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亮,天邊的紅日驅散著寒霜,照亮了整個長安城。太極宮承天門的兵甲握著鼓錘賣力地敲打鼓麵,咚咚的鼓聲伴隨著飛揚的彩綢,像湖麵上的漣漪依次蕩開,開啟了大唐盛世嶄新的一天。
長安城的今天和往日一樣,都會有人生,有人死。晨鼓的鼓聲還未落盡,淩煙閣已經血流成河,宮人一個個地倒下,沒有人在意藏有禍事的冥龕,因為飛濺的鮮血將冥龕上的紅綢布染得更加紅豔。空白的畫卷貪婪地吸吮著人血,大唐功臣的身影緩緩浮現。沈知意仇恨地看著晏長傾。她並不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她的心裏隻有恨!他讓她徹底看清了半麵桃花,半麵閻王的真容,他是活在世上的羅刹,把人逼成了魔!當二十四幅功臣畫像全部重現後,兩人奉著不賞不罰的旨意,踩著凝固的血下了樓。
“這是最好的結果!”晏長傾深沉地說。
“好戲才剛剛開始!”沈知意揚起頭,收起窩在眼角的淚。她不能讓他得意,更不能在他麵前示弱,司天監背後的事還有很多,她要活下去,漂亮地活下去!
晏長傾冷漠地看著她清秀的小臉,肆意的目光劃過她的袖口,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我們是同路人,都喜歡看戲,又喜歡照鏡。”
(線索)沈知意驚愕,她的袖口的確藏著一麵小玉鏡。這麵玉鏡是她查找證據時在香灰裏發現的,玉鏡的背麵陰刻著魚目混珠的圖案。她對這麵玉鏡特別熟悉,三天前,是她親手將這麵玉鏡交到惠娘手裏。
惠娘是掖庭的老宮女,是她在宮中唯一的朋友。當年沈家在別無道慘遭滅門,娘親用身軀護住了她。陛下隆恩,召遺孤進宮撫育,她成了無依無靠的宮女,幸虧得到惠娘的指點,才順利在宮中生存,還被擢升為淩煙閣的女官,品位雖低,卻是宮中少有的美差。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禍事,讓她險些丟了性命,讓她清楚地意識到宮中沒有所謂的美差,無論是天子,還是宮人,每個人的頭頂都高懸著一把隨時落下的無環刀。
她不知道昨夜的淩煙閣藏了多少股的勢力,藏在暗處有多少雙眼睛。惠娘也是在淩煙閣祭祀的前夜神秘失蹤,掖庭是宮中最下等的地方,誰會注意到少了一個久病難愈的老宮女?她卻在香爐裏找到司天監遺落的這麵玉鏡,惠娘和司天監的關係便成了不能說的秘密,隻能埋在心底。她自認為沒有人知道這麵玉鏡的存在,更僥幸自己沒有告訴他這個秘密,他如何知曉?
“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晏長傾也仰起頭,“無論行惡事,還是行善事,隻要坦蕩在懷,無愧於心,都是光明磊落。”明豔的光拉長了他的身影,那團囂張的火焰定格在沈知意充滿恨意的瞳孔。
樓下祭祀的隊伍已經散去,金吾衛正在處理淩亂的臨時祭台。晏長傾突然停下腳步,他的目光落在司天監猙獰惡心的屍體上。此刻的司天監勾著雙手,呈現出猶抱琵笆半遮麵的姿勢。此外,他的雙眼,雙耳,鼻孔,嘴角湧出密稠的綠色黏液,更像是隔夜的漿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線索)“咳咳——”晏長傾掩鼻,胸腔裏劇烈的震痛開啟了塵封的記憶。記憶深處是晦暗的世界:冰冷的棺材裏躺著一具熟悉而恐懼的屍體,黑暗的夜裏閃過那抹詭異的笑容和紅色的黏液,還有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腥臭味,他仿佛又看到了無數的甲蟲揮舞著利螯在黏液裏奮力掙紮的畫麵,堅硬的利螯殘忍地剪去同伴的頭,啃食屍體的肉,他看到了絕望,嗅到了死亡……幼年埋下的詛咒日日夜夜蠶食著他的理智,撕咬著他的心,從此他變成了無心人!
他無心,但有欲,強大的欲望支撐著他孤身來到長安城,這裏有他要找的人,這裏有他想知道的真相,這裏有他想要的一切!
雲時晏焦灼地迎了上來,他的臉上映著喜悅:“長傾,昨夜真是凶險,還好你才思敏捷,化險為夷。”他又看向沈知意,“我替沈姑娘謝謝你!”沈知意朝他點了點頭,沒有多做解釋。
晏長傾恢複冷漠的神色,眉宇間閃過幾分不屑:“你替她,謝我?”
