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晏長傾出(3 / 3)

“你知道從高處跳下去,是什麼感覺嗎?”他盯著沈知意閃爍的黑眸。

“墜、落!”沈知意咬著唇,她似乎嗅到血的腥氣。

“也是飛翔!”晏長傾忽然張開雙臂,朱紅色的長袍襯托出他纖長健碩的身體,宛如翱翔九天的大鵬,又宛如一團熾熱的烈焰,他的眼底蠕動著無盡的希望。

“飛翔?”沈知意幽暗的眸心被他的自信點亮,又失落地熄滅,“我沒有翅膀。”

“翅膀在心!”晏長傾席地而坐,從腰間解下小銅鏡和繡著蘭竹的荷包,從荷包裏取出一顆磨得光滑的小貝片,捏在泛白的指間,“把今晚祭祀發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說給我聽。”他將小貝片擺在銅鏡背麵的中心,遮擋住燭光下細小的光環,這是一麵做工精巧的透光鏡。

沈知意好奇地盯著銅鏡和小貝片,仔細回憶著血腥的祭祀過程。晏長傾謹慎地擺下一顆又一顆小貝片,直到銅鏡背後出現一副神秘的星圖時,兩人都停了下來。

沈知意早就聽聞晏長傾是射覆高手,沒想到他將射覆巧妙地運用到查案中,銅鏡背後的每一顆小貝片都代表司天監曾經走過的地方。因為她當時守在外麵,隻能講述已知的線索,而晏長傾根據她的描述,合理地推斷出司天監在淩煙閣內的行動軌跡。

“他最終目的是什麼?”晏長傾淩銳地盯著最後的小貝片。

沈知意細致地說道:“按照以往祭祀的經驗,司天監除了私自夾帶藏有硫石的紅籮炭引發障眼的煙霧之外,沒有不妥的地方。他如果沒有被張公公害死,將會引陛下進香,祭拜功臣。然後,陛下會帶領朝中重臣來樓上瞻仰功臣畫像,朝中重臣還要輪番在功臣畫像前靜思,以取忠君報國之意。司天監和陳太傅同為三朝老臣,熟知祭祀的規矩——”

“他也熟知陛下的心。”晏長傾的眼底蠕動著密密麻麻的暗湧,“他表麵上中規中矩,實則暗藏禍心。我們可以反向推斷,若他未死,二十四幅功臣畫像無故消失,又是一番何等的局麵?”

沈知意低垂著頭,若司天監未死,今夜的祭祀順利進行,二十四幅功臣畫像消失的時辰,正是朝中重臣在樓上靜思的時候,豈不?她的臉色變得蒼白。

晏長傾露出滿意的冷笑,他再次伸出纖長的手指,幹練地夾起壓在中心的小貝片,一束淡淡的光暈透鏡散出,那束光還沒來得及璀璨,便一閃而逝地融入明亮的燭光裏。

“世間萬般事,都是相同的道理,看似微妙,其實是被蒙蔽了雙眼。”他緩緩將銅鏡收好,站了起來,“所以,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隻能用心去看。”

沈知意捂住胸口,躍動的心跳伴隨著沙漏的聲音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她清楚地意識到想要活著,隻有陛下開恩。而要陛下開恩,必須在天亮前找回功臣畫像,而要找回功臣畫像,她必須要依賴他,也隻能依賴他!這是他第二次提到了心,他能用飛翔的心,看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晏長傾重語:“若司天監未死,祭祀順利進行。朝中重臣在樓上輪番靜思時,二十四幅功臣畫像因為煙霧會消褪顏色,司天監便會對陛下進言,臣子對功臣不敬,以目前朝堂上的局勢和長安城坊間的流言,陛下會如何做?”

沈知意的腦海裏顫抖地閃過慘烈血腥的畫麵。晏長傾眯著鳳眸:“前不久,韓侍郎在朝堂進諫,司天監推波助瀾,引陛下暴怒。聽聞是裴相爺泣血勸慰,韓侍郎才保住性命,貶為潮州刺史,可見司天監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陛下英明神武,單憑司天監一人之言怎能……”沈知意想到數日前的朝堂動蕩,憋在心底的話生生咽了下去,妄言談論天子是死罪,天子是天人,不會犯錯,犯錯的隻有怕死的和不怕死的凡人,“陛下對司天監的確不同。”

晏長傾冷漠地掃過四周,目光落在不起眼的角落:“陛下的確英明神武,不過,親耳聽過的,總比不過親眼看到的。空白的畫卷隻是其一,我們還忽略了更重要的證據,就在那裏!”

“冥龕!”沈知意驚呼,發生禍事以來,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搭建的臨時祭台和二十四幅功臣畫像上,忽略了冥龕。淩煙閣是太宗皇帝為二十四位功臣所建,因為建在皇家內宮,擺放功臣牌位有違君臣之道,故而隻有在祭祀時才會供奉冥龕。她清楚地記得,冥龕是司天監在祭祀前親手送到淩煙閣的,冥龕上蒙著紅綢布,司天監利用羅盤算定方位,將冥龕放在吉位的角落裏,還特別交代宮人要多生些炭火,莫要怠慢冥龕裏的亡靈。既然司天監也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難道冥龕有恙?

