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寧婉抹著眼淚,又一次陷入痛苦的回憶……
兩天前,寧婉和師父紅手娘應邀,在溫府表演戲法兒,這是她和師父第一次來溫府。溫府的主人——溫員外是位讀書人,在憲宗還是太子時,做過憲宗的幕僚,他瞧不上紅手門的小把戲,請她們來,無非是為酒宴找樂子。紅手娘本不願意去,寧婉勸她,她才勉強同意到溫府串場。當晚,溫府宴請了很多人,都是長安城的世家公子和讀書人。溫員外沽名釣譽、自詡清高,他以無禮數為名,借著醉意羞辱戲法兒。戲法兒是紅手門人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哪能蒙此大辱?寧婉和紅手娘氣憤不已,寧婉更是氣不公,她要找溫員外討要說法,誰知這一去便惹出滔天駭浪般的禍端。
“你去找溫員外的時候,他還活著?”沈知意打斷她的話。
寧婉抿著發白的唇:“是的,他還活著,我隔著窗紙模模糊糊地看見他,我還聽到屋內有聲音……”
“什麼聲音?”沈知意追問。
“好像,好像是哭聲。對,就是哭聲!”寧婉不停地點頭,“當時,我沒有看到屋裏有女子,卻聽到了女子的哭聲,對,我真的聽到了女子的哭聲,哭聲淒慘,似乎和我一樣不公。”
“哦?”沈知意低聲,她在來大理寺的路上仔細想過營救寧婉的法子,不過,她並不十分清楚案情的來龍去脈。她對案情的了解僅限於丹鳳門前,鍾離辭對她的講述。據說,近來,長安城發生數起命案,死者都是兩個人以推背的姿勢死去,被稱為推背血案。兩天前發生的命案,死者是一男一女。女死者的女兒和男死者的婢女都親眼看到案發前寧婉來過發生凶案的書房,還指認她當時的神態鬼鬼祟祟,所以,她才被抓進大理寺的死牢,背上殺人凶手的名號。不過,以寧婉的身份,她應該不在大理寺的管轄範圍,此案歸為長安縣衙,隸屬刑部。大理寺為何要插手此事?死者的身份特殊?
寧婉繼續說道:“溫員外仗著陳太傅的聲勢,狐假虎威,出言羞辱我和師父,還打了袁叔,要不是他請了……”她停頓了一會兒。沈知意正在想營救她的法子,沒有發現她臉頰上泛起的紅暈,問道:“他請了誰?”
寧婉微微低下頭:“他請了長安城所有知名的世家公子,還請了平康坊的席糾都知——妙娘。”
“妙娘?”沈知意久居皇宮,對朝堂的政事略有耳聞,長安城坊間的事大多是聽寧婉說的,妙娘是誰?世間的事總是這般奇妙,上次聽寧婉講述長安城坊間的趣聞還是元旦節,兩人擠在淩煙閣的偏殿裏偷吃寒具(後世稱為饊子),正是那日,兩人互相許下承諾,誰若是落了難,要傾力相救,沒想到一時的玩語成了真。一夜之間,她失去了淩煙閣的同伴,一夜之間,寧婉看透了人間冷暖。
寧婉也同樣感同身受,她抹著眼淚,硬擠出一絲笑容:“你真是皇宮裏的田舍兒,連妙娘是誰都不知道。長安城坊誰不認識妙娘?妙娘是平康坊最厲害的酒糾都知,關於她的故事啊,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她是胡女,年過三旬依然行一手的好酒令。像溫員外這般年紀的人,都喜歡找她。誰家的酒宴能請到她來行酒令,是主人的榮光呢。唉!”她歎了口氣,“溫員外的酒宴很熱鬧,酒好,人好,令也好,尤其是桃林,真美。可是,當著眾人的麵,溫員外偏偏羞辱了我和師父,說我們表演的戲法兒下作,上不了台麵,還打了袁叔,袁叔的額頭流了好多血。”
額頭?沈知意想起在牢門前見到的駝背老頭,問:“他的腰上是不是掛著一個羊皮水囊?”
“嗯,他在長安城無親無故,師父瞧他可憐,讓他做些打雜的零活。”寧婉想到了什麼,焦急地問道,“你見過他?”沈知意點頭。
寧婉哭泣:“是師父讓他來的,師父一定病倒了,都怪我!”
“我會救你出去。”沈知意又一次許下承諾,“溫員外羞辱了你們,你去找溫員外討說法?”
