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正在焦急地趕往位於義寧坊的大理寺,大理寺離開遠門很近,在長安城的西北隅,緊挨著喧鬧的西市。長安城縱橫三十八條大街,沿著朱雀大街東西各三坊地,便是東市和西市,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此時西市的小巷裏已經開始了日複一日的沸騰,蒸餅攤上冒著呲臉的熱氣兒,摞成小山的蒸餅蓋住了胡商的絡腮臉。鐵匠鋪前掛滿泛著銀光的雙刃匕首,遠遠望去,好像是漁婦在秋日裏晾曬的幹魚。連小小的糕團鋪前也擠滿了人,戴帷帽的女子正笨拙地用油紙包裹著各式花樣的糕點。這裏就是神奇的長安城!每個胡商都能喊出最地道的長安吆喝調,每個百姓都會幾句還價的胡音兒。
(線索)沈知意低著頭折返回來,她也擠到糕團鋪的門口,從戴帷帽女子的手裏接過一包香糯的糕點,她細心地看到女子的手腕上刺著半張蝴蝶的翅膀,或許對應的半張刺在另外的手腕上,她匆匆地走出擁擠的人群。
一路西行,直到大理寺的門口,沈知意默默注視著冷清威嚴的牌匾。她在後宮多年,或多或少知道些官場背地裏的規矩——縣官不如現管!曆朝曆代皆是如此,一品大員督辦的政事,大多有始無終,無功而返,帝王也不例外。惠娘曾經告訴她,官吏兩個字要拆開來看,官是官,吏是吏,官在上,吏在下,寧得罪官,不要得罪吏,就像她目前尷尬的身份。她在長安城,放眼朝堂,沒有任何倚仗的背景,隻是一名秉承口諭的小宮女,在外人眼裏或許還會被套上自以為是的惡名。她每走一步都要謹小慎微,容不得她犯錯。因為大理寺的官吏不會將她放在眼裏,陛下也不會給她撐場麵,她依靠的隻有自己!她清楚地看清自己的處境之後,沒有自討沒趣地找大理寺少卿炫耀聖威,而是悄無聲息地繞到東側的牢房,她要去見寧婉。
牢房的灰牆足有一丈高,生生將明亮的光攔腰砍斷,牆角下昏暗無光,隻有一團團元宵節夜裏吹碎的彩絹紙,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正月裏的氣息。沈知意明明看到路還在腳下,卻無法向前走下去。高高的灰牆阻斷的不僅僅是每個人最在意又不在意的自由,還有寶貴的性命和比性命重要的名聲。
此時,站在牢門前的衛兵在驅趕一名駝背老頭,老頭穿著胡人的長袍,長袍的下擺裂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他的腰間掛著一個陳舊的羊皮水囊,羊皮上的花圖已經斑駁褪色,看不出原來的色彩。不過,從精美的三葉花塞子上看,羊皮水囊也曾光鮮過,它跟隨著主人一路東行,越過沙漠,來到好客的長安城,它的主人老了,它也老了。駝背老頭弓著單薄的背,花白的頭藏在佝僂彎曲的懷裏,變成了無頭人,那鼓鼓的羊皮水囊似乎成了別在褲腰帶上的腦袋,成了他的第二顆頭。他用生硬的長安調子哀求衛兵,調子裏不由自主地摻雜著熟練的胡音兒。衛兵依然驅趕他,更是不客氣地將他推搡在地。
“咳咳——咳咳——”他笨拙從地上爬起來,不停地咳嗽。
“老人家!”沈知意急忙走了過去,小心地扶起他。他的額頭有傷,深深的傷口堆積在粗糙的皺紋裏,掩蓋在暗處。他的掌心有厚厚的繭子,腰上綁著一條豔紅的綢帶。沈知意驚訝,“你是紅手門的人?”
“謝謝!”駝背老頭揚起紅綢帶,心疼地掃過羊皮水囊上的灰土,點點頭,“是紅手娘讓我來的,你是?”