晏長傾已經走到冥龕前,那朱紅色的衣袍比冥龕上的紅綢布更鮮豔耀眼,一深一淺仿若組成了一片紅雲的前生今世,前生的魂鎖在冥龕,今世的身立在火裏。他神色決然地掀開那塊紅綢布,沈知意屏住了呼吸。隻見供奉功臣萬靈的冥龕上布滿數不清的裂紋,每道裂紋裏都流淌著粘稠刺眼的鮮血,刺痛著人心。

“果然如此!”天依然黑著,晏長傾瞄了眼所剩無幾的沙漏,語調遲緩了幾分,“這是司天監特殊製作的冥龕,冥龕事先放在寒冷的地方,每個榫卯裏都藏著凝固的血塊,他將冥龕搬進淩煙閣,交代多加些炭火,精心製作的冥龕遇熱開裂,凝固的血塊融化成了血淚,世人皆信眼見為實,這等詭異的事情,誰還不信?真是天意啊!司天監利用凝固的血塊裝神弄鬼,殊不知暗處也藏著鬼,張公公用同樣的手法殺了他。”他靜默地站在窗邊,修長的身影迎著墨藍的夜色,半麵是陰柔的桃花,半麵是狠絕的閻王,辨不清真實容貌的他說出了最真實的話,“世上本無對錯,隻有勝敗,和生死!”

沈知意咬著唇,任何人看到流血的冥龕都會紮心,更何況是疑心的帝王?若司天監沒有遇害,二十四幅功臣畫像消失和冥龕莫名開裂、流血,任何一項罪名都足以讓靜思的臣子身首異處,甚至株連九族,司天監是想利用祭祀的機會排除朝堂上的異己?她偷看了晏長傾一眼,他是太傅府的幕僚,聽聞陳太傅與司天監關係微妙,同朝為官數十載,其中的曲曲折折自然隻有他們自己最清楚。他是要保司天監死後的清名,還是要徹底地推倒司天監?

晏長傾看出她的心思,優雅地拍過衣袍上的塵灰,嘴角暈開一道弧線,示意道:“保命要緊,九仙門的相約,更要緊!”沈知意羞澀地看向所剩無幾的沙漏,天亮的晨鼓即將敲響,跌宕起伏的鼓聲就是索命曲。到底用什麼方法才能找回二十四功臣畫像?她刻意地撫摸過袖口,忐忑地推了推藏在暗囊裏的小玉鏡,這是她和惠娘之間的秘密,也是惠娘和司天監之間的秘密,惠娘也參與了今晚的禍事?晏長傾冷笑地看著她,沒有戳穿她的心思。

沙漏裏的流沙無情地流逝,兩人的眼底都凝聚著流沙的暗影,在沙沙的聲音中,沈知意突然相通了整件事:“是血!司天監的目的就是血濺淩煙閣,用朝臣的血還原二十四幅功臣畫像。”

晏長傾抖著濃重的眉,沒有絲毫驚訝,他早已推斷出還原功臣畫像的辦法,隻是時間倉促,用誰的血來完成血祭?沙漏裏流沙所剩無幾,明亮的琉璃瓶裏隻留下一抹淡淡的黃,他還要再做一次惡人嗎?

沈知意急得亂了陣腳,陛下根本不會用人血以外的血換回功臣畫像,淩煙閣的宮人是最好的祭品。她本以為自己在救他們,卻無形中將他們推到更遠的死亡盡頭。她懇求地說道:“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能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來不及了。”晏長傾彈落沙漏裏最後一粒黃沙,樓下的香燭也剛好燃盡。長安城坊間的晨鼓接踵而至,一聲聲沉悶的鼓聲生生不息,沉睡的長安城在黑寂中蘇醒,即將迎來明亮的冬日旭陽。

“不——”沈知意衝動地拽過他的衣袖。晏長傾故意曖昧地貼著她的小臉,淡淡地說了三個字:“鍾、離、辭!”

沈知意驚愕地看著他,他不慌不忙地理順著寬大的衣袖,將紅綢布蓋在冥龕上,渾身散發著寒意。他做了那麼多次惡人,再做一次又如何?

樓下傳來喧鬧,憲宗在秋貴妃的攙扶下來到樓上,隨行的還有憲宗的恩師——陳太傅。晏長傾朝陳太傅微微頜首,陳太傅的臉上流露出驕人的傲氣。

“陛下……”晏長傾沒有理會陷於痛苦的沈知意,徑直說出還原二十四幅功臣畫像的辦法。他省去了司天監私藏的禍心,更是隱去了冥龕的秘密。在他看來,他領到的旨意就是找回大唐的根基——二十四幅功臣畫像,剩下的都是多餘的。因為他知道,陛下要的向來都是結果,好結果!

憲宗酣暢淋漓的笑聲裏滲透著帝王的威儀,那聲音再次絞著沈知意的肉,鈍割著她的心。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