“一是討說法,二是討賞錢,不,是工錢。”寧婉豎起丹鳳眼,“我們紅手門在長安城坊立足,靠真本事吃飯,哪裏受過這等嫌棄?師父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東家既然不喜歡戲法,就當練功了。我可咽不下這口氣,我們紅手門的本事,哪裏不好?我便背著師父偷偷去找溫員外討說法。當時酒宴已經散了,溫員外回了書房。我跟著送醒酒湯的婢女來到書房,躲在外麵。”
“你沒有進去?”沈知意凝神。
“沒有。”寧婉搖頭,“婢女走後,我想衝進去。但是我聽到裏麵有女子的哭聲,那天很黑,又很靜,我聽到哭聲有些害怕,就,就離開了。”
“你沒有看到書房裏的女子?”沈知意推斷著當晚的情景。
“沒有。”寧婉咬著唇,“我擔心被師父發現,一心想快點與師父會合,師父在花園的後門等我。”
“那你和師父會合之後,就離開了溫府?”沈知意再問。
“沒有。師父擔心我出事,在我去找溫員外時,她讓袁叔去找我。我回去時,袁叔還沒回來,等了好一會兒,袁叔才回來,袁叔腿腳慢,迷了路,是被溫府的小廝領出來的,小廝一邊走,還一邊數落袁叔,真是欺人太甚。”寧婉氣憤地拍下欄杆,“我們從溫府出來時,趕上了宵禁,為了避開武侯,師父帶我們繞過主街,走了好遠的路,才回到落腳的客舍。勞累了一整天,客舍的燈還沒吹滅,武侯領著大理寺的衙役就到了,任憑我如何解釋,他們也不聽,直接將我關進了死牢。我在牢裏呆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為何抓我。直到昨夜,我才知道,溫員外和一個叫三娘的女人死在書房,我真的沒有殺他們啊。”她握緊沈知意冰冷的手。
沈知意按照一貫的習慣,反複思考、推敲著每一個細節。她沒有看到此案的卷宗,隻能根據寧婉的描述了解當晚發生的禍事。寧婉在書房外聽到了哭聲,證明當時溫員外和三娘還活著,兩人是在寧婉離去的時候遇害身亡。凶手連殺兩人,溫員外和三娘沒有呼救嗎?三娘是誰?溫員外和三娘又是什麼關係?三娘為何哭泣?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兩名死者臨死時的姿勢為何是推背,如何推背?誰在前,誰在後?無數的疑問在她的心裏糾纏,沈知意不得不承認,查案不僅需要心思如發,才識敏捷,更需要強大的聯想力。要像晏長傾那樣,將一個個看似普通的碎片揉在一起,用心去找出藏在碎片背後的秘密,或許她和他之間還差著長安神探的距離。
“知意,知意!”寧婉在她的眼前揮動手臂,“你想到救我的法子嗎?”
沈知意歉意地看著她,蹙眉:“他們抓你,就是因為婢女在書房外看到了你?”
“對啊。”寧婉委屈地點頭,“但是我真的沒有走進書房,更沒有殺人。”
“他們就憑婢女的話抓了你?那名叫三娘的死者,她的女兒也見到了你?”沈知意想到鍾離辭的話。
“三娘的女兒我沒見過,對了,我在找師父的路上撞見了一名胡女。她們誣陷我和溫員外起過爭執,我有殺死他的理由!”寧婉氣憤地看向隔壁,“還問我,在哪裏表演過戲法兒。哼,皇宮我都去過,興化坊算什麼?”
“也就是說,他們抓你來,隻有婢女和三娘女兒的證詞,而且她們也隻是看到你在書房外麵,沒有看到你走進書房,更沒有親眼看到你殺人?”沈知意的語氣變得硬氣。
“是的,他們還搶走了我的百寶囊,拿走了我的匕首。”寧婉不服氣地喊道。
“匕首?”沈知意眯著雙眸,眸心閃過明亮的光,寧婉的匕首是在胡人的鐵匠鋪訂做的,能夠伸縮自如。表演戲法兒時,訓練有素的猴子拿著匕首,四處追著人跑,惹得哄堂大笑。那支匕首怎麼能殺人呢?她抬起頭,又多了幾分底氣。
寧婉懊惱地坐在幹草上歎氣:“唉!都怪我。師父總是告訴我,我們就是跑江湖的,靠的就是和氣生財,我總是不信命。我還天真地以為台下的看客是真心喜歡戲法兒,真心喜歡我和師父。出了事我才知道,我們在他們眼裏和小雀沒什麼區別,都是我異想天開罷了。”她順手撿起一節幹草,掐在手心,反複地揉折。幹草柔軟堅韌,她費了好大氣力才將幹草折斷,“知意,我就是跑江湖的,隻有你不嫌棄我。隻是,我——”她不甘心地握緊手心的幹草,抖落幹草上的曲折不撓的蟑螂,迷茫的眼底充滿了迷霧般的困惑。
“寧婉,我馬上帶你出去。”沈知意心疼地說道。
“嗯?”寧婉遲疑地看著她,手中的幹草滑落在地。
沈知意看向站在角落裏的小獄卒,義正言辭地說道:“打開牢門,放她出去,她不是凶手。”小獄卒一直在偷聽兩人談話,他絲毫沒有聽出能夠證明寧婉不是凶手的證據,他偷瞄向隔壁的牢房,大理寺少卿正在裏麵悠閑地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