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禍起淩煙閣第一章、司天監亡(1 / 3)

元和十四年,元月十八日,酉初。

長安城,大明宮,淩煙閣。

天色微暗,花燈搖曳,威儀的宮殿內人頭攢動,搖著金環拂柳葫蘆塵的張公公站在台階上,指揮著端著火盆的小宮人:“都小心點兒,公主和王爺還在床上養傷,今夜的祭祀不能出半點兒紕漏!”忙碌的宮人們恭敬地應了聲“是”,紛紛埋頭做著各自的差事。

淩煙閣女官沈知意挑起鵝黃色的宮女襦裙,小心翼翼地登上二樓的樓梯。樓上供奉著大唐開國的二十四位功臣畫像。上元節夜裏,公主和王爺遇刺,應了長安城坊間的傳聞:昏君奸佞當道,二十四位功臣不願輔佐大唐。憲宗震怒,著司天監算出吉時,欲率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後宮嬪妃祭拜淩煙閣,為大唐祈福。聖旨一下,宮人沒日沒夜的忙碌,都是為了今夜的祭祀。

沈知意進宮多年,做事一向謹慎,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做事做兩遍的習慣。為確保祭祀萬無一失,她打算再檢查一遍功臣畫像。當她踏過最後的台階,推開二樓的木門,竟然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子。他穿著圓領窄袖的朱紅色長袍,腰間係著一麵小銅鏡,小銅鏡的尺寸比尋常三寸的銅鏡要大些。小銅鏡映襯著朱紅色的長袍,尤為的顯眼。從高宗朝開始,朝規規定五品以上官吏佩戴魚袋,魚袋裏裝有出入宮庭的魚符。三品以上官吏佩戴金魚袋,三品以下官吏佩戴銀魚袋,武氏時改為佩戴龜袋,後改回。此人沒有佩戴魚袋,說明他不是朝中官吏,官職低的官吏也沒有資格進宮,他是誰?

陌生的男子駐足在功臣的畫像前,陰冷的眸心隱隱泛出一絲血光,他沒有看沈知意,也沒有說話,而是熟練地推開牆壁上的暗門,消失得無影無蹤。沈知意震驚地皺起柳眉,他怎麼會知道暗門?那張宛如桃花的臉,她想到了長安城坊間的另一個傳言。是他!他來做什麼?

“知意,知意……”樓下傳來喊聲,沈知意猶豫地看著掛在牆壁上的功臣畫像,每一位功臣都神采奕奕地站在畫裏,飽滿的墨跡栩栩如生地展現出功臣們的赤誠肝膽,他們傾盡畢生的心血守護著李氏皇族,守護大唐的錦繡河山。長安城街坊間的說書人每天都講述著他們的傳奇故事,他們是百姓心中的大英雄。莫非那人是慕名而來?以他現在的身份,根本沒有資格參加今夜祭祀,沈知意一邊仔細推敲著,一邊遲疑地下了樓。

夜色愈加墨藍,璀璨的星辰織成一張錯綜的蛛網,每顆星既是狡猾的獵手,又是被狙擊的獵物。星宿起落,天象變遷,預示著天道命運的輪轉,占卜著變幻莫測的世事,一場波譎雲詭的局正在悄無聲息地上演,世人皆在局中,無法預測未來的命運。

戌中時分,淩煙閣搭好臨時祭台,閣內空無一人。司天監穿著祭拜的朝服,捧著通天棕念念有詞地獨自走入淩煙閣。憲宗皇帝帶領文武百官,後宮嬪妃等候在門外。按照祭祀的規矩,司天監先在祭台通靈引路,憲宗再以天子之身祭拜天地,悼念功臣。

沈知意和淩煙閣的宮人恭敬地守在門外,她認真地撫摸著纏繞在手腕上的金環月,按照三日前的約定,他今夜會來送修好的螺貝。想到陽春白雪般的笑容,她的心田充滿甜蜜,可惜甜後總是澀澀的苦,就好像娘親留給她的金環月,彎彎的月牙閃耀著靈氣,偏偏是金銀俗物,涼風吹過,手腕上一點冰涼。

突然,淩煙閣的上空飄起橙黃的煙霧,無形的煙霧仿佛是遊蕩在夜裏的鬼魅,張開大嘴吞噬著浩氣蕩蕩的淩煙閣,吞噬著巍峨壯麗的大明宮。煙霧越升越高,似乎變成司天監手中的通天棕,連接著天上的星宿和地上的淩煙閣;煙霧越聚越濃,又變成一把嗜血的寶劍,汲取萬星之力從天而降,狠絕地瞄準每個人的胸口。

“啊!”沈知意驚恐地想起意外撞見的陌生男子,他的黑眸裏也蠕動著看不清真相的煙霧,她的臼齒開始莫名地刺疼。

一聲尖銳的喊聲打破淩煙閣前的寂靜:“恭喜陛下,天降祥霧,二十四位功臣庇護大唐,輔佐明主,乃大唐之福啊。”搖著金環拂柳葫蘆塵的張公公滿臉獻媚地拉起長音。

“哦?”頭頂二十四梁通天冠的憲宗用深邃的眼神望向空中的煙霧,蒼老畏慎的臉上露出幾分喜色。

“天降祥霧,輔佐明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盛裝的文武百官、皇子、妃嬪、宮人、侍衛們跪地高呼,鋪天蓋地的聲音席卷而來。

