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見他未動,語調高了些許:“我奉陛下之命,徹查推背血案,經過我的調查,寧婉不是凶手,凶手另有他人。你想違抗聖命嗎?”小獄卒神色慌亂地看向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放下泛著胡椒辛辣味道的茶杯,整理過寬大的衣袖,從隔壁牢房走了出來。他本名盧蕭,他的身世讓承天門上的野草都羨慕得紅了眼睛。“自古幽燕無雙地,天下範陽第一州。”古之大儒皆出自範陽盧氏,更有“望出範陽,北州冠族”的美稱。蘭陵蕭家也是世家大姓,祖上出過“兩朝天子,九蕭宰相”。盧氏和蕭氏滿門朱紫,結為姻親,更是顯赫。他是盧家長房的長子嫡孫,身份自是不同。
他端著與生俱來的傲氣和官威:“沈姑娘真是有勇有謀,口氣也大。違抗聖命是死罪,這裏是死牢,誰敢違抗聖命?”小獄卒急忙跑了過來,腰間的銅鑰錚錚作響,像是老鼠磨牙的聲音,他彎著腰,恭敬地稟告:“少卿,沈姑娘要小的放走嫌犯,這——”他故意留了半句。
盧蕭傲慢地站在沈知意麵前,腰間的銀魚袋格外的顯眼:“沈姑娘何出此言啊?”他出身世家望族,受家族的蔭庇,仕途暢通,他是本朝最年輕的大理寺少卿,他還要做本朝最年輕的大理寺卿。眼下是最好的機會,大理寺卿年邁多病,常年告假,隻要他查清此案,必定得到陛下賞識,而且,父親大人正在促成他和太傅府的婚約,於公於私,他都占得先機,偏偏跳出了一個不知好歹的沈知意!
沈知意遞給寧婉安慰的眼神,轉向盧蕭。鍾離辭告知了關於盧蕭的家世和性情,他生來孤傲,不願做皇家的駙馬,是長安城出仕最早的公子。她認真地看著他,他沒有晏長傾的銳氣,少了鍾離辭的飄逸,渾身散發著驕傲和傲慢。與這樣的人博弈,就是要瓦解他的自信,讓他倒在最擅長的手段上。盧氏是大儒之家,更是精通律法。沈知意不動聲色地說道:“少卿為朝堂之肱骨,大理寺之主事,自然熟讀《疏議》。”
“那是自然,本官學的第一本典籍就是《疏議》,本官的祖父還奉命修繕過此典。”盧蕭高傲地抬起世家公子的頭。
沈知意不卑不亢:“那就對了,《疏議》是大唐最完整的律法,共計三十卷,疏在律後,律以疏存。自古,所有的律法都是疑罪從有。《疏議》裏卻提到了疑罪從無。也就是說,在證據不充分,不確定時,寧願放縱疑犯,也不能出現冤假錯案。寧可錯放,不能錯判!”她指向沉默的寧婉,“推背血案疑點眾多,單憑溫府的婢女一言,就抓了寧婉,那寧婉是不是可以反過來告訴少卿,婢女也進過書房?人證這條太過牽強。而物證?寧婉的那把匕首能殺人嗎?”小獄卒顫抖地滑落放在腰間的手,長串的銅鑰發出錚錚的響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沈知意搬出了律法典籍,天底下,誰不知道大理寺少卿在年幼時便對傳世的律法典籍倒背如流,誰敢在大理寺少卿麵前班門弄斧?他輕蔑地看了一眼不知好歹的沈知意,又奉承地看向盧蕭。
盧蕭的臉色微微泛紅,他何嚐不懂沈知意的心思,可是他實在太需要一個攪動長安城的案子來證明自己的實力了,他還要打敗不知天高地厚的晏長傾。他不得不劍走偏鋒,抓了寧婉,他想成為最年輕的大理寺卿。她說的沒錯,疑罪從無的確是《疏議》之本。這句話沒有寫在《疏議》裏,隻是透在字裏行間。隻有真正讀懂《疏議》的人,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不得不重新打量她,他調查過她,她的父親是官職卑微的不良人,被山賊殺害。以她的出身,沒有資格入宮為婢。那年陛下過壽,陛下為激勵官吏,施舍了皇恩,她才破例入宮。秋貴妃、謝昭儀、永嘉公主身邊的婢女都和她有相同的經曆,不同的是那三人死去的父親都給了哀榮,唯獨她!她隻是淩煙閣的小女官,無依無靠!如果,昨夜淩煙閣不出禍事,她或許還能熬到平安出宮;如今淩煙閣出了禍事,她的命握在陛下手裏,比捏死一隻螻蟻還輕鬆,她主動請纓來徹查此案是為了自保?
