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晏長傾出(1 / 3)

“沈、知、意!”樓上傳來陳太傅陰冷的喊聲。

沈知意提心吊膽地踩著落在樓梯縫兒裏的碎炭粒,邁上二樓。當她看到空白的畫卷時,踉蹌地險些摔倒。這時候,她才終於明白金吾衛那句“功臣不見了”話語中的含義。功臣的確不見了,二十四位功臣畫卷依在,畫卷上的功臣畫像竟然離奇消失。

“怎麼會這樣?”她顧不得憲宗和陳太傅的質疑,急促地走到第六幅畫卷前,伸出顫抖的手,圓潤的指尖距離白宣紙分毫之間。

陳太傅立刻出言痛斥:“大膽,沈知意,不得褻瀆功臣。”

沈知意的手停在半空,纏繞金環月的手臂失落地垂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空白畫卷上的裱花和卷軸,她在卷軸上看到了那處微小的孔隙,這分明就是原來的畫卷。畫卷在,功臣畫像消失了?

她清楚地記得,在祭祀前還認真檢查過功臣畫像,一切如初,沒有絲毫的異常。是誰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無聲無息地抹去了二十四幅功臣畫像?難道司天監的死隻是預警,張公公是幕後黑手的棄子,他們真正目的是功臣畫像?功臣畫像成了一紙空卷,不正是應驗長安城坊間的流言嗎?這一樁又一樁禍事的背後埋著驚天的陰謀。

沈知意背對著憲宗,深切地感受到天子眼底湧動的萬丈波瀾,天子瀕臨暴怒的邊緣,他急需一個泄憤的出口。很不幸,她被選中了。

“沈知意,你可知罪!”憲宗咆哮地怒吼。

“陛下,奴婢……”沈知意飛快地回想著接連發生的禍事與畫像消失的關聯。從司天監遇害到張公公自戕,再到司天監詐屍,這段時間內根本沒有人來過二樓。不過……

她情急之下想到了麵如桃花,身著朱紅色長袍的男子,在祭祀前,隻有他來過,他偏偏又是……

她瞄了一眼站在憲宗身邊,氣勢洶洶的陳太傅,深深吸了一口氣:“陛下,奴婢雖然不知道畫上的功臣畫像為何消失,但是奴婢在祭祀前親眼看過長安神探——晏長傾曾經來過。”

“晏長傾?”憲宗詫異地皺眉。

陳太傅也驚了臉色,連朱雀大街兩旁暗渠裏的魚兒都知道晏長傾是太傅府的布衣幕僚,是他的座上賓客,今夜的禍事怎麼會牽扯到他呢?他目光深諳地看著沈知意,問:“你在什麼時辰見過晏長傾?想好,再回答。”

沈知意不假思索,如實說道:“酉初。”

“啊!”陳太傅的臉色愈加難看,酉初時,他和晏長傾正在陪陛下射覆,晏長傾的確離開過一盞茶的時間。

憲宗眸光幽暗:“朕記得晏長傾離開過——”

“陛下,他此刻就在丹鳳門外等候老臣,不如召他進宮,當麵問個清楚。”陳太傅深知憲宗多疑的性情,與其為晏長傾求情,不如一查到底。

“宣,晏長傾!”憲宗威嚴的目光穿過沈知意,落在慘白的空畫卷上,透露出濃鬱的殺氣。

丹鳳門外,晏長傾收起銅鏡上最後一顆小貝片,便傳來吱吱的木軸聲,他從容地走下馬車,站在前來宣旨的金吾衛麵前。

西側馬車上的鍾離辭聽到動靜,挑開了帷裳。他輕咳一聲:“晏兄,有勞了。”

晏長傾朝他會意地點頭:“看,緣分!”

鍾離辭眸光微變,眸心深處閃過一絲隱隱的漣漪,他又咳了一聲,嘴角勾起淡淡的弧線,注視著晏長傾緩緩走入丹鳳門。他拿起掌心的螺貝,心中默念知意的名字,輕柔地將螺貝放在唇邊,悠揚淒美的曲調回蕩在不平的夜空……

晏長傾一步一步地踩著漸行漸遠的曲調和金吾衛鐵甲的錚錚聲,踏入皇宮。這座巍峨的宮殿是太宗皇帝為了盡孝修建,可惜宮殿未成,太上皇駕鶴西去,宮殿在舉國哀悼中停止修建。高宗朝時有了轉機,武氏親自督促完成。當年,這兩位恩愛的帝後像尋常百姓一樣,收拾貼身物件兒和細軟,從太極宮興致衝衝地搬到了他們的新家。在這裏,武氏成了真正的皇後,這座宮殿也見證了一位女皇的艱辛曆程。曆經坎坷和狼煙的宮殿啊,連長在牆縫裏的青苔都鎖著道不完的哀怨和秘密。

晏長卿踩著高宗和武氏曾經走過的路,越過玄宗和貴妃泛過的湖,走過代宗思念沈皇後的高閣,繞過憲宗和秋貴妃聽戲的戲台,來到了淩煙閣。他看著淩煙閣狼藉的一幕,敏銳地推斷出曾經發生的禍事。他不顧祭祀隊伍裏傳出的風言風語,特意在司天監的屍體前停了一步,才緩緩地踏上樓梯。

“草民晏長傾,拜見陛下!”他瞄了一眼臉色暗淡的沈知意。

憲宗沒有說話,陳太傅抖著衣袖:“晏長傾,今日酉初,你可來過淩煙閣?”

