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晏長傾出(2 / 3)

距離天亮不足兩個時辰,陳太傅的臉色黯淡,沈知意的眸心透著驚喜和希望。晏長傾則拱起雙手:“草民會竭盡全力找尋功臣畫像。不過,草民需要一個幫手。”他故意放緩了語調,“沈知意是最好的人選。她如果能夠幫助草民在天亮前找回功臣畫像,便可將功抵過,不負皇恩。”沈知意猛地抬起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晏長傾絲毫沒有留情麵地瞪了回去。

“準了!”憲宗怎能顧及一個宮女的生死,他要的是結果。他被秋貴妃攙扶到小暖閣裏休息。淩煙閣的二樓隻剩下互相怒瞪的沈知意和晏長傾,還有二十四幅空白的畫卷和飛快流動的沙漏。

細細的沙漏在無情地流逝,沙沙的聲音讓沈知意想起娘親篩豆麵的情景,那是幼年最真切的記憶!張公公的臨終言讓她覺醒,雙親的死另有玄機,她要找出真相。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忍不住地質問。

“不是我想怎麼樣?而是你想怎麼樣?”晏長傾依次在二十四幅空畫卷前駐足停留。

受了一肚子委屈的沈知意終於爆發:“你為什麼不承認來過淩煙閣?為什麼說我才見過功臣畫像的最後一人?為什麼要拉上我一起死?”

晏長傾又重新走到第一幅空畫卷前:“我為什麼要承認來過淩煙閣?難道你不是見過功臣畫像的最後一人?還有——”他轉過身,直視沈知意的雙眸,“我為什麼要和你一起死!”

沈知意在他的黑眸裏看到無數蠕動的墨點,那些墨點粘在一張盤根錯節的蜘蛛網上,充滿了戾氣。這就是半麵桃花,半麵閻王的長安神探?

“我不想死。”她堅定地說出心裏話。

“哦?”晏長傾緩緩地貼近她,曖昧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她的發髻,她的臉頰,脖頸,襦裙,手腕。

沈知意感覺到輕柔暖暖的熱氣縈繞在鼻息,她的臉有些燙,不敢直視他,她下意識地想躲開他,他已經離開了她。

“天宮飛九仙,今夜子時是月亮最圓的時刻。”晏長傾的嘴角揚起玩味的笑意,“佳人有約,你當然不想死。”

他怎麼知道九仙門的相約,他會讀心?沈知意心驚。

晏長傾勾唇冷語:“今夜條風寒,折騰了這麼久,你身上依然有濃鬱的香氣。你並沒有佩戴香囊,你的臉上也沒有香粉的厚重痕跡。香氣來源你的頭發和襦裙。你在沐浴的水裏加了香料,襦裙也熏過香。你一個小小的淩煙閣女官,怎麼會有如此貴重的香料?隻能是他人所送。而今夜的祭祀準備倉促,若無私心,你怎會有時間,有精力地裝扮自己?自古女子為悅己者容,這其中的深意,倒也有些情趣。”

沈知意被戳中心事,臉頰微微泛紅,不解:“你怎麼知道是九仙門?”

晏長傾語調微挑:“今夜祭祀,臣子皆在神策軍把持的九仙門進出,人雜混亂,不正是賞月約會的好地方?”

“你到底想怎麼樣?”沈知意心慌意亂。

晏長傾恢複冰冷的臉頰,端起衣袖,一語雙關:“要想活著赴約,就隨我一起找回功臣畫像,不要怨天尤人,更不要殃及無辜!”他分別指向兩幅空畫卷,“你仔細看,這兩幅畫有何不同?”

沈知意遲疑地走了過去,第二幅畫卷上幹淨如一,第一幅空畫卷上有淺淺的痕跡,從痕跡的輪廓上看,正是功臣的真身。她大聲驚呼:“褪色?”

“對,就是褪色。”晏長傾語調微涼地應道,“賊人的手法很簡單,他用了不可思議的手段令二十四幅畫卷上的功臣畫像褪色,消失,但是畫卷上還是留下了痕跡。趙國公、萊國公、鄭國公身著紫袍,紫色顏料色重,空畫卷上有紫袍依稀的輪廓;河間王、梁國公、宋國公身著紅袍,紅色顏料色輕,那幾幅畫卷也最為潔淨。賊人這麼做,就是為了應驗長安城坊間的流言,以此激怒陛下,羞辱大唐。”

沈知意眸光閃閃,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她怎麼沒有想到呢?從時辰上推斷,賊人不可能逐一抹去二十四幅功臣畫像,他到底用了什麼手法讓畫像褪色消失?這可不是紅手絹門的戲法。她又一次仔細回憶祭祀中的每一個微小的細節,晏長傾則推開了二樓通往一樓正廳的暗門。不一會兒,他拿著月白的帕子走了回來,絲滑的綢緞帕子上沾著像黃土一樣的粉末。

“你去火盆裏找相同的東西。”他將帕子遞給沈知意,微冷的指尖劃過她溫熱的掌心,沒有一絲溫度和情感。

沈知意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自信,她遲疑地接過帕子,拿起夾炭的火鉗,分別在四個泛著火蟲的火盆裏翻騰,黑色的灰燼裏果然藏著許多碎小的黃石塊。

晏長傾蹙著狹長的眉:“如果我沒有猜錯,樓下的火盆裏也有同樣的黃石塊。”

“黃石塊能燃燒?”沈知意提出質疑。

晏長傾提點:“燃燒的是木炭。宮中所用木炭都是紅蘿炭,紅蘿炭易燃,少煙,因為紅蘿炭是空心的。”

沈知意詫異:“你的意思是賊人將黃石塊塞進紅蘿炭裏?”

