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懸,耀眼的陽光將滿目素白的晏府照得更加慘淡,身著孝袍的晏長傾和沈知意站在晏府門前,將喜氣威儀的聖旨擋在門外。
報喜宮人小聲提醒:“晏縣令,抗旨可是死罪!”
晏長傾握緊沈知意的手:“我會奏請陛下收回成命。”
“這——”報喜宮人為難地看了一眼屋簷下醒目的白綾花,重重地甩過拂塵,“也罷,萬事孝為先,晏縣令丁憂在身,我等先回去複命。不過,將軍府的這張聖旨?”
晏長傾深思片刻:“請公公將聖旨一並帶回,我會親自去將軍府負荊請罪。”他示意站在身後的管家阿鐲。
阿鐲會意地將一塊古玉送到報喜宮人的手裏:“還請公公將我家公子的難處,如實稟告給陛下。”
報喜宮人感覺到手心之物冰涼,細膩,自然認出是不可多得的好玉,他連連點頭:“這是我分內之事,我會將晏府門前的五朵白綾花如實地稟告給陛下。”阿鐲喜上眉梢,連連道謝。
報喜宮人更是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吳都尉是個厲害角色,晏縣令要小心了。”
晏長傾點頭:“多謝公公提醒。”
報喜宮人偷瞄了一眼沈知意,蒼老的臉上閃過一道意蘊深長的笑意,他重新抖起拂塵,轉身離去。慘淡的晏府門前又恢複固有的安寧和靜謐。
沈知意擔憂:“我陪你去將軍府?”
晏長傾搖頭:“恐怕寧婉比吳都尉還要厲害,還是我一人前去吧。”他深情地看著沈知意,“記住我說的話。”沈知意一臉堅定地重語,“同生!”
“共死!”晏長傾坐上夏維趕來的馬車,奔向將軍府。
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沈知意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她仿佛預見了將軍府裏拔劍怒張、危機重重的場麵。她知道,她和他的性命又將陷入一場事關生死的博弈,沒有任何喘息的餘地。
她退回到正堂,焦急地等候晏長傾平安歸來。
直到日落黃昏,疲憊的晏長傾踩著夜禁的鼓聲走進晏府,他緊緊抱住沈知意,心跳有些淩亂,眉宇間也增添了幾分愁容。沈知意謹慎地問道:“可好?”
晏長傾沙啞地應了一聲:“好!”
良久,兩人回到正堂,沈知意為晏長傾倒了一杯水溫剛好的熱茶,晏長傾沉默地將銅鏡放在案幾上,熟練地夾起一顆光滑的小貝片,問道:“知意,你說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在哪裏?”
沈知意低頭想了想,說出兩字:“皇宮!”
晏長傾穩穩地落下一顆小貝片,凝神道:“那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吳都尉怎麼說?寧婉如何?”沈知意察覺出晏長傾內心的慌亂。
晏長傾抬起頭,迎上她殷切的雙眸:“你怎麼不問,我如何?”
“你、不是安全地回來嗎?”沈知意露出女兒家羞澀的嬌容。
晏長傾勾唇苦笑:“是啊,我的確平安歸來。可是,我把命壓在了將軍府!”他又悠閑地夾起一顆小貝片,自嘲地說道,“吳都尉給我三日時間,讓我放棄榮華富貴,離開長安城。”
“三日?”沈知意詫異地看著他,“你真的要離開長安城?”
晏長傾點頭:“是啊,我已經同意三日後離開長安城。不過,在我離開之前,必須先送你離開。”他低垂眼眸,落寞的口吻,“就在今晚!”
“我不會走的。”沈知意用力搖頭,闡明心誌,“你我定下同生共死的約定,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晏長傾苦澀地看著她堅定的神色,一語雙關地說道:“你可知,今夜你若不走,或許再無機會離開。”
“我心甘情願!”
“知意!”晏長傾感動地將她攔在懷裏,緩緩講述了將軍府的約定。他的語調平緩而淡定,沒有絲毫的波瀾,仿佛在講述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沈知意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震驚地瞪圓雙眼:“你的意思是……”
晏長傾疼愛地拂過她光滑的鼻尖兒,反問:“怕嗎?”
“怕!”沈知意老實地點頭,“倘若你的推測沒錯,這就是一樁調虎離山之計,老虎離開山林,山林便會有大動。”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們必須要三天之內逼迫鬼王現身,阻止殺局。”晏長傾目光深邃地盯著天邊淡去的霞光,長安城又將迎來漫長的寒夜……
兩人詳盡商議了目前掌握的線索,是誰暗中指揮司天監詐屍弑君?盧蕭又命喪誰手?這一切的疑點又歸於原點—淩煙閣。
借著夜色,晏長傾送沈知意回到皇宮,兩人在丹鳳門前不舍地互道一聲珍重,便各自融入幽暗的星光裏。
晏長傾站在夜空下,盯著城門模糊的輪廓,感慨地歎了口氣:“知意,希望老天再多給我們一些緣分吧!”黑暗中,一道淩厲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冰冷的唇邊發出驚悚的顫抖,“沈、知、意!”