晏長傾麵不改色,朱紅色的長袍襯托出他桃花般的麵容:“草民——不曾來過。”

“你說謊!”沈知意抬頭反駁。她沒有陷害他的意思,說出他的名字,一來,是實話實說;二來,眼前的禍事以她一人之力已經無法查清,素有長安神探的他是最好的人選。她不想死,隻要逃過此劫,自會對他解釋清楚。誰料到他竟然一口否認曾經來過淩煙閣,這豈是君子所為?他正淡定地注視她,他想做什麼?她的臼齒疼得厲害。

陳太傅聽過晏長傾的話,胸間有了底氣,他用朝堂上高挑的語調:“晏長傾,這位是沈知意,淩煙閣的女官。她在一炷香的時間裏便破了司天監遇害的疑案,凶手張公公已經伏法自戕。現如今,功臣畫像離奇消失,她說你曾經來過淩煙閣,也就是說,你是見過功臣畫像的最後一人。”

“沈知意?”晏長傾狹長的眼角閃過狡黠的眸光:“她才是見過功臣畫像的最後一人。”

“哦?”陳太傅露出陰險的笑意,“此話從何說起?”

晏長傾用不緊不慢的語調說道:“今夜祭祀的吉時在戌初,酉初正是最忙碌的時候,淩煙閣的宮人都在為祭祀做準備,她們來不及更換弄髒的衣裙,更沒有時間淨手,而她——”他指向沈知意,“她的襦裙潔淨幹爽,袖口毫無水漬,雙手白皙,由此看出她在祭祀前沒有幹過粗活,但她畢竟隻是職位卑微的女官,也要履行分內的職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護功臣畫像,她發髻上的花穗釵朵本為對稱,現在卻一高一低,左邊的比右邊的略高,頗為鬆動,說明她曾經站在同一位置,仰頭瞻仰功臣畫像。所以,她才見過功臣畫像的最後一人。”他投給沈知意一個警示的眼神。

沈知意無話辯解也不想辯解,她殷切地懇求憲宗:“陛下,奴婢看守功臣畫像時,畫像完好如初。祭祀開始後,奴婢一直在淩煙閣外靜候,奴婢……”

憲宗打斷她的話:“你確定在祭祀前,功臣畫像完好如初?”

“奴婢確定。”

“那你如何證明?”憲宗再問。

“奴婢——”沈知意躊躇不決,祭祀前,淩煙閣的宮人都在忙碌,除了晏長傾,沒有人能證明她的話。她祈求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正搓著雙手盯著角落裏的火盆。他不是他,他不會火中取栗,不顧危險地幫她。沈知意謹慎地應道:“回陛下,沒有人證明奴婢的話,但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奴婢句句真言。”

“哈哈,好一個句句真言。”憲宗發出陰冷中透著自嘲的笑聲,“這是張公公平日裏掛在嘴邊的話。”沈知意心情沉重地垂下頭,她的命隻在天子的一念之間,她感受到晏長傾不屑的目光。

曆經三朝的陳太傅傲然地說道:“陛下,今夜的事過於蹊蹺,凶手太過膽大妄為,不如……”他指向失落的沈知意,意思不言而喻,今夜必須要血濺淩煙閣,給暗處的凶手最醒目的警告,彰顯帝王的皇威。

“陛下,奴婢冤枉!”沈知意抬起倔強的頭,執著地大喊。晏長傾依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眯著桃花灼灼的雙眼看著她在生死線上苦苦掙紮,陳太傅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

這時,一位身段風韻,頭戴金步搖的美豔女子在宮人的攙扶下走到憲宗身邊。宮中沒有皇後,她是最受憲宗寵愛的秋貴妃,形同副後。她陪伴憲宗多年,聰慧透徹,被憲宗視為紅顏知己。二樓發生的禍事,她聽得清清楚楚,她本不想插手,晏長傾的出現讓她改變了主意,她要在波瀾不驚的湖麵上投一顆石子,讓某些人知道得罪她的後果。

“陛下。”她拿捏著溫柔的語調,“今夜風大,保重龍體。”

“愛妃。”憲宗露出疲憊的神色,晏長傾墨色的眸心變得濃烈。

秋貴妃繼續說道:“陛下,事已至此,殺了沈知意也無濟於事,依照臣妾看……”她瞄著晏長傾,“既然長安神探來了,不如讓長安神探在天亮前找回功臣畫像,隻要找回功臣畫像,藏在暗處的歹人也會露出馬腳,陛下再一網打盡,豈不更好?如果長安神探在天亮前找不回功臣畫像,那長安神探的名號,平日裏陛下的誇獎——”她故意揚起繡著秋海棠花的帕子掩住口鼻。

“陛下——”陳太傅深知她的用意,他為晏長傾捏了一把汗。

憲宗大手一揮:“愛妃所言極是,能者應當在危急時刻為朕解憂,晏長傾要擔得起朕親口禦封的長安神探的名號。著晏長傾在天亮前找回功臣畫像,否則……”他幽深地盯著晏長傾和陳太傅,鋒銳的目光裏透著濃鬱的殺氣和帝王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