沈知意跪在冰冷光滑的石階上,謙恭地行下宮禮,她渺小的身影好像一粒純淨的海沙流入浩瀚無邊的大海,低沉的聲音也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呼喊之中。誰也不曾發現,淩煙閣內的司天監捧著通天棕,神色謹慎地推開牆壁上的暗門,在二十四功臣畫像的注視下,他從金魚袋裏掏出幾塊黑漆漆的木炭,扔在燒得正旺的火盆裏……

皇宮外,丹鳳門前。

宮門的東西兩側分別停靠著兩輛馬車,坐在東側馬車上的晏長傾抖動著寬大的朱紅色衣袖,眯著淩厲的雙眼盯著銅鏡背後重疊的小貝片,他的眸底深埋著隱隱的血色。

坐在西側馬車上的鍾離辭穿著半舊的月白色袍子,正在把玩一個小巧的螺貝,螺貝上鑲嵌著五顏六色的小寶石,其中一顆紅寶石異常的突兀,他反反複複地摩挲著那顆紅寶石,嘴角勾起一抹溫暖的笑痕。

淩煙閣的呼喊聲不絕於耳,越過三大殿,傳到了丹鳳門前,晏長傾和鍾離辭聽到聲音,不約而同地分別挑開墨色暗紋的帷裳,兩人仰望著皇宮內騰空而起的煙霧。

“出事了!”兩人同時發出驚呼。

皇宮內的夜祭果然出事了,淩煙閣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和殺氣。虛掩的門縫裏,司天監的頭栽進五足神獸的香爐裏,露出半個身子,空中的煙霧正在漸漸消散。

沈知意驚恐地跪在一群戰戰兢兢的宮人中間,耳邊響起金吾衛錚錚的鐵甲聲,迎麵而來的是映著無數張驚恐麵孔的無環刀,鋒利直長的刀刃高懸在她的頭頂,分毫間便可以取走她的性命。她來不及害怕,將頭垂得更低,回憶著這一炷香裏發生的禍事。

祭祀開始,司天監獨自走進淩煙閣,身著紅袍的憲宗領著眾人在外等候,過了吉時,始終不見司天監的身影,憲宗派身邊的張公公去問話。張公公抖著金環拂柳葫蘆塵推開淩煙閣的門,頓時驚慌地摔倒在地,發出尖銳驚悚的喊叫。她是淩煙閣的女官,守在門口,透過虛掩的門,她清楚地看到司天監倒拔蔥的慘象。隨後,淩煙閣前亂作一團,連冰冷的地磚都能感受到天子的震怒。

沈知意的臼齒越來越疼。今夜的祭祀事關憲宗的臉麵和大唐的根基,司天監出事,多疑的憲宗必會降罪淩煙閣所有宮人,包括她。她不能死,她答應過娘親,要活下去!她焦灼地想著自救的辦法。

此時,司天監的屍體已經被金吾衛抬出香爐,停放在臨時祭台上。步履蹣跚的張公公領著慢吞吞的雲時晏從淩煙閣裏走了出來。雲時晏是尚藥局的直長,他背著藥箱跪下,語調遲緩地稟告:“陛下,司天監大人,已經死了,死因、不明。”

“不明?”這位遲暮帝王的骨子裏流淌著尚武的血,他的眼底燃燒著炙熱的怒火,鐵青的臉頰凝結著寒意。

雲時晏低沉地應道:“回陛下,司天監的死因的確不明,他有被人勒死的跡象。但是微臣並沒有在他的脖頸上發現勒痕,現場也沒找到凶器……”他忐忑地瞄著憲宗愈加深諳的臉色,欲言又止。今夜參加祭祀的人都知道,淩煙閣內隻有司天監一個人,裏麵發生了什麼,誰也不得而知。莫非真應了長安城坊間的傳言?他不安地握緊雙手,掌心間已經冷汗淋漓。

憲宗龍顏大怒地揮動著暗藏龍紋的衣袖:“敢在朕的麵前殺人,必要嚴懲。禍事發生在淩煙閣,治淩煙閣所有宮人不敬之罪。”

不敬之罪就是死罪!雲時晏神色焦慮地求情:“陛下,陛下……”憲宗渾身泛著冷漠的殺氣,連通天冠上的珠子都發出和無環刀相同的聲音,哪裏會聽他的進諫?

極會察言觀色的張公公吊著嗓子:“陛下有旨,治淩煙閣所有宮人不敬之罪。”雲時晏痛苦地望向丹鳳門的方向,丹鳳門前的晏長傾也在神色凜然地望著他。

一場祈求保佑的祭祀變成了一場無情的殺戮,沈知意覺得自己是一棵長在懸崖峭壁上的野草,正在隨著鬆動的石塊兒滾落深壑的穀底,必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但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仔細地回憶了一遍從祭祀前到司天監遇害這段時間裏發生的事情,無數的碎片在她的腦海中揉碎,閃過,拚接出一幕幕細微的畫麵,找出一張張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麵孔……

直到無環刀落下的瞬間,她突然高呼:“陛下,我知道司天監的死因,與淩煙閣所有宮人無關。”無環刀停在了半空,鋒利的刀刃阻隔著陰陽兩界,刀上是朗朗乾坤,刀下是黃泉碧落。

沈知意自救的話沒有引來任何嘈雜的騷動,淩煙閣前依然死氣沉沉。憲宗挑著粗黑的眉,滿臉殺氣地盯著她,露出聖意難測的神情,隻有雲時晏忐忑地長舒了一口氣,發出淡淡的輕歎。

張公公憤怒地搖著金環拂柳葫蘆塵,在沈知意的眼前重重地劃過:“大膽奴婢,休要胡言亂語,誰也救不了你。”