盧蕭的眉宇間閃過一絲譏誚,她和長安神探晏長傾是一類人,他們自以為是,又自命不凡,總是用聰慧的心智擺脫困境,然後又陷入更困難的困境。他們再用同樣的方法保命,用困境擺脫困境,周而複始,直到遁入深淵,被粘稠的沼澤淹沒。他們不懂世上最淺的道理,看不清自己的命運。在這繁華三千的世上,沒有世家的地位,沒有手中的權利,無論他們如何選擇,走哪條路,都是錯的。他們用無畏和勇敢來掩蓋自以為是,不敢承認與生俱來的自卑、失落。其實,他們是最愚笨、最可憐的人!
“你是意思是,我抓錯了人?”盧蕭抖動著傲慢的話音。
沈知意抿著唇,迎來寧婉投來的一記不要的眼神。她揚起唇角,想起了鍾離辭的話:“少卿沒有抓錯人,也不會抓錯人,錯在以訛傳訛的人,錯在一心邀功、在陛下麵前討賞的人。”
“哦?”盧蕭微微顫抖,深奧的眸心閃過驚訝的漣漪,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子,用不露痕跡地幾句話敲打他,放眼整個大理寺,誰敢?他緩緩收斂眸心的漣漪,眸心凝固成一麵光滑的銅鏡,銅鏡裏映著倔強執著的倩影。
沈知意繼續說道:“寧婉出現在溫府,與死者溫員外有過爭執,她的確有殺人的嫌疑,將她傳喚到大理寺問話也無可厚非。但是,查明人證、物證之後,還將她關在死牢,又說此案已破——”她看向盧蕭,平淡的語調裏藏著鋒芒,“少卿出身世家,祖上皆在大理寺、刑部供職,案破意味著什麼?少卿自然清楚。城中若再次出現推背血案,少卿如何對陛下交代?大理寺如何對長安城的百姓交代?”
“放肆!”被戳中心事的盧蕭惱羞成怒,養尊處優的他雖然端著世家公子的威風,衣袖下卻緊緊握住了拳。連陛下都賞識他,她竟然敢對他無禮?
沈知意沒有懼怕,硬氣的話語中透著堅定:“請少卿放人!”
盧蕭咬著牙關,緊握的拳慢慢鬆開,他一步步地走到她的麵前,忽隱忽現的光映在他的臉上,一步前,他是貌似潘安的公子,一步後,他是冷血無情的官吏。他盯著她的雙眸,問:“如若,我不放人呢?”他高大的身軀終於遮擋了那束彌足可貴的光,在監牢的角落,兩人淹沒在黑暗裏,默默對視對方的眼睛。
盧蕭的氣場很足,生來的權勢給了他無盡的力量。在長安神探——晏長傾沒有出現之前,他是長安城最聰明的人,他同樣擅長射覆,十猜九中。晏長傾的出現讓他失去了人前的榮光。他不服,世家公子怎能被寒門庶族打敗?可是,他真的敗了。一年前,棘手的疑案多日不破,他沒有聽父親大人的勸慰盡早了結此案。晏長傾卻用了一個時辰,便捉住凶手,博得長安神探的名號,成了太傅府的幕僚,成了陛下的賓客。他敗了,敗在晏長傾手裏。這一次,他絕不能敗在一個女子的手裏。他盯著沈知意,昏暗的光線看不清她的臉,卻感受到她微弱的氣息,那股氣息很暖,衝淡了他的戾氣。他很想將那股暖意握在掌心,仔細看清楚她的心,讀出藏在她的心底的秘密,他又上前邁了一步。
“少卿不會不放人。”沈知意有些慌亂,她不敢亂動。除了晏長傾,她還沒有和男子如此接近,鍾離辭對她禮讓有加,從未有過分的舉動。她刻意地向後傾斜,壓製內心的慌亂。在宮中時,惠娘曾經教導她,不要得罪任何人,尤其是心胸狹窄的人。盧蕭是難得的英才,隻可惜英才的心胸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女子!她必須要救出寧婉,她不忍心寧婉再在死牢裏多呆一天,“少卿比誰都清楚,或許在長安城坊的某處,真正的凶手正在殺人行凶。”她又一次下了賭注。
這是盧蕭的死穴,也是他的賭注,賭贏了便會心想事成,賭輸了,有父親大人為他善後,他是盧家的長子嫡孫,無論怎麼做,都是對的,即使他做錯了。這就是命!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沈知意,他自幼習慣了發號施令,習慣了旁人的奉承,更習慣了女子的順從。連那些世家小姐對他都畢恭畢敬,含笑傳情,唯獨她,她敢質疑他,甚至威逼他?
“自不量力!”他冷冷地吐出四個字!
“我沒有!”話音剛落,沈知意腳下一滑,身子朝後仰去。盧蕭紋絲未動。為了自救,沈知意揮舞雙手,不小心抓住他的銀魚袋。銀魚袋的錦緞光滑輕薄,她用力過猛將銀魚袋撕破,從袋子裏落出的代表官吏身份的魚符,被她抓在掌心。
盧蕭頓時臉色大變,他緊張地用大手握住了沈知意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