“你還記得祭祀開始時的黃色煙霧嗎?”晏長傾眯著眼,回想著在丹鳳門前看到的情景。

沈知意恍然大悟,她終於明白晏長傾為什麼一直盯著火盆,他早就已經知道賊人讓功臣畫像消失的手法,是煙霧!是黃石塊燃燒發出的煙霧讓功臣畫像褪色,消失。這些黃石塊就是他曾經說過的……

“是川地的硫石。”晏長傾篤定地解釋,“古籍記載硫石有熏白的神奇作用,以川地的硫石最為出名,而且發現硫石的地方,多有金石。所以,硫石在街坊間並不多見,尋常百姓也不認識硫石。”

他和他說了相同的話,她想到今晚的相約,他一定還在等她,她不能讓他擔心。如此精煉的硫石,精巧的法子,是張公公?還是讓司天監幕後詐屍的人?

“是司天監!”晏長傾一語驚人。

“司天監?”沈知意再次震驚,如果真是司天監做的,豈不成了死結?

晏長傾拂過腰間的銅鏡:“我在樓下看到司天監的袖口沾滿了香灰,香灰的位置很特別,在袖口的外沿和手腕處。如果他是在祭祀時不小心沾到香灰,香灰應該沾在袖口的中線和內沿,不會延伸到手腕之上。隻有一種可能才能弄髒袖口的外沿,那就是他用袖口擦拭過髒東西。”他看向沈知意手中的帕子,“司天監在用香灰掩蓋木炭和硫石的汙漬。他利用今晚祭祀的機會將藏有硫石的木炭帶進淩煙閣。他並不知曉張公公布下的陷阱和機關重重的危機,反而另藏禍心。他為了節省時間,盡早讓藏有硫石的木炭放在火盆裏燃燒,沒有走通往二樓的樓梯,走了暗門。宮裏的人都以為暗門是淩煙閣的秘密,殊不知這是人盡皆知的秘密。暗門裏光線昏暗,司天監不小心弄掉一塊木炭,木炭摔成兩截,露出硫石。他慌亂地撿起木炭和硫石,用袖口擦拭地上的汙漬,弄髒了袖口的外沿,他做賊心虛,便用香灰故意掩蓋汙漬。這塊帕子和暗門裏殘留的痕跡就是最好的證據。”

沈知意安靜地聽著他的推斷,試圖從他的話語中找出漏洞,她仔細推敲了一遍又一遍,推翻的都是自己的臆想。她不得不承認犯下滔天罪行的人正是暴亡的司天監,長安神探果然名不虛傳,表麵巋然不動,卻已洞察天機。

真的是司天監,司天監為什麼要這麼做?張公公是淮西節度使的人,司天監又是誰的人?今夜的祭祀還藏著多少的禍事?有多少藏在暗處的鬼魅?還有多少無辜的人會枉送性命?沈知意孤獨地站在空白的畫卷前,她仿佛被困在漆黑的森林,每一條路看似通往光明的路,都是通往死亡的地獄。

她無聲地看向晏長傾,晏長傾也在無聲地注視著她,兩人的耳邊隻有飛速流逝的沙漏聲,金黃的流沙既是無上的皇權,也是奪命的符咒,這時距離天亮不足半個時辰。

晏長傾找到了功臣畫像褪色、消失的秘密,挖出了司天監,卻無法還原功臣畫像。即使用最笨方法,他的手再快,也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畫完二十四幅功臣畫像,更不可能達到閻右相的風骨。

藏畫的司天監死了,沒人知道他接下來的計劃,這是凡人無法解開的死結!吹著寒烈的冷風,沈知意開始顫抖,她刻意地撫摸著衣袖裏的暗囊,複雜紛亂的禍事包裹著無數的秘密,牽扯到無數的人,似乎也包括她的……這條線索告訴晏長傾嗎?她反複猶豫,輾轉,甚至將自己推到磨盤上碾壓,當剝離身軀,看到逃離的靈魂時,她放下了撫摸暗囊的手,選擇了放棄,因為她和他之間隔著長安城的距離!

晏長傾站立在窗前,反複摩挲著掌心雜亂的紋絡,宛如一棵長在懸崖峭壁上的蒼鬆,他的根紮在堅硬的石縫,吸吮著凝聚在黑暗裏的甘露。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站在懸崖上,命懸一線了。自從他踏進長安城,每個日夜都在算計、籌謀中度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雙手沾滿鮮紅的血,哪怕當了一次又一次的惡人,他也要選擇自己活著。他知道自己在太傅府的價值,也知道長安神探這個名號的分量,他不僅要活著,更要活得好,他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