雲時晏眨動著黑黝黝的雙眼,語調遲緩地解釋:“是啊,我與沈姑娘是舊交,沈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欠你一個人情,改日請你去平康坊喝酒。”他露出憨憨的笑意,沈知意的眉頭緊皺,雙晏果然是深交。
晏長傾的嘴角揚起一道弧線,他看向丹鳳門的方向:“沈姑娘不但容貌出眾,才情和手段更是技高一籌,昨夜,每個人都在為沈姑娘擔憂,好戲的確才剛剛開始。”他本意嘲諷,沈知意卻聽出了醋意,她給雲時晏一記歉意的目光。
“你要自重!”晏長傾冷冷重語,雲時晏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想他受到任何傷害,尤其是不相幹的人帶來的無畏傷害。沈知意的眼底冒著怒火,她想衝過去刺中他的胸膛,看看他的血是紅的,還是黑的!為何他總是咄咄逼人?
雲時晏卻滿臉懵懂,他分別指著兩人:“你,你,你們——”
“我很好!”
“我很好!”
沈知意和晏長傾同時應答,然後又或是仇視,或是傲慢地注視著對方。弄得雲時晏一頭霧水,嘟嘟囔囔了許多零零碎碎的話,這是他的習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深得皇家重用的雲奉禦隻有雲時晏一個兒子,對雲時晏極為寵愛,雲時晏從小性情溫吞,無論是做事還是走路都比別人慢一大截,但是他善談,還尤為羅嗦,所以,他從小到大,總是被人欺負,幾乎沒有朋友,被當成怪人。怪人自有怪人的福氣,他福氣大,運氣也特別好,他是尚藥局最年輕的直長,還被長安城知名的五品仵作許佑收為徒弟,許佑去世後,他幾乎成了大理寺和刑部的座上賓,正因為查案,他認識了晏長傾。晏長傾也是世人眼裏的怪人,兩個怪人情投意合,成了摯友,被稱作“雙晏”,“雙晏”諧音雙燕,燕爾伉儷多形容恩愛夫妻,用在兩個怪男人身上,總是讓人浮想聯翩,兩人卻很喜歡這種稱謂,久而久之,“雙晏”的名聲也就坐實了!
沈知意很感激雲時晏的雪中送碳,在人情薄涼的皇宮他肯為她求情,這是她幾輩子也無法報答的恩情。她沒有因晏長傾厭惡他,反而同情他。她偏執地認為是狡猾的晏長傾用障眼法蒙蔽了雲時晏的眼睛,她要戳穿晏長傾的假麵具,讓雲時晏擺脫半麵閻王的桎梏。她同情地看著雲時晏,雲時晏誤會了她的心意,內心小竊喜。兩人互為誤解的神情全部落入晏長傾的眼底。
“自以為是!”他的語氣裏透著幾分威脅。
沈知意淺淺一笑,微涼的風拂過她的裙角:“你害怕了?”
“害怕?”晏長傾仿若是一株妖嬈的樹,樹上綻放著荼蘼的桃花,遠處看桃花殷紅似火,近看花瓣上裹著冰冷的白霜。他見過最惡心的屍體,經曆過最殘忍的殺戮,解開過最詭異的疑案,設計過最無情的陷阱,雙手沾滿了冰冷的,溫熱的血,他怎能會害怕?他是無心人!隻有在夢裏,他才會找回真實的自己……
細心的沈知意捕捉到他眼底的一絲慌亂,反擊道:“哦,我忘記了,閻王叫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你隻能讓別人害怕!”
“知道就好,離雲時晏越遠越好。”晏長傾不願與她糾纏,淩煙閣的禍事隻挖開了冰山一角,冰山的背後是風雨飄搖的大唐,他不願看到雲時晏卷入波瀾詭譎的殺局,也包括她!沈知意沉默無語,雲時晏就是太過善良,才會被他蒙蔽,她要幫他擺脫閻王。
這時,憲宗在陳太傅的陪同下邁著暢意的步子走了過來,陳太傅麵帶喜色,語調激昂:“陛下,昨夜有驚無險,謠言不攻自破,群臣都在歌頌陛下的恩德啊。”
憲宗看向小心謹慎的沈知意,麵帶輕狂的晏長傾,還有唯唯諾諾的雲時晏,欣慰地大笑:“好啊!大唐人才輩出,這是大唐的福氣,祖先的庇護。”
“陛下聖明,大唐江山永固!”眾人的呼喊聲回蕩在空曠的皇宮,穿透厚厚的城牆,越過九仙門,一位戴著鐵麵具的男子正在訓練英勇的神策軍。他聽到呼喊聲,立刻揚起鋥亮的鐵臂,發出地獄般的嘶吼:“大唐江山永固!”
“大唐江山永固!”神策軍彼此起伏的喊聲仿若是第二輪的晨鼓,上揚在巍峨壯麗的大明宮和喧鬧規整的長安城。
憲宗驕傲地眯著雙眼,興奮的眼底悄無聲息地凝聚著幽深的戾氣。善於察言觀色的陳太傅更進一步,拱起雙手:“陛下,昨夜的喜事不止一件,老臣剛剛聽大理寺的蕭少卿稟告,他抓到了推背案的凶手,凶手已經被關進大理寺的死牢,蕭少卿辦事穩妥,老臣相信,大理寺很快便會傳來好消息!”他刻意地看向沈知意,此時的沈知意心情低落,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倒是晏長傾和雲時晏默默對視著彼此,雲時晏咽下了奪口而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