視她,揮手指向龕牆:“到了這裏,還不說出實情嗎?”
“我!”紅手娘臉色幽暗地舉起牌位,重重地摔在地上:“沒了,都沒了!”濃鬱的煙霧將她的影子隱去,龕洞裏牌位仿佛都晃動起來。轉眼間,牌位上的字變回原來的主人,他們從龕洞裏活生生地走出來,紅手娘做回玉眉,他們又回到光鮮亮麗的舒王府。
紅手娘的臉上掛著淒慘的笑意:“我叫玉眉……”
黃昏將至,晏長傾帶著麵如死灰的紅手娘去宮中複命,沈知意在巷口下了馬車,晏長傾細心地囑咐幾句,依然不放心:“知意,我先送你回府。”
“不必,還是去還我的清白吧,我想一個人靜靜。”沈知意朝晏長傾擠出一絲苦笑。晏長傾望向天邊的殷紅似火的晚霞,擔憂地說道:“紅手娘說,三日內,淩煙閣必有大動,你一定要趕在夜禁之前回去,莫要耽擱。”
“嗯!”沈知意深情地望著他,“我們也隻剩下兩日的時間,我自然要好好看一看這繁花似錦的長安城。”
晏長傾朝她堅定地點頭:“記住我們的約定!”
“共生!”沈知意盯著晏長傾的眼。
“共死!”晏長傾握緊她的手,沈知意感覺到手心一涼,她低沉驚呼:“這是……”
“收好!”晏長傾走上馬車,奔向巍峨壯麗的丹鳳門。
沈知意握著失而複得的金環月,漫無目的地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紅手娘的話依舊縈繞在耳,她和寧婉的命運竟然如此反轉,她是鬼王的女兒!寧婉才是沈家的女兒!她從一出生就與鍾離辭定下婚約,她的金環月和鍾離辭的金球就是定親的信物。
原來當年韓秉知在長安城的故人是鍾離辭,心思縝密的他發現了鍾離辭的秘密,才會送給她那把報恩的喜傘。鍾離辭所謀求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鬼王的淩煙閣殺局也是為她所設。她所憎恨、厭惡、逃避的都轉回到原點,她才是原罪,她的命脈裏承載著龕牆上所有冤死的魂靈。
劉司珍也是鬼軍,她一眼就認出金環月,要將寧婉是假公主的消息告訴鬼王。而紅手娘視寧婉為己出,寧婉也早已將自己視為大唐公主。紅手娘為守住秘密,讓寧婉繼續做大唐公主的夢,才會劍走偏鋒,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要殺死劉司珍,誣陷她,再利用她刺殺晏長傾。隻要沒有長安神探,誰也不會知道真相!為了寧婉,她要奮力一搏!
難怪寧婉如此痛恨永嘉公主,口口聲聲斥責她不配做大唐的公主,她才是公主啊!沈知意苦澀地走過狹長的街道,溫暖的餘暉將她的身影拉得筆直,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也是最不幸的人,她不願去攀附所謂的富貴,更不願用一生年華去鋪就鏡花水月般的幻境,她就是沈知意,渺小如沙粒的沈知意!
這時,密集的夜禁鼓聲從四麵八方徐徐而來,沈知意加快了腳步,一個身著盔甲的神策軍迎麵走來,擋住她的去路。沈知意想掉頭回去,神策軍又攔下她,冷冰冰地命令道:“沈姑娘,我家小姐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