“我是寧婉的友人。”沈知意耐心地說出自己的身份。綁紅綢帶是紅手門的習慣,紅手娘是紅手門的門主,也是寧婉的師父。紅手門雖然在長安城坊人盡皆知,但他們出身卑微,再加上寧婉涉及到凶殺案,想來那些平日裏與紅手門交心的人都退避三舍,紅手娘沒有辦法,才讓他一個人來大理寺打聽消息,她的心頭一暖,“老人家,您先回去告訴紅手娘,讓她放心,我會照顧寧婉。”
“你是——”駝背老頭遲疑地問。
“我叫沈知意!”沈知意淡定地回道,“陛下口諭,讓我徹查此案。”
“你就是淩煙閣——”駝背老頭吃驚地抬起頭。沈知意默認了自己的身份。
“有勞沈姑娘!”駝背老頭恭敬地叉起雙手,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羊皮水囊,茂密的眉宇間舒展出一指空隙,“佛主保佑,寧婉有救了,寧婉有救了!”他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向遠處熙攘的鬧市。
守牢門的衛兵一字不落地聽到兩人的談話,他偷偷瞄著沈知意。半個時辰前,大理寺少卿親自交代過陛下的口諭,就是她?他側目看著她,目光中帶著幾分質疑。連落在牢牆上的山雀都知道大理寺的秘密。大理寺卿告病在家,大理寺暫由大理寺少卿主事,大理寺少卿急於政績,推背血案涉及到謝家和溫家,這兩家都是望族,正是大理寺少卿施展拳腳的大好機會,刑部都知趣地避開此案,她為何要來趟這般渾水?她查明此案,便搶了大理寺少卿的風頭;她查不出此案,對陛下便無法交差,還會得罪謝家和溫家。她即使僥幸逃過陛下的責罰,謝家和溫家也不會放過她,這兩家都是惹不得的硬茬,長安城坊間誰不知道謝溫兩家逼死趕考舉子的舊事?她是無親無靠的弱女子,今後如何在長安城立足?她到底圖什麼?莫非她隻是天上的紙鳶,背後另有其人?一向善於投機賭博的衛兵推開了牢門,滿臉堆笑道:“我已經等候多時,沈姑娘請——”沈知意讀懂了他臉上的人情世故,她沉默地邁過高高的門檻,走入陰森狹窄的牢房。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牢房,還是大理寺的死牢,這裏關押的都是朝廷重犯,不乏有朝堂親貴,曾經的重臣,每個牢房各有千秋。牢房外,有人以白玉為床,有人食不果腹;牢房內也是如此,有人依然是錦衣玉食,有人卻命如草芥。寧婉被關押在掛著貳字木牌的死牢,她蜷縮在幽暗的角落,盯著爬滿蟑螂的幹草堆,瑟瑟發抖。
“寧婉——”沈知意低聲輕喚。寧婉看到她,空洞的雙眼發出耀眼的光,她手腳並用地爬過來,抓住凝固著血跡的鐵欄杆,委屈地哭泣,“知意,大理寺少卿說你會來,你終於來了。”
沈知意掏出帕子,溫柔地擦拭她的小臉,寧婉顧不得妝容,失聲痛哭。沈知意拿出從糕團鋪買來的糕點,低沉地安慰道:“別哭,當初,我們互相許過承諾,誰落了難,要全力救助。你餓了吧,來——”她打開油紙,取出一塊印有雙環圖案的糕點遞了過去。寧婉急躁接了過去,咬了一大口,雙環圖案變成彎彎的紅拱橋。
“慢些吃。”沈知意心疼地拂過她鬢上的幹草,寧婉心氣兒高,最注重容貌,喜歡穿鮮豔的顏色。近半年來,她尤其喜歡穿朱紅色的石榴裙,還喜歡塗抹粉紅的胭脂。她長得本就嬌豔,豔麗的色彩更是將她襯托得光彩奪目。每次她在台上表演戲法兒,台下都是滿堂喝彩!隻是世事無常,天降橫禍,她做夢也不曾想到會這般狼狽,她遞給她最後一塊糕點。
寧婉迫不及待地將糕點塞進嘴裏,硬撐著咽下去,她大聲地咳嗽,也沒有喝牢房裏那碗泡過死蟑螂的水。她拍了拍胸口,拂過手腕上的綢帶:“這下好了,我不是餓死鬼了。”
沈知意見她傷感,故意搖頭道:“陰間的小鬼不喜歡看戲法兒,你討不到飯吃。”
寧婉傷心地流下兩行熱淚:“知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取笑我。進了大理寺的死牢,我才明白什麼是人情冷暖。那些平日裏的生死交情,和我變的戲法兒一樣,都是糊弄人的,都是假的。沒有人相信我,也沒有人願意相信我。”她用雙手捧著臉頰,白皙的指縫間滲出一串串晶瑩的淚。昔日,那個眼裏充滿愛的少女被殘酷的現實抽打得體無完膚,她感受到深深的不公和無助。
“我相信你!”沈知意真摯地重複,“我相信你!”
“知意!”隔著鐵欄杆,寧婉感動地拉住沈知意的手,“知意,我是冤枉的,我沒有殺人,我真的沒有殺人。”她的指尖飛快地劃過她的手背。沈知意清楚地讀出長安神探四個字,她讓她去找晏長傾?她遲疑地看著她。寧婉忐忑地瞄向隔壁的牢房,嘴裏蠕動“救我!”的唇語。
沈知意心中明了,朝堂上的風果然厲害,大理寺的消息比風還快。有人算定她不會去正堂,便在這裏擺下龍門陣,等著她來闖關,她豈能讓有心人失望?她舒展著柳眉,握緊寧婉的手:“別怕,我奉陛下旨意,徹查此案。隻要你是無辜的,我定會還你清白。”
“我真的沒有殺人。”寧婉興奮地反握她的手,一語雙關地說道,“快救我出去吧,我從小到大最怕黑,這裏實在是太黑了。”
“別怕,世上有黑,也有白,天總會亮的。你將看到的,聽到的,經曆過的一切都說出來。”沈知意柔聲地看向隔壁的牢房,“我會找出真正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