沈知意又回到熟悉的淩煙閣,她屏退了值夜的宮人,獨自跪拜在二十四幅功臣畫像前虔誠祭拜。這些大唐的功臣們護佑著大唐江山,長安城的百姓,希望也能護佑她和晏長傾!
這時,沈知意又聽到一陣隱隱的哭聲,那哭聲時近時遠,時有時無,不知又是哪個受委屈的宮女躲在暗處哭泣了。她關上窗,走下通往一樓的樓梯,站在神獸香爐的前麵,又一次認真地回憶起淩煙閣出事的那個晚上。她將那晚的禍事裁剪成無數個平行的畫麵,又將每一個畫麵逐一分解、揉碎、重組,再反行對比零碎的線索。她吃驚地發現張公公捆綁冰塊的細絲會在梁柱前的宮燈上留下一條細微的陰影,司天監若是站在神獸香爐的位置會看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他早就知曉有人要殺他,是故意落入圈套,刻意送死。更說明暗中操控他的人會讓他生不由死,他寧願死,也不願受人擺布。
世上,隻有鬼王才會如此可怕!
而鍾離辭暗中助張公公攪動淩煙閣的局勢,是為了不讓鬼王順利布下殺局,挑起鬼王和陛下之間的爭端。張公公的那句一別無道金環月的話是特意說給她的,金環月?
她抬起手腕,仔細撫摸著金環月上陰刻的字跡,工整的筆畫和木勺鬼臉上的淩煙閣三個字一模一樣,金環月也出自宮廷?她忽然意識到這是最簡單、最容易被遺漏的線索,她出身宮廷,她的言行舉止,衣裙細軟都為宮廷式樣,即使她戴著宮廷的物件兒,也不會引起他人的注意。就像手腕上的金環月,在旁人眼裏和她發髻上的珠花沒有半分區別,都是宮廷之物。倘若她穿著宮外的襦裙,戴上宮外的朱釵,旁人會一眼認出不同,這就是習以為常。
從小到大,她一直戴著金環月,從未引起過任何人的注意,金環月也必定出自宮廷,金環月裏藏著秘密?她認真看著精巧的金環月,清澈的眼底泛起了波瀾。天還沒亮,她便繞到後宮,找到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宮廷采辦—劉司珍。劉司珍是尚功局的女官,年輕時做過掌珍,專門負責宮廷的金玉寶物,凡是入宮的細軟,她一眼都能認出來,還會說出細軟的出處。
沈知意和劉司珍寒暄幾句,便徑直舉起手腕,指著彎成月牙兒的金環月,微笑問道:“不知劉司珍,可認識此物?”
年邁的劉司珍被眼前一抹柔和的金光晃了眼睛,她揉著渾濁的雙眼,臉色微變,她謹慎地問道:“你的金環月是從何而來?”
“娘親給我的。”沈知意坦言。
“你是沈言的女兒?”劉司珍死死盯著沈知意的眼睛,似乎在找尋故人的影子。沈知意默默點頭,“家父正是沈言。”
“哈哈,哈哈……”劉司珍發出一聲沉重的狂笑,隨即,她沉重地閉上雙眼,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時刻刻都在吞噬著她的腦,貪婪地吸允她的良知,“宮廷細軟多如牛毛,我年紀大了,記不清了。”
“這是否是宮廷之物?”沈知意再次追問。
劉司珍板著臉,眼角堆積著深深的皺紋,她默默地搖頭:“我眼睛花了,已經看不出金環月的樣式了,不過,金環月的做工精美,你定要收好此物,或許會有一段良緣!”
“良緣?”沈知意糊塗了。
劉司珍望向窗外紅豔的朝霞,不經意地說道:“是啊,有月必有日。你娘親留給你金環月,或許是為你定好婚約,讓你拿著金環月去尋找夫婿。”
“您的意思是這金環月是一對?”沈知意從未想過金環月會有這般的故事。
劉司珍不再說話,腦海中浮現起紫宸殿的那一幕,她清楚地記得跪在她身邊的是宮廷木匠—黃林居,還有……
“唉!”她輕輕朝屋內的衣櫃發出一聲悲切的感歎,“錯了,錯了,我們都錯了——”
沈知意遲疑地離去,她一路上撫摸著金環月,思索著劉司珍的話,心中的謎團越來越大,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